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伯泉
(新疆社會科學(xué)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01)
近50年來,世界上出現(xiàn)了一股絲綢之路的研究熱潮,國內(nèi)外的學(xué)者和專家撰寫和發(fā)表了大量有關(guān)絲綢之路的文章。中國共產(chǎn)黨十八次代表大會以來,習(xí)近平主席提出了“一帶一路”的方針和策略,倡導(dǎo)復(fù)興絲綢之路,發(fā)展以絲綢之路為核心的經(jīng)濟帶,以期實現(xiàn)全世界各國人民的和平友好,互利共贏。古今絲綢之路與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密不可分,這是值得中國人民驕傲和自豪的。
所謂“絲綢之路”,是一條因運輸和買賣絲綢而形成的中國與西方政治往來、經(jīng)濟貿(mào)易和文化交流的通道。因此,中國的絲綢是這條通道的關(guān)鍵。
中國是世界公認(rèn)的最古老的絲綢生產(chǎn)國。民間傳說,是中華民族的鼻祖黃帝的元妃西陵氏嫘祖,教民育蠶治絲以供衣服。商代的甲骨文中,即有桑()、蠶()、絲()、帛()等字,商代還有專門祭祀蠶神的記載:“蠶示三?!保鉃椤凹漓胄Q神用三頭?!?。殷墟的遺址中發(fā)現(xiàn)過不少絲綢遺物。在《詩經(jīng)》、《周禮》等周代古籍中,共有絹、縠(hú)、紈、綺、練、錦等10多種絲綢紡織品名稱。
《詩經(jīng)·國風(fēng)》中的《衛(wèi)風(fēng)·氓》說:“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弊g成現(xiàn)代漢語意為:“樸實敦厚的小伙子,抱著一包布幣(青銅鑄成的布形錢幣)向我購買蠶絲?!笨梢姵山z已是市場中的商品?!抖Y記·王制》中記載:“布帛精粗不中數(shù),幅廣狹不中量,不粥(yù,賣)于市?!弊g意是:“麻布和絲綢的生產(chǎn)精粗度未達規(guī)定要求,其幅度廣狹不夠標(biāo)準(zhǔn)的,不許在市場中銷售?!笨梢娊z綢已是國內(nèi)市場中的重要貨物。
新疆的考古工作者在烏魯木齊市南山礦區(qū)的上古墓葬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生產(chǎn)的漆盤和一件鳳紋絲綢紡織品,同時還發(fā)現(xiàn)一位女性墓主人長發(fā)梳辮,上罩絲質(zhì)網(wǎng)狀發(fā)套。(見《新疆考古三十年》第4頁)在原蘇聯(lián)阿爾泰山以北的巴澤雷克古墓中,也曾發(fā)現(xiàn)一件中國先秦鑄造的青銅鏡和生產(chǎn)的一塊鳳紋圖案的絲織品,其墓葬年代約為公元前5~4世紀(jì),可見早在夏朝前后,中國生產(chǎn)的絲綢,經(jīng)由民間開辟的北方草原絲綢之路,已輸入南西伯利亞的巴澤雷克游牧民族地區(qū)。(セケボーフスキー他著,加籘九祚譯《西域の秘寶む求めて》第36~37頁)。1993年,美國的紐約時報科學(xué)版刊載的一篇文章說:最近在埃及一木乃伊頭發(fā)上發(fā)現(xiàn)一束中國絲綢,為我們研究古代絲綢之路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證據(jù)……在埃及木乃伊頭上發(fā)現(xiàn)的這束絲綢,據(jù)考證,系公元前10世紀(jì)遺物……(此一發(fā)現(xiàn))將會為前幾次有關(guān)絲織物的考古發(fā)現(xiàn)報告提供更大的可信性。前幾次報告包括:出土于德國的公元前7世紀(jì)的絲織品和出土于希臘的公元前5世紀(jì)的絲綢(李華:《埃及發(fā)現(xiàn)公元前十世紀(jì)的中國絲綢》,見《絲綢之路》1994年第1期)。根據(jù)以上有關(guān)中國絲綢的科學(xué)考古事實可知,早在公元前5世紀(jì)、7世紀(jì)和10世紀(jì),中國生產(chǎn)的絲綢,通過民間開辟的絲綢之路,已經(jīng)分別傳播到極為遙遠(yuǎn)的希臘、德國和埃及了。
