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涼顧

圖/青由

顧寧說，他習(xí)慣了溫和的行事作風(fēng)，所以看起來對情感淡淡的，但那并不代表他不喜歡。顧寧還說，今年過年，一起回家吧。

一

趙橙再見到顧寧的時候，她正在打一場籃球賽，A 大要在內(nèi)部選拔幾個優(yōu)秀的女球員代表學(xué)校去和隔壁大學(xué)打比賽，她原本不想?yún)⒓樱珜W(xué)校規(guī)定每個學(xué)院都得出幾個人，而這件事又剛好落在趙橙閨蜜小白的頭上，為了讓小白能交差，趙橙才勉為其難地報了名。

為了感激她，小白說要去找個外援幫她培訓(xùn)，一定讓她脫穎而出，趙橙內(nèi)心不以為然，私心里覺得她找不到什么人，便由著她去，可沒想到，她真把人找來了。

小白到球場的時候，趙橙正好以一個漂亮的三分結(jié)束了比賽，小白比她還高興，擠上前來給她遞了一瓶水，壓抑著激動說道：“厲害啊，橙橙，我怎么不知道你還有這個技術(shù)?！?/p>

趙橙來不及說話，便被她連拖帶拽地往球場外帶，“我跟你說啊，趙橙，我在老鄉(xiāng)群里吆喝了很久，才給你找來這么一個外援，你千萬不要辜負(fù)我。”

趙橙無奈地看著她，“小白，我真不需要……”

話還沒說完，兩人便從人群里擠了出去，然后，趙橙就看見了顧寧。

他穿得很休閑，站得筆挺，自趙橙出現(xiàn)后，眼睛便一直認(rèn)真地盯著她。趙橙早該想到，他們那一屆考來這個城市的人很少，其中還要籃球技術(shù)過硬的，除了顧寧也沒別人了。

趙橙發(fā)著愣，突然，只感覺一片陰影覆蓋著自己，她后知后覺地抬起頭，便對上了顧寧專注的眼神。

好久不見，他說。

二

趙橙十五歲那年，父母終于結(jié)束了自己在外漂泊的半生，用十幾年的積蓄在縣城里買了一套房子。那一年剛好是初三，家里人都認(rèn)為是初升高的關(guān)鍵一年，他們火速買好房子辦好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便將趙橙轉(zhuǎn)到了縣里的重點初中。

好像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跟父母住也好，到更好的學(xué)校也好，都是大人們覺得正常的事情，所以沒人問過趙橙的意見，沒人問她是否愿意離開居住了十多年的老家，問她是否愿意離開老家的好朋友，問她能否快速適應(yīng)和父母居住在一起的生活。

可是從那時候開始，趙橙便已經(jīng)是一個不大能輕易對別人說出“不”字的人，在搬到城里不久后，父母終于意識到女兒似乎有些異樣，有一天，媽媽忐忑地問她是不是不愿意轉(zhuǎn)學(xué)，她看著媽媽小心翼翼的神情，良久，她說沒有。

趙橙從小就很懂事，她知道如果可以，父母也不愿意缺席她的人生，所有的不適應(yīng)，她無法對他們說出口，便都只能自己扛下去。

他們搬去的地方是城里某個大廠的職工樓，安頓好的第一天，趙橙的父母便拜訪了樓上樓下的幾戶鄰居，那是趙橙第一次見到顧寧，他住在她家樓上。門被打開的那一刻，悠揚的鋼琴聲傳出來，但很快又戛然而止，大人們在寒暄，趙橙便通過門縫看顧寧。

夕陽，鋼琴，少年，美好得不像話，趙橙頭一次覺得，斑駁的大樓因為一個人有了顏色。

顧寧的父母都是大廠里的職工，他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成長，有一群固定的打小熟識的朋友，他們的暑假生活很簡單，白天要么不出門，要么早早就三五成群出去玩，傍晚的時候多數(shù)會在小區(qū)的籃球場打球。趙橙偷偷觀察了他們很久，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參與他們很難。

