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決定去波士頓的時候,我就想聯(lián)系她,卻拖到都要走了,才給她發(fā)了個信息,問她有沒有空,一起喝杯咖啡?
看著信息發(fā)出,我又后悔起來。畢竟,之前我們只見過一面。我認識她,是因為她跟我的另外一個朋友是好朋友。去年,那個朋友在靈隱那邊買了房子,把我們叫去聚了聚。
只是那次我和她沒怎么聊。我坐得離她有點遠。朋友介紹說她剛從美國回來,引來好多人跟她說話。哪個州的房價便宜啊,怎么貸款啊,七嘴八舌中,我聽見有人問她在美國哪里,她說她在波士頓。
吃完飯,在門口等車,看她就在邊上,隨口問了一句,你現(xiàn)在是長住在美國嗎?也沒覺得這話有什么問題。畢竟朋友中旅居、移民、陪讀各種情況都有,有的經(jīng)?;貋恚械膸啄暌膊换貋?。
然而,她什么話也沒有說。我感覺說錯了話,卻不知道怎么彌補,只能任憑空氣變得僵硬而讓人尷尬。好在車來了,有人喊我,我對她笑笑,趕快走開了。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我又看到她,盤腿坐著,一邊抽煙,一邊看書。我不敢再冒失,選了另外一張桌子,背對著她吃完了,拿起房卡一轉(zhuǎn)身,她挾著那本書站起來,笑著說我剛才忘了圍巾,正想喊我,我自己發(fā)現(xiàn)了。
我說她細心。她自嘲說,沒辦法,當媽的人,整天注意這種瑣碎無比的事。
有了昨天的經(jīng)歷,我沒敢問她是兒子還是女兒,幾歲了什么的,也沒敢提我兒子黃凡下個月也要去波士頓。弄不好,她會以為我接近她是想托她照顧黃凡。其實我沒這意思。
雖然當時加了微信,但回來便再無聯(lián)系,時間一長,也就把她丟到了腦后。不過,等我訂好機票,就又想起她。特別是到了波士頓之后,每天都在想要不要找她一下呢?
畢竟,我在波士頓一個可以拜訪的朋友都沒有。
連計劃好的請黃凡的學友吃個飯的事最后也黃掉了。黃凡說萬一坐一塊兒又沒話說多不自在。我說,就是感謝一下,又不占用你們多少時間。其實,我還真是藏了一個打算,想悄悄問學友要個電話,如果哪天沒法及時聯(lián)系上黃凡,又找不到人打聽,那不急死了?可能他看出我的企圖,不管我怎么說,就是不接這茬。
我在視頻里跟丈夫抱怨,丈夫勸我算了,兒子有自己的想法,我們表示過感謝就行了。還說,你忘了?前年你去西部,不是有人勸你千萬別把兒子送美國去……
我沒有跟他討論下去。他說的跟我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懊喪的是找學友要電話沒希望了。我以為我和黃凡能像朋友一樣,和他的學友也能像朋友一樣,可他沒給我機會。
不過,等我逛累了,在一家小餐館等餐,翻著手機里的照片,忽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我看上去真有點慘不忍睹。體形變了——是因為老是坐著,囤了一圈很肥的腰,還是這兩年老是在吃藥?眼皮積水,臉也變了。穿得也不像樣子,都是幾年前的舊衣服,又松又大,甚至有朋友不客氣地問我是不是修道院跑出來的。當時不以為然,說你管我穿什么!現(xiàn)在這些照片卻把我敲醒過來,讓我明白以前的我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消失了。精致也好,飄逸也好,以前為我招來回頭率的所謂的氣質(zhì),總之在我身上已經(jīng)找不到了。是我這些年過得太節(jié)儉了?可我沒辦法不節(jié)儉啊,黃凡的學費生活費,還有買房子欠下的想起來就讓我心里一沉的貸款,來波士頓的旅費……這里面的窘迫我不想讓黃凡知道,也不想讓他看到。最后就是,我不好看了,老了,丟他的臉。
說不定她都不會理我?可發(fā)出去的信息已經(jīng)撤不回。我不想老是看著手機發(fā)呆,用房東的膠囊機煮了杯咖啡,端到平臺上。那兒有棵樹,比房子還高。開始以為是橡樹,后來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不是。不過這樹真漂亮,枝條像瀑布一樣朝著平臺斜伸過來。坐在這兒,感覺就像坐在樹林里,頭頂就是藍天,還有卷成細羊毛一樣的云。我一邊看,一邊想著哪兒都不去,就這么坐一下午也挺好,房東管這地方叫“甲板”是有道理的。忽然手機響了一下,我的心也跟著咚地跳了一下,還沒把手機拿到手里,就覺得沒錯,是她,洛恩。
“下午我就有空。你住哪兒?”