《穆天子傳》是我國最古老的書籍之一,它以實錄的形式,記載了周穆王西游昆侖,會見西王母的經(jīng)過。它是一部真實的史書,還是一部小說家的寓言,這個問題暫且留待下文去作詳細(xì)的探討。今就其具體內(nèi)容進行考察,我們完全可以肯定,早在《穆天子傳》成書以前,絲綢之路就已經(jīng)存在了。我寫這篇文章的目的,就是想把“絲綢之路”的歷史,從張騫再往前上溯1000多年,將開辟中西交通和經(jīng)濟貿(mào)易的頭等功,歸還給中西雙方的人民群眾。
《穆天子傳》的發(fā)現(xiàn)頗具戲劇性和傳奇性。晉太康二年(281),汲縣有個名叫“不準(zhǔn)”的人,專靠盜墓為生,他不經(jīng)意間挖開了魏安釐王之墓。他用墓中的木簡點燃照明,盜竊墓中的珍寶,被人發(fā)現(xiàn),報告給官府。官府作了搶救性發(fā)掘,獲得有字木簡數(shù)十車,簡長二尺四寸,字皆為蝌蚪文。這些木簡皆收歸西晉政權(quán)所有,晉武帝司馬炎指令當(dāng)時著名的文士荀勗和束晳加以整理,《穆天子傳》就是這批木簡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則為上古史書《竹書紀(jì)年》。
早在《穆天子傳》出土之前,我國的上古史書就有不少關(guān)于周穆王西巡的記載。《竹書紀(jì)年》說:“(穆王)十七年,西征昆侖丘,見西王母,西王母止之曰:‘有鳥鵒人?!?,西王母來見,賓于昭宮?!薄蹲髠鳌氛f:“穆王欲肆其志,周行于天下,將皆有車轍馬足焉?!薄妒酚洝で乇炯o(jì)》說:“造父為穆王得赤驥、溫驪、驊騮、騄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薄赌绿熳觽鳌返某鐾粒惯@些歷史記載獲得了有力的證據(jù)。因而無論古今中外,都有人肯定它是一部信史。明朝學(xué)者胡應(yīng)麟在《四部正偽》中說:“《穆天子傳》六卷,其文則淳古,宛然三代范型,蓋周穆史官所記?!比毡練v史學(xué)家小川琢治在《先秦典籍考》中說:“此書未被秦漢以后儒家所潤色,尚能保存其真面目于今日,比《尚書》、《春秋》根本史料之價值尤高?!钡?,只要我們進行一番認(rèn)真的探索,則完全可以肯定,《穆天子傳》并非一部信史,而是一部采用實錄式的歷史手法寫成的小說,理由是:
例如《左傳》昭公十二年:“穆王欲周行天下,祭公謀父作《祈昭》之詩以止王心,王是以獲沒于祇宮。”這就是說,周穆王雖有周游天下的愿望,但在大臣的勸告下,并未成行?!秶Z·周語》、《史記·周本紀(jì)》根本沒有周穆王西游和會見西王母的事。
另有陪都,建在今河南的洛陽,稱為“成周”。穆王為西周前期的人,但是《穆天子傳》記穆王出游,自“宗周”起行,“北濟于河”;返回“宗周”,又“南濟于河”。“河”指黃河,可見這個宗周在黃河南岸。又,《穆天子傳》明言這個宗周在“洛水之上”“瀍水之西”,地理環(huán)境與今陜西省西安市附近的酆完全不合,但與洛陽的“成周”相符。稱“成周”為“宗周”,這是周平王東遷,將宗廟搬至洛陽以后的事情。記載西周穆王的歷史,決不可能出現(xiàn)將“成周”寫作“宗周”的低級錯誤。
為穆王之子恭王時代之物,其銘文依次歌頌了周文王、武王、成王和康王的功績,連穆王之父昭王南征楚國,淹死于漢水的事,也用“弘魯昭王,廣能楚荊”來加以贊揚。但對穆王,銘文卻說:“庸祗穆王,型帥宇誨,董寧天子?!弊g成現(xiàn)代漢語,就是:“可敬的穆王,遵循先王的偉大謀略,使當(dāng)今的天子(恭王)得到安寧。”穆王終究干了什么驚人的事業(yè),銘文只字未提。如果他真有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西游之事,《史墻盤》的銘文會用這樣空洞的語句進行敷衍嗎?