趙橙想了很久，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

她看了好幾天的籃球賽，然后買了一個籃球，掐著時間趕到了籃球場練習(xí)投籃，以前在農(nóng)村，她經(jīng)常玩那種套圈的游戲，所以手很穩(wěn)，也很準(zhǔn)。原本她只是想著看能不能用打球來作為突破口，拉近她與顧寧的關(guān)系，可沒想到投著投著，卻突然發(fā)現(xiàn)這種機械的動作能夠很有效地緩解她的焦慮。

她沉浸其中，幾乎要忘記自己來到籃球場的初衷，直到一個球撞到籃板往身后彈去，她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顧寧已經(jīng)看了她很久了，趙橙這才猛地回過神來。

顧寧幫她撿回了球，笑道：“你是樓下的趙橙吧，我們見過，你記得嗎？”

趙橙木訥地點點頭，突然有點不知所措。

“你會打球嗎？”

趙橙又點點頭，她看了一眼球場，發(fā)現(xiàn)除了他們兩個人，就沒有別人了，她下意識問道：“今天只有你一個人？”

顧寧一愣，反問道：“今天？”

趙橙心一跳，說漏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虛的原因，她這話一出，總覺得顧寧看她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那天傍晚，趙橙和顧寧兩個人打了一個小時，趙橙沒學(xué)過，但好在從小在老家撒野長大的，體力好力氣大，又有準(zhǔn)頭，顧寧半打半教，也沒有認(rèn)真當(dāng)成是比賽，所以也算是打得酣暢淋漓。

打完兩個人一起回家，趙橙落后半步悄悄看顧寧，少年用指尖轉(zhuǎn)球，側(cè)臉煞是好看。她正看得出神，顧寧突然回頭說道：“開學(xué)一塊兒去學(xué)校吧？你不熟，我可以帶著你找教室?！?/p>

當(dāng)時趙橙只覺得顧寧不像想象中那么難接近，但后來趙橙再回想起自己這一路的成長歷程，才發(fā)現(xiàn)打從一開始，顧寧出現(xiàn)在她生命里的姿態(tài)，便一直很溫柔。

三

因為轉(zhuǎn)學(xué)的事情趙橙并不熱衷，所以全程都是父母決定的，她直到要開學(xué)了才知道自己要插的是哪個班，才知道原來顧寧也在那個班上。整個年級20 個班，二十分之一的概率，讓趙橙碰上了，她以為有個還算熟識的人在班上，便不會那么難以融入新的環(huán)境。

可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她還是太樂觀。整個班級的圈子基本都在兩年的相處中定下來了，女生們都各自有著自己的好友圈，一起吃飯，一起上廁所，每一個圈子似乎都沒有趙橙的位置。

這在趙橙意料之中，也是她焦慮了一整個假期的源頭，她早知自己不善言辭，不善交際，但是卻又懼怕孤獨，所以才會如此抗拒離開舒適圈。

而顧寧這個時候并不能對她的處境起到任何作用，哪怕當(dāng)時他們做著前后桌。

第一次月考后，趙橙因為成績好，被任命為地理課代表，當(dāng)時班主任為了緊抓他們的學(xué)習(xí)，定下了每天晚自習(xí)上課之前，都要進行測驗，題目由課代表出，全都是填空題，由每組的小組長改，不及格的就要多留一節(jié)課的時間。

學(xué)生們從來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除了少數(shù)幾個對留堂無所畏懼的學(xué)生，其他人要么好好做題，要么便找組長放水。趙橙自然也被找過幾次，他們學(xué)著大人模樣和趙橙套近乎，卻讓趙橙受寵若驚。

那是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似乎是這個班集體的一員，他們和她商量的樣子讓她有種錯覺，他們之間很熟稔，并且親近到可以測驗放水的地步。