我看了兩遍,確定沒看錯,馬上回復她:“我在薩莫維爾。你在哪兒?要不,你說個地方,我過來找你?”
“不用不用,我這兒不太好找。你發(fā)個定位給我,我看看一會兒到哪兒見面?!?/p>
我發(fā)了定位。很快,她就回過來了:“去哈佛廣場怎么樣?你這邊過去一點六公里,可以走著去。坐公交車也行?!?/p>
我說我走路去。我喜歡走路。
她說一點之前肯定能到,發(fā)給我“等會兒見”和微笑的表情。
還有兩個小時。我又坐了一會兒,可我的心思已經(jīng)活躍起來。我想到我應該給她買點什么?不熟悉,也不好買。簡單點就買把花,等下經(jīng)過的有機超市就有。我還想到箱子里卷成細長條的裙子。抽出打開,不由生出重見天日的感覺。嗯,要不然就原封不動帶回去了。之后我花了點時間試了幾種圍巾的打法,抹了點隔離霜和口紅。最后,我梳好頭,背好雙肩包,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覺得也沒有照片那么糟糕。
路上我給黃凡發(fā)了條語音,告訴他我去哈佛廣場見個朋友,不會很久。晚飯去他昨天說的地方吃,萬一晚幾分鐘,讓他等我一會兒。
他很快回了一個OK。
這家伙就是這樣,多說一句都嫌麻煩。不過,我也不能忘了這些天是他陪我去自由之路,逛市場街……三年前我在機場偶爾和邊上的女人閑聊起來,壓根兒沒想到他會跑來美國學什么環(huán)境工程。他的成績一直挺一般的,和他的性格一樣,不瘟不火,夾在出色和不出色中間最不起眼的那一層。她叫我別讓孩子來美國,說他們到了美國多半變成這么一種人:要父母帶小孩了,是中國人;度假過周末了,又成美國人了,因為美國人過周末從來不帶父母。我雖然沒忘記,卻也沒多當一回事。誰成了家,還把父母家當自己家呢?
加油站對面就是有機超市。過馬路的人就像沒看見路口亮著紅燈。
黃凡說大家都這樣。
以前他去對面公園都得等紅燈過了才走。波士頓這種地方不是到處都是大學嗎?路上哪兒都有哈佛、麻省理工出來的。我問黃凡,這算返璞歸真嗎?他覺得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
算我想多了。偶爾闖個紅燈也不錯。走到超市放花的架子跟前,湊近了看,有點糟糕啊,都太一般了。真應該去大一點的超市。不過,我在導航上搜了搜,就覺得還是算了。時間也來不及的。八年都過去了,不必再像以前,為了買一把花送給就要分別的朋友大晚上的走了好幾個小時。
等我抱著一束顏色不太鮮亮的小蒼蘭找到洛恩說的餐廳,她已經(jīng)到了,坐在進門就能看見的窗邊。
接過花,她聞了一下,問我吃點什么,她還沒吃中飯,這會兒正餓呢。
我說我吃過了,她還是給我點了份蝦球,說沒吃過值得嘗一嘗,這家店生意很好,飯點過來根本坐不到位置。
你經(jīng)常來嗎?我問她。
我女兒就在這里上學呀。她說。
啊,這下我真的驚呆了。哈佛啊,這得學得多好啊!