《周禮·地官·小司徒》:“五人為伍,五伍為兩,五兩為卒,五卒為旅,五旅為師。”伍、兩、卒、旅、師皆有軍官,一師應(yīng)有官兵3300人,六師為2萬人?!捌咻椭俊睘橹苣峦醯慕碛周?,至少有3000人。其從征隊伍至少有2萬3千人。周穆王西游,往返費時兩年。在這兩年中,大批人馬需要供應(yīng)糧秣,若以一半自給,一半由沿途各國供應(yīng),則運送糧秣又需配備大車1萬輛,人伕1萬人,牛馬2萬頭。如此浩蕩的隊伍,要行進在千里流沙之地,荒無人煙之處,是絕對不可能的。因此,周穆王西游決非事實,僅為臆想。
《穆天子傳》的體例,很象古代歷史的帝王實錄,更象現(xiàn)代的旅行日記。無論行程日期、道途方向、山川地理、風(fēng)土人情,都記得非常明白,這是古今中外所少見的。穆王的車轍馬跡所到,涉及我國黃河以北的半個中國,更走遍了今新疆天山以南的古西域地區(qū)。全書的風(fēng)格儼然出自嚴(yán)謹(jǐn)精到的歷史家兼文學(xué)家之手。撰寫此書的魏國無名作者,對中國北方和西域的情況竟然如此熟悉,以致讀完此書之后,使我們不得不作出這樣的結(jié)論:這一切雖然不完全是他個人的經(jīng)歷,也必然得之于富有經(jīng)驗的旅行家或東來西往的商人和販客之口。所以《穆天子傳》雖是一部虛構(gòu)的小說,但卻來源于當(dāng)時的社會生活,富有真實性和趣味性。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穆天子傳》這一部書,切實地反映了戰(zhàn)國時期中西交通密切,絲綢貿(mào)易興旺的景象。它之所以引起我們的重視,我們之所以認(rèn)為它的研究價值很高,恰恰就在這一方面。
戊寅,天子北征,乃絕漳水。
癸未,北循滹沱之陽。
乙酉,天子北升于□,天子北征犬戎,(犬戎)胡觴天子于雷水之陽。
按:這時的犬戎游牧于山西西北部,“雷水”約為今渾河上游。
甲午,天子西征,乃絕隃之關(guān)隥。
乙亥,至于焉居禺氏之平。
按:“禺知”又作“禺氏”,為“月氏”的異譯,當(dāng)時游牧于河套中部及東西兩側(cè)。
辛丑,天子西征,至于崩阝人,河宗之子孫崩阝伯絮且逆天子于智之□。
按:《史記·趙世家》:“襄子齋三日,親自剖竹,有朱書曰:‘趙無恤,余霍泰山山陽侯天使也。三月丙戍,余將使女(汝)反滅智氏,女亦立我百邑。余將賜女林胡之地,至于后世,且有伉王……奄有河宗,至于休溷諸貉,南伐晉別,北滅黑姑?!敝羌粗鞘?,為西周晉國一大諸侯,其封地在今山西省西南部。河宗氏與智氏相鄰,地處河套南流中部,汾河注入黃河之處。
又,2019年6月16日至20日,中央電視臺10頻道的《探索與發(fā)現(xiàn)》連續(xù)報導(dǎo),山西省的考古學(xué)家在新絳發(fā)現(xiàn)了倗伯及其夫人的大墓,而其夫人則為姓“姬”的周朝王族公主?!皞嚒迸c“崩阝”音義相同,可見崩阝人部族確實居住黃河的河套東西兩側(cè),其人與周朝王族關(guān)系親密,《穆天子傳》有關(guān)河宗氏和崩阝人的記載是真實有據(jù)的。
癸酉,天子西釣于河。
戊寅,天子西征,鶩行至于陽紆之山,河伯無夷之所都居……河宗伯夭逆天子于燕然之山。
癸丑,天子大朝于燕然之山,河水之阿。
