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左岸楓染
圖/封陵采采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dú)自歸。
遠(yuǎn)路應(yīng)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珰緘札何由達(dá),萬里云羅一雁飛?!?/p>
相似的光景,相同的際遇。玉溪生的詩,簡直一語成讖。
最后那一對視里,秋風(fēng)起兮,楓葉飛揚(yáng)。他死了心,她不得不死心。
玲瓏城春時多雨,雨落華庭便起了霧,于是在蕭珩的記憶里,叢竹之后的那幢紅樓便總是佇立在煙云里。紅磚被打濕成水墨畫里的一抹丹色,將二樓上那襲白衣渲染得愈發(fā)孤寂。
他打聽了很久才知道,那總憑窗作畫的白衣女子,是瓊玉國女帝的幺女——秦云羅。他七歲就住進(jìn)這竹園子,眺望紅樓初見她時,她正伏在窗框上背《尚書》,一雙杏眼哭得紅彤彤的,和小兔子似的。
他那會兒隔著春雨問她哭什么,她身后的教習(xí)嬤嬤似乎不讓她搭理他,她便只瞪他,滿臉寫著:“不關(guān)你的事。”
所以整整十五年,紅樓隔雨相望,他們一句話都沒說過。蕭珩心里清楚,他是云冉國來的質(zhì)子,無人理他,也是情理之中??伤南率呛闷娴模瑸楹文乔卦屏_,分明是一國公主,卻也這般不招人待見。
原本也只限于好奇,偏巧這一年早春少雨,天干物燥,某一夜間紅樓意外走了水。蕭珩住得近,火光剛騰起時他便驚醒了,腦海里最先涌起的是那抹白衣背影,便急匆匆趕了過去。
雖為質(zhì)子,瓊玉國的女帝面子活還是做得很好的,沒少派遣西席先生來教他讀書寫字??墒掔癫粣勰顣?,便請了武師來學(xué)武功,這些年倒練出些模樣來,飛檐走壁轉(zhuǎn)瞬間便從二樓翻了進(jìn)去。
火從一樓冒上來,他找到秦云羅時,那女子竟半點不驚慌,正揀選自己的幾幅畫作,好生卷起來抱在懷里。她轉(zhuǎn)過頭來,是一張清冷的芙蓉面,兩人視線相接俱是一怔,是蕭珩先張口:“過來,我?guī)汶x開這里。”
“夜闖公主寢宮,你倒是不怕吃罪?!蹦鞘乔卦屏_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寒涼的白衣寒涼的語氣,那當(dāng)真是個冷冰冰的女子。
樓外已能聽到宮人們撲火的動靜,可火勢兇猛,已騰上了二樓。蕭珩有些心急,問她為何不走,難道不怕被火灼傷。
秦云羅望著他,倏爾詭秘一笑,“你在竹園住了十五年,都不想看看女帝長什么樣么?你不必顧我,怎么來的便怎么回去?!?/p>
她將最上邊的幾個畫卷放他懷里,輕握住他腕子送他到廊下。她的掌心也是冰涼的。
心下煩亂,可他還是聽她的話,躍下紅樓,尋小徑回去?;鸸饴?,竹影搖曳,他不禁回眸看她,紅樓烈火,秦云羅白衣勝雪,她走進(jìn)濃煙前對他眨了眨眼,“那些畫我很喜歡,萬望皇子為云羅護(hù)好?!?/p>
之后秦云羅還是被宮人救了出來。蕭珩心憂,并未走遠(yuǎn),看到秦云羅被抬出來時,她雪白的裙袂已焦黑,左手小臂一片血肉模糊,顯然還是受了傷。
可就這么的,她懷里還護(hù)著幾個畫卷,人嗆了煙已有些迷糊,護(hù)著畫卷的手卻半點不松。轉(zhuǎn)廊處秦云羅似乎向他望了一眼,有微雨灑落,一切朦朦朧朧半點兒不似真的。
大約過了七日,秦云羅回來了。她回來時乘坐鳳羽宮輦,身后跟著兩排宮奴,這才有了公主的氣勢。
她的宮輦從他殿門前過,輕雷隱隱初驚蟄,花梢缺處她無聲息瞥了他一眼,并未搭話。是日雨落黃昏,蕭珩在竹園里練劍,那抹白衣出現(xiàn)在紅樓上時,他剛走完一招“珠箔飄燈”。
簌簌竹葉飄落,秦云羅斜倚雕欄,似乎興致不錯,她問他劍招何名,他收了劍立在雨中回她,她思忖了片刻,喃喃念道:“‘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dú)自歸’。見皇子從不讀書,不曾想你還曉得這樣的詩句?!?/p>
“云羅公主自幼愛奚落人的毛病,當(dāng)真該改改?!笔掔裎Ⅴ玖嗣?,卻見秦云羅露出幾分認(rèn)真的神色來,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若這幾日女帝來竹園尋你,問你可曉得那日紅樓走水的情況,還請皇子裝作不知,只說是莫名起火便好?!?/p>
起火便起火,她偏偏加重了“莫名”二字。蕭珩雖久居深宮,大抵還是猜到了什么,他仰頭看了她片刻,開門見山:“我若助了公主,公主能助我何事呢?”
