張存良
(西華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四川 南充 637009)
提要: 《三希堂法帖》是清代乾隆朝編修的一部大型法帖匯刻。一般認為,“三希”的得名,是因為《快雪時晴帖》《中秋帖》《伯遠帖》三件稀世法帖的緣故,而乾隆皇帝又賦予其“希賢、希圣、希天”的儒家修齊治平思想,具有濃厚的教化寓意。該法帖自摹勒上石以來,藏在禁中,故早期拓本流傳較少。民國時袁世凱、曹錕等人效法前朝遺事,多次命人傳拓,作為高級文玩禮贈政要。1915年袁世凱召集“約法會議”時,以會議秘書廳名義饋贈參會議員人手一部。甘肅省會寧縣博物館所藏《三希堂法帖》即是著名的“約法會議本”,它是會寧籍甘肅議員秦望瀾自京攜至家鄉(xiāng)的一部文化瑰寶,具有重要的文物、文獻價值。
甘肅省會寧縣博物館藏有《三希堂法帖》舊拓一部,但是長期以來缺乏比較深入細致的研究,以致蛛網(wǎng)塵封,鮮有識者。筆者根據(jù)其拓本形制和卷中鈐印等相關(guān)信息,初步判斷其版本為“約法會議本”。由此進一步查閱舊典,稽考新說,對《三希堂法帖》的編刊始末、收藏傳拓及其版本異同等問題做了較為詳盡的梳理,對“約法會議”相關(guān)史事進行了稽考,對會寧縣館藏《三希堂法帖》的來龍去脈做了初步考察,結(jié)撰成文,乞教于方家。
將法帖名跡加以匯編,雕版印行或摹勒上石,就是所謂叢帖。根據(jù)文獻記載,編刻叢帖始于南唐中主李璟的《保大帖》與后主李煜的《升元帖》[1],但均未能流傳于世。傳世《淳化閣帖》十卷,為宋太宗淳化年間(990—994)命侍書王著摹刻,奉為墨林珍寶。歐陽修曾記其事曰:“太宗皇帝時,嘗遣使者天下購募前賢真跡,集以為法帖十卷,鏤板而藏之。每有大臣進登二府者,則賜以一本,其后不賜?!盵2]后世尊《淳化閣帖》為叢帖之祖,繼踵者層出不窮[3],歷宋、元、明、清諸朝,刻帖之風(fēng)相沿不替,成為法帖的主要傳播方式。
清代康熙至乾隆時期,史稱盛世。其時干戈漸息,海內(nèi)承平日久,于是稽古右文,表彰儒術(shù),國家的治理重心也漸次轉(zhuǎn)移到文化建設(shè)方面。書畫一途是游藝小道,在傳統(tǒng)社會一直以末技視之,甚至道學(xué)家斥其為“玩物喪志”,但是各類藝術(shù)形式所具有的“抒發(fā)性情”“感物化人”的內(nèi)在特質(zhì),也是人所共知的。編修《四庫全書》的儒臣們就認為“衣裳制而纂組巧,飲食造而陸海陳,踵事增華,勢有馴致”,藝術(shù)與文史互為表里,不可偏廢[4]。
清代初期的幾位皇帝,對漢文化均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于書法藝術(shù)也多有倡導(dǎo)與實踐。乾隆十年(1745)編刻的四十四卷本《石渠寶笈》,其中就收錄了順治、康熙、雍正、乾隆諸帝的所謂“宸翰”,包括臨作和自書詩文及諭旨,以康熙、乾隆二人為最夥??滴醵拍?1690),命沈荃等人編刻《懋勤殿法帖》二十四卷,收錄自夏禹以迄明代米萬鐘等歷代帝王及名人法書一百四十二家,五百三十四帖,另有康熙御書、御臨法帖六十四種。這套法帖是在宋拓《淳化閣帖》(畢士安本)的基礎(chǔ)上增刪而成,其中增刻了大量晉唐楷書和唐以后名人法書,拓法精良,紙墨考究,是清代官修叢帖中的珍品①??滴跛氖吣辏瑢O岳頒等人編纂《佩文齋書畫譜》一百卷,引用書目達兩千余種,是繼宋代《宣和書譜》《宣和畫譜》之后,又一部由官方主持編修的大型書畫著錄,足見康熙朝對書畫的重視程度。
乾隆皇帝對于歷代書畫的收藏,更是不遺余力。羅致購藏之外,還不時指名獻納,甚至借故查抄,巧取豪奪。凡晉唐以來書畫名跡,竭力搜求,入藏內(nèi)府。他又鐘情于品鑒題跋,題跋吟詠,不厭其煩,傳世書畫名跡上幾乎都留下了他的題跋印痕。乾隆八年臘月,詔命張照、梁詩正、勵宗萬、張若靄等人將內(nèi)府所藏釋、道繪畫并經(jīng)卷冊頁分別著錄,登記編目,至次年五月編成《秘殿珠林》(初編)二十四卷。乾隆九年二月又命莊有恭、陳邦彥、董邦達等人協(xié)同張照、梁詩正諸人,就內(nèi)府所藏書畫逐一著錄,分別等秩,鈐蓋收藏印記,注明收藏處所,于次年十月完成《石渠寶笈》(初編)四十四卷。清廷內(nèi)府所藏,始得有系統(tǒng)之編目。其后藏品累有增加,編目亦續(xù)有增訂。乾隆五十六年正月,命王杰、董誥、彭元瑞、阮元等人進行第二次整理鑒定,于乾隆五十八年五月編成《秘殿珠林》《石渠寶笈》二書之續(xù)編。其后自乾隆五十八年至嘉慶二十一年(1816),由英和、吳其彥、胡敬等人又編成《秘殿珠林》《石渠寶笈》之三編。至此,清廷內(nèi)府所藏書畫名跡,大凡皆有著錄。