吉日戊午,天子大服冕袆黻帶,搢笏夾佩,奉璧,南面立于寒下,曾祝左之,官人陳牲牷五□具。天子授河宗璧,河宗伯夭受璧西向,璧沈(沉)于河,再拜稽首。祝沈(沉)牛馬豕羊。河宗曰:“命于皇天子”。河伯號之,帝曰:“穆滿,女當(dāng)永享用?!蹦舷蛟侔?。河宗又號之,帝曰:“穆滿,示女舂山之寶,詔女昆侖□舍四、平泉七十,至昆侖之丘,以觀舂山之寶。”賜語晦。天子受命,南向再拜。
按:穆王渡過黃河,由今陜西榆林、綏德一帶西行,經(jīng)今寧夏的六盤山南麓,再西南行至今甘肅蘭州西北的燕然山(今仁壽山)一帶。這里是河宗氏的首都。河宗氏伯夭充當(dāng)巫師,主持祭天禮河的儀式,并以上帝的口吻,命令穆王永管世間時事;又命令穆王西游昆侖,以觀各種寶物,并昭示穆王昆侖途中有華麗的館舍四所,平原中有甜美的泉水七十處。
己未,天子大朝于黃山,乃披圖視典,周觀天子之寶器……曰:“柏夭既致河典。”乃乘渠黃之乘,為天子先,以極西土。
乙丑,天子西濟于河?!蹼加袦毓葮范?,河宗氏之所游居。
丙寅,天子屬官效器,乃命正公郊父受敕憲,用申八駿之乘,以飲于枝洔之中,積石之南河。
按:西渡黃河后,穆王進入了今青海省東北部山谷間的平地,自西漢至今,這里即有“樂都”的地名。又經(jīng)一日西行,穆王飲八駿于積石山南的枝洔(今湟水)中。
戊午,疇之人居慮獻酒百斛,遂宿于昆侖之阿。按:自丙寅至戊午,共58天,穆王由積石山南河湟水西行,其所到的昆山,必為今青海中部的昆侖山。
季夏丁卯,天子北升于舂山之上,以望四野……天子于是得玉榮枝斯之英。
按:穆王在上一年深秋起程,北至滹沱河北,北風(fēng)雨雪而嚴(yán)寒,至季夏丁卯,已達半年。此舂山應(yīng)為今新疆和青海交界的阿爾金山,這里產(chǎn)美而堅硬的青玉,穆王所得的“玉榮枝斯之英”即此種美玉。
壬申,天子西征。甲戌,至于赤烏,(赤烏)之人丌(其)獻酒千斛于天子,食馬九百,牛羊三千,穄麥百載,天子使祭父受之。曰:“赤烏氏先出自宗周,太公亶父之始作西土,封其元子于東吳,詔以金刃之刑,賄用周室之璧。封丌(其)嬖臣長綽于舂山之虱(北),妻以元女,詔以玉石之刑,以為周室主?!碧熳幽速n赤烏之人丌墨乘四,黃金四十鎰,具帶五十,朱三百裹。丌乃膜拜而受……赤烏之人丌好獻二女于天子,女聽、女列,以為嬖人。
按:赤烏之人居留于舂山之虱(北),可見約在今新疆阿爾金山之北的米蘭一帶,既出產(chǎn)馬牛羊,又種植穄麥和釀酒。其地自西漢至今稱為“婼羌”,是羌人聚居之地。周族與姜姓羌族世代為婚,穆王說赤烏人的祖先是太公亶父的嬖臣,嫁以長女,頒賜給他刻在玉石上的刑書,讓他充當(dāng)周國在西域的主人,這是有歷史依據(jù)的,可見早在周朝創(chuàng)立之前,周人的親族姜姓羌人就已遷居于西域。
己卯,天子北征,趙行□舍。庚辰,濟于洋水。辛巳,入于曹奴。
壬申,天子北征東還。甲申,至于黑水。
辛卯,天子北征東還,乃循黑水,至于群玉之山……天子于是攻其玉石,取玉版三乘,玉器服物,載玉萬只。
按:《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第二》記“不周山”的位置是:“東望泑澤,河水之所潛?!薄皼|澤”古稱“蒲昌?!保Q“羅布泊”,可見“不周山”在今新疆若羌縣南,阿爾金山西南端?!渡胶=?jīng)》說:“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峚(密)山”,山上盛產(chǎn)美玉,其情況與黑水的群玉之山全同,其地當(dāng)為今新疆且末縣南的昆侖山東端,這里盛產(chǎn)美玉,凡乎與和田齊名。因此,穆玉在這里開采了大量美玉。