紅樓,煙云,暗夜,她隔雨凝視他的眼神看得蕭珩下意識想閃躲,她似乎看到了他諱莫如深的心事,“一個月前云冉國的太子因病暴斃,剩下的皇子里唯一成年的二皇子偏偏天生啞疾。三皇子,難道你甘心在這兒困一輩子?”
環(huán)顧四下無人,蕭珩仗劍躍上了二樓。他極力壓抑情緒,可胸腔里遏制不住的跳動卻是藏不住的。
三歲識千字五歲能作文章,七歲他已能拉弓上馬箭射靶心??删鸵蛩?,就因皇后忌憚他,便將他扭送瓊玉國做了質(zhì)子。
他如何能甘心。
蕭珩逼近那個難以揣測的女子,她倒也不閃躲,迎著他的目光倏爾抬手——她為他掃去了肩頭竹葉。
他凝視了她一會兒,驀地起了幾分玩心,“公主,我看了你的畫。”
果不其然,秦云羅微瞇了眼,神色不似方才坦然,他更湊近她,能嗅到她身上清冷的香,“雖無落款,可我看得出,畫里畫的分明是我云冉國的崇山峻嶺。聽聞二十年前玲瓏宮里來了位出身云冉國絕世無雙的男子,迷得女帝神魂顛倒,后育有一女,女帝養(yǎng)在身邊親自教養(yǎng),端的是榮寵萬千?!?/p>
“可惜后來那男子與同來瓊玉國的青梅竹馬有染,便被女帝斬首示眾了。而當(dāng)年那個幾乎要成為帝姬的小公主,便被貶來了這偏僻紅樓里,凄清度日。這畫,是你父親畫的吧,云羅公主?”
秦云羅力氣遠(yuǎn)不及他,她推不開他,最后氣急了便扒在他肩頭狠狠咬了一口。雖則肩頭吃痛,可蕭珩卻頗有些猖狂地笑出了聲。
他覺得有趣,那天被火灼到昏迷都一派風(fēng)輕云淡的女子,如今竟被他激得瞪圓了杏眼。像極了二人初見時,她將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的單純模樣。
可分明都是要他別多管閑事的模樣,這一回,他卻打定主意要管管她的事情。
女帝是在三日后來的蕭珩住的竹園,那會兒秦云羅臨窗撫琴,看浩浩湯湯的宮婢跟著進(jìn)去,又跟著出來,然后走進(jìn)了她的紅樓里。
她剛將一個木槿花模樣的風(fēng)鈴剛掛上檐角時,蕭珩出現(xiàn)在了叢竹之后。他的神色很悠然,遙遙沖她一笑。那一笑微微晃眼,看得秦云羅一怔,聽到身后宮奴高聲宣女帝駕到,她才忙斂了心神轉(zhuǎn)身去叩拜。
女帝親手扶起她,風(fēng)拂過,檐鈴作響,果不其然女帝注意到了那串風(fēng)鈴,問她:“是木槿花?”
