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汀
對自己被踢出家長溝通群這件事,何秀竹早有預感。
當她沖動地把多多的成績單發(fā)到群里,而且@了所有人之后——盡管她不是群主,@無效——她就知道自己肯定要惹眾怒。但是何秀竹必須這么干,也只能這么干。多多上學期期末成績大爆發(fā),考進了年級前五、班級第一,而且有兩科滿分,這無疑是老母親最驕傲、最值得炫耀的事。收到老師發(fā)過來的電子成績單時,她正跟丈夫馬勛吵架。起因是何秀竹想再給多多報一個英文戲劇班,而馬勛堅決反對。一開始,何秀竹發(fā)揮自己語速快而且善于重疊詠嘆的本事,把馬勛頂得節(jié)節(jié)敗退。十五年的婚姻生活,早已讓何秀竹和馬勛之間的話語方式形成了固定套路,每一次交談,最后都會落入同一個敘述循環(huán)里:不管是誰第一個聊起某件事,另一個立刻提出不同意見,接著試圖用互相舉例子或僅憑感嘆詞和語氣詞駁倒對方;到了第二階段,何秀竹的火氣燃燒到頂點,開始竹筒爆豆子、暑天下雹子一樣朝敵軍扔炸彈,一陣噼里啪啦、轟轟隆隆,馬勛被炸得啞口無言,滿臉死灰色;最后,何秀竹嫣然一笑,說,真理不辯不明,道理不講不清。馬勛做一個長長的深呼吸,聳聳肩,無奈地笑笑,說,真理常常掌握在弱者手里。
這一次的常規(guī)戰(zhàn)役眼看就要按照套路結束,馬勛突然拿出一摞打印好的A4紙,上面密密麻麻,有文字有圖片。何秀竹好奇地接過來看了看,原來是馬勛處心積慮搜集的有關反對孩子報課外班的各種文章,作者的名頭一個個都很響,從著名教育專家到哈佛女孩她媽。說實話,她正打算宜將剩勇追窮寇呢,哪想到從來都是小米加步槍的馬勛扔出個原子彈來。但是何秀竹戰(zhàn)斗經驗豐富,她不怕原子彈,就算你扔的是原子彈加上氫彈她也不怕,只是扔得這么突然,她毫無準備,有點兒招架不住。畢竟,何秀竹此前大部分爭吵得勝是源于她事實上的勝利——多多的數學成績是不是提高了?所以報數學班很有必要;多多在英語演講比賽里是不是得獎了?所以英語補課不能少……現(xiàn)在她面對的那一摞紙里擺出的也是事實,而且是超級事實,她沒法用多多的事實去反駁哈佛耶魯和馬云馬化騰的事實。
不過,多多的事實畢竟更相關一些。就在何秀竹準備忍氣吞聲高掛免戰(zhàn)牌,讓對手暫且攻下一座城池,等到合適時機再反攻時,手機微信叮咚一下響了。她拿起手機,本意是借此轉移話題,把失敗化于無形,讓敵人來不及品嘗勝利果實就轉戰(zhàn)其他戰(zhàn)場。微信里跳出一張成績單截圖,多多班級第一、年級第五,兩科滿分,比期中考試進步了一大塊;更關鍵的是,圖片下面老師還附帶了一句話:多多媽媽,你們的補課成效顯著,再接再厲,再創(chuàng)輝煌。
何秀竹從腳跟底下泛起一種最后時刻翻盤甚至起死回生的酸爽感,微微一笑,把手機遞給馬勛,下巴頦一揚。馬勛看了兩眼,很快像上千米高空熄了火的熱氣球,先癟了,繼而急速下墜,最終的命運當然是球毀人亡。為了這一次戰(zhàn)斗,他準備了兩個多月時間,還咨詢了三四個家有小兒女的同事,本意是想給兒子爭取更多的自由玩樂權利,沒想到最后卻被兒子自己給打敗了??吹蕉喽噙@么好的成績,他心里五味雜陳,不知該高興還是傷心。
馬勛已經記不清是從哪一天開始,自己在家里的話語權就被悄然剝奪了。說剝奪也不準確,像是海邊堆起來的沙堡,不知不覺、潮起潮落間,堡沒了,只剩下一堆細沙。剛談戀愛那會兒,何秀竹跟她的名字很像,文秀如竹,有風輕輕搖動,無風靜靜佇立;骨子里很較勁,但做事很溫和。就連結婚時挑婚紗這種女人最在意的事,何秀竹最后都心甘情愿地遵從了馬勛的建議:她喜歡一套蕾絲花的,但馬勛說這個看上去太low了,給她選了一件模特穿起來很高級,可她穿起來有點不倫不類的婚紗。他倆去吃飯,從來都是馬勛說吃什么就吃什么,盡管何秀竹吃不了辣,他們還是常去川菜湘菜館,點一堆剁椒魚頭辣子雞。如果非要找一個自己淪陷的時間點,只能是從懷上多多算起,這小家伙在她媽肚子里還沒黃豆大,已經成了家里的話語中心?;蛘咴俑购邳c兒想,何秀竹并不是真的愿意那么聽馬勛的話,她一直在等絕地反擊的機會,她是一個隱忍的戰(zhàn)略大師,非常清楚在什么時候采用什么戰(zhàn)術。馬勛一次次在微小的戰(zhàn)役上取得勝利,某種程度上不過是何秀竹的戰(zhàn)略撤退,誘敵深入腹地,然后一舉殲滅。