戊戌,天子西征。辛丑,至于剞閭氏……乃遂西征,丙午,至于鄄韓氏。
庚戌,天子西征,至于玄池。
癸丑,天子乃遂西征。丙辰,至于苦山……丁巳,天子西征……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
按:自群玉之山西行約一月光景,到達西王母之邦,則為今新疆和田市一帶。
吉日甲子,天子賓于西王母。乃執(zhí)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好獻錦組百純,□組三百純,西王母再拜受之?!?/p>
按:“純”為數(shù)量詞,相當(dāng)于“匹”或“端”。穆王賓見西王母,敬獻織錦一組百匹,□(另一種絲織品)一組三百匹,見面禮極為豐厚。西王母之邦盛產(chǎn)美玉,估計西王母的答禮必是大量美玉,但因簡冊缺失,不知其詳。
丁未,天子飲于溫山?!蹩鉴B。己酉,天子飲于溽水之上,乃發(fā)憲令,詔六師之人□其羽。爰爰有藪水澤,爰有陵衍平陸,碩鳥觧羽。六師之人畢至于曠原。曰,天子三月舍于曠原……六師之之人翔畋于曠原,得獲無疆,鳥獸絕群。六師之人大畋九日,乃駐于羽陵之□。收皮效物,債車受載。天子于是載羽百車。
按:據(jù)后文說,自西王母之邦至?xí)缭瑸橐磺Ь虐倮?,故知曠原約在今新疆阿克蘇市和溫宿縣一帶,這里是喀什噶爾河、葉爾羌河、和田河交匯之處,一片平衍之地上古多草藪和水澤,為天鵝等碩鳥棲息之地,野牛野馬、狼狐虎豹繁育之處。故而穆王長住,六師久畋,得獲無疆。
庚辰,天子?xùn)|征。癸未,至于□之山而休,智氏之所處。
按:此智氏并非河套以東的晉國智氏,應(yīng)是“龜茲”,“智”為“茲”的同音異譯,其地在今新疆庫車縣。由此可知,早在戰(zhàn)國時期,龜茲已立國于西域。
乙酉,天子?xùn)|征南還。
己亥,至于瓜纟盧之山,閼氏,胡氏之所保。按:閼氏,先秦兩漢時期即稱“焉支”或“焉耆”。由此也可知,早在戰(zhàn)國時期,焉耆也已立國于西域東部。
辛巳,天子?xùn)|征,丙戌,至于長淡,重缶邕氏之西疆。庚寅,至于重缶邕氏黑水之阿……爰有采石之山,重缶邕氏之所守,曰枝斯、璇瑰、瑤、瑯玕、玪、弄瓚、玗琪、尾,凡好石之器于是出……五日丁酉,天子升于采石之山,于是取采石焉。
按:重缶邕氏之國,約在今甘肅敦煌和酒泉一帶,其南的祁連山出產(chǎn)墨玉(俗稱夜光杯玉)和其他好玉及各種珷玞石。穆王既游其山,又采其玉石。
癸酉,天子命駕八駿之乘……東南翔行,至于巨蒐氏。
乙亥,天子南征陽紆之東尾……已至……河水之北阿。
按:“河水之北阿”即黃河河套的北段。
癸丑,天子?xùn)|征,柏夭送天子至崩阝人。崩阝伯絮觴天子于澡澤之上……河水之南還。
戊午,天子?xùn)|征。孟冬壬戌,天子至于雷首,犬戎胡觴天子于雷水之阿。
癸亥,天子南征。丙寅,天子至于钘山之隧……命毛班、逢固先至于周,以待天子之命。
按:“钘山”即今山西與河北交界的井陘山,《史記·淮陰侯列傳》索隱引作“陘山之隧”。
癸酉,天子命駕八駿之乘,赤驥之駟,造父為御,南征翔行,徑絕翟道,升于太行,南濟于河,遂入于宗周。