秦云羅聽出了女帝話里的震驚,心計深藏,她低眉順眼地回答:“是的。這是我整理父親的舊物時發(fā)現(xiàn)的,覺得小巧別致,便掛在我的樓頭?!?/p>
木槿花,《詩經(jīng)》里稱為“舜”。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女帝的名字是舜華,與秦云羅父親的相遇,便是在上元節(jié)的花燈車上。
秦云羅很清楚,那都是女帝藏了多年的心結(jié)。
心結(jié)何處結(jié)便在何處解,她深諳這個道理。秦云羅這么多年苦練畫技,便是為了臨摹父親的畫風(fēng),將父親原來畫的云冉風(fēng)光交給蕭珩保管,而她則造假畫了玲瓏城的風(fēng)物,畫了女帝最愛的木槿花。
那晚紅樓走水,便是她蟄伏多年發(fā)力的契機(jī)。那天本是她生辰,帝姬秦玉錦也是蠢,常年愛對秦云羅落井下石,照舊在她生辰這天送了個沒名頭的八角宮燈,還讓宮婢傳話:“云羅公主的紅樓濕冷陰暗,該多點些燈才好,否則恐傷了公主的身體?!?/p>
嫡親的姐姐多年刻薄,便也別怪她栽贓這一回。秦云羅故意打翻了宮燈,故意任火焰蔓延,故意受重傷,故意抱著她造假的那些畫出現(xiàn)在女帝面前。
十六年。時隔十六年,她終于再次來到了金碧輝煌的帝王宮殿,將她精心編織的謊言傳達(dá)。榻上秦云羅流下眼淚,抱著女帝的手哭得單純而委屈,她說她怕這輩子都再見不到母親,怕她母親這輩子都會誤會她父親的心意。
她聲稱是那云冉國的女子勾引父親不成便反而誣陷,只看她父親這些畫,都該知是對女帝情根深種。
能被欺騙,只因愛成了軟肋。秦云羅在賭女帝對她父親的那份心意,終究還是賭對了。有一瞬秦云羅是矛盾的,她覺得她不該騙女帝她的父親是愛女帝的。
可紅樓那樣冷,那樣凄寂,除了時常出來練武的蕭珩,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所以她憑借假畫、假風(fēng)鈴、蕭珩的假傳言,竟真為自己爭了條明路出來,女帝開始重視她了,宮中的人終于拿她當(dāng)公主對待了。
暮色四合時女帝離去,浩浩湯湯的人馬走遠(yuǎn),竹園便又霎時冷清了下來。秦云羅打開所有的窗與門,晚風(fēng)穿堂,她看到一身煙綠的蕭珩斜倚翠竹問她:“公主不怕冷?身上原本就那樣冰?!?/p>
秦云羅驀地想起她咬他肩頭一事,轉(zhuǎn)過臉去暗紅了耳根,“那些宮婢身上的脂粉氣太重,我不喜歡?!?/p>
風(fēng)拂檐鈴,兩人都抬頭去望,秦云羅漸漸便有些失神。她輕聲問站她身后的蕭珩:“分明摯愛,她如何下得了手殺他?”
“男女之愛前,是帝王的江山。”他上前與她比肩而立,她嗅到他身上的竹葉清香,她聽他繼續(xù)道:“你說,若一個帝王連背叛了自己的人都舍不得下殺手,天下人該如何看待?”
“那么你呢?若有一日你成了帝王,會否也對心愛之人這般狠心?”這一問秦云羅是脫口而出的,她并未深思自己為何有此一問。
可蕭珩卻似替她深思了,雨打竹葉青,南風(fēng)入紅樓,他驀地轉(zhuǎn)身立在她面前,用那雙明明如星的眼凝視她。春雷驚蟄蟲,也亂了她的心,她看到他好整以暇的笑,聽他反問:“云羅公主可是擔(dān)心我有朝一日對你狠心?公主以為我心悅你?”
他更湊近了她,笑得頑劣十足,“還是公主已然心悅于我呢?”
“叮鈴、叮鈴”,檐鈴作響。秦云羅從來不愛落下風(fēng),那個舉動頗有些魚死網(wǎng)破的架勢——她輕踮腳尖,吻了蕭珩的唇角。
“是又如何?”她直視他,不閃不躲,擲地有聲。
一瞬的,便換她一臉的壞笑,看緋紅漫過蕭珩的臉頰和耳畔,然后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大男人逃也似的跑開。雨濕發(fā)梢,紅樓清寂,那是秦云羅十幾年來做的最出格的事兒。
也是她做過最開心的事兒。
過了許多天,一直到入了夏,蕭珩才又出現(xiàn)在竹園里練劍。秦云羅臨窗作畫,畫的是她想象中的青山竹林的風(fēng)光,她陰陽怪氣地道:“原本以為蕭珩皇子天不怕地不怕,沒想到怕我一個小姑娘?!?/p>
蕭珩恍若未聞,只是劍招屢屢走錯,最后自己還被石凳絆了腳。無一不在承認(rèn)秦云羅說的是對的。
秦云羅將畫好的畫搭在雕花欄上,讓園中的蕭珩看,她偏頭一笑問他:“你說云冉國青山綠水,我畫的可像?”
