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店長

14 年前，諾亞·鮑姆巴赫根據(jù)自己少時父母離婚的經(jīng)歷創(chuàng)作了《魷魚與鯨》。青春成長的喜劇要素和知識分子的自嘲，讓這個離婚故事傷感卻終究無害。諷刺又辛酸的是，那個站在魷魚和鯨魚面前，自以為理解了成年人情愛規(guī)則的少年，在14 年后成為了離婚故事的當(dāng)事人，用一部《婚姻故事》重新解讀了婚姻愛情和其他魔鬼。

拆下家庭和父母身份的溫情壁壘，《婚姻故事》得以聚焦兩個經(jīng)歷離婚的主角自身，用更精準也更殘酷的筆觸描摹一段親密關(guān)系的終局。

在這個過程中，有眼淚和爭吵，有攻擊與職責(zé)，矛盾鋪陳又不斷升級，按小時收費的律師像解剖尸體一樣解剖一段婚姻，夾在其中的孩子被用作道具，錯誤和委屈被無限放大，而曾經(jīng)真實的美好被無情否定和撕毀。

但這不是《婚姻故事》的全部。在這個過程中，也有往日溫情的閃光，有塵埃落定的平靜，以及站在愛情的終點上回望起點，回望整段愛情的發(fā)生、演化和發(fā)展后，對于自我的重新審視和對曾經(jīng)親密愛人的珍重和放手。正是這樣成熟而溫情，情緒飽滿又帶人味兒的底色，讓《婚姻故事》成為一部真正屬于成年人的現(xiàn)代婚姻童話。

《婚姻故事》，不只是一個離婚故事。

1、空間

討厭洛杉磯的Charlie，總是聽到別人說，“洛杉磯空間很大”。

空間是《婚姻故事》里隱形的第三個主角。在這個周轉(zhuǎn)于不同城市的離婚故事里，空間的敘事作用之一，體現(xiàn)在空間和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上。Nicole 和Charlie 兩人與各自所處空間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他們長久以來身份認同的外在體現(xiàn)，而他們置身的空間，與空間映照的自我，也隨著離婚的進程有了更多象征意味上的變化。

洛杉磯與紐約的居住地之爭是Nicole 與Charlie 最明顯的第一個矛盾。兩座城市，兩處空間之間的差異，正是夫妻兩人性格、成長經(jīng)歷甚至作為人的內(nèi)核之間巨大不同的具象化表現(xiàn)。

生在好萊塢演藝世家的Nicole 是真正屬于洛杉磯的人：熱情，外放，關(guān)心他人，享受家庭。她和住在洛杉磯的母親和妹妹關(guān)系都很親近，也能非常游刃有余地往返于泳池派對和攝影棚。這樣的她，在擁擠的紐約，逼仄的布魯克林公寓里，會“感覺自己很小”，而重返洛杉磯，爭奪自由選擇生活空間權(quán)力的執(zhí)念，也成為了Nicole 下定決心離婚的原因之一。

與Nicole 相反，Charlie 的靈魂歸屬地則是紐約，他與父母關(guān)系不好，早早獨立，生活在冷漠的大都市反而讓他安心。他看不上好萊塢的嘈雜，將身心都獻給了劇院，而他習(xí)慣的場所，是灰暗而私密的小酒館，只需和關(guān)系最親近的劇組成員社交。

隨著離婚的進程，Nicole 如愿以償回到了洛杉磯開闊的大房子，但Charlie 卻被迫進入他所不習(xí)慣的空曠空間，進入洛杉磯大而冰冷的酒店房間，空蕩蕩的加州公寓，沙發(fā)被搬走的冷清布魯克林公寓，最終妥協(xié)，嘗試到洛杉磯生活。在Nicole 重塑自我時，Charlie 卻不得不將他與空間的關(guān)系，以及在此空間下建立的原有生活和身份徹底打碎。

空間的另一個作用，是通過兩個主角在同一空間時的距離，描繪出兩人真實的情緒和對彼此的態(tài)度。特寫和反打鏡頭是會騙人的，只有向后退一步看到空間的全貌，才能真正體會到兩個角色之間的感情流動。在夜半的地鐵上，Nicole 和Charlie 遠遠地沉默著；在激烈對峙的法庭上，Nicole 和Charlie 分坐在長桌的兩端，低著頭聽著對方律師的攻擊，彼此的身影在背景中虛化；而在Charlie 空蕩蕩的公寓房間，保持著虛偽的禮貌，互相問候著的兩人實際上正分置于畫面兩端，馬上就要撕碎這殘存的體面。

但疏離不是兩人距離的唯一形式，在這個流動著的故事中，Nicole 與Charlie 之間也不乏近距離的親密和溫情。Nicole 為Charlie 剪發(fā)，蹲下身為他系鞋帶，都一次次地重新拉近兩個人的物理距離。甚至到最后分離的終局寫好時，也有一個意味深長的疊化，重新將已身處不同城市的兩個人放回到一起。

