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月亮還是昨天那個一模一樣的,太陽也是,但月亮比往年大上好幾倍,太陽沒什么變化仿佛還小了一點(diǎn)。
月亮也會發(fā)光了。雖然我的判斷時時遭遇人們反駁,他們不相信甚至憎恨我這么說,可月亮確實(shí)有了它自己的光芒。
我說:月亮?xí)l(fā)光,您仔細(xì)多瞧幾眼就會看到我們身上的一些光芒來自月亮而不是太陽。
他們就說:您去死吧曾尹成,您都能看到月亮發(fā)光了還留在這兒找鬼嗎?不要每天神神道道攪亂我們的日子。
我就再不和他們說話了,路上相見就和瞎子相見一樣,互相看也不看一眼。
我此時獨(dú)自坐在離家很遠(yuǎn)的山頂看我的牛在草地上吃草。我在這兒給它搭了牛棚,為了每天有動力來坐上幾分鐘便將牛關(guān)在此處。從未有人打算偷牛,就像要遠(yuǎn)離一片不祥之地似的,除了我每日到此。他們說這兒是禁地。有人說我之所以神神道道就是每天來一趟禁地造成的。他們背地里說我壞話。
管他呢。就當(dāng)什么都沒聽見。
我今日只覺得比昨日更餓。我的飯量在增大,體重也是從前的兩倍。說來又會令人反感,我把這兒的野果全都摘來充饑,每當(dāng)我吃飽了這些果子回到與人們聚居的地方便不再做晚飯時,人們就十分生氣,他們說——當(dāng)然不是直接看著我說,而是站在離我遠(yuǎn)點(diǎn)兒能讓我聽見的地方就開口——可以不吃晚飯但為什么要編造謊言呢?那不祥之地除了石頭會有什么好果子,我們最厭惡的就是這個人從不說一句實(shí)話。
已經(jīng)許多年不和他們說話了。我懶得每噼。
月亮的光變得更淡時太陽就徹底關(guān)閉它的光芒,落在地上的亮光是夜來之前的樣子。我把牛關(guān)在圈中,用手拍拍它的屁股對它說,你要好好地待在這兒啊,我明天再來看你。牛就沖我叫一聲,它是在回我的話。
回家時路上落了雨。一落雨什么光也看不見。我摸黑回家。
第二天醒得很晚,我極少睡過時。是被敲門聲驚醒的。
在家嗎?曾尹成您在嗎?
我對這個聲音很陌生。我在想要不要繼續(xù)裝作沒有人在家的樣子。我屏住呼吸。
您在家的對嗎,曾尹成?
我屏住呼吸。
您若是不在我就回去了。
我屏住呼吸。
看來確實(shí)不在家。
我悄悄下床走到門邊,通過門縫看見那人并沒有走。我還被他嚇一跳。我的兩個眼睛望出去的時候恰好撞見他也湊近門縫往里看。
我只好打開門。
打開門才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的是個孩子,七八歲光景。他是搬了我院中的凳子站在上面才勉強(qiáng)夠到縫隙大一些的門縫。
找我什么事?我說。我都懶得問他怎么一副成年人的嗓子。
他嘿嘿笑說,我找您有事,曾尹成,想請您幫我一個忙。
我能幫什么忙?我又不認(rèn)識你。
您不認(rèn)識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認(rèn)識您就行了。請您將我留在身邊,也就是說我以后要和您住在一起了。
為什么?
因?yàn)槟赣H把我趕出來了。
為什么?
因?yàn)槟赣H說我是您的兒子。
她是在開玩笑嗎?!
她沒有開玩笑,我確實(shí)是您的兒子。
我就腦袋轟的一聲,覺得兩條腿在發(fā)抖,要站不穩(wěn),感覺和小時候一樣,誰丟牛糞砸了我一下。我這輩子都沒有碰過女人哪兒來的兒子?
你不要胡說八道了。我說。
我有名字的,我的名字叫曾漁。母親說您和她是在打魚的時候相識的。后來就有了我。
真是,真是天大的笑話。
既然你是一個孩子,那為什么你的聲音這么老?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問出這樣一句沒有水平的廢話。他聲音老不老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該問他怎么確定我是他的父親。這些年我獨(dú)自住在西邊,雖然還在村中但隨著原先那些挨著我住的人將房子搬開,我就差不多是獨(dú)自占了一片地方與誰都不來往。這兒的姑娘更不會喜歡我。
母親時時逼我來認(rèn)您,可我不想來。他說。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從他的談吐和舉止就能看出他是個相當(dāng)聰明的人。
他的話居然引起了我的興趣。
那現(xiàn)在怎么辦?我問他。
要么您將我留下來,要么我走。他回答得干脆。
我搖搖頭。我不同意你留下來。我說。
曾漁就走了。他沒有半點(diǎn)繼續(xù)懇請我將他留下來的意思。只是走出幾步遠(yuǎn)又掉頭與我說:要是有一天您遇見我母親,您就跟她說我已經(jīng)來認(rèn)過您了。
我愣住。難道我還會遇見她?
他走后我坐在門口尋思很久也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這平白無故冒出來的兒子。父母在世期間確實(shí)為我說過一門親,對方趕巧了也是打魚為生,住在離我們這兒挺遠(yuǎn)的一條大河邊,可我從未見過這家姑娘。父母去世以后這家人再也沒有差人來看望。我的未婚妻早已另嫁他人。我是聽人說的,她嫁給一個打魚為生的男人。難道那男人辜負(fù)她了嗎?即使這樣也不會來找我。我們根本就是陌生人。這孩子的母親是我那未婚妻嗎?我想得頭都痛了。
之后,我越想越覺得荒唐,心里卻怎么也放不下,進(jìn)屋端著鏡子看半天我的臉,還很年輕的臉,只是從這臉上突然發(fā)覺先前那小子確實(shí)跟我的長相很有幾分相同。我嚇得將鏡子都摔碎了。
想起要去山頭看望我的牛,摔碎的鏡子也懶得清掃便急匆匆出了門。
牛早已餓得好像瘦了一圈。天知道它怎么也和我一樣貪食。待我走近它身旁,發(fā)覺它比往日小了一圈。
這一天當(dāng)然不好過,都在發(fā)呆和胡思亂想中度過。
之后連續(xù)半個月,我都在發(fā)呆和胡思亂想中度過。有一天早晨.我因?yàn)榻K于淡忘了那孩子的事情,心情又變好了,一大早去山頭看?!,F(xiàn)在唯獨(dú)使我牽腸掛肚的只有牛。它患了一種怪病,一天比一天小,才一個月時間已經(jīng)瘦了大大的一圈,跟頭山羊差不多大小了。我真害怕有一天它會消失在我面前。
我到山頭時月亮和太陽都照著草地了,我的牛小小的—個,在草地上臥著吃草。它很懶。
我走過去低下身才能拍到它的屁股。
你可要好好的?。∥艺f。我在草地上趴著看它吃草,看著看著,天哪,我看見什么了!
您是誰?我問。
我看見前方向我走近的一個人——這個人他是……他是我自己,我是知道自己長相的。我看見這個^就像從前照鏡子一樣,可這不是鏡子,這是在山頭的草地上,我看見活生生的我自己向我走來。我被他嚇得魂都飛了。
您忘了我嗎?他平平靜靜地問。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話,我很害怕,直挺挺坐在草地上,情緒還沒有緩過來。
您不要害怕,您難道害怕面對您自己嗎?您瞧瞧,我和您是一模一樣的,我就是您自己呀!請不要擔(dān)心,也請不要以為我在說瘋話。他說。
這么說就更令我害怕了。
我出什么事了嗎?我只好這么沒頭沒腦地問。也不算沒頭沒腦,要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會撞見我自己嗎?我可從未想到有一天撞見自己會比撞見鬼還令人害怕。一定是禁地的緣故??磥砣藗儾粊泶说厥菍Φ?。
不過,我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雖然還是一張年輕的臉,年紀(jì)卻不小了,再驚恐的事件也頂多讓我害怕幾分鐘。
您過來坐。他喊我。
我就過去坐在他身邊。
這么說來,您也叫曾尹成?我問。
他點(diǎn)頭:是的,我沒有別的名字。他是有點(diǎn)悲傷地回答我這句話的。
我出什么事了嗎?我又問。
我不知道。他說。
那您來做什么?
我不知道。
那您總該有個目的?。?/p>
我不知道。也許您在這兒,我就不由自主到這兒來了。也可能是我妻子時時逼迫我來見您。雖然我一點(diǎn)也不想和您見面。
不想和我見面?