蕭珩放下劍攀著叢竹躍上二樓,他拿過她的畫筆又添幾許,秦云羅去看,發(fā)現(xiàn)竹林掩映間多了個白衣的纖弱背影。她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他畫的是他,當(dāng)即便燒紅了臉,聽蕭珩在翻身下樓前調(diào)戲她:“我云冉國不僅多青山綠水,還多美人。美人入畫,這畫才算佳作?!?/p>
她將畫卷起砸將而去,大罵了一句“登徒子”。
蕭珩一個旋身穩(wěn)穩(wěn)接住了畫,他沖她朗聲道:“不知怎的,我就愛看云羅公主生氣的模樣?!?/p>
“公主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不必時時戴著面具盔甲?!?/p>
初夏的日光投過竹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斑駁光影。他仰面沖她笑著,是滿滿的少年氣,像文人墨客筆下仗劍江湖的少俠,卻偏偏被囿于深深宮墻之內(nèi)。
有酸澀的情緒在秦云羅胸腔蔓延,她彼時尚不知曉,那感覺名為心疼。她凝視了他很久,轉(zhuǎn)身進(jìn)屋前對他說:“云冉的使團(tuán)三月后到,請皇子早做準(zhǔn)備。”
云冉國的使團(tuán)到時,將近中秋。秦云羅愛海棠無香,女帝便命人將宮中最好的幾叢秋海棠移到了紅樓下,秦云羅主張竹園近山,可觀秋來楓紅之景,請了女帝的旨意在此處宴請云冉使團(tuán)。
蕭珩曾問過秦云羅,她既憑機(jī)敏才智獲得女帝重視,離開這冷冷清清的地界輕而易舉,為何執(zhí)意留在此處。
那時白衣的女子凝視遠(yuǎn)方,說話仍是那冰涼的調(diào),“我住在這兒,母皇若要來看我,便必能看到一樓被火燒過的痕跡。我要時時提醒她,秦玉錦那個蠢材當(dāng)不了帝姬。”
她收回視線,轉(zhuǎn)而看向他,那雙眼里薄涼的野心讓蕭珩覺得駭人,卻也迷人,“我想,三皇子歸心似箭,應(yīng)當(dāng)最能體會我的心思?!?/p>
因為同病相憐,所以蕭珩打心底理解。欲爭至尊之位,他們都不過是不想被人踩在腳下罷了。是明珠蒙塵的不甘,是毫無退路的孤勇。
宴會的前一天,云冉使團(tuán)入住宮中,蕭珩在那一夜里見到了隨使團(tuán)而來的一個暗衛(wèi)。他在園中練劍,那暗衛(wèi)藏于竹林之中,告訴蕭珩此次使團(tuán)為首的一品宰相正是他親舅舅戚云聲,此番便是來與瓊玉國女帝談條件帶他走的。
劍風(fēng)凌厲,竹葉飄零,蕭珩在秋月下練了一夜的劍。他想起他離開云冉國的那個春天,云冉偏北,早春無甚生機(jī),薄雪未消的枯草地上,便是他舅舅送他遠(yuǎn)行。
臨分別前他問戚云聲,他母妃的怪病,是否是皇后從中作梗,他此番去瓊玉國做質(zhì)子,他母親會否命不久矣。戚云聲未答,只重重握住蕭珩肩頭,說:“長姐之仇,我必報。只是你將來報不報你母妃之仇,我便不得知曉了?!?/p>
“舅舅,將來你接我回云冉之時,便是我為母妃報仇之日?!卑敫叩娜怂﹂_舅舅的手,爬上南行的馬車,他母親的死訊傳來時,他甚至還在離鄉(xiāng)背井不得歸的途中。
那一年他不過七歲。就像秦云羅精通琴棋書畫四書五經(jīng)時,也不過是個總角孩童。太早懂事的孩子,只因太早經(jīng)受磨難。
翌日宴席,蕭珩坐在最末。這幾年云冉的兵力強(qiáng)盛了許多,大半功勞得算在戚云聲大力舉薦驍將強(qiáng)兵上。是以他這文臣之首的位置,反倒是靠滿朝武將推上來的。