她笑笑,說也挺辛苦,每天練四小時舞蹈。
我一時沒聽明白什么意思,不過聽下去,覺得那就是一種資本吧,比彈鋼琴拉小提琴更高一籌的資本??磥硭秊榕畠焊冻龊芏?。這或許是她待在波士頓的原因。
她問我怎么想到來波士頓的,我想避開兒子不談,最后還是照實說來看兒子,以為她會問哪個學校,在這種地方說一所沒名氣的學校多少令人尷尬。還好她只說波士頓不錯,小而安靜,除了冬季長了點兒,讓人只想窩在家里不出門,有時候風比較大,沒別的地方有這么濃重的學院氛圍。
她穿了件淺咖的外套,式樣普普通通,露出米色的襯衫領子,頭發(fā)看似隨意地披在肩上,其實梳得很整齊,也有一種學院氛圍。
我說了我的感覺,她笑起來,問我這些天都去過哪兒,她抽半天時間帶我轉(zhuǎn)轉(zhuǎn)。我忙說我隔天就去紐約了,中間再去一下華盛頓和費城,我想看看林肯紀念堂,紐約會多待幾天,中央公園啊,大都會啊,911紀念廣場啊,這兒沒國家公園,大霧山算是最近了,來回也得折騰一兩千公里路,逛得差不多了就從紐約回去了。
哦,她舉著勺子,偶爾往嘴里填一口,有些走神。我說的這些都是之后幾天的計劃,沒人會對別人的計劃感興趣,除非那也是自己的計劃。然而,她忽然又笑了,說她來美國這么久,我說的這些地方好多沒去過。
我說她要照顧女兒,正常。她說,這只是其一。有時間她也寧愿懶在沙發(fā)里,刷刷手機,看看書看看電視?,F(xiàn)在真沒以前有上進心了。跟女兒也有關系,她好像把希望全放女兒身上了,好像女兒有前途,一切就都好了,她自己有什么已經(jīng)無所謂了,反正有工作,吃飯不愁。是不是挺可怕?
她的眼睛突然睜得很大,仿佛這是件極其驚恐的事,讓我看出這里面玩笑的意味。
但是,所謂的熏陶,不是比正兒八經(jīng)學什么更重要嗎?比如,她時常來這兒,可以聽聽別人聊什么,談得來的朋友也多一點。小地方的人是不會跟你談蒙田談布羅茨基的。這么說不太好,可我就生活在小地方,身邊的人只關心房子買在哪兒,什么價位,孩子的房子買了沒?要不就是去哪兒玩,怎么像小資——這是過時的詞了,扮酷?有范兒?也過時了?,F(xiàn)在說什么?算了,我想起屌絲、裝逼那一路詞,覺得也過時了?,F(xiàn)在就是,即便是很好的朋友,也只能沒事時聚聚,要深聊可就難了。
她哦哦地應著,叉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叉著盤子里的土豆片,我正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她咳了一下,說不是這樣啊,可以深聊的人,她也找不到。沒錯,她有特別好的朋友,可一個在加拿大,一個在瑞典,幾年見不到面。朋友這回事,看你有什么需求。想喝酒,找個酒友容易。買東西,去美發(fā)店弄頭發(fā),拉個伴也容易,伯牙和鐘子期那樣的就算了,不然怎么叫尬聊呢?這跟小地方大地方關系不大。當然,小地方的人更需要演技,人挨得太近,不留神就沒了隱私。
也是啊,我說,叉起一個蝦球塞到嘴里嚼著,慢慢地感覺到一陣輕松,就好像她從我身上摘掉了什么,一片棉絮?一個塑膠套子?看來我的確是需要有人開導才會釋然的那種人。
之后我們聊起杭州的那次聚會,她問我怎么樣,跟他們有聯(lián)系嗎?我說就聯(lián)系了她,還猶豫了那么久,怕麻煩她,也怕尬聊。
她說她也差不多,這樣相處固然沒有負擔,大家輕松,但也喪失了和有些人成為朋友的機會。本來可以聊得很好,結(jié)果一想,啊,還是不要麻煩他了吧。