在乾隆豐富的藏品之中,有三件稱得上稀世之珍的法書,即東晉王氏“三帖”。乾隆愛不釋手,號為“三?!?,藏于養(yǎng)心殿西側(cè)的暖閣之中,朝夕把玩,進而將暖閣命名為“三希堂”。乾隆在王珣《伯遠帖》后的跋語中說:
乾隆丙寅春月獲王珣此帖,遂與《快雪》《中秋》二跡并藏養(yǎng)心殿溫室中,顏曰“三希堂”。[5]
丙寅為乾隆十一年(1746),溫室即暖閣,由兩間小閣組成,每間面積僅四平方米,是乾隆皇帝日常讀書臨池的地方。這里的“三希(稀)”,即東晉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遠帖》。根據(jù)近世以來的研究,“三?!敝兄挥型醌憽恫h帖》是真跡②,而王羲之《快雪時晴帖》是唐人雙勾填墨本(即響搨本)③,王獻之《中秋帖》是宋代米芾的臨摹本④,然而乾隆和他的臣工們均認為是真跡無疑。
得到“三?!敝螅《啻晤}跋,不厭其煩,寄寓贊賞仰慕之情,并親書“三希堂”匾額懸掛于溫室御座之上,又集古賢詩句湊成對聯(lián)一副:“懷抱觀古今,深心托豪素”⑤,親筆書寫,懸掛在匾額之下。同時,乾隆還御撰并御書《三希堂記》,懸掛于溫室門楣之上,敘述得名始末,并寄托他“希圣”“希天”的理想?!秶瘜m史》卷十三載其文曰:
內(nèi)府秘籍王羲之《快雪帖》、王獻之《中秋帖》,近又得王珣《伯遠帖》,皆希世之珍也。因就養(yǎng)心殿溫室易其名曰“三希堂”以藏之?!衿淠E經(jīng)數(shù)千百年治亂興衰、存亡離合之余,適然會萃于一堂,雖豐城之劍、合浦之珠,無以逾此?!晃嶂浴叭!泵谜?,亦非僅為藏帖也。昔聞之蔡先生名其堂曰“二?!?,其言曰:“士希賢,賢希圣,圣希天⑥?;蛘咧^予不敢希天,予之意非若是也。常慕希文、希元之為人,故曰二希?!雹哂鄧L為之記矣。……人人有盡心知性之責,則人人有希圣、希天之道。此或先生所云非不敢希天之意乎?希希文、希元而命之曰“二?!?,古人托興名物以志弗忘之意也。則吾今日之名此堂,謂之為希賢、希圣、希天之意可;慕聞之先生之“二?!倍B勚R嗫伞<粗^之王氏之帖,誠“三?!币惨嗫?。[6]255-256
《記》中所述“蔡先生”,即蔡世遠(1681—1734),字聞之,號梁村,因世居福建漳浦梁山,學(xué)者尊為“梁山先生”,乃宋代理學(xué)家蔡元鼎之后裔。雍正元年(1723)詔授翰林院編修,直上書房,侍諸皇子讀書。乾隆皇帝自十四歲始(雍正二年)師從蔡世遠,受其教誨長達七年之久,自謂得其古文之法。蔡氏學(xué)識淵博,尤精理學(xué),以尊崇、闡發(fā)程朱正學(xué)為己任,以宋代范仲淹、真德秀二賢為榜樣,命其居為“二希堂”。乾隆親自為其遺著《二希堂文集》作序,褒贊有加。
由此《記》可知,“三希堂”之得名,本來是因為“王氏三帖”,以其為稀世之珍而“適然會萃于一堂”,其歡欣忭躍之狀,追慕魏晉風(fēng)流之情,實有托物而寄者,此其一。其后又增益附麗,述先師之嘉言懿行,尊師重道,此其二。由“士希賢、賢希圣”而至于“圣希天”,其師猶有“不敢”之想,而乾隆必申之以人人“可由”之道,不僅勖勉自己,而且激勵世人自強不息,奮發(fā)有為,此其三。由是“三希”的命意由具體而抽象,由微觀而宏觀,由近及遠,賦予了比較豐富的寓意。
乾隆皇帝的喜好風(fēng)雅,也是古來少有。御制《三希堂記》草成之后,即命文臣董邦達繪制《三希堂記意圖》一幅⑧,于崇山峻嶺中結(jié)廬數(shù)間,蒼松掩映,飛瀑流泉,屋外小橋流水,翠竹迎風(fēng),畫中童子學(xué)書,而長者執(zhí)教,取意于“王羲之教子學(xué)書”的傳說。另有童子數(shù)人,或持文房協(xié)侍,或浣洗于溪畔。整幅畫作呈現(xiàn)出一派深邃幽遠、恬淡閑適之象,深得“圣希天”之意。畫幅上端是乾隆御筆《三希堂記》,另有梁詩正、張若靄、勵宗萬、汪由敦、裘日休等大臣題跋五處,其中汪由敦的題跋同樣提到了“三希”的命名之由。其文曰:
皇上得王羲之、獻之及王珣三人真跡,因顏所貯堂曰“三希”,御制為《記》,復(fù)命臣董邦達合寫為圖,臣由敦敬為之贊曰:古人有言,文章小技。區(qū)區(qū)翰墨,又其余事。乃卓乎立極于千古,窮神入妙,巧不可階,而力不能至。羲之稱書圣,獻之克嗣,法護⑨朗朗,才復(fù)不易,至于今二千余年矣。而一鱗片甲,神物呵護者,虹光寶氣,猶上燭乎帝閶,而邀睿賞于神契。蓋一善不遺,故慨慕流連。既揮翰以銘堂,復(fù)圖形于清秘。聞之達者于物,寓意而不留意,竊獨謂天縱淵衷,本末一貫,初無分于道器,藝猶如此。況等而上之,于墻于羹,孰能測神心之精邃?披斯圖也,將達懷自有所寄,而非徒寤想晉人之高致也耶!