就是這樣距離與情感的反復(fù)，在親密與冷漠，溫情與疏離間的跳躍，給予了《婚姻故事》真實卻清醒的質(zhì)感。

2、權(quán)力

在跟離婚律師的談話中，Nicole 說：“我感到自己很小?！?/p>

這種渺小一方面是空間上的，生活在擁擠的紐約壓縮了Nicole 的自由和快樂，但更多是心理上的。Charlie 作為導(dǎo)演而Nicole 作為女演員的身份，框定了家庭與創(chuàng)作中指導(dǎo)與被指導(dǎo)，觀看與被觀看的關(guān)系，而這層權(quán)力關(guān)系也直接導(dǎo)致兩人之間創(chuàng)作權(quán)與話語權(quán)的不公正分配。

Nicole 與Charlie 的身份設(shè)置相當(dāng)有趣，Nicole 曾經(jīng)是青春性喜劇里一脫成名的明星，而Charlie 是先鋒劇院的導(dǎo)演。在這種“藝術(shù)有高低”的話語體系下，Nicole 難免不自覺地自卑，而在她放棄自主選擇作品，將指導(dǎo)的權(quán)力都給予所謂更藝術(shù)更先鋒的Charlie 后，Nicole 的聲音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弱，而Charlie 也不可避免地越來越習(xí)慣于自己處在權(quán)力高位，哪怕在兩人即將離婚的檔口，他也忍不住對Nicole 最后一場演出的演技進行點評。

有意思的是，Nicole 在戲劇舞臺的告別演出，扮演的是代表戀父情結(jié)的厄勒克特拉。伯格曼的《假面》中，麗芙·烏曼飾演的女演員伊麗莎白，也是在出演厄勒克特拉時在舞臺上失聲，從此不發(fā)一語。

在Nicole 脫離了丈夫創(chuàng)意上的束縛后，率先將離婚訴諸法律的她，實現(xiàn)了兩人關(guān)系中的權(quán)力倒轉(zhuǎn)。Nicole的妹妹向Charlie 遞離婚文件的段落可能是本片最好笑的橋段，涉及昵稱、英國北方口音和一個莫名其妙的派。而隨著這份文書的遞出，Nicole 也將影片的敘事視角毫無痕跡地交到Charlie 手上。

《婚姻故事》雙線敘事結(jié)構(gòu)的有趣之處，在于視角總是聚焦在處于權(quán)力低位的那一方。當(dāng)Charlie 接過POV，他所面臨的，是奔波，輾轉(zhuǎn)，被動下的焦頭爛額，客場作戰(zhàn)的無力，最終失去家庭的歸屬和認同，失去存在感，在兩年的萬圣節(jié)之間，從invisible man 變成了披著床單的幽靈。

在Charlie 的視角中，穿插了一小段Nicole 與律師排練的場景。此時處于權(quán)力低位的不再只是Nicole 一人，而是所有在家庭與婚姻生活中被給予更高要求，被“好媽媽”“好妻子”標簽所綁架和定義的女性。借Laura Dern 扮演的女律師之口說出的“天父甚至沒有fuck”，簡直可以當(dāng)選今年最佳的女性主義發(fā)言，也讓觀眾在此時重新衡量Charlie 和Nicole 在這段關(guān)系中的角色和地位。

導(dǎo)演在處理兩個人物上盡量做到了公平，但還是能看出他作為離婚中的丈夫?qū)harlie 這個角色的偏袒。這種偏心首先體現(xiàn)在銀幕時間上，一整段調(diào)查員拜訪的戲感覺是專門為了Charlie 而加，以將他的孤獨和無力刻畫得更加細膩而深刻。但鮑姆巴赫仿佛刻意回避了Charlie 出軌這一行為的不正當(dāng)性，著重于用Nicole 的疏離和離婚對Charlie 的影響來為他辯護，為他贏得同情。

然而，Charlie 在這場離婚中所經(jīng)歷的心碎與脆弱，與Nicole 在之前婚姻中所經(jīng)歷的被忽視，被壓制，被背叛相比，似乎顯得微不足道。一方面，從女性角度出發(fā)的平權(quán)發(fā)言值得稱贊，但另一方面，鮑姆巴赫又似乎仍無法跳出固有的視角，在Charlie 這個角色身上顯露出了一絲絲他作為男性的自負與自憐。

3、“故事”

《婚姻故事》是一個關(guān)于故事的故事。

夫妻倆各自的律師，都早早向他們強調(diào)了敘事的重要性。故事是最有說服力的武器，Nicole 和Charlie 如果想贏得這場離婚戰(zhàn)役的勝利，就必須得重新編排記憶，向法官虛構(gòu)出一個婚姻不幸福，對方是混蛋而自己是受害者的故事，即使他們都知道事實不是如此。