是。難道您想和我見面嗎?您剛才可是嚇得不輕。莫不是您還想著將從前的自己一個一個全部找回來嗎?找不回的。既然那天早上您從房子里走出來的時候,房子的每一邊都站著一個人——您自己,您自己朝著各個方向走后互相沒有回頭看一眼,這些出走的人再也不會想著回頭。他們早就已經(jīng)過上不同的日子了,就像我,過得和您不一樣。我雖然是您分身的部分卻不是您自己了。我已經(jīng)跟我的女人過了十幾年快活平靜的日子,只是這些年她對我有了意見,她看穿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逼著我來與您相見。她希望您還有那天早上的能力,像穿衣服那樣把散落各處的您自己一個一個穿回去,這樣我們就和從前一樣,是一個完整的人。說來有點(diǎn)兒詭異,我不知道您聽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是,您那天突然之間分散成好幾個一模一樣的人,在她眼前若無其事就走了。她是親眼看見您……抱歉,我要實(shí)話實(shí)說……像老蛇蛻皮那樣打開房門向前走時,邊走邊分散,那些分散的部分瞬間成為一個和您一模一樣的人——比如您現(xiàn)在看到的我一樣,完完整整的,外表絲毫不差,在她身邊不作停留就匆匆走遠(yuǎn)了。我就是您尚未對她完全淡忘的那部分變成的,我留在她的身邊,她反正也看不清我到底是您本身還是您分散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殘余。我回去的時候她吃驚的樣子還沒有改變,站在原地,張著驚異的嘴巴半天合不攏,直到我走近眼前她才茫然地望著我。對于那天早上的事情她一會兒記得一會兒記不得。不過最近她似乎又想清楚了,所以讓我必須找到您。
抱歉,您在說什么鬼話?我聽得糊里糊涂。
我知道,您覺得我是個神經(jīng)病在說胡話。您將那件事忘記了。
我確實(shí)不知道您在說什么。雖然我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可通過一番談話我覺得,我們并不是一個人。
當(dāng)然,我正是希望我們不是一個人,這樣我的人生才會有意義。我們分散的部分最好永遠(yuǎn)不要相見,各自一方各自生活,腦海里有什么想象的地方就仿佛自己真的在那個地方。我現(xiàn)在也不清楚我是不是憑著想象來到您這兒的。
我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話。
您不用太吃驚,也許哪一天您會撞見來自各個地方的您自己。只是那些人恐怕和我一樣,都不是自己想來見您,是他們偶爾過得不太舒心才會貿(mào)然跑來與您訴一訴苦,畢竟您是我們的根系?,F(xiàn)在時間也不早了,我還要趕回去吃我妻子做的晚飯。她總在日落時分將晚飯端上桌子。真是個勤快又美麗的女人。您一定也是因?yàn)檫@樣才留念她吧?既然我今天遇見您了,就干脆跟您說個清楚,不管怎么樣請您以后不要來打擾我們的生活。
打擾你們的生活?您可放心啊,我根本不認(rèn)識您的妻子。難道我從前打擾過誰的生活嗎?
您打擾過,只是還沒有見到她的時候我就將您堵在路上了。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做這樣的蠢事。而且,我也不會與您合為從前的自己,我已經(jīng)是獨(dú)立的一個,為了讓您更加明白這個關(guān)鍵,我決定將名字還給您,從今往后我改叫曾不成。這是一個新名字,意味著我是一個新的人。當(dāng)然我無法拔掉從您身上分來的姓氏,我出自這個源頭,但我保證與這個姓氏再無半點(diǎn)感情。
說完他就起身走了。
望著眼前的小牛,真想讓它告訴我,到底剛才這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在說些什么鬼話。小牛早已吃飽了臥在一邊吹風(fēng)。秋季的風(fēng)涼得不行,吹得人渾身發(fā)抖,我趕緊去牛棚找了件衣服披上。
夜幕降臨了。
我打算這段時日不再回家。就住在牛棚。牛棚夜里通風(fēng),趁還能看見一點(diǎn)亮光,我在草地上找了些干草將棚子周圍堵了一下,棚子里暖和起來。
這一天晚上我連連做夢。夢見在一間黑洞洞的屋里怎么找也找不見出去的門。我被困死在那間黑屋里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屋外有個女人在喊我,聲音很細(xì):曾尹成,曾尹成,您就再忍忍吧,等明天太陽出來我就放您出來。我就對那個女人吼:快放我出去,這個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待了。女人就在外面冷笑說:那就不要怪我心狠,這門我是特意為您做的,您動它也動,沒有我的允許它永遠(yuǎn)也不會停下來讓您找著,我就不明白您為什么不好好待在這兒,非要這里一趟那里一趟像得了失心瘋。我就在這間黑屋里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我就對她說:我就是得了失心瘋,想讓我一輩子待在這兒的想法趕緊斷掉,我就是要這兒一趟那兒一趟,往日我出去了還會回來,現(xiàn)在我不回來了,我發(fā)誓,只要我走出這間屋子我保證再也不回來!我還跟她說,我受夠她了,受夠她像老天爺那樣想左右我的自由。我就更加賣力在房間里跑來跑去、伸手找門,可怎么找也找不著,但我沒有開口求她。我恨她。她站在屋外就像用受了一輩子氣的肚子在跟我說話:好好待在屋里吧!
我是滿心焦急著醒來的。
醒來時面前站著一條狗。可我沒養(yǎng)狗啊。不知道它哪里來的。
我起身去旁邊看我的牛。
牛不見了?。?/p>
我四處瘋了一樣尋找。一直到天亮都沒有找著。
狗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出去找牛的時候它也跟著出去,我回到牛棚它也回到牛棚,我坐下來休息時看它,它正看我。
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狗長著一條牛尾巴。天哪,莫不是?!我趕緊湊過去抓住它的尾巴看了又看,狗很高興,一會兒用頭蹭我又蹭我,從那眼神中透出好像要對我說點(diǎn)兒什么的意思。
難道你就是我的牛嗎?我自言自語。
狗很高興。我放開它尾巴時它急忙用尾巴掃我的手。這是我的牛的尾巴。我的牛哪怕一根毛發(fā)我都認(rèn)識。
你是我的牛?!我差點(diǎn)跳起來說。
狗很高興。它在我手臂上蹭了又蹭。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想。我傷感不已,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直覺告訴我這條狗就是從前那頭牛變來的。千真萬確在我眼前發(fā)生的不是幻覺。近來遇到的事情讓腦子根本轉(zhuǎn)不動。也許昨天那個改名叫曾不成的人說的都是真話,我做的夢也確有其事。
怎么辦呢現(xiàn)在?我望著狗說,視線鎖定在它的牛尾巴上。我太熟悉這個曾經(jīng)長在牛身上的尾巴了。
狗當(dāng)然和牛一樣回答不了我的話。它只是汪汪叫了兩聲。
牛變成狗以后,飯量倒是減少了,不過它已經(jīng)不吃草了,它要和我—樣吃野果子,偶爾也去捉只老鼠打牙祭。
我?guī)е吩谂E镒×税肽?。半年間我沒有遇見一個人。但每天夜里我都做著一樣的夢:在黑屋里找能出去的門。
那個叫曾不成的人也時時在我腦海里游蕩。不。實(shí)際上不是他在我的腦海而是他的妻子,我總是想象曾不成的妻子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不。實(shí)際上我不是在想象她的樣子而是在懷念她。我心里總是放不下這個不知具體面貌的女人。我知道她很美。我知道她就是我夜里夢見的那個屋外的女人。我夜里恨她。白天醒來卻在懷念她。我想去看她。可我不能去。曾不成說,我不能去打擾他們的生活?,F(xiàn)在想來他確實(shí)相當(dāng)了解我的心性,知道我終有一日會忍不住前去。
我跟狗說:也許我以前確實(shí)去看過她。只是后來我要將她忘記便忘記了,曾經(jīng)她屬于我,和我一起生活,至于曾不成說我當(dāng)著她的面用很復(fù)雜的樣式將自己分散逃走,像什么呢,像金蟬又不完全像,金蟬脫一只殼而我脫無數(shù)個。這些都不在我的煩惱之中,我只突然有點(diǎn)兒煩惱現(xiàn)在她屬于曾不成,那個從我這兒分出去的想要獨(dú)自成立的人。我已經(jīng)不能說他就是我自己了。他是在過他自己的日子呢。可那個女人是我的。我想念她。
狗搖搖牛尾巴。它的意思是說:您想多了。
我又跟狗說:我總是做夢。我回去看她不是真的要徹底回去,既然她喜歡曾不成就曾不成吧,她挑中最值得喜歡的曾不成就算了吧。我也認(rèn)。但她必須幫我一個忙。
狗搖搖牛尾巴。它的意思仍然是說:您想多了。
我并沒有想多。有的事總要?dú)w在一條路上。只可惜從前的事我一點(diǎn)也記不起來,找不到回去看她的路。我該怎么回去呢?
月亮變得比從前更大,而且一直那么圓,太陽更小了,早晨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永遠(yuǎn)是西邊的月亮。月亮白天也出來,在明朗的天上它比從前更招人喜歡,它的光不熱,和陽光一樣明亮但不會曬傷人的肌膚。
這是新的一天。我早晨醒來推開牛棚后門準(zhǔn)備出去散步,實(shí)際上也不算后門啦,不過是個洞口罷了,狗先鉆出去我隨著也鉆出去。在我和狗的眼前就是那個永遠(yuǎn)那么渾圓的月亮。它白天夜里都在天上,從西邊跑到東邊,又從東邊跑回西邊。它好像一天比一天大一些,它要占滿整個天空嗎?