據(jù)清宮造辦處活計檔案記載,乾隆三十年還命宮廷畫師金廷標繪就了《王獻之學(xué)書圖》一幅,表現(xiàn)的也是筆墨傳授的故事,裱貼在“三希堂”的西墻上,至今猶存。
另據(jù)清宮內(nèi)檔記載,乾隆的《三希堂記》還被造辦處刻在玉版上,視為珍玩,供在內(nèi)庭。同時還命詞臣沈德潛結(jié)撰并書《三希堂歌》⑩,一并張掛于三希堂,同臻風(fēng)雅,事在乾隆十二年。沈氏之歌曰:
江左風(fēng)流數(shù)王氏,司徒以后多聞人。羲獻父子樹清節(jié),法護文學(xué)超常倫。
勛名一家著史冊,翰墨百代留精神?!犊煅r晴》洵書圣,《中秋》姿媚中藏筋。
《伯遠》一帖推后勁,遒逸自足追前塵。東晉至今十六代,離合聚散同煙云。
……
一字品題物逾重,圖球并作天家珍。“三?!泵檬老S校梧床渗P兼白麟。
吾皇寄意別有在,字同義異窮圣真。寓意于物匪留意,頤神養(yǎng)性常欣欣。
游心理窟無止步,濂溪《易通》曾有云:唯士希賢賢希圣,圣人希天直欲探天根。
……[7]
《歌》中歷述了“三?!钡牧鱾骶凵?,能夠聚于一室,如同鳳凰白麟等祥瑞同時出現(xiàn)一樣,世所罕見,無疑具有開啟文化新格局的象征意義。當然儒家的理想還是“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希天”大道是首要的,這是乾隆君臣所反復(fù)申說的立意所在,否則殷鑒不遠,便要重蹈歷史覆轍。
不過,歷史具有反諷意味的是,中國的最后一位皇帝溥儀,也曾“御臨”過“三希堂”,還模仿劉禹錫的《陋室銘》,寫過一篇《三希堂偶銘》。其文曰:
屋不在大,有書則名;國不在霸,有人則能。此是小室,惟吾祖馨。琉球影閃耀,日光入紗明。寫讀有欣意,往來俱忠貞。可以看鏡子、閱三希,無心荒之亂耳,無倦怠之壞形。直隸長辛店,西蜀成都亭。余笑曰:何太平之有?[8]
看樣子,這時候已是軍閥混戰(zhàn)的北洋時代了,直奉大戰(zhàn)中奉軍失守長辛店,而靖川軍與滇軍也在成都混戰(zhàn)不休。遜位的廢帝溥儀,困守在紫禁城中,享受著北洋政府開出的優(yōu)渥待遇,身邊圍繞著陳寶琛、伊克坦、朱益藩、梁鼎芬、鄭孝胥、羅振玉等遺老和外教莊士敦,一直經(jīng)營著“恢復(fù)祖業(yè)”“光復(fù)故物”和“還政于清”的美夢。這時候,乾隆費盡心機終其一生竭力搜求的書畫珍玩,包括“三?!?,已經(jīng)在溥儀的手中開始大范圍散佚了。
由此可見,“三希”的入藏內(nèi)府,“三希堂”的命名,是乾隆朝初期的一件文化盛事。乾隆皇帝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和空前的重視,同時也寄寓了一定的政治理想。有清一代的學(xué)術(shù)繁榮和藝術(shù)興盛,這時已表現(xiàn)出了新的氣象?!度L梅ㄌ返木幙?,也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三希堂法帖》的編刻,開始于乾隆十二年(1747)臘月。《法帖》卷首所載的乾隆諭旨說:
因為是乾隆皇帝親自動議,并命儒臣從《石渠寶笈》著錄的內(nèi)府法帖中擇其優(yōu)者甄選編次,故《三希堂法帖》的全稱是《御制三希堂石渠寶笈法帖》。全帖于書尾詳錄這次參與編刻的人員班底,其中總理三人,分別為和碩和親王弘畫、和碩果親王弘瞻以及多羅慎郡王允禧;負責排類者有四人:吏部尚書梁詩正、戶部尚書蔣溥、戶部左侍郎嵇璜、兵部右侍郎汪由敦,四人都是經(jīng)筵講官,也是儒臣中最富書法修養(yǎng)者;負責校對核檢的是內(nèi)閣學(xué)士兼禮部侍郎董邦達、戶部四川司郎中戴臨,二人都是當時著名的書畫家;負責監(jiān)造的主要是內(nèi)務(wù)府的清葆、常在和時運等人,并由御書處總領(lǐng)其事;鐫刻者有宋璋、扣住、二格和焦林等人。
這樣的編刻機構(gòu)可以說極一時之選,而真正主事者為梁詩正、蔣溥、嵇璜、汪由敦諸人。乾隆諭旨中未提及嵇璜,大概是后期的擢用人員。排類是指對御府所藏法書墨跡進行篩選編排、分類入帖,直接確定叢帖的內(nèi)容及形式。校對則專司刻帖的文字??焙凸P跡核對。監(jiān)造則負責刻帖的人力分配、資費用度,監(jiān)督工期進展、鐫刻質(zhì)量諸事。清廷為了管理大內(nèi)刻帖諸事,于內(nèi)務(wù)府特設(shè)御書處,專司鐫刻法帖、刷拓御筆、督造牌匾等責??滴踔燎∧觊g,內(nèi)廷刻帖多達七十余種,工程浩繁,御書處刻工不敷使用,往往外雇刻工以備不時之需。
歷代主持選編叢帖者皆由善書之人承擔,梁、蔣、嵇、汪諸人,并皆善書,各攻其妙?!度L梅ㄌ分袨閿?shù)眾多的法帖標題,即出自梁、蔣諸人手筆。梁、蔣等人先是選定入編法帖,再以油紙覆于原跡之上,用響搨法勾摹成形,制成底本,俗稱“油條”。摹勒油條,非精于書法者所不能為。依據(jù)油條而另行雙勾,是謂副本,以備校對。在油紙底本背面,以銀硃雙勾而成反文,然后拓印上石,是為“釘硃”,亦稱“過硃”。釘硃與鐫刻,都由刻工負責。