而且,這么做是有負作用的。我說,心里沖上來一件事。就是,要說嗎?四周并不安靜,挨著我們的那一桌,四個年輕的白人,喝著酒比中國人還喧嘩。把這兒當酒吧了?我問她這兒天天這樣?她說基本上,那四個她碰到過,都是高中就讀《資本論》研究馬克思、馬丁·路德·金的家伙。我注意看坐我對面那個,穿著鮮亮的藍外套,一邊說一邊甩著金發(fā),好像剛拿了滿分,順便嘲諷一下哪個導師。我問她能聽懂嗎?她笑著說反正不是《來自伯明翰監(jiān)獄的信》,跟《正義論》也不沾邊,他們個個都是把低端話題往高端上談的高手。好吧,就算他在說怎么成功泡到想泡的妞,吸引我的是他臉上那股無所顧忌的勁兒,好像太陽全跑到他那兒了。
而我,是不是太病態(tài)啦?我開始說,兩三個月前,有天晚上我去社區(qū)參加志愿者活動。那種治安巡防以前我也參加過,那天人特別多。我看時間還早,就去走廊站著。忽然有個人從我跟前走過,剛覺得好面熟啊,腦子里就跳出來一個名字。我不敢相信真的是她——我初中的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看她進了屋,簽好到,站到人少的地方。燈很亮,照著她的臉。她看上去和以前一樣,除了臉松弛了一些,甚至依然保持著學生時代纖細的身材,剪著和那時一樣的短發(fā)。穿衣風格也沒變,還是牛仔褲配高領毛衣、運動鞋。我看著自己走進去,冷不丁地站到她面前,高高興興說了聲,是你啊!接下來,我們聊了起來。人到齊,大家出發(fā)了,我們還黏在一起邊走邊聊。
可這只是我的想象。我根本就沒進去,還在走廊上,萎萎縮縮隔著玻璃看著她。六年前我在同學會上見過她,從頭到尾沒有聊過一句。同學會之后有人建了個群,有天我進去,正好看到一個同學在群里幫我吹牛,說我的藝術(shù)隨筆寫得怎么好,出過好幾次國了……看得我臉發(fā)紅,剛想說,就去了一次柬埔寨好吧!忽然看到她打出來一句話,她怎么不把她寫的藝術(shù)隨筆發(fā)給我們看看?我忽然就啞了,就息聲了。再早幾年,同學中最有錢混得最成功的那個不知從誰那兒要來我的電話,把我叫去聚過一次。我穿了條紅裙子,招來好多玩笑話,因為太像新娘了,我邊上的男同學自然成了新郎。畢業(yè)十幾年沒見,能勾起大家興趣的也就是這一類男男女女的話。不過,聽說她也來,我又激動起來,老是看著門。她一進來,就喊著她的名字迎上去,以為會和她擁抱一下。然而,她朝我點點頭,就坐下了,一直到散席,都沒有再看過我,跟我說過話。
現(xiàn)在,我們竟然是在這樣的場景里又見到了。社區(qū)的人給我們拿來紅馬甲,穿上,開始拍合影。這也算例行公事。我想去后面,推推搡搡中站在了前面。兩邊都沒看到她。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認出我。我抱著期望,說不定路上會有照面的機會,那時總不能再假裝沒看見吧?一路上,我都心不在焉的,老注意她在哪兒。有兩次,她就在我邊上,肩并肩地和我走在一起??晌揖拖癖皇裁礀|西罩住了,就是說不出,噯,你也在這兒?走了估計有半個社區(qū),前面的人進了一家眼鏡店。我也進去了,其實就是查一下他們的滅火器,看有沒有過期。轉(zhuǎn)了一圈出來,頭一抬,撞到她的目光和馬上轉(zhuǎn)過去的臉。燈很亮,我知道她認出我了。有一陣,我以為她不會再走近我了,我怎么都找不到她走哪兒了??蓻]過一會兒,我們又莫名其妙被別的人推到一起,近得都能看見她被路燈照得發(fā)青的脖子。她就那樣低著頭走完最長的那條街,忽然興致很高地跟人聊起天。說說笑笑的,我們又回到社區(qū)。我看著她先進去的,可是等我進去,脫下紅馬甲,她已經(jīng)不在里面了。路上,我收到社區(qū)拍的合影,她就在我身后,和我只隔了一個人。我不時點開照片看著,可還是覺得自己在做夢,夢里我和她碰到了,一個字不說,又各自走開了。