云冉、瓊玉兩國接壤,邊陲處云冉常重兵駐扎,美其名曰操練,到底讓女帝忌憚不已。而眼前這個看似溫潤如玉書生氣的戚宰相,則更讓她提防。
面子上的客套話說完了,戚云聲開始說此番前來的真實意圖:“女帝當(dāng)知,我云冉三位成年皇子,一位暴斃,一位啞疾,剩下的一位,”戚云聲明顯地看向蕭珩,仍舊笑得一派純良,“還在您的玲瓏宮里賞秋楓呢?!?/p>
女帝垂眸,徐徐吹開杯中的一盞金花,似乎從水中倒影看到了自己的鬢邊白發(fā)。她在想是因為老了罷,否則怎會如此無奈地妥協(xié)。
可她稱帝二十年,何曾白白受人威脅過,于是她幽幽吃了口熱茶,然后風(fēng)輕云淡地道:“孤明白戚宰相的意思。孤允你們?nèi)首踊厝ィ皇枪掠袀€條件。一個對你我皆有利的條件?!?/p>
和親。瓊玉國會大力支持蕭珩稱帝,但蕭珩必須迎娶瓊玉國的一位公主做皇后,結(jié)秦晉之好,和平共處。那話傳入耳中,蕭珩下意識看向坐他對面的秦云羅。
她還是愛白衣,但今日這身,衣角有春綠的竹紋,她獨(dú)坐在海棠花深處,就像一支絕世獨(dú)立的青竹。眾里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詭譎深宮,她在他眼中始終最是不同。
女帝也將目光轉(zhuǎn)向了秦云羅,蕭珩震驚地看她從席中站起身,走到中間,盈盈叩拜。他方知心亂如麻,不過如此。
他自是有所期待的,可秦云羅從始至終未看他,溫婉大方,滴水不漏,她說那段話時的神情讓蕭珩覺得陌生極了:“云羅不才,斗膽向母皇舉薦長姐玉錦公主。”
坐在首位的秦玉錦怒目相視,正要發(fā)作時卻被女帝的首肯壓了下去:“孤同意。戚宰相,帝姬前往和親,可算有誠意?”
女帝與秦云羅一唱一和,任誰看都是早有預(yù)謀。秋風(fēng)卷起火紅楓葉,蕭珩愣在原地,他有些看不清那抹白衣。
他盯著她,聽一切塵埃落定后她叩拜:“云羅恭喜母皇——”她微側(cè)過身,他終于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客氣疏離的模樣讓他徹底涼透了,“恭喜三皇子?!?/p>
風(fēng)拍窗欞,紅樓悄寂。帝姬秦玉錦是她前路上唯一的絆腳石,推到云冉國來,她便前程無憂了。他于她而言,終究只是互相利用的關(guān)系罷了。他以為的那些心動,終是自欺欺人。
蕭珩最終無力地坐倒在席上,端起酒杯遙遙沖秦云羅相敬。有苦澀無限蔓延,他最終也只是說了句:“多謝云羅公主?!?/p>
使團(tuán)返程的日子,定在涼秋九月的最后一天。海棠花敗了,竹園又只剩了紅樓這一抹孤色。
傍晚洋洋灑灑飄起了細(xì)雨,晚秋風(fēng)涼,蕭珩終究沒忍住躍上二樓,進(jìn)屋后閉上了窗子。他責(zé)備她:“公主臨風(fēng)撫琴,倒是不知冷的?”
他甚至沒忍住伸手握住她纖細(xì)的腕子,當(dāng)即便皺緊了眉頭,“手這樣冰,你可真是……真是讓人不省心?!?/p>
蕭珩垂眸,他知他該放開她,可手卻遲遲不愿松開。她倒也不掙扎,另一只手撐著琴面支頤腦袋,他看到她湊過來的好整以暇的清麗笑靨,“那我以后便不臨風(fēng)撫琴了,天冷也會記得多添衣?!?/p>
她的聲音輕了些,他便低頭去聽,“聽聞云冉偏北,冬時嚴(yán)寒,從此江南渭北三千里,萬望三皇子也保重自己?!?/p>
許是宮燈暖色,許是雨聲亂意,他更低了頭,輕吻了她的唇。他不敢去看她的眼,只聽得她笑著問:“你我早有相約,助彼此登上帝位便罷。莫不是蕭珩皇子心悅云羅了呢?”