狗抬眼看了看覺得十分無趣的樣子,看來它并不喜歡月亮,竟然低頭吃地上的草。我以為它不吃草呀,這么久來我是第一次看見它吃草。難不成有一天它還變回牛?我激動,但也希望這樣的事情還是不發(fā)生了,我喜歡它是狗。自從它變成狗,我就更喜歡它的狗樣。
你最近挺閑啊,跟個咸蛋似的。我摸摸它的狗頭說。
狗甩開我的手。它變成狗以后就逐漸增長脾氣,與從前那溫順的牛樣是不同了,不僅是外在的不同,性格也變化不少。它敢給我甩臉子,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摸它的頭它將我的手狠狠丟開。
我又摸摸它的頭。
我一本正經(jīng)對它說:我們?nèi)フ宜桑貌缓媚兀?/p>
狗立刻就扭頭看我了。我知道,這幾天它之所以給我臉色就是看我每天在牛棚背后看月亮,無聊透頂,胡言亂語,吃完了睡睡完了吃,如果它不是我親養(yǎng)的狗估計(jì)早甩爪子走了。現(xiàn)在聽我這樣一說,它十分高興。從眼神里就看出它的高興。
我也很高興自己終于下了決心。
我們選了個陰天趕路。不知道如何去找她,我的腳卻一直在向前走。
很茫然啊。我忍不住對狗說。
狗不理我。
狗在前邊甩著它的牛尾巴。我母親曾說,一條牛尾巴遮不住牛屁股,她要是還活著就好了,就能看見一條牛尾巴遮不住牛屁股但遮住了狗屁股。
想起這個我突然想笑,于是笑著對狗說:你這條尾巴很顯胖啊。
狗還是不理我。
走了許久我才明白其實(shí)并非我的腳領(lǐng)著我走在這些陌生的路上,而是狗,是狗在帶路。也許它曾經(jīng)隨我一同回去見過她(差一點(diǎn)兒見上),它的印象中還完整地保留著這條去看她的路。
我和狗路過一座村莊,村莊里正是春天,人們正在水田里拔秧苗。很多個漂亮的姑娘啊,她們扎著馬尾,挽著褲腳,她們抬頭看我和狗路過。她們笑。我也咧嘴笑。我覺得我是在笑。也許笑得不是那么好看,我一笑她們就不笑了,她們的笑就像夢一樣醒來了。我就低下身牽著狗的牛尾巴,我的狗也很配合,它倒著走路。
啊哈哈哈,那個騷包!姑娘們說。
我才不管她們呢,她們高興就好,她們再將笑容送給我就好。多少年啦,我一個人獨(dú)居,心里空落落的,今天是我見人最多的一天,見到美麗姑娘最多的一天,今天是春天,秧苗青青的,水田是新的,姑娘們也是新的。我很高興啊。我感謝我的狗,它始終配合我的手勢,我要表演這樣一個吸引姑娘眼球的游戲,它就倒著走路跟在我的身后。我提一提狗的牛尾巴,狗就跳一跳,雖然它已經(jīng)跟我走了很遠(yuǎn)的路,跳躍動作相當(dāng)有難度,它還是跳了又跳。
啊哈哈哈,他是個傻子吧!姑娘們說。
無所謂啊,我和狗都不將她們的嘲笑放在心上。今天是春天,秧苗青青的,水田是新的。
我們路過她們了,村莊落在身后了。我放開狗的牛尾巴。啊,好失落,我剛才那昂揚(yáng)的心緒這會兒墜入谷底,像被誰搶走所有家當(dāng)猛然成了一個窮鬼。
我失魂落魄。
狗失魂落魄。
我和狗互不理睬但繼續(xù)趕路。
還有多遠(yuǎn)呢?我問狗。
狗沒工夫搭理我。
還有多遠(yuǎn)呢!我問狗。
狗直接跑了起來。我急忙追著它。在這條路上我什么也不熟悉,這些樹木都是從未見過的,我只能依賴我自己……不,我只能依賴一條狗。只有狗能帶我回去找到從前的愛人。
路上有烏鴉叫?;逇?!我急忙朝路邊吐出一記口水。狗在前邊跑得只看見牛尾巴。要是我能變成狗興許能趕上。
狗不見蹤影了。我索性放慢腳步。既然這樣就讓它去吧。如果它是一只有良心的狗,肯定會在前面某個地方等著我。
前邊就是懸崖了。我坐下來休息,做好將要翻過懸崖的準(zhǔn)備。我的狗是怎么過去的?天曉得。
我掐斷身旁一些花朵的頭,前幾日這兒肯定下了雨,花骨里能喝到幾滴水,清甜的,也微苦。我不確定它們有沒有毒。等我差不多喝到解渴的時候,面前的花朵已經(jīng)堆了高高一層。
可以趕路了。我想。
突然聽到有人說話。憑感覺這話是說給我的。只聽一個男聲說:您要去哪里?
我抬眼一瞧,在懸崖處下來一個人。和我長相一模一樣的人。起初我還以為他是曾不成呢。他不是曾不成。
您是哪位?我問。問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是誰,怎么說都別扭。
我就是您。他說。
您不是曾不成。我說。
當(dāng)然不是。他說。
他坐在我旁邊,不知他哪里來的自信,看樣子就是個游手好閑的,恐怕一天到晚都在林子里像鳥一樣鬼混。
我就是您想的這樣一個人。他說。
我想的?
是啊,您不是剛剛才這樣想嗎?
我就不敢接話了。既然他是我,我心里想什么又怎能瞞住。
那您在這兒干什么?我又問。
跟您見一面啊。他邊說邊扭頭去看別的山上那些陡峭的懸崖,仿佛他的目的就是去攀爬那一座又一座的懸崖,眼神很平靜,也很無所謂。
看樣子您不是真的想跟我見面。我說。
這倒不假。他說。
他起身仔細(xì)觀察那些懸崖去了。
他走遠(yuǎn)了。
就打算這樣走了嗎?我站在他身后想問又不便開口。真是個怪人。
我翻過懸崖,到了懸崖的另一邊。懸崖那邊也是茂密的樹林,只是我在這兒又遇見一個人。這個人也和我長相一樣,身上的裝扮非常樸素,頭戴斗笠。
看樣子您剛從那個春天常駐的村子里經(jīng)過啊。他笑呵呵說。
我說是的。我先前從那兒路過。這兒怎么回事?我問他。
這是夏天常駐的地方。他說。他扶了扶頭上的斗笠。
又不下雨。我對他說。手指他頭上的斗笠。
這么說來,您是見過他們兩個了。他以自言自語的語氣說完,在旁邊掐了幾片大樹葉丟在地上,然后坐在樹葉上。
您這是要回去吧?我勸您還是不要回去了。他又說。
為什么?我說。
您并不想真正回去,好不容易逃離了過去的生活,怎么可能還真心要回去?您只是午夜夢轉(zhuǎn),突然有些沖動罷了。為了不傷害您自己,也為了不給她重新帶去傷害,就這樣吧,到此為止,前面的路您不需要走了,到此為止?,F(xiàn)在您返回您的住地也花不了多少時辰。說句難聽的話,這些年我們各自活在別處,要不是您最近總是想著回去,我們也不會被逼著與您相見。
被逼?誰逼你們?
是您逼我們。只要您想要回去,而我們不想回去的就必須要征得您的同意。只要您堅(jiān)定地不胡思亂想,我們就不用來。
我沒有胡思亂想。
您有。您其實(shí)一會兒想回去一會兒不想。只要您不能停下腦海里那些紛亂的想法,我們就無法安生,要知道我們說到底是被您牽制著的,屬于“要回去”或“不愿回頭”的那部分只要活躍起來,那個屬體就必須來見您,而您剛才攀越懸崖時突然不想去了,我才被逼著出現(xiàn)在您面前。您也看到我這個裝扮,我是在地里忙活呢,我的生活原本過得挺自由的雖然辛苦。我就是您身上“不愿回頭”的那一個?,F(xiàn)在我出現(xiàn)在您身邊那就告訴您我的想法吧,我可是不愿意回去的。我們曾經(jīng)是一個人,看在這情分上,我先前才會奉勸您不用回去,現(xiàn)在仍然也這樣重復(fù)剛才的說法。您此刻掉頭回去的路上還會經(jīng)過春天常駐的村子,如果您樂意的話還可以在那兒小住。
我遇到的總共三個人,只聽您這樣阻攔我。
我是為您好。另兩個逼不得已和您相見,而他們其實(shí)根本不想和您還有什么聯(lián)系。
不。我不能聽您的。
那就隨您的便了,曾……您叫什么?啊對,曾尹成,您瞧瞧,我算是真的從您這兒脫離了,連您名字也記不起。我的想法您明白了吧?
我知道您的想法。
好的,希望您不要給我?guī)砺闊?/p>
我會給您帶什么麻煩?