在這樣的語境下，《婚姻故事》不再是一個單純的離婚故事，它用精巧的雙視角，向觀眾揭開一個殘忍的事實：這是Nicole 和Charlie 各自書寫的人生故事，這是他們不斷講給自己聽，最終選擇無條件相信的故事，從頭到尾都與對方無關(guān)。

在那段精彩而爆裂的吵架戲中，終于爆發(fā)的Charlie，無情地反駁并推翻了Nicole 不斷告訴自己的那個故事。在Nicole 講述的故事里，她是Charlie 的附屬品，被Charlie 困在布魯克林的一隅，被剝奪了發(fā)聲和創(chuàng)作的機會，但在Charlie 的故事里，Charlie 變成了Nicole 用來逃離洛杉磯，嘗試新生活的工具。

這是Nicole 和Charlie 注定分開的最重要原因。Nicole 覺得自己是標簽，Charlie 覺得自己被利用，所有人都被束縛在自己創(chuàng)作的那個敘事里，早已錯失了溝通的最佳時機。

或許人類之間是無法真正溝通的，兩個獨立的個體永遠不可能真正互相理解，因為人類是故事的動物，而每個人都是自己故事中的主角，合理正當(dāng)，絕不客觀。

去年掌鏡《寵兒》的Robbie Ryan，在《婚姻故事》里也再次用他絕佳的空間感，還原出愛情關(guān)系中的情緒流動和距離。Nicole 和Charlie 的吵架戲尤為明顯，Robbie 非常清楚什么時候該捕捉兩個角色最為情緒化的特寫，什么時候又該馬上拉遠，將他們無情地分置于畫面兩端。

曾配樂《玩具總動員》系列和《怪獸電力公司》的Randy Newman，為《婚姻故事》增添了童話般的煽情感，而故事中的兩人，就像知道自己是電影中的人物一樣，舒適而自在地借助配樂表達著情緒。雖然這種配樂加上舞臺劇般燈光的處理，有點"push for emotion"，像是刻意地在撓觀眾的情緒，但也不妨礙我們跟著人物每一次的落淚而落淚。

《婚姻故事》最大的亮點，或許就是斯嘉麗·約翰遜與亞當(dāng)·德萊弗的表演。本片有大段的獨白和大量的長鏡頭，但兩位演員都以極自然而真實的情緒完美地完成。沒有一處表演是讓人感覺煽情或刻意的，Nicole 動情處左眼流下的一滴淚，Charlie 讀信時臉部的抽動和哽咽，都和經(jīng)歷心碎時的我們?nèi)绱讼嗨啤?/p>

斯嘉麗在今年頒獎季兩大熱門《婚姻故事》和《喬喬兔》中貢獻了極為不同卻各具魅力的兩位母親形象，今年注定是屬于她的一年。片尾Charlie 的獨唱驚艷了不少人，其實大家或許都忘了德萊弗也曾出演過《醉鄉(xiāng)民謠》，也曾在《都市女孩》里執(zhí)導(dǎo)過話劇，才華橫溢的“司機”在之后還有一部更為嚴肅的《酷刑報告》，而這位當(dāng)時一摘面具丑倒一片的凱洛倫，已經(jīng)用他絕佳的選片眼光和越磨越精細的演技穩(wěn)穩(wěn)地走上了演技派道路。

到最后，Charlie 和Nicole 還相愛嗎？我覺得答案是肯定的。Nicole 在爭吵時仍會不經(jīng)意叫Charlie“親愛的”，會為Charlie 拿獎而發(fā)自內(nèi)心地欣喜，而Charlie，在不得不自己找個理發(fā)師后，一定會想起最后一次Nicole 為他剪發(fā)時的溫柔。Nicole 在那封最終還是被Charlie 讀到的信中深切表達了對Charlie 的愛意，而Charlie，終于回到他舒適圈內(nèi)的小酒館，唱的卻是一首關(guān)于愛人的歌。

但這個問題的答案，真的還重要嗎？

從這個角度來說，《婚姻故事》不是一部婚姻勸退指南。它對準的，不是婚姻生活中的丑陋和不堪，相反，它肯定個體敘事在婚姻與親密關(guān)系中的悲劇性影響，但也肯定個體在不再適合的婚姻之外成長和重塑自我的可能。

但這不意味著《婚姻故事》不傷感不遺憾。在做出了理智的成年人該做出的正確決定之后，分離了的Nicole 和Charlie，一定還會遇到能毀了自己睡眠的親密愛人，但這個新人能否像離開了的那個人一樣讓他們感覺alive 而不是alone，誰也無法保證。

從“我們”退回到“我”，alone is alone,not a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