趙橙很珍惜這種感覺，而且似乎別人也在心照不宣地做著這樣的事情，她便也在同學(xué)求助的時候會心一笑，然后改題的時候放掉一兩個題目，讓他們剛剛好不至于留校。一來二往，趙橙總算觸及了女生圈子的外圍，找準(zhǔn)了“組織”。

可是她不知道，有些人是會變本加厲的。

那一天的小測驗，同組的女生李玲玲交了白卷，她讓趙橙在改卷的時候幫忙把答案補齊，這在趙橙看來已經(jīng)不是放水那么簡單了，她做不到。

收卷的時候聲音嘈雜，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趙橙和李玲玲之間的僵持，只有顧寧注意到了，當(dāng)時顧寧是那一組的副組長，他走過來接過趙橙手中的小紙片，和自己手上的匯總。

“趙橙，今天的我來改吧?！?/p>

趙橙來不及阻止，顧寧便拿著紙片往回走，她正想松口氣，低頭卻發(fā)現(xiàn)李玲玲擺出了哀求的姿態(tài)，依舊想讓她幫忙。

自習(xí)的時候，趙橙依舊在糾結(jié)這個問題，正想得出神，她桌子上卻多出了一個小紙團。趙橙心里一驚，左右看了看，才偷偷把紙團打開，是顧寧遞來的，上面寫著，怎么了？

趙橙想了想，下定了決心，回道：沒怎么，題目還是我來改吧。

然后她輕輕地踢了踢顧寧的椅子，他便背著手伸過來，把紙團接過去，趙橙看見他有一會兒沒反應(yīng)，然后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一次的測驗，趙橙沒有幫李玲玲補齊答案，如實打上了零分，意料之中，李玲玲不光被留下來了，還被班主任狠狠批評了一頓。

作為代價，李玲玲以及她所在的小圈子，開始視趙橙為空氣，趙橙便慌了。盡管她還可以跟隨別的女生圈子，可她每每被那幾個人無視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恐慌。后面她才明白是為什么，當(dāng)時的她在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中沒有安全感，任何動靜都會讓她草木皆兵。

趙橙主動示了好，幫李玲玲不斷放水，這件事顧寧是知道的。

后面所有事情都過去以后，趙橙和顧寧回憶起這件事，趙橙戲說她這是在挽回友情，顧寧卻不以為然地反問她，“你挽回的是友情嗎？”

趙橙就沉默了，不是的，她挽回的只是她那一點單薄的安全感，但那時的她又能怎么辦呢？她不是顧寧，她無法做到強大而自信，對這一點微弱關(guān)系的斷裂毫不在意。

四

20 歲看15 歲是不一樣的，而在每個年齡段遭遇的困惑也的的確確在困擾著當(dāng)時不成熟的自己，長大后的趙橙不以為然的許多事，在15 歲的她看來都是生命中的大事。

為了更方便地通過測驗，李玲玲她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辦法，讓趙橙提前準(zhǔn)備好那一天的測驗題，然后直接把題目給她們。

她們把趙橙堵在樓梯間，名義上是在拜托她，但實際上卻給了趙橙很大的壓力，但趙橙心里明白，她不能答應(yīng)這個要求。

李玲玲說道：“趙橙，課代表，橙子，我們都知道你人最好了，就幫一下我們吧?！?/p>

趙橙不說話，她確實在班里一直維持著“老好人”的形象，可這不代表著她沒有底線。

最后是顧寧幫她解了圍。

趙橙不知道顧寧是剛好路過，還是已經(jīng)在那里聽了很久，總之在趙橙沉默得幾人都開始尷尬的時候，顧寧適時地從樓梯角走過來，自然地說道：“趙橙，你原來在這里，期中考的卷子改好了，老師讓你去辦公室拿?！?/p>