沒有麻煩就最好了??晌疫€是很擔(dān)心。所以您現(xiàn)在只需要對我說:您走吧,我們永遠(yuǎn)不要再見面了。這樣說了我才會完全放心。往后您真遇到什么麻煩也是您獨(dú)自的事情,您會獨(dú)自承受,我作為您親口說了“永不相見”的一個,就不必承受通過您帶來的更大的壞心情。雖然我肯定也無法完全擺脫這種心情,這是上天注定的,只要我們這些人的根基一您,受了什么禍害,我們就像受了詛咒似的跟著莫名其妙地難過,嚴(yán)重的人會更加悲傷甚至厭世,這樣一來,我們這些生活在您看不見的地方的人就會死去,您當(dāng)然不會有所察覺,不會察覺身上有些東西正在死去。您對我們的感覺就像擁有很多件衣服,只需要看看今天是否穿了衣服沒有裸體走在大路上,而不會在意衣服本身,記不起具體有哪些顏色和式樣,偶然看見它們其中哪一件裹在您身上,還會感到茫然還會懷疑是不是屬于自己。所以還是趕緊說了我要您說的話吧,別再浪費(fèi)我們寶貴的時間,如果您要繼續(xù)趕路前去的話。
為什么一定要說這些呢?我本來也不認(rèn)識您,還有別的那些長得和我一樣的人我也不認(rèn)識,要不是你們帶著我的臉和身形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保準(zhǔn)一個也留不下印象。
您必須要跟我親口說了那句話才行,這樣我才能真正從您這兒脫離,至于先前那兩人對您無所要求,是因?yàn)樗麄儚?qiáng)大,通過自己的努力已經(jīng)完全脫了您的牽制。我確實(shí)沒有那么厲害,您看到了,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在生活中需要許多指引和幫扶,是個柔弱的人,從前在您那兒就是柔弱的,如今分成獨(dú)立的一個也仍然擺脫不掉這樣的命運(yùn)。您就親口跟我說吧,這樣我就能自由自在去過我的日子了。
我這樣說了您就能脫開我,去過自由的日子嗎?我說。
是的。他點(diǎn)頭說。
我就突然感覺到一陣傷感從心里升到頭頂。我住在原來那個地方的時候從不與人來往,也就從未體驗(yàn)過什么人背棄我。
好吧,您走吧,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我說。
不是“以后”,要說“永遠(yuǎn)”。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逼我,錯一個詞都不干。
您走吧,我們永遠(yuǎn)都不要再見面了。我重新說。
他就走了。臨走取下斗笠給我鞠了一躬,像是給死去的人告別那樣,給我這么一鞠躬。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繼續(xù)趕路。
我的狗是跑遠(yuǎn)了。往前走很久不見它的蹤跡。也許它也背棄我了。想到這兒喉嚨里堵得慌,一慌神便將眼淚逼落。我一邊走一邊伸袖子擦眼睛。才走沒多遠(yuǎn)便狠狠跌了一跤。林中走路不看路是要吃大虧的。
到了傍晚,天氣還很熱,也就是說我還沒有走出這座夏天常駐的村子。等到身上一陣涼快時,我聽到前方傳來水聲,有人在水邊嬉戲的那種水聲,心情瞬間就明朗起來了。加快腳步。
最后幾棵樹被我甩在身后。
眼前豁然開朗。一大片寬闊的地方。夜晚似乎永遠(yuǎn)也不會來的地方,太陽剛剛落下去,月亮也不在天空,但地面上事物都還在清晰之中。一大片水塘就在我前方不遠(yuǎn)。有個孩子在那兒跑來跑去地嬉笑,他獨(dú)自玩得很開心呢。
我加快腳步走向水塘。走近那個孩子。
那孩子背對著我,但肯定知道身后有人,只是裝著并不知道有人靠近。我?guī)缀跻焓秩ヅ乃募绨蛄怂呸D(zhuǎn)身面對我。
他面對我,我就被他給嚇著了。這不就是先前那個孩子嗎?那個自稱是我兒子的家伙。
真巧啊。他說。
是,是很巧。我說。
他的聲音比從前還老一些。樣子卻是個更小孩子的貌相。天知道我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要不是當(dāng)著他的面,我真想揪一下自己的臉看看是不是在做噩夢。
這么說您是決定好了?他問。
什么?
就是回家見我的母親呀!
你的母親?
是。
你的母親是誰?
就是您要去見的那個女人。您是不是把她的名字忘了?
你說的是那個……
……對啊,是那個漁女。
他搶了我的話。
我點(diǎn)頭說是,就是去見那個漁女。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妻子,印象中我們沒有見過面,有人跟我說她是我的妻子,我離開她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記了。
她的名字也忘記了嗎?他問。
我啞口無言,被戳中要害。我確實(shí)不記得她的名字。
那你知道嗎?我問。這簡直是句笑話。
我也不記得了。他說。想不到我的笑話被他接成一句更大的笑話。誰會不記得自己母親的名字呢?
我確實(shí)也不記得了。誰會真正記得自己的母親呢?他說。
我們就互相看著,他先前還很歡快的臉?biāo)查g變得嚴(yán)肅又轉(zhuǎn)成了憂傷。
不好意思,我要趕路去了。我準(zhǔn)備起身告別。
好啊,您就走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離開我。他坐在水塘邊,用一根樹棍一邊拍著水塘的水,一邊生氣地說。
我確實(shí)不記得他是我的兒子。我想。
您走吧。他催我。
我就走了。我把這個自稱是我兒子的人丟在了水塘邊。走遠(yuǎn)之后回頭看,發(fā)現(xiàn)他低頭不看我。但總感到身后一股目光爬在我的兩個肩膀上。
我到了一座秋天常駐的村子,現(xiàn)在不需要誰來提醒我就知道這是秋天常駐的地方。
沒有看見一個人。連人的聲音都不曾聽見。只有樹。只有房屋。只有穿插在這些房屋之間的小路。只有人們栽種的花草長在路的兩邊,已然成了野生的花草了。
我在這些房屋之間觀察許久,其間推開好幾扇窗戶和房門,里面都只有從外間飄進(jìn)屋的落葉,只有一些古舊的擺設(shè)和蒙了灰塵的餐具。怕是很久沒有人打理了。這兒只有房屋還活著,人不知去向。我連續(xù)吼了幾聲確定無人居住在此。
周圍沒有莊稼。只能看出一些土地還殘存著曾經(jīng)播種過莊稼的痕跡。
我算是體會到什么叫“人去樓空”了。秋風(fēng)不停地在這些房屋之間流竄,能讓這兒還有活的聲音。
雖然天色已黑,我也不打算在這兒留宿。
我是在村口遇到我的狗的。
你這個狗東西!我踢了它一腳。狗很委屈也很暴躁,用它的牛尾巴狠狠甩了我一下。甩在我的小腿肚子上。
長脾氣了呀你!我說。
狗就收起它的牛尾巴,不聲不響跟在我旁邊??礃幼铀鋵?shí)并沒有消氣。
難道你還怪我走得慢?我說。
狗就使勁搖動尾巴。它的意思是說:你就是走得慢。
我就不作聲了。跟狗有什么好計(jì)較。何況現(xiàn)在能重新遇上也好啊,證明它沒有背棄我。
氣溫突然降了下來,我穿來的衣服根本抵抗不了寒氣。還好山中有干枯的野草,往年我有經(jīng)常進(jìn)入山中游玩露宿野地的經(jīng)驗(yàn),迅速編織一條披在身上阻擋冷氣的披風(fēng)不在話下,這兒不缺干草,便暫時歇了腳步準(zhǔn)備御寒的披風(fēng)。我給狗也編了一件,將披風(fēng)的下擺打一個結(jié),狗穿的就不能算是披風(fēng)了,而是一只袋子,將狗頭露在外面。
這是我見過你最好看的樣子。我忍住笑跟狗說。
狗也轉(zhuǎn)了轉(zhuǎn)圈子,對這件新衣服很滿意。它抬眼感謝我的時候眼里已經(jīng)沒有一點(diǎn)兒不高興,我們之間的不愉快算是徹底化解了。
接下來的路很難走。天上早已開始大片大片落著雪花,途中積雪也越來越厚,有的地方甚至仿佛踩人大坑之中,好幾回我的狗被陷得連頭也看不見,我急慌慌摸了幾下才將它從掩蓋的雪中提出來。
不能再走了。我跟狗說。
狗很堅(jiān)強(qiáng),它幾次邁著細(xì)腿跑到我前面。這樣我就只好跟著上前。我可不能一個人獨(dú)自走在這條厚厚的積雪路上,茫然無親實(shí)在可憐,萬一出了什么意外,至少我的狗能陪著我。
我二人……不,我和狗……我們走近了一座村莊。真幸運(yùn),這是個人煙旺盛的村子,飯點(diǎn)時每個悃囪都冒著煙。
我聞到了飯香。我跟狗說。
狗說:汪汪汪!
你也餓了吧。我伸手摸摸它的頭。
狗說:汪汪汪!