多多協(xié)助何秀竹掌控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但凡馬勛有不同意見,多多就會作為一個無解的殺手锏出現(xiàn),他只能乖乖聽令。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何秀竹確實比馬勛能干、會生活,多年的摸爬滾打讓她深諳如今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對每一件事都能冷靜客觀地分析,然后找出最適合他們的那條路。比如買房,馬勛最開始考慮去天通苑買一個大房子,住起來寬敞舒適,可何秀竹堅持在四環(huán)內,而且必須是一公里生活圈:一公里之內,有地鐵站、醫(yī)院、幼兒園、小學、商場。他們現(xiàn)在住的五十平小房子也習慣了,如果這會兒讓馬勛從天通苑上下班,每天三個小時地鐵公交通行,打死他也不愿意。再比如,多多三歲時上的幼兒園,何秀竹就在兒子的不情愿和馬勛的反對聲中,給他報了好幾個課外班。然后幼升小,多多竟然憑借著彈鋼琴拿到了重點班的最后一個名額——這年頭,彈鋼琴算什么特長呢?可人家多多除了鋼琴,英文也很溜,重點班的班主任恰好是英語老師。
沒錯,我們可以說何秀竹是一個生活家,每天最多的心思都是用于怎么在有限的資源和可能之下,過好眼下和未來幾十年的生活。對她來說,從一睜眼的早餐到晚上睡覺前的晚安都是戰(zhàn)斗,都不能輸,輸也必須是戰(zhàn)略上的撤退而不是潰敗。兩個人的工資和獎金,何秀竹都做了詳細的規(guī)劃,她細分的Excel表讓學計算機的馬勛都搞不太清楚,比如家庭支出這一項下面就有十三小項,不多的理財產品又分了五種,長線短線、保底不保底、基金股票,月月做預算,月月做結算,結余怎么花,虧空怎么補,復雜程度不亞于一個大公司的預算結算財務。馬勛覺得,只要給何秀竹一個支點,她的確可以撬起地球,要是從政,至少能當個管經濟的副總理。
這個階段,所有戰(zhàn)役的重點當然是多多。
何秀竹之所以把多多的成績單發(fā)到家長群里,還@了其他人,讓別人也曬曬成績單,不只是為了秀自己孩子有多優(yōu)秀——她當然知道這么做讓人討厭。何秀竹其實是為了曲線救國,這個國是她自己個兒。她手機里有幾十個群,其中有關多多班級、學校、老師、課外班的就有十二個,從整體上來看,多多只在其中的七個群里算是第一梯隊,在三個群里是差生,兩個群里是中等生。最近課外班形勢比較嚴峻,中等生退步為差生,五個群亮紅燈了:奧數、繪畫、小提琴、機器人、口才演講,各有各的問題,各有各的狀況。何秀竹接連受到暴擊而無處發(fā)泄,她必須找一個靠得住的出口,就是這時候,多多的期末成績單成了她收復失地的大殺器,管他呢,先投出去再說。
何秀竹沒辦法不把多多的成績看得這么重,因為有自己的人生在那里做參照,她深刻地知道,對普通人來說,學習不好就沒有尊嚴,就沒有好出路。社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吃飽飯已經不是難事了,難的是你能輕松愉悅地吃飽飯,還能想吃什么吃什么。人人都說,學習不重要,活得快樂最重要,可你滿大街去問問,那些剛剛溫飽、感個冒都不舍得買一盒清熱顆粒的人,能快樂嗎?就算要煩惱,也要那種成功的煩惱、甜蜜的負擔,因為你永遠有退路有出路,而不是絕路。何秀竹用自己幾十年的人生證明,絕大多數人天分都差不多,差的就是吃沒吃苦,是不是邱少云一樣趴在地上抵抗著烈火、黃繼光一樣堵住了生活的槍眼,想當生活的英雄,你就只能像董存瑞舉起炸藥包,彈藥還得自備。
2019年的春節(jié),何秀竹打破了她跟馬勛結婚后形成的一個慣例,不再一年一家地回老家過年,而是留在北京。留守的目的,不是要過個京味年,而是要把多多的課外班重整河山。經過前一段時間全面系統(tǒng)的調查研究,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件事上走了錯路、彎路。錯誤不在于報課外班太多,而在于沒有對課外班報名進行有針對性的設計。何秀竹跟絕大部分家長一樣,選業(yè)內口碑最好的補習機構,選補習機構里的名師,但是忽略了另外一點,那就是對同是課外班的學生的選擇。最近她才慢慢琢磨明白,僅僅是把課外班當成查缺補漏、提高成績的地方,實在太可惜了,這兒還有其他很多用處。