顧寧在場，李玲玲幾個人也不好再提這個話題，那個年紀(jì)的女生，總還是下意識在男生面前想有所保留，于是便不甘愿地散了。

趙橙心不在焉地跟著顧寧走，走了好久后才發(fā)現(xiàn)根本就不是去老師辦公室的方向，她疑惑地看著顧寧。

顧寧說道：“老師沒叫你，我們繞一圈再回去，免得她們又堵上你?！?/p>

趙橙心里感激，但笑得實在是勉強。

顧寧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趙橙，你有什么想法？”

趙橙反應(yīng)了一下，才后知后覺地想明白顧寧是在問關(guān)于是否要幫助李玲玲她們作弊的事情，她搖搖頭，實在是毫無頭緒。

顧寧認(rèn)真地看著她，似乎有話要說，但最后還是忍下了。趙橙茫然地嘆了口氣，喃喃道：“會解決的?！?/p>

他們一路走，眼看著距離上課只有一分鐘，才往教學(xué)樓的方向趕，路上的學(xué)生們也都小跑著，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顧寧似乎是有意放慢了腳步，在樓梯拐角的時候，他突然停住，趙橙想著事，便撞了上去。

她揉著自己的頭，緊接著她便聽見顧寧說，“趙橙，轉(zhuǎn)學(xué)對于你來說，很不容易吧。”

趙橙手一頓，眼眶驟然間就濕潤了。她總想自己是什么時候喜歡上顧寧的，是初次見面被他彈琴的樣子驚艷的時候，還是他不動聲色幫她解圍的時候，但也許正確答案是他發(fā)現(xiàn)了她不為人知的脆弱的時候。

顧寧身上有一種超越年紀(jì)的成熟，這讓他溫柔細(xì)致，但又有自己做事的準(zhǔn)則，而這一切多么讓人心動。

當(dāng)天晚上沒有地理的測驗，讓趙橙暫時有了喘息的機會，她想著是不是應(yīng)該問問其他幾個課代表是否也遇到了這種情況，但卻始終下不了決心開口。

下晚自習(xí)后，父母都等著她，但多年的分別到底使他們之間存在著生疏，哪怕趙橙盡可能與他們親昵，也總顯得不夠。

她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媽媽小心翼翼地給她端進來宵夜，趙橙很想說不用，但實在開不了口。沒過多久，媽媽又一次敲響了門，這一次站在門外的還有顧寧。

顧寧搶在她媽媽之前解釋道：“我作業(yè)忘記帶了，明天要檢查，我們一起做吧？”

其實趙橙已經(jīng)做完了，顧寧到她這兒只能抄答案，可她什么都沒說。還好，顧寧也不是真的來抄作業(yè)的。等趙橙媽媽走后，顧寧便從包里拿出一個MP3，將一邊耳機放在趙橙耳朵里，她閉著眼睛聽，也不知道這是誰的歌，但聽著聽著便覺得焦躁的心情平靜下來。

顧寧跟著歌曲哼唱，“要堅強，要自信，要相信明天會更好?！?/p>

嗯，明天會更好。

五

期中考試的成績里，趙橙的地理并不拔尖，班上有好幾個接近滿分的同學(xué)，但她只有70 多分，趁此機會，趙橙以自己想要專心學(xué)習(xí)為由向班主任提出不想當(dāng)課代表了。班主任自然是讓她慎重考慮，但趙橙已經(jīng)決定好了。

說實話，她沒有膽識直接拒絕李玲玲她們，畢竟她依舊做不到那么灑脫，她需要朋友，需要被接納。

班主任在班上宣布這個事情的時候，趙橙注意到李玲玲回過頭看了她一眼，顧寧也看見了，不知道為什么，趙橙心里突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那天是周五，他們不用上晚自習(xí)，趙橙收拾好東西后，顧寧拉了她一把。

“你今天騎自行車來的吧？”