你叫什么呀?這兒有你的熟人嗎?我拍拍它的腦袋。感覺到它好像是沖著什么熟悉的人在傳達(dá)喜悅之情。它的牛尾巴也跟著高興起來了。
它脫開我的手興奮地向前跑去。
大霧將我的視線蒙住了。狗隱沒在大霧之中。
曾小狗、曾小狗!我喊它。這是我新給它取的名字。從前它叫曾小牛。
曾小狗一點(diǎn)兒聲音也沒有傳過來。
你不要掉大坑里了!我沖前方吼叫。也跌跌撞撞跟著向前趕去。誰料大霧也跟著移動,始終將前方七八步遠(yuǎn)的景物通通蒙住。
曾小狗一點(diǎn)響聲也沒有。
該死的王八蛋狗!誰要是相信狗是最忠誠的他一定是瘋了!我忍不住咒罵,想來它又是將我丟在這兒不管了。自從它變得牛不牛狗不狗,脾氣也是牛不牛狗不狗。當(dāng)年還是小野牛的時候就真不應(yīng)該收留它。我原先村里那個壞老頭當(dāng)時說了一句好話,他跟我說,那頭牛不是好東西啊可別上了當(dāng)。我還不信他的,認(rèn)為他說的是一句居心不良的話。
曾小狗!我狠狠加了聲量。
從前方總算傳來一點(diǎn)兒響動。仔細(xì)聽了一下好像是折斷柴火的響聲。
再向前走了幾步看見有屋檐從霧氣中冒出來,再近一些便看到迷蒙在霧氣中的大門了。大門口確實(shí)有一個人坐在那兒弄柴火。雪花撒滿他的背脊和頭發(fā),腳上沒有穿鞋,是一個稍顯瘦弱的男人的背影。我的狗居然就在這個人跟前嘈,像餓極了等著人家賞賜骨頭。
要死的!我氣急了沖上去又照著狗屁股踢了一腳。也顧不上看它身邊坐著什么人。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低著頭。
狗被踢得滾到一邊去了。它也哼哼兩聲。這回它倒是為了掙表頸似的沒用牛尾巴還擊我。
你是誰?我踢我的狗你笑什么笑!我是真的很生氣了。
眼前男子突然抬起眼睛。我一眼便認(rèn)出他了。
你是那個小孩子?我驚訝。他竟然長成大人了,像風(fēng)把他吹大的。慰阿,嬲階蔭L誰剃抒。他說??蓜e亂講話。我急忙制止。他很得意地丟開手里的柴火說:我就是您的兒子曾漁,不管承不承認(rèn)。
他停了一下看看眼前的大門,又看看我,說:既然您路過我的門口,好歹要請您進(jìn)去喝一杯酒的。
你的門口?我瞧瞧四周,這兒沒有大河啊,并不是我妻子的故鄉(xiāng)。
是啊,就是我的門口。我現(xiàn)在一個人住這兒了。他很憂傷地說,語氣都變軟了。
他為什么不跟自己的母親居住在一個地方呢?我沒有問。
我跟著他進(jìn)屋了。
他給我滿上一杯酒。自己卻將瓶子里的酒全部喝光了。真是奇怪的人。他雖然請我入了座卻不樂意陪著,抄了把凳子坐到墻邊去了。
接下來,他對我的態(tài)度就是冷眉橫眼的。
我的狗也跟著進(jìn)屋坐在我旁邊。我將它踢開了它又靠近腳前。不要臉。我橫它一眼。
那個人一聲不響。悶了好一會兒才冷冰冰對我說:怎么,您嫌棄我的酒不好喝嗎?
我急忙喝了酒。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他說什么我都不敢反駁,像是欠了他什么,話也不敢多說了。
您的牙齒還好嗎?他又冷冷地算是跟我扯閑天。
我受了寵似的趕緊說:好好的。
我說了這句話后伸手摸了摸牙齒,發(fā)現(xiàn)除了最里面的座牙還在,門牙一顆也不見了。我竟然一點(diǎn)也不記得它們什么時候掉落的。這嚇我一跳。我才四十五歲呀,怎么牙齒到了這種地步。我驚訝地望著他。
他嘿嘿笑。笑得那么冷。笑得好像我是個還不起他錢的壞蛋。
我低了頭,心里十分難過也很埋怨我那些悄悄掉落的牙齒。
您現(xiàn)在為什么要回去呢?他問。
我沒想到他會這么問。難道不是他母親要他來與我相見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母親的意思一定是要我認(rèn)下自己的兒子并且早日跟她團(tuán)聚。
為什么我不能回去呢?我說。
不能。他堅(jiān)定地望著我說。
不要問為什么。他更堅(jiān)定地望著我說。
我就縮下要冒出嘴的話。不轉(zhuǎn)眼地等著他說理由。
他說:從前您是被牛牽著走的,到了您的那個新地方,您的牛就去當(dāng)野牛,而您就去當(dāng)野人,在那個誰都不愿意去的禁地上,您倒是過了好幾年符合您心意的好日子,只是苦了我的母親,到了這把年紀(jì)您終于老了才突然想起她,怎么,現(xiàn)在您的牛不再是牛了,它變成了狗,于是又牽著您這位老掉牙的人回去嗎?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您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我不知道如何為自己辯解。我的牛確實(shí)變成狗了。要說它從來就是一條狗,它屁股上卻掛著一條牛尾巴,要說它從來就是一頭牛,它那狗頭上的雙眼卻在討好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兒子。我確實(shí)不記得回去看我妻子的那條路如何走,我是被狗牽著走的。
我母親不會見您的。他氣憤地說。
會的。我說。
他就瞪了我一眼。一手提著我的狗,一手扯著我的袖子,將我和狗都趕出了門。他堵在門邊。
我也生氣了,將他先前整理的那些柴火一腳踢開。
他就哭了,我沒有想到這么大一個人眼淚說下來就下來。
您就是這樣一個人,您瞧瞧您自己,暴躁,粗鄙,不管不顧,從不問我需要什么,從不給我依靠,生我下來卻從精神上就將我拋棄,讓我記不清您的樣子,讓我一生都在重塑您的樣子,您就是這樣一個人。我求人教我讀書識字,因?yàn)橛腥烁艺f,讀書識字能讓我理解那些不能理解的東西,可我讀了那么多書,仍然想不通您為什么是這樣一個人。
我不知道他在責(zé)備些什么。
我不是你父親。我說。
您確實(shí)不是。從此以后——剛剛您喝下那杯酒以后,我們的關(guān)系就算是終結(jié)了。
他到底在說些什么?
您根本沒有當(dāng)父親的心,所以您本身是不是我的父親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您快點(diǎn)走吧,早早地離開我的門口。他說。說完轉(zhuǎn)身進(jìn)屋,將大門關(guān)閉了。
他瘋的嗎!我心想。
我拖著狗的牛尾巴往前繼續(xù)趕路。天哪,要是先前我稍微再表達(dá)一點(diǎn)脾氣,那莫名其妙的家伙估計(jì)要打我一頓。
我加快腳步,雖然大雪將路堵得越發(fā)不好走。
我的狗也餓極了。我算是喝了一杯酒,它可是滴酒未沾。早知道我就給它也喝上一口。我的狗在發(fā)抖。
后來我才知道狗并不是俄得發(fā)抖也不是冷得發(fā)抖,它是太老了。天曉得它變成狗以后衰老得如此快。我傷心地摸著它的頭、它的爪子、它的背脊,手一路滑遍它全身,發(fā)覺它的骨頭比石頭還要硬但又非常細(xì)弱,骨頭上裹著一層皮——也就是說,只怕我稍微一用力就能將它從腰背中間折成兩半。我深深感覺到它時日不多了,恐怕無法陪我走到我妻子身邊——啊,我不知道她還算不算是我的妻子。
我摟著狗。
這回你是丟不下我了。我對它說。像是安慰我自己也是在嘲笑它再也不能隨心所欲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就將它背在背上,孩子似的找了根樹藤從它腰上勒一圈再系在我的肚子上。走了很久終于到了一條河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那條河,河對面有幾戶人家的房子。房子早已被積雪覆蓋,房頂上沒有炊煙也沒有人從房門里出來。河邊如何冷清河對面那些房屋就如何冷清。
我已經(jīng)將狗從背上換到面前抱著。它勉強(qiáng)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又將眼皮合上了。
河水已經(jīng)凍了一半,僅僅最中間位置還有水流在冷冰冰流動。河面上罩著冷霧。我就朝著被更多霧氣籠罩的前方走,現(xiàn)在沒有狗領(lǐng)路,只能胡亂地向著好走的路上走。既然有人說路是圓的,那我—定可以走到她居住的地方。
您是曾不成嗎?一個人突然堵住我的路。
大冷天的您怎么不回家在這兒瞎逛?也不看路。您差點(diǎn)撞到我了。他又說。
我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一個披著蓑衣的中年漢子。
您好。我說。
他詫異地望著我。上下打量。
您不是曾不成?他說。
我搖頭:我是曾尹成。
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想不起來了。他說。
我們一問一答聊了一會兒,寒風(fēng)將我吹得要冷死了。他急忙將身上蓑衣借我披上。
既然他認(rèn)識曾不成,那曾不成一定就住在這附近。莫不是我已經(jīng)到了地方?我高興地伸手拍拍狗的耳朵。狗的耳朵冷冰冰有些僵硬。
它已經(jīng)死啦。中年人像是忍了又忍才將這句不愿意說出來的話說給我聽。
它已經(jīng)死了?我很茫然。
您不知道嗎?