我喝口咖啡,看著對面的金發(fā)藍外套男生,幾乎不經(jīng)大腦地繼續(xù)往下說。我認識她的時候還在讀初二,她是新來的插班生。開學第一天,學校照例要搞一次衛(wèi)生,我和她被派去操場搬磚。我們像螞蟻一樣來來回回搬著,每次碰到她,我就笑一笑。可能是因為老師說了,對新來的同學要友好??赡苁且驗樗┝艘患乙粯拥囊r衫。畢業(yè)后,我們進了不同的學校,還通過好多年的信。那天晚上,就是去社區(qū)治安巡防回來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我們怎么開始寫信,又是怎么不再寫信的?我收到她的信,卻沒回給她?然后她也不寫了?之后,我想到更多的事,那段時間我失戀了,所有的通信都中斷了。我燒掉了那段時間的日記,心灰意冷了很久。我想換一個工作,想去沒人認識的地方……現(xiàn)在我還能跟她解釋嗎?我就是奇怪,那天晚上,要是我過去叫了她,又能怎么樣?我沒法理解自己。
我說話的這段時間,洛恩一直低著頭,偶爾用下巴蹭蹭抱在一起的十指。她的咖啡喝完了,一邊招來服務員續(xù)杯,一邊說,你太敏感了,我也說個事你聽吧。
那是她來美國后第一次回國。在自己家住了幾天,準備回老家看看父母。她老家在縣城,坐火車兩個多小時,不算遠,車次也多。反正要出門,去車站前,她順道去了一下醫(yī)院。那段時間她的狀況不太好。美國看病貴。有朋友說她的病其實是水土不服,回家就好了。她不相信,她讀完中學就離開老家了,從沿海往內(nèi)陸再回到沿海一圈圈地走過好幾個省,水土不服不應該是很少出門那些人得的嗎?那天她一早就到醫(yī)院了。人多,就在叫號臺邊上站著,她的號不是很后面,這種號經(jīng)常發(fā)生預約了卻又放棄不來的事,說不定很快就會叫到她。除了屏幕,偶爾也看看四周,打發(fā)一下無聊。讓她揪心的是一個男孩,靠兩個大人扶著才站得住,有人給他讓了座,他費了很大的勁才像張紙似的癱了下去,這么年輕,不知道什么奇怪的病……她還在為他惋惜,一張熟悉的臉冒了出來。
認出是她表弟的老婆,她驚訝了一下。他們前年過年聚的,去年她去了美國,她有表弟的微信,也就偶爾在家群里說一兩句,沒別的聯(lián)系。
她懷疑認錯人了。貝貝從來沒穿過這么一身黑。最關鍵的是,如果是貝貝,不會走這么近都認不出她。
她還在是啊、不是啊地想著,像貝貝的這個人已經(jīng)站到她邊上,和她近得,近得袖口挨著袖口。
你也看我一眼啊?我這么盯著你都沒發(fā)現(xiàn)?可是她看這個人,這個人看大屏幕,始終沒像她想的那樣和她四目相對,然后大喊一聲,是你?。?/p>
那就還是認錯人了。真的是貝貝,不會不和表弟一起來。印象里,這兩個人老是黏黏乎乎的,外婆以前每次說她和丈夫沒貝貝和表弟好,母親就幫她說話,說她不喜歡親熱給別人看。這么說也不對,貝貝真的就是死心眼地半步都離不開表弟。
她沒弟弟,表弟沒姐姐,都是家里的獨苗,從小一塊兒玩,像親姐弟。表弟小時候,鄰居跟他開玩笑,問他長大了娶誰啊,他就說娶姐姐。
表弟十五歲的時候,小舅去世,是她和丈夫陪著他徹夜守靈,早上四點困得不行,又冷,也是她和他分了二舅喝剩的瓶底的白酒。大舅去世得最早,那時她還小。又過了十年,二舅也去世了。對,她這三個舅舅——認真講,是表舅舅——是因為同一種病去世的。都是從肺上出現(xiàn)一個細微的小點開始,直到長成病灶擴散全身為止。