他未對她說過一句謊言,唯此一次,他故作瀟灑地?fù)u了搖頭。何須再有牽絆,倒不如利落斬斷過往。
“自是不會,這是還你的,讓你當(dāng)日故意戲弄我?!?/p>
“那我便走了,云羅。”那是他頭一回喚她的名,也是最后一回。他從二樓躍下,離開了仰望了足足十六年的這座紅樓。
離開了他仰慕了足足十六年的姑娘。
秦玉錦坐上北行的和親花轎時,秦云羅已被正式冊封為瓊玉國的帝姬。她一路送到城外,在即將分離處聽秦玉錦隔著轎簾咬牙切齒說:“你個壞女人,騙了母皇,如今奸計得逞,可高興極了罷?”
“我是粗布云羅,你是華貴玉錦。可又如何呢?你但凡聰明點兒,也不至于如此?!鼻卦屏_冷冷看了眼轎簾,覺得秦玉錦之蠢,與她那個位高權(quán)重但沒用的父親如出一轍。
女帝倚靠秦玉錦的父家奪位,當(dāng)初立秦玉錦為帝姬也是忌憚之故。秦云羅故意縱火,女帝卻查也不查便往秦玉錦身上扣,可見其易儲之心漸盛。
返回城中的路上細(xì)雨飄零,秦云羅遙望遠(yuǎn)山,想起宴請云冉使團(tuán)前幾日的一樁事。那天女帝單獨(dú)召見她,巍峨大殿只她二人,冷冷清清,就像注定孤獨(dú)的帝王之位。
女帝說,云冉此次派人前來,定是要帶他們的三皇子蕭珩回去。但瓊玉國亦不能眼睜睜看著,要送一個公主前往和親,結(jié)秦晉之好,權(quán)作拉攏盟國。
那時秦云羅心底是驚慌的,驚慌卻也期待。期待成為他的妻,這樣的想法騰上心間,她當(dāng)即便暗紅了臉。
是什么時候開始心動的呢,她亦不知曉。從來無人管顧她為何哭為何笑,甚至無人管顧她是生是死。可初見時他問她哭什么,火場中他如一道星光從暗夜里出現(xiàn),他向她伸手,說要帶她離開那里。
他誠心幫她藏畫、傳話,他在竹園里淋著雨練劍安靜陪她,他在紙上畫她稱她為美人,他看到她戴著面具,看到她面具之下軟弱單純的模樣。他能輕易擾亂她的心緒,能輕易讓她又怒又笑,能只一個笑、一個劍招,便讓她心動不已。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dú)自歸。可他是質(zhì)子,她是公主,終究是兩兩相望,不得攜手。
和親原是秦云羅最后的希望。但女帝說,秦玉錦不堪大任,坐不得帝位,可身世貴重,送往和親是最佳之選。
秦云羅無力地辯駁:“玉錦長姐是帝姬,前往和親似有不妥?!?/p>
“云羅,你苦心孤詣?wù)镜焦碌拿媲?,讓孤器重你,難道不是為了帝姬之位?難道不是為了孤身后的寶座?”秦云羅聞言忙跪地叩拜,卻聽女帝轉(zhuǎn)而言道:“孤已不想追究你父親一事上你是否對孤有所欺瞞,只是如今能擔(dān)得起大任的唯有你,所以孤絕不會讓你走。”
“帝王之位,向來孤獨(dú)。云羅,你想要的,是坐在這個位置上絕對求不得的東西?!?/p>
她小心翼翼抬頭,頭一回看到雷厲風(fēng)行的女帝露出悲涼的神色,“你愛的人好歹活著回了云冉,此后稱帝一方定能享盡尊榮。可孤愛的人,再也看不到云冉的青山和花林了?!?/p>
那一瞬間,秦云羅突然覺得,比起蕭珩,這至高之位忽而變輕了。她追逐了數(shù)年的唯一目標(biāo),她曾篤定地認(rèn)可“男女之愛前,是帝王的江山”,皆在這一瞬動搖了。
女帝似乎也看到了她的動搖,最后陰惻惻補(bǔ)了一句:“若此事不能成,那孤寧可玉碎不為瓦全。若孤注定要失去一個堪當(dāng)大任的帝姬,那么孤絕不會再失去一個云冉國的質(zhì)子。活的,死的,都無所謂?!?/p>