不可能啊,它剛才還睜眼睛看了看我呢。
您怕是看花眼了,它的樣子恐怕死了不止一會兒。中年人說。
不應(yīng)該?。∥腋H坏卣f。低頭看看我的狗,它的眼皮都被積雪覆蓋,整個僵硬的狗臉上都被積雪覆蓋,只有我摟著的脖頸下面還有些溫和,就好像它只是死了一部分,被積雪覆蓋的部分確實(shí)已經(jīng)死了,而貼在我身上的部分還活著。
您還是找個地方將它葬了吧。中年人十分惋惜的語氣。
是啊。我說。
狗死不能復(fù)生。他說。
我就將狗放在雪地上。
在這兒刨坑嗎?中年人問我。他只是問一問罷了,自己早已定了主意。他在雪地上刨坑,一看就是擅長干粗活的樣子,很快將坑挖好了。
您自己放它進(jìn)去吧。狗死不能復(fù)生。他說。
我就按照他的意思將狗放入坑中。按道理我該哭它一場,畢竟我們一起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見證它從牛變成狗的過程,這一路上我們相依為命,如今它死了,我是該好好傷心一把,可是沒能哭出來,心窩里能傷心的那片地方好像被風(fēng)雪凍住了。
就這樣吧。我抓了一把雪搓手,將幾根留在手上的狗毛也搓掉了。
您倒是通透。中年人說。十分欣賞我的語氣。
什么?我隨口問道。假裝不知道他要表達(dá)什么。
您很坦然地接受生死,有大徹大悟的智慧啊。中年人說。
當(dāng)然了,您這個年紀(jì)的老人一般都比我們這些中年人想得通。他又說。
他這句話令我反感。什么叫“您這個年紀(jì)的老人”?我和他年歲不相上下。不過我現(xiàn)在確實(shí)挺顯老,在途中喝水的時候見過自己過早衰老的臉,還有那些脫落的門牙。好在我即使掉了門牙也不影響與人交談,我的話對方總是能聽瞳。也就不跟他辯解了。人的年歲大小根本不是一件值得放在心上時刻計(jì)較的事。
我們兩個一起將土掩蓋在狗身上。事情干完之后我突然無所適從,身邊連只狗也沒有了的日子我也是頭一次遇到,心下升起一股濃煙似的寂寞的感覺,也不想繼續(xù)往前趕路了,站在坑邊望著河對面幾戶人家的房子。
您要過去借住一晚嗎?中年人說。
不了。我說。
那好吧。他說。
我解下身上披著的蓑衣還給他。
按照我對我們這兒老天爺?shù)牧私?,您最好還是先在此地歇一下,前方風(fēng)雪更大,雪還會很久的。他說。
我向他致謝,卻仍然堅(jiān)持不過去借宿了。
您也看見了,河這邊什么都沒有。我敢保證您走不出三十步那兒的雪就會令您拔不動腳。如果您不嫌棄可以住在我家。我家就在對面,靠山腳的那處房子是我的。旁邊是曾不成的房子。他說。
曾不成?
對啊。您認(rèn)識他?說起來真巧啊,你們長相簡直一模一樣,我先前就認(rèn)錯了。
您是說,這兒就是曾不成的村子??!
是啊。
那太好了!
大爺,您……
我不是您大爺,我是曾尹成。
曾大爺……
您還是快走吧,我要忙我的事情了。我說。我假裝繼續(xù)往前趕路,甩他在身后。
中年人朝我喊了兩聲,提醒前方的路已經(jīng)不適合我這個年歲的人去走。我一邊走一邊偷偷觀察中年人是否離開。確定他離開之后我才停下腳步。也真是無法再向前走了,走出去還不足三十步我已經(jīng)拔不動腳。
我向后退了回來,又退回葬狗的地方。為了將來大雪過后還能認(rèn)出狗的葬身之地,我特意高高地在它的墳上堆了許多石頭。這是那中年人走后我獨(dú)自完成的。我把身旁雪地之下能翻出來的石頭都翻出來碼在狗的墳頭上。我坐在狗的墳跟前,望著那中年人遠(yuǎn)去的背影。霧氣雖大,但也有風(fēng)將它們吹薄一些。
對面時時傳來狗叫聲,這會令人想起剛剛死掉的狗。會懷念。會想把它挖出來重新看看是否真的死了。但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在這樣冰天雪地之下找個容身之所。這邊確實(shí)沒有一所房子,即便不遠(yuǎn)處就有幾個山包,但離河邊太遠(yuǎn)。我要隨時注意河對岸的一切就必須住在河邊。我一遍一遍去遠(yuǎn)處山中找了粗壯的木頭,在雪地上拖著它們來到河邊,又找了干草,又搬來石頭,這些事情干完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不知道怎么有這么大的決心和力氣,也不知道這樣的雪天夜里到底有多冷,因?yàn)椴煌砘赜诤舆吅蜕桨硇奶幱诒疾ㄖ?,我很幸運(yùn)沒有被凍死。搭建一所簡單窩棚的材料我都準(zhǔn)備完了。接下來就是搭棚子。搭棚子我是一把好手。到了深夜,我的棚子已經(jīng)搭好。感謝那個中年漢子臨走時給我留了一盒火柴。要不是火光照著,我的棚子也不會這么快完成。
我現(xiàn)在躲在棚子里,只將兩只眼睛從擋風(fēng)的干草中伸出去看看河對面的動靜。河對面靜悄悄,狗早就睡著了。
我想念死去的狗。
我對狗說:明天見。
早上我醒來又給棚子加了一層干草。也給狗的墳堆上加了一層新土。
午時。太陽好不容易才從云層下面跳出來。只是雪仍然在下。陽光只照在霧氣上面,靠近河面的上空還是迷茫的一片。
忽然看見河面上有人走過來。我這才注意到河面上其實(shí)有兩三根木頭拼接的橋。昨天那中年漢子過去,我還以為他是踩著冰面過去的。
來人怕是要瞧瞧我這里是個什么情況。突然河對面出現(xiàn)一所房子總會引起注意的。
我等著他來。
來的是個老婦。頭發(fā)完全白了,卻是一副好精神。見到我咧嘴一笑,問道:曾不成啊,你怎么在這兒搭棚子呢?
她是把我認(rèn)錯了。
我是曾尹成。我說。
啊,你是曾尹成,怎么你又回來了呢?她說。
老人家,您認(rèn)識我啊?
當(dāng)然認(rèn)識。
我從前是住在這兒對嗎?我指著河對面問她。
是。她說。
老婦低頭沉思。
您怎么了?我問她。一種對她說不上來的親切感。
我沒事,我只是在想你為何不快點(diǎn)離開這兒?她看了看我又焦急地看看對面的屋舍,好像擔(dān)心什么人將我發(fā)現(xiàn)。
為什么要我離開呢?我是特意回這個地方來看看,聽說我從前一直住在這里。為了回到這兒我的狗也冷死了。
我不好意思說我回來看我的女人。
老婦聽后看了看我葬狗的石堆,又看看我新建的窩棚,突然沒好氣地說:你不會真的想回來,你回來做什么呢?那間屋子你出來了就不用想著回去。我敢肯定,你回去只會被重新關(guān)起來,曾不成會把你關(guān)起來的,你要知道他現(xiàn)在和你沒有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了。
看來我從前的事情都在她們眼里,都還在她們的記憶里。
見我不吭聲,老婦又說:
從前我們這兒的人沒有一天不在羨慕你身上發(fā)生的奇跡,我們祈禱像你一樣擁有這份好運(yùn)和能力,像種子一樣撒出去,有無數(shù)種去路和生活,這樣我們就可以去很多個地方見識不同的人生,不用長年累月生活在大雪覆蓋的地方。我們要想見到泥土就得將積雪掀開,可是剛掀開就被大雪蓋住了。你是唯一一個逃出這片地方的人。今天你怎么要回到這兒呢?真讓人失望。你妻子并不真的盼著你回來。她聰明智慧,早已看透了,她知道一個人要控住另一個人所有的靈魂是永遠(yuǎn)做不到的。你砰地推開大門見鬼了一樣分成好幾個逃走那天,我們就知道一個人心里可以住著無數(shù)個不同的自己,我早就跟那些年輕人說過,讓他們也變得不同,可那些人沒有你這樣的資質(zhì),也不夠勤奮,也沒有時間思考。他們被關(guān)在屋里思考的時候,無一例外全都在打瞌睡或者偷偷吃外面帶進(jìn)去的東西,從窗縫里偶然吹進(jìn)去一股小風(fēng)就會讓他們高興得要死。他們只會喊餓,在房間里說得最多的就是“給我吃的”。他們沒有想著像你一樣逃出來。有一天我跟他們說,你們要像曾尹成那樣讓自己的靈魂在見風(fēng)那一刻開花,他們說我是神經(jīng)病。?。√炷?,瞧我說到哪兒去了!我是要告訴你,趕緊離開這個地方。要說之前是你留下曾不成,還不如說是你妻子挑了她最滿意的。不要想著回去找你的女人了,你回去會有一大幫人傷心,第一個傷心的人就是曾不成。相信我,有時候你自己并不能完全了解自己。但我了解你。
我皺著眉頭聽。聽她越說越激動。而我越來越糊涂。我想插嘴都沒有機(jī)會。
她說:
算了,你要留下來就留下來吧。我真恨不得留下來看熱鬧??茨惚辉怀申P(guān)進(jìn)那道門的倒霉樣子。但我只是路過?,F(xiàn)在我要走了,這個地方一刻也不愿住了。
曾不成不會把我關(guān)起來的。我說。
嘿,等著瞧吧!