自乾隆十二年臘月始,至十四年七月,“懋勤殿首領(lǐng)文旦交出《三希堂法帖》油條三十二冊”[9],完成分類編選和勾摹底本的工作。全部法帖的鐫刻竣工約在乾隆十八年八月之間,至乾隆十九年正月御書處上呈第一批《三希堂法帖》拓本五十二份,每份三十二冊,前后歷時六年有余。舊說以為此帖刻成在乾隆十五年七月,根據(jù)的是梁、蔣、嵇、汪諸臣于帖尾的跋語,今以御書處當時奏折檢核,當為乾隆十八年無誤[9]。
《三希堂法帖》選編內(nèi)府所藏自曹魏鐘繇至明代董其昌共一百三十五位書家三百四十件楷、行、草諸體法書,編次以時代先后為序,附以歷代題跋二百一十多件,作者、鑒藏者印章一千六百余方,總計九萬余字,勒成三十二冊。其規(guī)模之大、收羅之廣、鐫刻之精,堪稱歷代叢帖之最,真可謂“藝苑之鉅觀,墨林之極軌也”。
《三希堂法帖》刻成之后,乾隆發(fā)現(xiàn)了它的不足,于是在乾隆二十年又詔命蔣溥、汪由敦、嵇璜等人賡續(xù)前修,復(fù)從內(nèi)府所藏歷代法書中遴選出唐代褚遂良至元代趙孟兆頁十六位書家之墨寶,其中有《三希堂法帖》未收的唐代杜牧,宋代范純粹、唐坰三家。凡楷、行、草三體書作共三十八件,編為四卷,由焦國泰鐫刻,名曰《御制墨妙軒法帖》,以為《三希堂法帖》之續(xù)編。卷前有乾隆的序言,帖后有蔣溥的跋語。兩帖前后輝映,共成完璧。續(xù)帖刻成后于萬壽山的惠山園(今之諧趣園)修建“墨妙軒”,將刻石鑲嵌在兩壁之上。咸豐十年(1860),英法聯(lián)軍攻占北京焚掠圓明園之時,禍及惠山園,《墨妙軒法帖》刻石毀于戰(zhàn)火,下落不明。《墨妙軒法帖》的精拓本流傳極少,非常珍貴。其后書商將《墨妙軒法帖》改名為《三希堂續(xù)帖》或《續(xù)刻三希堂法帖》,拆分原四卷本為五冊本,失卻原貌。
乾隆六十年(1795),時任浙江委用訓(xùn)導(dǎo)的桐城人陳焯,“獲觀寶刻,仰鉆俯研,辨行草之偏旁,審印章之名氏,敬為《釋文》十六卷”[10]86,依照原帖版式,將所有書法作品及印章文字等全部以楷書寫定,此即《三希堂石渠寶笈法帖釋文》。同校者有孫功烈、鮑廷博、鄭勛、陳鳣、趙魏、邵志純、孫輔元、吳騫、張燕昌等五十人,浙江學(xué)政阮元為之跋尾。阮元說:“臣元曩蒙恩旨,編纂內(nèi)府書畫,古人墨跡皆得觀摹。今又獲睹斯編,益思皇上稽古右文,傳之藝林者極廣。故凡儒臣之邃情翰墨,皆得挾冊精研,祛其谫陋。”[10]86可見《三希堂法帖》在當時士林學(xué)子中的重要影響。
鐫刻《三希堂法帖》的石料,采自北京房山,名為“艾葉青石”,其質(zhì)地與大理石相似。全帖共費495石,每石高約一尺(29.5 厘米),寬約三尺(92.5 厘米)。每塊石刻右端邊緣均刻有“三希堂某卷某號”的字樣,個別無“號”字。這些編號在道光十九年(1839)加刻花邊時遭到破壞,現(xiàn)已大多不存(詳下文)。其中法帖正文共用490石,帖前諭旨和帖后御題共3石,帖后諸臣跋語及編刻人員題名共2石。全帖刻成之后,在北海御園瓊?cè)A島西麓的白塔西側(cè)專門修筑“閱古樓”以藏之。
閱古樓始建于乾隆十八年(1753),約在年底竣工,并隨即將法帖刻石分列鑲嵌于樓內(nèi)。樓未建成之時名曰“圍樓”,竣工后乾隆御題“閱古樓”,依山而建,坐東朝西,造形別具一格。正面呈半圓弧形,左右圍抱相合,平面呈橢圓形,中間形成縱深天井,中植遮頂大樹。樓分上下兩層,每層二十五間,內(nèi)有回廊。樓梯呈螺旋狀,寓“蟠龍升天”之意。這樣的精心設(shè)計,是為了規(guī)避北京春秋時節(jié)風(fēng)沙對石刻的風(fēng)化侵蝕?!斗ㄌ房淌畛蹊偳对跇莾?nèi)各室的四壁上,樓上分嵌231 石,樓下264 石?!秶瘜m史》卷十六記載:“既成,以石刻列嵌樓壁上下,翰墨琳瑯,輝映廊廡。”[6]361以名樓藏名刻,而樓又建在名園之中,本身就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隨著歷史的推移,這一切都融合成古都文化的組成部分了。
清帝遜位后,曾經(jīng)的皇家園林北海御園辟為公園,1925年對民眾開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閱古樓歸屬北海公園管理處。1961年,包括閱古樓在內(nèi)的團城和北海被列為全國文物保護單位,周恩來總理為了保護團城文物,曾多次到北海考察定奪[11]。為了便于集中保管,1964年將所有刻石統(tǒng)一移藏到二樓各處,易其名曰“三希堂法帖石刻展覽室”。2003年根據(jù)舊制重加修繕,恢復(fù)了部分舊貌,原刻石仍分列于上下兩樓。
閱古樓內(nèi)不只存放法帖刻石,同時也陳設(shè)有大量珍玩奇器和琴棋書畫有關(guān)的用具。帝王貴胄至此,不只是欣賞觀摩書法,同時也撫琴對弈,詩酒唱和,俯仰古今,樂在其中。乾隆多次游覽閱古樓,留下大量詩作。乾隆十九年(甲戌)御制《閱古樓》詩并序云:
《三希堂法帖》石刻既成,作延樓于瓊?cè)A島之西麓,嵌石壁間,用期貞固,因名曰“閱古”而系以詩:
寶笈三希萃法珍,好公天下壽貞珉。
樓飛四面開屏幛,神聚千秋作主賓。
不雜嬴劉夸博廣,略存魏晉要精真。
游絲燈影參元契,大塊文章沆瀣津。[12]