趙橙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還是老實點頭。

“載我一起回去，我自行車爆胎了?！?/p>

趙橙看著顧寧澄澈的眼睛，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往李玲玲的座位上看了一眼，那里已經(jīng)沒人了，他們出校門的一路上，也沒遇見她。

趙橙這是第一次騎自行車載人，還是個男孩子，沒一會便喘得滿頭大汗，顧寧悠閑地坐在后座上，給她加油，趙橙不干了。

她停下自行車，回頭看顧寧，“你自行車真的爆胎了？”

顧寧但笑不語。

也許是因為暫時解決了李玲玲的事，趙橙心情難得明朗，便和顧寧杠上了，“要么你載我，要么你回去騎你爆胎的自行車，要么我們就都別走了?！?/p>

他們停在一座跨江的橋上，風(fēng)吹過來，涼颼颼的，趙橙厚重的劉海硬是被吹掀了過去，顧寧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就妥協(xié)了，直接從后座挪到前面。

趙橙得意了。

顧寧問道：“趙橙，你到這兒以后出去逛過嗎？”

趙橙搖搖頭，她到現(xiàn)在為止去過的地方也就小區(qū)里的籃球場了。

顧寧想了想，回頭沖她狡黠一笑，“我們?nèi)€好地方。”

當(dāng)年智能手機還沒有普及，所以游戲廳特別受歡迎，這種游戲廳多數(shù)開在超市，每到周末都會人滿為患，趙橙老家沒有這個，偶爾跟著爺爺奶奶進城里會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有點昏暗的燈光，被放得很大聲的流行樂，還有穿梭其間各色各樣的人，那么新奇。

顧寧帶她去的游戲廳人沒有那么多，他兌了幾個幣，直接往投籃的機器那邊走。趙橙全程跟著他，假裝自己是個沒腦子的機器人。

顧寧也終于找到空子和她解釋為什么今天要和她一起走。關(guān)于李玲玲的事情，顧寧沒有多說，只是含糊其辭地表示這是個不大好惹的女孩子，雖然不至于因為趙橙沒有答應(yīng)幫她們作弊就對她怎么樣，但顧寧還是覺得要謹(jǐn)慎。

趙橙一邊聽一邊投籃，大多數(shù)都中了，但還是比顧寧的命中率差一點。

顧寧見她沒說話，斟酌著說道：“其實你沒必要怕她們，就算直接拒絕了也沒什么大不了，她們不會對你怎么樣。”

趙橙知道他誤會了，以為她是在擔(dān)心李玲玲報復(fù)，那一瞬間，她腦子里閃過許多念頭，比如告訴顧寧她只是太沒有安全感了，比如她一直都在想著怎么討好這個世界，可她不想在顧寧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軟弱。

她回復(fù)道：“少年，你看起來很有故事啊?！?/p>

趙橙只是隨口一說，但沒想到顧寧卻認(rèn)真地點點頭，“以前我也遇到過這種事，妥協(xié)作用不大，還是要自己堅強。”

顧寧說得輕描淡寫，但趙橙卻知道肯定沒有那么簡單。

趙橙又去兌了幾個幣，顧寧驚訝地看著她，“不回去？”

趙橙投了幾個漂亮的球，搖搖頭，說道：“不回去，向你看齊?！?/p>

向顧寧看齊，學(xué)會堅強，學(xué)會自信。

六

趙橙一直都沒有想過，為什么顧寧會一次兩次地幫她，一開始她不在乎，她只想著能夠在小區(qū)擁有一個朋友，后來因為別的事煩惱，來不及想，再后來，她私心里覺得是因為顧寧喜歡她。

因為這個認(rèn)知，她一直在向顧寧看齊，從初中跨越到高中，她一直在努力改變自己，變得外向，變得堅強，不再因為沒有安全感而風(fēng)聲鶴唳失去自我和原則。而且這次和中途轉(zhuǎn)班不一樣，高中學(xué)校有很多同學(xué)都和她來自同一個初中，這種認(rèn)知也讓她有了很大的安全感。