老婦用拐杖戳了一下地上的土,抽出拐杖抖掉雪和泥土就向前走了。她面目嚴(yán)肅眼睛盯著前方,一雙腳在雪地上走起來比我還輕松熟練。
老人家,您要去哪兒?我急忙追問。
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她說。
可是前方不能去啊。我張口就說。
沒有什么不能去,看你白婆婆是怎么去的!她說。她沒有回頭地將這句話扔給我就繼續(xù)向前走了。
太陽已經(jīng)不在任何一處照著,只有雪和霧氣越來越多,我必須隨時將棚子上覆蓋的積雪推到旁邊,很快旁邊就堆起高高一層,仿佛是特意修建的圍墻。
老婦再也沒有回來。我以為她會像我一樣走不出三十步就要返回。
河對面又來了一個人。是上次見面的那個中年人。
您還沒有走哇?他特意經(jīng)過我門前和我說話。
您修的這個雪圍墻還真不錯。他贊揚(yáng)的語氣。轉(zhuǎn)著圈子仔細(xì)看我是怎么將積雪推到離棚子遠(yuǎn)一些的地段建成圍墻的。
看上去挺堅(jiān)固。他拍拍雪圍墻說。
當(dāng)然。我說。很自豪地告訴他,我是用石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它們夯結(jié)實(shí)的。
您真有閑心。他說著便伸頭往里邊看,我急忙閃到一旁,讓他有更好的角度觀看我的棚子。我自信建棚子的本事。中年人大概也覺得我的棚子建得比他的房子好看,看完十分不好意思地將腦袋縮了回來。
他準(zhǔn)備走。什么都沒說就準(zhǔn)備走。
您要去哪兒呢?這個天氣可撈不著魚。我多嘴一問。他是我到這兒遇見的第一個人,我愿意和他多說幾句。可他不愿意跟我多說。而我此時特別希望有人跟我說話。我于是莽撞地急匆匆堵住他去路。
您還是進(jìn)屋坐坐吧。我說。他就被我抓著衣袖請進(jìn)屋了。
您坐。您隨便找個地方坐呀。我盡量用很溫和很熱情的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對他。
他扭身看看,周圍一把凳子也沒有。他只好站著。
您叫我來做什么呢?我還有緊急的事情要辦。我的鄰居們還等著我回去呢。
是啊,我叫他來做什么呢?
我狠狠地搜了搜腦子里的想法才想起叫他進(jìn)來是想打聽我妻子的事。我老老實(shí)實(shí)將我的目的告訴他。
這么說來,您是要去找她?中年人吃驚的樣子。
是啊。我是這個想法。
您還是不要去了。她不會見您的。
為什么您和白婆婆一樣的說法呢?我不能理解。你們不是我的妻子如何能替她做決定?
您說什么?白婆婆?
是啊,在您來之前我跟白婆婆還說了好一會兒話。
怎么可能,白婆婆早上已經(jīng)死了。我到這邊就是要去山包上給她找點(diǎn)兒干草,以便將她的尸體用干草裹一遍再抬出去埋葬。我現(xiàn)在急著去辦的就是這件事。
我確實(shí)剛跟她說完話。難怪呢,難怪我覺得她說話怪怪的,原來今天早晨她已經(jīng)死了。您要找干草的話就快去吧,中間那座山包腳下的洞子里還剩下幾捆,我也不知道是哪些人留在那兒的,我就是去那兒找的干草。
行吧,那我就走了。
中年人就走了。
我特意跑到雪圍墻外面朝前方看了看,才明白那白婆婆為何能向前一直走,而我不能。原來她已經(jīng)死啦。
我回到棚子里覺得好無聊。聽見中年人扛著干草從圍墻外面走過去。過了一會兒,河對面就傳來許多人的哭聲和孩子的嬉鬧聲,他們是在給白婆婆做最后的告別。再有一會兒,河對面平靜了,天色也黑下來。
無邊的困意席卷我。饑餓也席卷我。這段時間我不知道是誰在關(guān)照我,總有食物放在圍墻門口。我是靠著那些食物活下來的。我問那中年漢子是不是他偷偷給我?guī)椭?,不是,他說不是。
我決定偷偷躲在圍墻一側(cè)觀察是誰給我?guī)椭?。我看見了。是曾漁。他已經(jīng)是個中年人的模樣。為此我特別吃驚也突然很傷感。
趁他放食物的當(dāng)兒,我急忙走去抓住他的手。
曾漁。我喊他。
曾漁抬起一雙眼睛,滿目都是嫌棄的神色。
怎么他一邊幫助我一邊要仇恨我呢?我不明白。
既然您都看到了,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看在我母親的分上,我就當(dāng)是做了一件善事??涩F(xiàn)在您親眼看到了,那這件善事我也不想繼續(xù)做下去了。您以后好自為之,我要走了。您自求多福,希望老天爺永遠(yuǎn)不拋棄您。
曾漁說完就準(zhǔn)備走。
我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原本是要跟他說點(diǎn)感謝的話卻突然下手重了,將他胳膊扭痛。
曾漁順手一揮我就滾了出去。滾到雪地上。積雪底下的石塊有的離地面很近,它們戳在我的肋骨上,痛得我氣也出不來。
要不是看您老成這副鬼樣,要不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個孩子,有耐心接受您那些愚蠢的往事,這才手下留情,要不然您的腰已經(jīng)斷了。
我做了什么?真不明白這糊涂蛋到底中了什么邪。
人們都以為您是金蟬脫殼,在這片住地上只有最優(yōu)秀和最幸運(yùn)的人能獲得這樣的恩賜。可在我看來,您不過是變著花樣出去浪蕩,您今日去這里明日去那里,在您的腦海之中沒有一處地方是您真正想要長住的,能令您安心的地方永遠(yuǎn)是未知,既然如此您真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我母親的婚事,作為兒子,我很恥辱地不愿承認(rèn)我母親是一個被您拋棄的可憐女人,她的一生都在羞慚中度過,卻又無法完全擺脫您的影子。
他說這些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但我看著他悲痛的神情時心里有點(diǎn)兒……害怕……和慚愧。
您恨我母親對嗎?他突然問。
我搖頭。
不。我其實(shí)并不認(rèn)識她。雖然潛意識告訴我她是我的妻子,我也的確跟著我的狗來到此地,抱歉,不知如何才能說清,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說。
沒關(guān)系,有的人越活越清明,有的人越活越糊涂。您是故意要忘記往事。
我不是故意忘記。而是真的什么也記不起。
我懂了。有人狠狠活了一生最后一次才死,有人一邊活一邊死。您就是一邊活一邊死的那種人。您這樣的人是最可恨也最可怕。您昨天干了壞事,不,您前一秒鐘干的壞事后一秒鐘就忘記,您生來就寡淡薄情。我母親拿您沒有辦法才將您關(guān)進(jìn)房子,她的初衷是讓您好好反省,她是您的妻子卻猶如您的母親那樣苦口婆心告訴您,一個人只有接受他出生的地方才會接受更多,可您選擇在她眼皮底下逃走了。
不。不是這樣的。我說。
怎么不是?他吼住我。
就算是這樣好啦,但我現(xiàn)在不是回來了嗎?
那又怎么樣!
我是想說……我想說……
……說什么?您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的意思是(我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轉(zhuǎn)著圈子攤開兩手,想抓住曾漁的胳膊又怕他再將我甩開),我的意思是……
您還是別說了,我看您這個人根本沒什么意思。
曾漁,你不要這樣跟我說話,既然你說我是你的父親,那就不能這樣說話。
您沒有資格命令我。
好吧,我沒有資格。但你聽我說,我的意思是一個人只有出去了才能接受更多——包括他的出生地。以往我確實(shí)不愛這個地方,潛意識驅(qū)使我回到這里,說來你不信,夢里我總是在一間黑屋里尋找出口,現(xiàn)在回來是想讓你母親當(dāng)面跟我說句話。
您還想讓她說什么?
我不知道。也許我見到她的時候就知道希望她說什么了。
隨您的便吧,說句實(shí)話,我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想干涉您和母親的事情。她是個糊涂的女人。一輩子恨您,這何必呢,您是個不值得恨的人。以后你們的事情我不管了。
曾漁說完轉(zhuǎn)身要走。
你要去哪兒?
回家?;匚易约旱募摇Kf。
我急忙抓著他的手。又下手重了。這回他將我狠狠摔出去,并且捏緊了拳頭眼里怒火中燒。我也生氣,既然我是他父親,做兒子的就應(yīng)該聽老子的話,有什么仇怨也不能如此兇狠地對待我。于是我從地上一下子爬起來,順手抓了一把積雪砸在他腦門上。就這樣,我們兩個怒火中燒的人干了一架狠的。他把我最靠邊的那顆牙齒也打掉了。
你這個小雜種!我罵道。
你這個老雜毛!他罵道。
我們兩個你一拳我一腳,打得地面上積雪飛揚(yáng)。周圍沒有人給我們勸架,我們打累了才歇下來。不過他沒有過多停留,算是站在旁邊喘了幾口氣就走了。臨走往地上吐一記口水,眼里全是仇恨。
我坐直身體,坐了一會兒起身將他留在墻腳的食物拿起來丟到河面上,那兒冰層很薄,就算我想反悔拿來填肚子也不敢。
這樣過了三日,我身上被打傷打痛的地方才勉強(qiáng)好了一些。
第五天早晨,我打算去河那邊找我的妻子。特意梳洗一番。好歹要讓她看到在外面混了多年,并不是一副難看的慘樣。
我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子。好在那中年人曾告訴我她房子的位置。
在一所靠山的房子跟前我停下腳步。這就是她住的地方,我半點(diǎn)印象也搜尋不著。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不喊她。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房子里傳出來。我才知道她可能早就看到我來了。她對我說:有什么話就在外面說,不要進(jìn)我的門。
她的聲音還很年輕,也很好聽,也很冷淡。
我不知道說什么,一時啞口無言,心里卻滿是怒火。
曾不成呢?你叫曾不成出來見我。我說??偹阏业揭粋€借口了。
他死啦!她憤恨地大聲說道。緊接著把門打開了。一個白發(fā)老婦。
你……
怎么?不認(rèn)識我了嗎?