心沉到谷底,秦云羅最后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那場博弈她終究沒輸沒贏,女帝與她,都是在利用彼此唯一的軟肋。
是啊,至少蕭珩還能活著回云冉去,那里青山綠水,那里層林如海,那里終會有美人兮,與他相伴偕老。她給不了他一個家,只能助他回他原本的家去。
于是她答應(yīng)了女帝,在宴席之上舉薦玉錦公主。她從始至終不敢看他,她瞥見了他煙綠的衣袂,甚至能想象到他面如冠玉身形頎長的模樣,可她不敢看他。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dú)自歸。
遠(yuǎn)路應(yīng)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珰緘札何由達(dá),萬里云羅一雁飛?!?/p>
相似的光景,相同的際遇。玉溪生的詩,簡直一語成讖。
最后那一對視里,秋風(fēng)起兮,楓葉飛揚(yáng)。他死了心,她不得不死心。
臨行前一晚,她推開窗臨風(fēng)撫琴,原本只是想再看他一眼。沒想到那男子輕車熟路躍進(jìn)房中,嗔怪她吹著涼風(fēng)不知保重自己。他攥著她腕子的掌心,是讓她無比貪戀的溫?zé)帷?/p>
她又想起蕭珩對她說的那句話:“過來,我?guī)汶x開這里?!?/p>
那一瞬秦云羅好想問蕭珩,此年此月此日此一刻,他愿不愿意帶她離開這里。天涯海角,隱姓埋名,至尊之位她不搏了,富貴榮華她不要了。她只想與他攜手白頭。
可女帝的暗衛(wèi)時刻監(jiān)視著紅樓,秦云羅明白,她只要與他私逃,蕭珩便幾乎不可能活著離開玲瓏宮。所以她將她心頭至愛說成玩笑話,說成無情的利用,說成輕易的訣別。
“自是不會,這是還你的。那我便走了,云羅?!闭嬲婕偌俣剂T了,她愿意他從未對她心動過。這樣分別之后,他便不會和她一樣,心如刀割許多年。
那天秦云羅開了一夜的窗,那抹身影早已消失在煙雨里,她還是不住地眺望。淚流滿面,她也只能咬著牙在心里答話:“阿珩,此去經(jīng)年,定要幸福安康,定要長命百歲?!?/p>
多么荒唐,又多么無奈。秦玉錦恨她搶了帝姬之位,可她那樣希望與秦玉錦互換,嫁給自己最愛的人。終是陰差陽錯。
后來秦云羅登上了帝王之位,治水修路成了一代名垂青史的女帝;千里之外蕭珩奪位,也做了云冉國年輕有為的新皇。
后來的后來,與他有關(guān)的所有故事,她都只能從大臣的文書里知曉,聽聞他勵精圖治,聽聞他一生平安??伤肋h(yuǎn)不會知曉,史記文書之外,他在皇宮深處命人造了一個竹園,園中建起一座高樓。
竹是南方瓊玉國的青竹,樓是暗紅的磚壘起、黛色的瓦鋪就。是玲瓏宮里,和她所居處一模一樣的竹園紅樓。
許多年后,曾經(jīng)英朗的兒郎如今垂垂老矣,鬢邊的發(fā)蒼白如雪,可蕭珩還是會時常去陰冷的竹園練劍。偶然逢雨,他會下意識望向那座紅樓,他命人一直開著二樓的窗,似乎望著望著,便能瞧見一個作畫的白衣身影。
他想起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江南渭北三千里”。那一句完整的詩句是“鴛鴦俱是白頭時,江南渭北三千里”。本是鴛鴦,卻要天各一方。
紅樓隔雨再望不到,珠箔飄燈唯他獨(dú)自歸鄉(xiāng)。他想要帶回家的姑娘,終是永遠(yuǎn)留在了那座紅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