她一直都是覺得有成效的。

高一，元旦晚會提前一個月便開始籌備，趙橙聽說顧寧會作為學(xué)生代表為選送的節(jié)目打分，便按捺不住沖動也和班主任報了名，他們班報名的一共只有兩個人，最后決定讓趙橙和另一個女生一起出一個合唱。

趙橙其實心里有些發(fā)怵，她原以為報名的人會很多，大家一起出個小品什么的，可沒想到居然只有兩個人報名，那個女生從小便學(xué)唱歌，但趙橙不是，她沒有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訓(xùn)練，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

她想著顧寧說過的，要自信。

趙橙聲線不錯，兩人選的歌難度不大，剛好也適合趙橙，原本預(yù)選是不用穿得太正式的，但趙橙想著顧寧會看，便和同學(xué)商量穿禮服，大不了唱完就把棉衣穿上。

當(dāng)天趙橙不可遏制地有點緊張，可看見顧寧在臺下淡笑著看著她，心突然就定了，只是她沒想到，出狀況的會是她的搭檔。

她一開口，趙橙就知道不對了，她起的調(diào)太高了，比平時她們練習(xí)的高出兩個調(diào)不止，趙橙心里一沉，這樣唱到中間的時候，她們肯定會唱不上去。

但趙橙只能跟著這個調(diào)唱，祈禱她的嗓子能抗得住高音。

趙橙心里很慌，人在慌的情況下要保持水平本來就不容易，她極力想要做好，但最糟糕的結(jié)果還是出現(xiàn)了，她破音了，尖銳的聲音通過話筒傳出去，格外刺耳，她看見臺下好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毛，她看向顧寧，顧寧眼底全都是擔(dān)心。

她們勉強唱完了整首歌曲，趙橙知道沒戲了。

顧寧沖她比了個口型，來找我。

顧寧還得繼續(xù)看節(jié)目，打分，趙橙只能去后臺等著結(jié)果，搭檔臉色煞白，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因為心情，不一會兒她便小聲地哭泣起來，后臺似乎有個女生認(rèn)識她，攙扶著把她帶出去了，后臺也因為她的離開而變得寧靜。

全部節(jié)目結(jié)束后，結(jié)果馬上便出來了，趙橙的節(jié)目理所當(dāng)然地被刷了下去。她不敢出去，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看起來很狼狽，這樣的一面被喜歡的人看見，總是會覺得難堪。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后臺坐了多久，直到凍得受不住，才裹緊了棉襖走出去，會場里人都散了，幾個學(xué)生在清理現(xiàn)場，評委座位上的打分表還沒有收，趙橙顫顫巍巍地走到顧寧的位置上，拿起表看，她的節(jié)目那一欄被打了一個叉。

趙橙理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班主任找來時，她還站在座位旁邊發(fā)愣。

“趙橙，你在這里干什么，找你半天了?！?/p>

趙橙不動聲色地把表放下，解釋道：“肚子疼，就多坐了會兒，現(xiàn)在沒事了?！?/p>

說話間，她的搭檔緊跟著進來了，班主任看見她，臉色有點不自在，可話卻是對著趙橙說的，“是這樣，學(xué)校覺得出一個歌曲節(jié)目還是有必要的，但是考慮到專業(yè)性的問題，所以……老師想問問你的意見。”

班主任的意思就是讓她的搭檔去唱歌，但考慮到這次節(jié)目是搭檔出了錯，而不是趙橙，所以便意思意思來問問趙橙的意見。趙橙當(dāng)然想說不公平，這個念頭在腦子里打轉(zhuǎn)，她看著老師和搭檔殷切的目光，卻怎么都不能灑脫地說出口?？伤龖?yīng)該有怨氣的，這是她合理的正常的情緒。