表弟有一陣很害怕,擔心他的肺也出事。但是除了胖一點,偶爾氣喘,他沒有任何問題。不抽煙,不喝酒,不節(jié)食,不熬夜,考公務員進了鄰縣的稅務部門。貝貝和他一個單位。那時追他的人挺多,家庭條件最好的就是貝貝。他也不傻。
說到這兒,洛恩突然對我笑了一笑,把腿盤起來,說坐舒服點。又問我介不介意她抽根煙?她煙癮不大,就是想抽一根。我說,要不我也來一根?抽著,有點聊到漸入佳境的感覺,也有點想笑。最留不住的,果然還是情分啊。如果我跟兒子疏遠,一定是從他談戀愛結(jié)婚開始的。
不是你想的這樣。她抽了有小半根煙的樣子,接著說:
她隱隱覺得她和表弟的疏遠,是從她去喝他們的喜酒開始的。
她的衣服太素凈了。難怪貝貝的父親見了她眼神變得那么奇怪,要不是中間她去上廁所,有人在那兒說他關照大家穿紅一點,喜慶一點,她還不知道。她起先覺得這不能怪她,少女時代她就偏愛黑白灰,沒必要為了喝喜酒改變自己的衣著風格吧?但是,怎么說她都不應該忽略貝貝的父親肝癌晚期這個事實。又不是一件粉色的衣服都沒有。她就是太自我了。太不考慮別人了。特別是幾個月后,貝貝的父親去世,她更覺得婚禮當天自己下了車走向貝貝一家,穿著黑裙黑高跟鞋捧著白手包的她不吉利極了,不是來喝喜酒,而是一個提早來報喪的人。
為了彌補,他們結(jié)婚一周年,她送了一只紅玫瑰花籃。后來她還張羅著叫他們來家里吃飯,張羅著去哪兒玩……可她感覺到這種事的于事無補,特別是她在貝貝的眼睛里看到她父親的眼神的時候。最后她想,拉倒吧,反正就這樣了。
像貝貝的那個人不見了。她把書從包里翻出來,在飛機上,她讀的也是這本《黃帝內(nèi)經(jīng)》。
“過食咸味,血脈凝澀不暢;過食苦味,皮膚枯槁毫毛脫落……久視勞于精氣而傷血,久坐則血脈不暢而傷肉……悲哀則氣消沉,恐懼則氣下卻,思慮則氣郁結(jié)……”正覺得四周的嘈雜退遠,她開始有了一個小小的自己形成的能量圈,背后突然傳來貝貝的聲音。
是貝貝的聲音,她在打電話,明顯是打給表弟的,因為她提到了家里的抽屜,她讓表弟到床頭的第幾只抽屜里去拿一個東西。
就算一個人長得像一點,不會連聲音都一樣的。她差點就回頭了,差點就喊出,啊,貝貝,真的是你?
可她的頭竟然轉(zhuǎn)不過去,她就是僵著脖子,好像有人給她下了個套子,一動不動繼續(x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最初那一兩秒鐘最合適轉(zhuǎn)過頭去的時間錯過之后,她發(fā)現(xiàn),每過去一秒,她回頭的理由就少一點。她突然有了另外一個顧慮。說不定,貝貝也不想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碰到她。打過招呼,勢必要談到她來看什么,她又來看什么。對她們來說,如果交流病史不能拉近她們,就只能成為一件尷尬的事。避而不談也一樣。不會讓她們同病相憐親密無間的。
好在,叫到她的號了。她急匆匆地離開座位。也就過了一刻鐘的樣子,從診室出來,貝貝還在那兒漫不經(jīng)心刷著手機。一種奇怪的心理促使她朝著那個方向拍了兩張照片。
她停下來喝咖啡。我以為她說完了。我還猜想了一下她把照片給誰看了。她表弟?和她表弟特別熟的人?她肯定沒認錯人,也不是因為社交恐懼癥。如果是自卑,我還有可能??晌铱粗?,無論如何沒法從她身上看出任何和自卑有關的東西。不然,那東西藏得也太深了吧?我把腿盤起來,想歸納出一個共同點。奇怪的是,你知道一樣東西死了,還會有那樣的反應,甚至根本不是為了讓這件東西起死回生?