按:穆王由井陘山南上太行山,又南渡黃河,回到宗周洛陽。
庚辰,天子大朝于宗周之廟,乃里西土之?dāng)?shù)。曰:自宗周瀍水以西,北至于河宗之邦,陽紆之山,三千有四百里。自陽紆西至于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氏至于珠余氏及河首,千又五百里。自河首襄山以西,南至于舂山珠澤,七百里。自舂山以西,至于赤烏氏舂山,三百里。東北還至于群玉之山,截舂山以北,自群玉之山以西,至于西王母之邦,三千里?!?,自西王母之邦,北至于曠原之野,飛鳥之所觧其羽,千有九百里?!踝谥苤劣谖鞅贝髸缭?,萬四千里。乃還東南,復(fù)至于陽紆,七千里。還歸于周,三千里。各行兼數(shù),三萬五千里。
按:穆王事后計算里程,逐段十分清楚,西行為“萬四千里”。東行走捷徑,僅為萬里,加上稍走彎路,全程為三萬五千里。費時兩年。
周穆王西游所經(jīng)的國族,河宗氏之國及其國主柏夭,值得引起我們注意。河宗氏之國居于黃河中段,而當(dāng)時的絲路東段,顯然是沿著黃河西行的。從柏夭給周穆王披示的《寶典》看,河宗氏對西域出產(chǎn)的美玉、黃金、駿馬、猛犬、狻猊(獅子)、鹍雞(鳳凰)等珍貴物品,是知道得十分清楚的。柏夭又親自充當(dāng)穆王的向?qū)?,走完西游的全程,可見他一定是絲綢之路上的??汀?傊幼谑现畤捌鋰靼刎?,在當(dāng)年絲綢之路上的地位和作用,確實是十分重大的。
《穆天子傳》所反映的中西物資交流,是通過絲路各國各族向穆王進獻土產(chǎn),穆王向他們回賜各種珍物而實現(xiàn)的,其形式極似西漢及其以后歷朝歷代所進行的“貢賜貿(mào)易”。
據(jù)《穆天子傳》記載,在周穆王西行的過程中,比較重大的物資交流事件,計有以下8筆:
1.昆侖之人吾:獻白玉□只,犀角卅一只,酒十斛,姑劓(縻胃)九副,食馬三百,牛羊三千。
周穆王回賜:黃金之環(huán)十五件,朱帶、貝飾三十,工布三十四,黃牛十二頭。
2.赤烏之人丌(其):獻酒千斛,食馬九百,牛羊三千,穄麥百車,美女二人。
周穆王回賜:墨乘四輛,黃金四十鎰,貝帶五十條,朱三百小包。
3.曹奴之人戲:獻食馬九百,牛羊七千,穄米百車。
周穆王回賜:黃金之鹿,白銀之麋,貝帶四十條,朱四百小包。
4.鄄韓之人無鳧:獻良馬百匹,服牛三百,良犬七千,牥牛三百,野馬三百,牛羊二千,穄麥三百車。
周穆王回賜:黃金嬰(罌)、銀嬰各卄八個,貝帶五十條,朱三百小包,變服雕官。
5.周穆王向西王母敬獻錦組百純,□組三百純。
西王母回賜什么?數(shù)量多少?因簡冊缺失,不知其詳。但西王母之邦盛產(chǎn)美玉,估計回賜之物必是美玉。
6.智氏(龜茲)之夫:獻白驂二匹,野馬、野牛各四十頭,守(狩)犬七十,食馬四百,牛羊三千,酒百斛。
周穆王回賜:狗璅采(織有狗紋的彩色錦緞),黃金之嬰十八個,貝帶四十條,朱三百小包,桂薑百笥。
7.文山之人歸遺:獻良馬十駟,用牛三百,守(狩)狗九十,牥牛二百。
周穆王回賜:黃金嬰十八個,貝帶三十條,朱三百小包,桂薑百笥。
8.巨蒐之人□奴:獻馬三百,牛羊五千,秋麥千車,膜稷三十車,枝斯之英四十,各種玉佩百件,瑯玕四十,美石四十篋。
周穆王回賜:銀木璅采(用銀線織成樹林花紋的錦),黃金之嬰十八,貝帶四十,朱三百小包,桂薑百笥。