登樓遠眺,水光山色盡收眼底;吮毫搦管,思接千載,古今名跡環(huán)睹眼前,興會無方?!安浑s嬴劉”云云,表明《三希堂法帖》收錄書跡名作,始自魏晉“逸翰”,未收錄秦漢(嬴劉)篆隸碑刻,旨趣重在帖學(xué)正脈,與其后興起的碑學(xué)思想是大異其趣的。從這層意義上說,《三希堂法帖》不僅是古代叢帖之最,而且也是古代帖學(xué)的集大成之作。乾隆后期直至嘉慶以降,書學(xué)思潮在乾嘉樸學(xué)的推動下,碑學(xué)掀起聲勢浩大的“漢魏古風(fēng)”運動,名家輩出,影響及于今日。在帖學(xué)幾成絕響的前夜,乾隆皇帝披覽“墨妙”,境與神會,默契無間(元契即玄契),不難想見他對于刻帖筑樓風(fēng)雅興會的自得之情。乾隆二十年又有詩曰:
精華四壁萃球琳,通會參余怯背臨。
獨喜惜陰澄靜照,更因稽古契遐心。[6]
體現(xiàn)出乾隆對于古賢圣跡的心摹手追和神馳遐思。此后還多次游覽并作詩記之?!秶瘜m史》中著錄乾隆游覽閱古樓的詩作就有七首之多,可見他對《三希堂法帖》的鐘愛,也足見他對于刻帖筑樓之事的志滿意得。
《三希堂法帖》直接由墨跡勾摹上石,編選也較為審慎,不似宋代《淳化閣帖》那樣收進許多沒有根據(jù)的杜撰之作。前此法帖都用木板鐫刻,此帖則選用石質(zhì)細膩、硬度較高的石料鐫刻,因此字口的細微變化都得到傳神表現(xiàn)?!度L梅ㄌ肥俏覈F(xiàn)存唯一保存完整的法帖匯刻,在摹拓、鐫刻工藝等方面也具有重要研究價值。自乾隆十九年(1754)正月御書處上呈《三希堂法帖》第一批拓本開始,其后屢有拓印,至清代末年,其傳始廣。拓法不同,版本亦隨之各異,主要有以下幾種:
除前揭初拓本五十二份之外,乾隆皇帝在位長達六十年,又頻繁瀏覽閱古樓及其所藏法帖石刻,侍臣伴駕,詩文唱和,更免不了賞賜法帖拓本以示恩寵。當時能獲此殊榮的人員極少,只有入閣大臣或入值南書房的翰林,才有蒙賞的機會,號為“賜本”,其珍稀寶貴有如此者,故初拓本傳世稀少,向來為世所珍。
乾隆五十七年,乾隆發(fā)現(xiàn)收入此帖第十八冊中署名子昂(趙孟兆頁)的《衛(wèi)宜人墓志》系屬偽帖,理由是衛(wèi)宜人為趙孟兆頁從子趙由辰之妻,其卒年上距趙孟兆頁離世尚有四十余載,不當有前殂者預(yù)為后死之人撰寫墓志之例,據(jù)以斷定《衛(wèi)宜人墓志》非子昂所書,乃“后人妄增孟兆頁款”。于是乾隆于九月間題跋一篇,命彭元瑞奉敕書寫,鐫刻于第十八冊之尾。因這一年歲次壬子,故又稱為“壬子題款”。
“壬子題款”不獨所言有據(jù),考訂可信,也是判定《三希堂法帖》早期拓本的一個重要憑據(jù)。凡沒有“壬子題款”者,均為乾隆五十七年九月之前拓本,應(yīng)為乾隆初拓本,存有“壬子題款”者,均為乾隆五十七年九月之后所拓?!叭勺宇}款”之前的乾隆初拓本,國內(nèi)公私藏家均未見著錄,恐已絕跡。
晚清金石學(xué)家葉昌熾說:“大抵佳拓有二:一為烏金拓,用白宣紙蘸濃墨拓之,再砑使光,其黑如漆,光可鑒人?!盵13]乾隆初拓本,在拓法上創(chuàng)用烏金擦墨拓法,手法精湛,格調(diào)高古。其拓本墨黑如漆,光亮可鑒,字口嚴整,毫發(fā)畢現(xiàn),神韻發(fā)于楮墨之間,觀之令人精神振奮?,F(xiàn)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的《三希堂法帖》拓本,就是烏金拓,經(jīng)折裝,通高約 28.8 厘米,封面題“初拓三希堂法帖,壬戌冬日得于都門”,內(nèi)頁鈐有“賜本”“臣和恭藏”等印。第十八冊后有乾隆“壬子題跋”,故其傳拓時間當不早于乾隆五十七年?!吨袊ㄌ?第十三)選用的即是此本。中國書店于1991年影印出版四卷本《三希堂法帖》,流傳較廣,為人熟知。依據(jù)的版本是乾隆御墨錦裱本,是早期拓本,但是也在“壬子題款”之后。
嘉慶拓本也屬早期拓本,用烏金拓法,唯不及初拓精良,缺乏墨彩,國內(nèi)公私收藏未見著錄。
道光十九年(1839),對閱古樓及其所藏《三希堂法帖》刻石進行過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修葺,從四月底持續(xù)到十一月初,歷時半年。修葺中將所有石刻從墻壁上卸下運至別處進行加工,除了三寸以上的大字沒有剔刻之外,其余小字和大小印章全部進行了剔刻修整。又據(jù)當時御書處的呈折,修整剔刻之外,于原石四周又加刻了一寸寬的花邊,為連續(xù)性圖案,又稱“龍邊”。加刻“龍邊”,目的是修飾美化,同時也有“示禁”之意,成為這次整葺的標志,也成為《法帖》拓本斷代的標志之一。有的書商為了牟利,刻意剪去“龍邊”或以墨色涂抹遮掩,冒充早期拓本,對版本鑒定造成了一定干擾。
首都圖書館藏《三希堂法帖》拓本一部,通高 29.2 厘米,無花邊,但拓本上下兩端空白處有明顯涂抹的痕跡,顯系掩蓋花邊,冒充古本,當為晚清所拓。天津古籍出版社于1996出版三卷本《三希堂法帖》,第十八冊卷尾有“壬子題跋”,無花邊,也不是烏金拓,據(jù)其字跡距上、下邊緣的距離推斷,原拓應(yīng)有花邊,屬于晚期拓本。
道光十九年的這次修葺,還將原來刻于石版右側(cè)的編號予以剔除,原編號是“三希堂某卷某號”,修葺后代之以“千字文”編號,刻于每面石版的右下角,字體為隸書,飾以方框,有如鈐印一般。