我奇怪的倒不是這個。她說,換了條腿盤著,似乎需要想一想才能接著往下說。
她以為事情就是這樣了,算了算去車站的時間,預訂好車票,過去取藥??墒且粋€齒輪在此忽然脫節(jié),她看錯了取藥的樓層,白排了十幾分鐘隊。再走自動扶梯,再找到窗口,好不容易排到,又一個齒輪脫節(jié),其中一個藥沒有了,她得等一會兒。她問等多久,回答十分鐘。結(jié)果,將近二十分鐘后,才有人從庫房里搬出一箱藥,到處找刀片現(xiàn)拆。第三個齒輪脫得更加莫名其妙,她本來記得很清楚,在哪個路口朝哪個方向拐彎,會路過一家?guī)A形廣場的商貿(mào)中心,一家只供外賣的小咖啡店,奇怪的是,差不多應該看到地鐵的地方,卻沒有地鐵的影子。這是怎么回事?她點開導航,想看看在哪兒,導航卻加載不出來,不管她怎么刷新始終死氣沉沉地顯示著“加載中……”所以,她其實走了一點七公里之后才確定自己搞錯方向了。導航還在“加載中……”她只好原路返回,重新從醫(yī)院門口經(jīng)過時,不由得望了里面一眼。進進出出的人流中并沒有貝貝,不過,她忽然想到遲一些說不定她們會在車站見面,貝貝他們住的鄰縣不通火車,貝貝只能坐火車到縣城,再搭巴士去鄰縣。她心定了一點。可是齒輪還在繼續(xù)壞下去,到地鐵站了,卻是另外一條線。反正都去火車站,她以為這也不算問題,下來才知道這條線的站臺離火車進站口很遠,真的很遠……如果跑快點,連滾帶爬,還能趕上檢票,可她的背包里還有帶給父母的魚油、西洋參,剛配的藥,《黃帝內(nèi)經(jīng)》……一邊跑,一邊看著齒輪還在往下掉,四個安檢口子只開兩個,還排著那么長的隊,有人想插隊,有人在吼。她不跑了,乖乖退出來,再去排隊,改簽下一趟車。直到那時,她還以為這些不順是因為她必須錯過前面那班車,才有可能和貝貝坐同一趟火車回去。
“這也太像噩夢了!”我說,“還帶連鎖反應。”
“一個奇怪的蝴蝶效應,第二天一大早收到朋友的郵件,之前介紹我去做的那個事出了點岔子黃了?!?/p>
“這應該沒關系吧?”
“純屬巧合?!?/p>
“你回家那幾天就沒見過你表弟他們?”
“見了?!彼f,“隔天,我母親叫了好些親戚過來吃飯。貝貝進來,和往常一樣喊了我一聲,坐到一邊陪女兒玩畫畫游戲,安安妥妥的。有鬼的是我。是我一直心懷鬼胎?!?/p>
“直到現(xiàn)在,你都不知道那天她究竟有沒有看見你?”
她笑笑,又不笑了,“可這不重要。貝貝這人馬大哈?心機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我畏縮不前到這樣。如果我說——這其實就是從過去被我們遺忘的腐爛之物里慢慢長出的一個幽暗時刻,你是不是同意?”
“這種時刻還有很多吧!”我琢磨著這句像是書上背下來的話,想起1976年,也許還有1975年,我被扔在一個到處是腿的地方找不到媽媽,想起爺爺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放米的小屋里的那個早上,想起被人拉到大街上的爸爸……可是,那些腐爛之物真的不可打掃?也許還將伴隨終生?
在地鐵站告別的時候,我們像老朋友一樣扶著對方的手臂,想把對對方的好意釋放到對方身上。然后,我看著她過馬路,朝出城方向的地鐵口走去。幸虧我還是去找她了,我?guī)е@種感覺下了扶梯。買票的時候我看了一下時間,四點半,幾乎沒有多等就進了地鐵,坐到一個穿黑茄克的男人對面。他緊緊咬著牙,皮膚干硬,好像剛干完不可能完成的活,準備回家,扔在地上的拎袋露出足有1.5升那么大一杯紫色飲料。今晚他會看著電視把這一大杯全都喝完嗎?地鐵越來越快,燈光昏暗,我伸長腿,看著車廂地板,僅僅是幾分鐘前的事也變得像做夢一樣。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吳文君,1971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上海市首屆作家研究生班、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收獲》《大家》《清明》《作家》等刊,有小說收入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人民文學》俄文版。曾獲浙江省作協(xié)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出版小說集《紅馬》《去圣伯多祿的路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