但最后趙橙說，“我沒意見啊，都可以?！?/p>

雖然班主任會理解她的心情，但也許也會覺得她是一個特別沒有班級榮譽感的人，搭檔出了錯正是心情敏感的時候，如果她拒絕說不定就會招致怨恨，大方一點就不一樣了……這些想法一個個在趙橙腦海里遛彎，最終她妥協(xié)了。

她后悔自己要穿著禮服找罪受，這會兒全身上下，從內(nèi)到外，她都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趙橙到了初中才知道有個名詞叫做留守兒童，專門形容她們這種人，沒有安全感，敏感又脆弱，這些特質(zhì)表現(xiàn)在趙橙身上，就變成了討好型人格，這樣的自己，糟糕透了。

七

元旦節(jié)，學(xué)校放了三天假，趙橙的父母專門請假一天，在家陪女兒，這些年他們似乎是想要彌補趙橙，如果不遺余力地對她好，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父母都會想辦法滿足。

媽媽看出趙橙心情不好，便哄著她想要給她去買衣服，趙橙說不需要，她又提出帶她去玩游樂場，可趙橙早已經(jīng)過了去游樂場的年紀(jì)。

她終于控制不住大吼道：“我都說了不需要，別說了！”

話一出口，空氣有一瞬間的冷凝，趙橙看著媽媽錯愕的神情，突然有點后悔，但她媽媽很快就調(diào)整了心情，笑道：“沒事，橙橙，不想去就不去?！?/p>

趙橙囁嚅著嘴唇，這些年的委屈突然就爆發(fā)了，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她的父母也一直都在討好著她，但這不是青春和家庭該有的樣子。

趙橙奪門而出，直接往樓上走，可都到了顧寧家門口，她卻退縮了，那天節(jié)目選完后，趙橙沒有去找顧寧，后面幾天也一直在躲著他。

她猶豫了很久，還是先下樓去公衛(wèi)洗了一把臉，然后給顧寧發(fā)了個信息，約在籃球場見。顧寧很快就小跑著過來了。

趙橙心里憋著一口氣，沒給時間讓顧寧說話便劈頭蓋臉地問道：“你那天為什么給我打叉？”

顧寧從來沒見過趙橙這個樣子，眼眶通紅，神情看上去也十分激動，他下意識放緩了聲音，“選節(jié)目，所以得按照實際情況來?！?/p>

趙橙那天特別不想做一個懂事的孩子，她咄咄逼人道：“你明知道其他人也會打叉，至少給我一個贊同讓我有個心理安慰??！”

顧寧皺著眉頭看她，似乎在思考趙橙經(jīng)歷了什么，良久，他說道：“我們改天再談?！?/p>

趙橙卻不想讓他躲，沖動之下，她委屈道：“你是我的安全感啊……”

是的，趙橙花了很長時間去思考喜歡顧寧這件事，顧寧一直都在幫她，有顧寧在，趙橙似乎就有退路，就仿佛抵達(dá)了岸邊。

趙橙期待著顧寧能夠說點什么，讓她能夠重新拾起自信，能夠重新?lián)碛凶兊脠詮姷挠職?，可顧寧沉默了很久，直到趙橙臉被凍僵，他才說道：“你的安全感不應(yīng)該是我。”

那一天是趙橙十六年人生中，最悲傷的一天，但諷刺的是，她以顧寧作為源動力去學(xué)會堅強，但真正變得堅強強大，卻是在和顧寧鬧掰以后。

趙橙覺得顧寧不喜歡她，所以才能在她如此需要安慰的時候毫不留情地粉碎她的幻想，高中那后兩年，趙橙刻意躲著顧寧，兩人的教室本來就不在一棟樓，有心想避開，便真的沒有遇見過，只有幾次，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對方的身影。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下來后，趙橙從父母口中知道顧寧在隔壁學(xué)校，可她想了想，沒有去恭喜顧寧，兩人在同一城市，也從來沒有見過。