問題是這個“千字文”編號,也不是連續(xù)的,其中似有“隱情”。按理,以“千字文”編號,495塊刻石,其終止處當在“路俠槐卿”的“槐”字,何以編到“車駕肥輕”的“肥”字號呢?朝廷交辦的差事,不應(yīng)疏漏至此。經(jīng)過仔細排比,發(fā)現(xiàn)共有三處脫漏,分別是“吊民伐罪,周發(fā)殷湯”“恭惟鞠養(yǎng),豈敢毀傷”和“福緣善慶,禍因惡積”。對此,萬依先生認為:
略去的原因,可能不是疏漏,而是因為當時國內(nèi)階級矛盾、民族矛盾均日益激化,各地農(nóng)民的反抗斗爭此伏彼起,西歐殖民主義勢力又步步入侵,清王朝的處境已相當不妙,因而主此事之人認為對“吊民伐罪”“禍因惡積”這樣的字眼應(yīng)以避諱為好,故而未用。至于“恭推鞠養(yǎng),豈敢毀傷”八個字未用,可能是因此二句前為“身體發(fā)膚,四大五?!?,系宣揚《孝經(jīng)》中“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觀點,這與清統(tǒng)治者入關(guān)時強令漢民薙發(fā),遭到抵抗時又大肆屠殺漢民的作為相悖,在民族矛盾激烈的情況下,當然亦應(yīng)略去不用[14]。
可見清代的文網(wǎng)禁忌之嚴,既心虛又膽怯,簡直無處不在。
道光早期拓本多用烏金拓,但是拓制粗糙,墨色不勻,已較嘉慶拓本更遜一籌。道光后期拓本以“龍邊”為標志,多蟬翼拓,為此后諸朝拓本所共有的特征。傳世《三希堂法帖》拓本,多為道光十九年以后所拓。國家圖書館另藏有“龍邊本”拓本一套,烏金拓,墨色略顯灰暗,通高 29.2 厘米,卷末有題記:“一九五二年六月十七日,戴常箴贈?!庇直本┐髮W(xué)圖書館藏有烏金拓“龍邊本”一套,通高約 29 厘米,墨色黑亮,字口清晰,為精拓本。
咸豐拓本也分為烏金、蟬翼兩種拓法,但流傳數(shù)量較少。
此時滿清統(tǒng)治已大廈將傾,內(nèi)憂外患,交相逼困,風(fēng)雅不再?!伴喒艠恰钡目垂苷吲c書商內(nèi)外勾結(jié),偷拓法帖用以牟利,大約有百余部。因為是偷盜私拓,手忙腳亂,故拓制荒率,粗劣不堪。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有另一“龍邊”本,通高29 厘米,拓法不精,字口肥厚,紙墨也不精致,頁面多雜質(zhì),可能就是這種光緒拓本。
1912年,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為了附庸風(fēng)雅拉攏士林,曾選工傳拓《三希堂法帖》一百部,分贈僚屬。此本為蟬翼拓,拓印較精,只是這時候乾隆皇帝的御書“煙云盡態(tài)”四字刻石已被人盜竊,只能以他本復(fù)制補齊。
1914年至1915年,袁世凱召集全國議員制定《中華民國約法》期間,由約法會議秘書廳負責,組織人力拓印百部,分贈參會議員,拓印時間應(yīng)在1915年5月之后(詳下文)。此拓為蟬翼拓,采用羅紋紙,拓工精妙,優(yōu)于袁拓本。拓本內(nèi)頁上端鈐有“約法會議之印”和“約法會議秘書廳印”朱文印鑒。
1923年曹錕就任大總統(tǒng)后,分別用烏金、蟬翼兩法傳拓一百多部,同時書商借機偷拓一百多部。原來由彭元瑞補寫的乾隆御跋,在第十八冊第十三石,袁世凱時代被偷拓者捶毀,缺失一角。此時雖然加以粘補,但還是留下橫向殘痕一道,殘缺五字。
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政權(quán)更迭頻繁,張作霖、宋哲元、殷同等先后憑借權(quán)勢,匆匆召募書商拓印此帖,借以牟利,拓印的數(shù)量無法確知。因為草率從事,這些拓本大多粗糙低劣,較少收藏價值。
由于頻繁捶拓,加以偷盜濫拓,再加上管理不力,年久風(fēng)化,到20世紀40年代末期,《三希堂法帖》的刻石已有多石被毀。
會寧縣博物館館藏《三希堂法帖》,現(xiàn)存共30冊,總計2260頁,缺失第十三冊和第三十冊,其余完好無缺。拓本形制為經(jīng)折裝,拓片托裱于白棉紙上,一頁一折。頁面長31厘米,寬20厘米,首尾以楠木薄板為封護,板長31.7厘米,寬21厘米,比書冊稍有寬博。封面有隸書題簽,每冊題“三希堂法帖第X冊”,筆跡清秀工穩(wěn),深得漢隸筆意。其中第一冊封題之后署有“逹窘題”三字,逹窘其人不可考。第三十二冊于封題之下署一“終”字,顯為終卷之標識。
此拓采用羅紋紙,蟬翼拓,拓印精細,墨色均勻,字口清晰。拓片長24.4厘米,寬17.5厘米,無花邊。將此與通行拓本縱長29.2厘米相較,則短缺近5厘米,缺失者當為上下兩端的“龍邊”,裝幀時被裱工裁剪。帖尾未見乾隆御題“煙云盡態(tài)”四字拓片。
細讀此拓,在第一冊第五頁頁眉鈐有朱文大印一枚,印文為“約法會議之印”,字體為小篆,風(fēng)格為玉筯篆,筆畫婉轉(zhuǎn)遒媚,結(jié)體疏密有致。第三十二冊第九十三頁上端頁眉加蓋“約法會議秘書廳印”一枚,規(guī)格與前一印略同,字體仍為小篆,但風(fēng)格為垂露篆,布局工穩(wěn),筆畫古樸生辣。兩方大印均留邊寬博,整飭大氣,望之森然肅靜。其余各冊未見印記。根據(jù)這兩枚印鑒,此拓本當為“約法會議”期間所拓,也就是上文提到的“約法會議本”。