西域諸國中,有一些是以游牧為生,例如昆侖之人、智氏之國、文山之人等,其國物產(chǎn)多為馬、牛、羊、野牛、野馬、守(守家護院或用于狩獵)犬、牥牛。
西域多綠洲,居住在綠洲中的國家,諸如赤烏之國、曹奴之人、鄄韓之人,皆為半農(nóng)半牧,其國物產(chǎn)除馬、牛、羊外,還有糧食作物:穄麥、秋麥、膜稷,且多釀酒,動輒百斛、千斛。
阿爾金山(舂山)和昆侖山盛產(chǎn)美玉,故其地居民無論從事畜牧,還是半農(nóng)半牧,都開采美玉,作為珍貴物資,向外輸出,尤其是向中國內(nèi)地。
所謂食馬、牥牛、羊等,都是日常食用的牲畜;所謂穄米、秋麥、膜稷,都是日常消耗的糧食,所謂酒,那時都是甜酒,并無白酒,價格低廉,不宜輸出。因此,西域諸國的這些畜產(chǎn)品和農(nóng)副產(chǎn)品,只供本國人民消費,并非外輸物資。
西域諸國與中國內(nèi)地交流的物資,見于河宗氏柏夭向周穆王披示的《寶典》:首為“玉果、璇珠、燭銀”等美玉;次為“日行千里”的駿馬;“能執(zhí)虎豹”的守犬;“征鳥使翼”,能捉狐兎的獵鷹(白隼和青雕);還有日“走五百里”的狻猊、野馬。野馬為西域諸國土產(chǎn),而狻猊即為獅子,產(chǎn)于遠(yuǎn)方中亞和西亞,天山以南的西域諸國只是中轉(zhuǎn)和販運而已。
上古中國盛產(chǎn)絲綢,加工手工業(yè)十分精湛和發(fā)達。因此,從周穆王給西域諸國回賜的珍物看,中國內(nèi)地輸向西域的交流物資,首為絲綢(例如獻給西王母的“錦組百純”、“□組(練或絹)三百純”;賜給智氏之夫的“狗璅采”(織有狗紋的彩色繡緞);賜給巨蒐之人歸遺的“銀木璅采”(用銀線串織樹木花紋的彩色綢緞);還有用絲綢為料,鑲有珍珠的腰帶(朱帶),綴有彩色海貝的腰帶(貝帶),甚至用錦繡裁制的服裝(變服)用錦緞制作、鑲以金銀雕件的“雕官”(“官”為“冠”的同音字,“雕官”即繡制和雕刻而成的“冠”(帽子)。還有精密加工的麻布(工布)。其次為金銀制作的各種器物,諸如:黃金嬰(罌)、銀嬰(罌)、黃金環(huán)、黃金之鹿、白銀之麋;有時則直接賜以黃金。值得注意的是,對于有親族關(guān)系的赤烏之人丌(其),周穆王特賜了“墨乘四”(黑漆的青銅馬車四輛),可見中國內(nèi)地精制黑漆青銅馬車,也為輸向西域的特殊高級物資。
周朝尚赤。硃砂純赤,既可調(diào)制紅漆,又能用其給絲綢布匹染成紅色,還是一味安神定性的良藥,且能防腐驅(qū)蟲,為殯葬殮尸的神物。中國多產(chǎn)硃砂,民間視為珍寶。西域奇缺此物,故周穆王給各國回賜大量硃砂(朱)??梢姂?zhàn)國時期,硃砂也是中國輸出的重要物資。
中國古人極重滋味,追求各種美食,因而選用的調(diào)味品特別豐富,尤其是桂皮和生薑。穆王西游時,深知西域諸國多食牛馬羊肉,但無桂皮、生薑去腥增味,因此隨帶了大量桂皮、干薑,給西域各國回賜??梢姂?zhàn)國時期,諸如桂皮、干薑、八角、花椒等調(diào)味品,也是中國輸往西域的重要物資。直至解放以前,河北、山西、陜西北部的回族趕著駝隊“下西口”,薑皮子(干薑)和花椒等調(diào)味品,仍是運銷新疆的重要物資。
上古中國輸往西域的首要物資為絲綢和絲綢制品,西域諸國也最歡迎中國的絲綢和絲綢制品,從這一點看,將中國通往西域的道路命名為“絲綢之路”,是十分貼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