要變得多好，她才能擁有再次站在顧寧面前的勇氣呢？

八

趙橙走馬觀花地將過去五年回顧了一遍，又仔細(xì)想了想自己和顧寧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回過神，小白早就溜了。

趙橙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見面手足無措的時候，她想著如果和顧寧問好，會不會更尷尬。

她想逃跑，至少讓她回去洗個澡，剛打完一場籃球賽，她身上汗涔涔的，似乎都能聞見味，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怎么每次和顧寧見面都是這種樣子。

好在顧寧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體貼，既沒有提出一起吃飯回憶一下過去時光，也沒有提出一起看電影培養(yǎng)一下新的感情，他仿佛就是來看一眼，確定需要他當(dāng)外援的人是誰，然后就完成了此次的任務(wù)。

晚上趙橙躺在床上，看著一直安靜地躺在好友列表里的顧寧，鬼使神差地點開了空間，顧寧的動態(tài)早就停止了，就在這時，她收到一個新的微信好友申請，趙橙隱約知道會是誰，心臟頓時砰砰直跳。

顧寧發(fā)來好友申請，顧寧發(fā)來消息，明天約個時間打球吧？

趙橙按捺住自己的心臟，回復(fù)了一個好。

第二天，趙橙一大早就開始挑選衣服，她可不認(rèn)為顧寧是真的約她打球，最后她挑了一條白裙，便仙氣飄飄地赴約了。只是沒想到，顧寧確實是約她打球。

顧寧看她這身裝扮，愣了很久。

趙橙不想承認(rèn)自己的小心思，強行挽尊道：“沒看過穿裙子打球？”

顧寧拗不過她，只好配合她的演出。

兩人打了十多分鐘，趙橙就不行了，她今天雖然沒整上高跟鞋，但這雙平底鞋確實也是不適合打球，趙橙強行堅持的結(jié)果就是把腳扭了。

顧寧把趙橙扶到一旁坐下，想幫她看看腳，趙橙本來有幾分不好意思，但顧寧堅持，好在這時候她媽媽打了個電話進來，讓氣氛有了幾分緩和。

這幾年過去，趙橙早就不是當(dāng)初那個敏感不安的小女孩了，她旁若無人地和媽媽撒了會兒嬌，直到顧寧的輕笑聲傳出來，才匆匆掛斷了電話。

顧寧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他溫和的聲音才響起，“你這樣挺好的?！?/p>

趙橙低聲道：“哪樣啊？”

顧寧抬頭看著她，“我一直很想說，當(dāng)年的話我沒說完，你的安全感不應(yīng)該是我，而是你自己，我希望趙橙，你自己能夠信任自己，而不是將虛無縹緲的安全感寄托在別人身上，哪怕這個人是我?！?/p>

趙橙眼眶微熱，別過頭去。

顧寧繼續(xù)說道：“這幾年我看著你一點點變化，我一直在反省是不是我一次次的幫助讓你變得更加脆弱，沒有我在，你變得更好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真的挺好的。”

趙橙終于有勇氣和顧寧對視，她一眨不眨地看著顧寧，直到眼睛變得酸澀，高三的時候走讀，每一次她回家，樓道里的燈都亮著，其實那個燈很不合理，最底層是沒有開關(guān)的，這就導(dǎo)致每次她總要摸黑走一層樓，除非有人事先上到二樓幫她把燈打開，而那一年，每一天都有人幫她按燈。

她知道那是顧寧。

顧寧說，第一次在籃球場看見她投籃，一投一個準(zhǔn)，真的很好看。

顧寧說，他習(xí)慣了溫和的行事作風(fēng)，所以看起來對情感淡淡的，但那并不代表他不喜歡。

顧寧還說，今年過年，一起回家吧。

趙橙捂著嘴點頭，五年時光，她做到了這件事，向顧寧看齊，學(xué)會怎樣變成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