1913年10月,袁世凱動用軍警包圍國會,脅迫國會選舉他為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為了進一步擴大權(quán)力,排斥異己,袁氏于11月下令,將國會中占主體部分的國民黨定為非法組織,并取消國民黨籍國會議員的身份,使得國會因為失去法定召開人數(shù)而名存實亡。為了擺脫民國元年(1912)頒行的《臨時約法》對大總統(tǒng)權(quán)力的限制,袁世凱于12月又下令各省派員在北京召開政治會議,以增修約法的名義達到完全放棄《臨時約法》的目的。1914年元月,政治會議形成決議《約法會議組織條例》,決定由最高的“造法機關(guān)”召開約法會議。根據(jù)《約法會議組織條例》和《約法會議議員選舉程序試行細則》等有關(guān)法規(guī),在袁世凱的操縱下,全國共選出議員60人。1914年3月18日,約法會議在北京開幕,議員以互選方式選出孫毓綺為議長,施愚為副議長,任命王式通為秘書長,1914年起由顧鰲兼任。
約法會議自始至終是在袁世凱操縱下進行的,會議于1915年3月18日閉會,歷時一年,通過了《中華民國約法》(又稱《新約法》)、《參政院組織法》《立法院組織法》《修正大總統(tǒng)選舉法》等法律法規(guī)?!吨腥A民國約法》于1915年5月1日由大總統(tǒng)袁世凱頒布實施,袁世凱稱帝的野心昭然若揭,成為路人皆知的“元兇大憝”。
約法會議本來在位于宣武門象坊橋的國會參議院議場召開,1914年6、7月間,會址遷往北海公園團城內(nèi)的承光殿。
團城與閱古樓都位于北海公園且相距不遠,議員們于會議間隙游覽閱古樓并參觀《三希堂法帖》石刻,應(yīng)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根據(jù)顧鰲所編《約法會議紀錄》,此次拓印《三希堂法帖》,始于民國四年(1915)三月下旬。秘書廳3月25日致函統(tǒng)率辦事處總務(wù)廳,事由為“請轉(zhuǎn)飭駐扎北海統(tǒng)領(lǐng)與本會議科長孫敬等辦理摩拓《三希堂法帖》”[15]62,3月29日秘書廳收到拱衛(wèi)軍后路司令部的復(fù)函,“摩拓《三希堂法帖》事遵即轉(zhuǎn)知駐扎北海幫統(tǒng)”[15]48,可見其事正在往來相商之際。至4月14日,秘書廳猶在致函統(tǒng)率辦事處總務(wù)廳,事由為“請轉(zhuǎn)催李總司令將三希堂鎖匙迅予轉(zhuǎn)交”,16日統(tǒng)率辦事處復(fù)函秘書廳,“三希堂鎖匙應(yīng)由本廳派員先向李總司令接洽,轉(zhuǎn)飭劉統(tǒng)領(lǐng)知照”,可見此時閱古樓仍在駐軍鎖管之下,拓印之事仍未開工。以此推算,則拓印完成時間當在1915年5月之后。
約法會議的議員,名為各省選舉,實際上全由袁世凱預(yù)先指定。甘肅共推選顧鰲、秦望瀾二人。顧鰲(1879—1956),字巨六,四川廣安人,清光緒癸卯科舉人,留學(xué)于日本法政大學(xué)。在清廷曾任警官、大理院行走等職,民國之后歷任內(nèi)務(wù)部參事、政治會議秘書長、約法會議議員兼秘書長等職,授上大夫加少卿銜,二等嘉禾勛章。秦望瀾為甘肅會寧人,晚清民國時宦游京城,政治上有所作為,為隴籍士林領(lǐng)袖,曾參與清末民初諸多政治事件。
會寧縣博物館所藏“約法會議”本《三希堂法帖》,即為秦望瀾出席約法會議時所得,“文革”期間破除“四舊”之時,由其會寧家中流出,幸遇有識之士,才得以收藏于會寧縣文化館,1990年移交于新設(shè)立的縣博物館。這個拓本的珍貴之處,不僅是“約法會議”這一近代歷史上重要事件的見證,而且在國內(nèi)其他公私收藏未見著錄,可見流傳稀少,具有珍貴的文物史料價值。
秦望瀾(1870—1928),字少觀,會寧縣城人。年十三中秀才,得甘肅學(xué)政陸廷黻賞識,選入蘭山書院就讀。十九歲中舉人,光緒二十一年(1895)中乙未科二甲進士,與本籍進士蘇耀泉等參與“公車上書”。后任兵部主事,擔任武選司、職方司總辦,后出任貴州道監(jiān)察御史、遼沈道監(jiān)察御史。因犯顏直諫,遷民政部代理員外郎,其后民政部改巡警部,改任京師外城西分廳警察總辦。其間曾任圖志館提調(diào)。
民國初年,秦氏被任命為甘肅河西觀察使,后改任隴東道尹。1912年袁世凱在北京成立臨時參議院,修改《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由各省選派議員參加。甘肅所選參議員為王鑫潤、田駿豐、秦望瀾、宋振聲、吳鈞五人,其中秦氏五月四日前到院,次年二月三日辭職。后任大總統(tǒng)府政治咨議、政治會議議員、參政院參政、清史館協(xié)修等職,參與編纂《清史稿》“兵志”部分,參與其事者還有俞陛云、田應(yīng)璜、袁克文等人。曾被袁世凱授予上大夫、四等嘉禾章、二等寶光嘉禾獎?wù)?。約法會議期間,又被授予二等大綬嘉禾獎?wù)耓15]105。1928年病逝于北京,歸葬會寧城北余家灣,卒年五十八。