我上下打量她。認(rèn)不出她是誰。
我就是你的妻子。(看了看我補(bǔ)充說:曾經(jīng)是)這么吃驚干什么,去照照鏡子吧,你又好到哪里去呢!她冷靜地說道。嘴角掛著輕蔑笑容。
我急忙接住她丟過來的鏡子照了照,沒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老年人。于是對她說:我很好。
她忍不住大笑。
你是瞎的。她說。
我莫名其妙。上下再打量她。
再看我還是這個樣子,而你仍然好不到哪里去。你回來做什么?她又問我。
曾不成呢?我問她。我突然不想跟她說話了。
我跟你說過了,他已經(jīng)死了,你回到這兒的第一天他就死了。她有點(diǎn)幾悲痛地望著天空說。
怎么可能,我還活著呢!
你確實(shí)還活著。可你沒有覺得自己站在這兒像個殼子嗎?
殼子?
不是殼子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在生我的氣嗎?
你別做夢了曾尹成,我早就看你是個陌生人。要說跟你還有點(diǎn)兒關(guān)系那就是曾不成,可如今你身上連這唯一的聯(lián)系也死了。沒有了。我們之間半點(diǎn)兒聯(lián)系也沒啦。你現(xiàn)在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我沒懂。我說。
我們還有曾漁。我突然想起并說出口。
曾漁?他已經(jīng)不住在這兒了。我都忘了還有這么個兒子。他怪我一生不能抽離你的陰影,是個懦弱的人,巴不得離我遠(yuǎn)一些呢。
曾漁從來沒有忘記你這位母親,說來不怕你笑話,昨天晚上我和他還打了一架。
你見過他了?
見過。我第一次見他時他還是個孩子,第二次是個青年人,昨天晚上見他卻是個中年漢子了,有點(diǎn)兒蒼老,差點(diǎn)讓我以為見到一個生了病的老人。這種事我以前感到奇怪,在我的牛變成狗以后,什么奇異的事我都能接受。只是可惜我那顆被他打掉的牙齒,要不然我現(xiàn)在跟你說話還能更清晰。你能聽清楚我說什么嗎?
能。但我不想聽你多說半句。
我知道啊。我們根本不能容忍彼此。現(xiàn)在我看到你也挺生恨,厭棄,仿佛過去我就是這么厭棄這兒的一切,因?yàn)槟阋獙⑽依г诤谖堇锼愿鼌挆壞?,過去那種心緒好像都回到我身上了,雖然我想不起具體的事情但特別厭煩看到你的這張臉。我忘記你的具體樣貌但你給我的那些壞情緒一點(diǎn)也沒有減少。說句難聽的但實(shí)實(shí)在在是我此刻的想法,我恨不得現(xiàn)在一腳將你踢進(jìn)屋里,也把你關(guān)起來,永遠(yuǎn)不要見到你才好。
我也一樣,我每一天都在詛咒你怎么還不去死——曾尹成這個該死的貨怎么還活著呢!我讓曾漁去看你就是想確定你是不是死了,如果他能帶回你死掉的消息就更好了??上г鴿O對我們兩個的事情焦頭爛額已經(jīng)非常厭煩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再也不回來了。我沒想到你還回來。你回來做什么,你這該死的老東西。
你詛咒吧,趁現(xiàn)在你還有力氣和機(jī)會。
放心,我每一天都在詛咒,就在這會兒我的心中已經(jīng)喊著你的名字咒了很多遍。
我忘了你的名字。不然我也喊著你的名字咒你。
那要怎么收場呢,現(xiàn)在?她說。
這樣吧,你只要對我說:你走吧曾尹成,我們永遠(yuǎn)不見面了。我就馬上離開這兒。就因?yàn)槟惝?dāng)初沒有跟我說這句話,使得我后半生飄蕩在外面時心里總像是堵著石頭,害我夜里時常夢見在黑屋里尋不著出口。你只要說了這句話我的一生就透亮了,就好像你給我開了門,我是正大:光明從屋里走出來并離開這兒的。
不。我不會對你說這句話。你就不要妄想了。我就是要讓你永遠(yuǎn)困在那黑洞洞的沒有出口的屋里。就像你困住我一樣。
好吧!我氣憤地說。
我實(shí)在忍不住怒火,一把將她推進(jìn)她的房門,然后迅速將房門關(guān)上并從外面鎖住。我站在門口一陣一陣得意和高興,就像報了仇一樣高興。她在屋里喊著我的名字咒罵,又突然聲音軟和像是準(zhǔn)備求隋,只是自尊心和那要強(qiáng)的性子使她終于還是對我大發(fā)脾氣:你這個該死的,我詛咒你每一天的夢中都困在那小小的地方,永遠(yuǎn)出不去!
那就這樣吧,你永遠(yuǎn)別想出來了!我也大聲大氣地說了這句話。她在里邊不停歇地咒罵,就像黃河水一樣渾濁地沖擊著我。
突然,我看見曾不成站在旁邊,他喊了我一聲。
我回頭看他時又看見另外兩個,其中那個喜歡攀巖的我能一眼認(rèn)出來,還有另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站在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之后又來了許多個,他們都很老了,尤其曾不成最顯老。他十分委屈地請求我趕緊走,這樣他們也就可以順理成章離開這個地方。
只有您離開我們才能離開。曾不成說。
為什么您有這種轉(zhuǎn)變?。课覇?。我是想問他怎么突然要選擇離開這個地方,上一次他還警告我不許回來破壞他的生活。
沒有為什么。我說不清道理,只是現(xiàn)在特別想走。曾不成很傷心地說。他自始至終沒有看過一眼房門。
她說你死了。
是嗎?那我更得離開了,難怪我說我怎么突然就不想在這個地方待了。啊,那我根本不需要您同意啊,那我走啦!
曾不成得知他死了的消息一點(diǎn)也不茫然,像是終于從我這里以及從她那里得到解脫,就像完成了他這一生良心上的債務(wù),完全像個孩子似的哼著小調(diào)走了。
這樣一來就像她說的,我和她之間就真的沒有一點(diǎn)聯(lián)系了。我突然覺得茫然,她說我是一只空殼子,起先我并無感覺,現(xiàn)在感覺確實(shí)內(nèi)心空蕩蕩,疲累,一無所有,想將她放出來卻更想將她關(guān)著。我周圍那些和我長得一樣的人在看到曾不成走的時候也全走了。我就一個人空蕩蕩地站在她門前,大風(fēng)從她房梁上刮下來直接打在我臉上。
河面又起了霧。趁著還能看清冰層下面那幾根木橋,我急匆匆過橋回到自己的棚子。
我一個人在河這邊住下來了。
我在河邊住了很久,這期間再也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曾漁,那中年漢子,包括對面的狗也越叫越少,好像它們都一茬一茬地老死了。我的女人從不差人來求情,她就是這樣,這完全符合她的性格。我也從不去看她。原本我是要回來求她,誰料見了面只增仇恨。
現(xiàn)在我搞不清她死了還是仍然活在那所小房子里。如果她還活著,我敢斷定她也在猜想我的死活并且每天試著詛咒一百遍。
算了,不說她了。說她也沒有用。她最后出門來見我是個什么模樣我也忘記了。
我不清楚具體在河邊住了多久??隙ê芫昧恕4笱┮恢睕]有停止。唯一值得我高興的是我的狗,從它的墳堆上長出一些狗尾巴草,是硬從積雪底下鉆出來的,很快就將我的雪圍墻包圍,我走出去觀察過,包圍得很結(jié)實(shí),只是很荒涼,尤其大雪紛飛而又從云層和霧氣中透下幾片陽光照在它們身上,這樣的怪天氣之下,我會覺得內(nèi)心無比悲愴。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會忍不住看一眼河對面我妻子的房屋。我肯定她的房子也被雜草長滿了,就像我的棚子身上蓋著枯黃的草那樣,從枯草之中又長出了新的草,只是這種新的草只平添新的愁。
我仍然在夢里那黑洞洞的房間尋找出口。人們說我曾經(jīng)像金蟬脫殼,像種子一樣撒出去,但其實(shí)我并沒有擺脫什么。在隔著河的對面,我在這邊她在那邊,不,我在這邊他們在那邊,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孤島,我只感覺我是孤島,我身上確實(shí)如靈魂開花那樣分散并遠(yuǎn)走過一些東西,但夜深人靜時,我就像受了她的詛咒一樣,只不過是一具空殼子在河邊等著他們從各個遠(yuǎn)方回來與我抱頭痛哭,卻不知道哭什么。
我有一次不小心掉進(jìn)河里差點(diǎn)沉下去,因?yàn)楣肺舶筒蓍L得太高太遠(yuǎn)令我看不清路,它們已將河這邊的空地填滿,不過,我仍然勇敢地又從河里爬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