大概是“為尊者諱”的原故,秦望瀾在家鄉(xiāng)會寧一直享有崇高聲譽,地方志中的記載也是頌聲有嘉。但在民國的時政報道中,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記載,可以豐富我們對秦氏其人的認識。1913年的一份《長沙日報》記載:
秦望瀾為前清御史之時,屢受賄枉法,為各大員作走狗。去年民軍起義又為宗社黨之小頭目,今春共和告成,運動趙惟熙得充參議院議員。趙在甘肆行專制,仇視議會,恐不容于參議院,乃匯銀一千兩饋秦,囑其時為辯護,秦受金后舊恙復(fù)發(fā)。父母之邦,桑梓之地,任趙惟煕摧殘剝朘,彼且助其焰而揚其波。……甘肅三尺童子莫不飲恨泣血,欲得趙之肉而食之,而秦乃極端袒護,時謁袁世凱代趙辯白,且因各省議會聯(lián)呈總統(tǒng)府嚴行查辦,而秦又電請甘議會劉爾炘相助辯護,其喪良昧心竟至如此![16]
“宗社黨”是清朝覆亡后由滿洲貴族良弼、溥偉、鐵良等結(jié)成的頑固團伙,臭名昭著,秦氏竟然是其中的小頭目?!肮埠汀币院螅謸u身一變,成了民國參議院議員,與甘肅都督趙惟熙沆瀣一氣,甘作走狗,“喪良昧心竟至如此”!讀來使人寒心。
秦氏工詩文,善書法,對京劇亦頗多獨有之見,與梨園名角譚小培(譚富英之父)、裘桂仙(裘盛戎之父)、余叔巖等過從甚密,或討論劇情,或補正唱詞,甚至學(xué)作票友,登臺亮相。秦氏一生勤于著述,有《退想齋詞》《少觀疏稿》《三省九齋文集》(四卷)、《文苑雜存》(二卷)及《枝陽集》《枝陽詩集》(十二卷)、《省三思九軒札記》等,惜遭歷次運動毀壞,今已大多不傳。
秦氏雖久居京城為官,然猶不忘桑梓教化,于民國九年(1920)出資創(chuàng)辦秦氏初級小學(xué),學(xué)舍在縣城南街枝陽巷,鄉(xiāng)民耆舊至今多所稱道。其弟秦望濂(1875—?),字幼溪,前清撥貢,曾任吏部主事,有才學(xué),亦擅書法,曾襄助楊思纂修《甘肅通志稿》,并任甘肅印花稅處處長,有政聲。
注 釋:
①《懋勤殿法帖》始刻于清康熙二十九年,成于康熙三十三年。關(guān)于此帖的編刻內(nèi)容及分卷情況,學(xué)界多有誤傳,相互齟齬。志高《懋勤殿法帖》一文附有詳細目錄,載《故宮博物院院刊》1979年第4期。
②《伯遠帖》最早著錄于宋代《宣和書譜》,麻紙,五行四十七字,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清初鑒藏家顧復(fù)說:“紙堅潔而筆飛揚,脫盡王氏習(xí)氣,且非唐代勾摹,可寶也。”書法與唐摹王羲之《姨母帖》頗為相類,風(fēng)格也非常相近。
③《快雪時晴帖》最早著錄于唐代褚遂良《右軍書目》,原帖六行。據(jù)米芾《書史》記載,蘇舜欽家藏《快雪時晴帖》三本,米氏得其一本,刻入《寶晉齋法帖》。元朝時歸郭天錫,后幾經(jīng)周折,于康熙十八年由馮銓之子馮源濟進奉內(nèi)府,現(xiàn)藏臺灣故宮博物院。
④《中秋帖》是宋代米芾編刻《寶晉齋法帖》中王獻之《十二月割帖》的不完全臨本,竹紙,行書三行,共二十二字。董其昌曾將其刻入《戲鴻堂法帖》,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
⑤上聯(lián)集自晉代詩人謝靈運《齋中讀書》詩:“懷抱觀古今,寢食展戲謔?!毕侣?lián)集自晉代詩人顏延之《五君詠》之第五首《向常侍》:“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p>
⑥此語源出宋儒周敦頤《通書·志學(xué)》,原文作:“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朱熹《近思錄》卷二《為學(xué)》引文與《通書》同。詳梁紹輝、徐蓀銘點校《周敦頤集》卷之四,第70頁,岳麓書社2007年。
⑦“二?!敝阜吨傺秃驼娴滦恪7吨傺?989—1052),字希文,蘇州吳縣人。官至陜西四路安撫使,參知政事,卒謚文正。有《范文正公集》傳世,《宋史》有傳。真德秀(1178—1235),字景元,后改希元,蒲城人。官至參知政事,謚文忠。其學(xué)以朱熹為宗,尊崇道學(xué),標榜正心誠意,著有《大學(xué)衍義》《文章正宗》《西山集》等,《宋史》有傳。
⑧《三希堂記意圖》,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紙本設(shè)色:201.5×154cm。董邦達(1696—1769),字孚聞、非聞,號東山,浙江富陽人。好書畫,山水取法元人,篆隸甚得古法,與董源、董其昌并稱“三董”。
⑨王珣(349—400),字元琳,小字法護,東晉丞相王導(dǎo)之孫,中領(lǐng)軍王洽之子。下文所引沈德潛《三希堂歌》中“法護文學(xué)超常倫”,也指王珣。
⑩沈德潛(1673—1769),字確士,號歸愚。官至內(nèi)閣學(xué)士兼禮部侍郎,卒后追封太子太師,謚文愨。后因徐述夔詩案牽連,被奪官削謚,并“仆其墓碑”。沈氏為葉燮門人,論詩主張“格調(diào)”之說,提倡溫柔敦厚之詩教,編著有《古詩源》《唐詩別裁》《國朝詩別裁集》等,《清史稿》有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