“我得下一盤大棋。”何秀竹揮舞著菜刀,一邊剁凍得硬邦邦的土雞,一邊跟馬勛說。
為了更好地開展工作,何秀竹重新加入了家長群。這個家長群的群主并不是班主任,也不是常年班級第一的孩子家長,而是一個班里最有錢的孩子的母親,大家都叫黃太太。黃太太是全職媽媽,生了孩子之后就沒上班,她老公是一個大公司的獨立董事,家里資產過億。這所區(qū)重點小學去年規(guī)定,教師不能建家長群,更不能在群里發(fā)通知——可問題是老師有很多事情要通知,怎么辦呢,只能把通知發(fā)給一個家長,再讓這個家長在群里發(fā)給其他家長。黃太太現(xiàn)在扮演的就是這個二傳手角色。
開學第一天,何秀竹就被教育了。她以為開學嘛,就是去送孩子上學,辦手續(xù),領教材。可還沒進校門就發(fā)現(xiàn)了,學校門口的馬路擁堵不堪,豪車無數,不亞于國際車展。等進了班級,那些家長們女的花枝招展挎著名牌包,男的一身西裝夾著公文包,互相遞名片、掃微信、留電話,敢情這可不只是開學報到,還是一個大型社交場所。黃太太聲音尖細,皮膚白膩,頭發(fā)燙著時髦卷,一進屋就自來熟地跟所有人打招呼:“哎呀,今天紫外線好強喲?!?/p>
黃太太本來就建了一個家長群,但最初只有七個人,群名叫七仙女。這七個人都跟她是一個小區(qū)的,孩子們幼兒園就在一個地方上,劃片的小學也是一個。開學那天,何秀竹知道了有這么個群,就想加入進去。對于何秀竹這種單純因為學區(qū)房名額搬來,住著一個幾十平小房子的人,黃太太一開始不想接收,但何秀竹自有她的辦法。人不好打交道,她就走狗道。黃太太養(yǎng)狗,每天把孩子送到學校之后,必牽著狗出來跑步,有時候是狗牽著她跑步。何秀竹不養(yǎng)狗,但她知道搞定了狗,也就搞定了狗主人。何秀竹見黃太太的狗是一只純種柯基,于是通過查資料和跑到寵物醫(yī)院去咨詢,把這種狗的習性搞得門清,連它喜歡什么顏色、什么味道都掌握了。何秀竹也在同一時間去跑步,穿黃顏色的運動衣,噴了恰到好處的香水,那只狗果然對這個總是路過的人心生好感。何秀竹趁機夸狗,然后假裝偶然地提起兩家的孩子是一個班,繼而對黃太太的兒子一通夸,側重點是夸黃太太教育得好,兩個人在這一點上迅速達成了共識。有了這個基礎,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過一段時間,她看似無意地跟黃太太說,學校不讓老師建群,但班里其實應該有一個家長群,這樣方便大家互相交流。黃太太便說自己建了一個群,何秀竹就說,這個群其實應該擴大,把所有家長都拉進來。黃太太覺得這違背了自己的初衷,有點兒猶豫。何秀竹說,你看孩子們在班里排名競爭,其實也是家長們的競爭,我知道你家里有錢,但學校畢竟主要看成績不看收入。還有就是,看家長對老師和學校的影響力,咱們是群眾,你這個群主如果能影響到一個班級的家長,也就等于是一定程度上在影響學校和班級,這對你家孩子有好處啊。三說兩說,黃太太心動了,然后兩個人就把所有家長都拉到了群里。
這個群后來做了兩件事,讓黃太太覺得這個決定做對了。第一個是,有一年春游,學校安排的線路非常無聊,她們就在家長群里商議家長們出錢自己安排,當然一切都不違反學校的規(guī)定,結果這次春游效果極好。有一個家長在報社當記者,趁機報道了一下學校的自然教育,校長很高興,老在家長會上舉這個例子。還有一次就是,家長們群策群力,把國內一個非常著名的作家請到了班里去講座,結果這個作家人氣太高了,一個班級的講座最后成了全年級學生都參與的文化活動,讓學校趁機上了一下熱搜。全校都很高興。
可是時間長了,何秀竹的一些做法卻讓黃太太有點兒不滿,她后來想想,很多事都是別人出主意,自己執(zhí)行,何秀竹好像是垂簾聽政的慈禧,自己仿佛是光緒帝,于是趁著那次何秀竹秀多多成績,把她給踢了出去。黃太太本來想,何秀竹來跟自己服個軟,她再把她拉回來,就說不小心誤刪。哪承想,何秀竹一直沒動靜,她又不好意思主動去問,兩個人一直這么尬著。就算在小區(qū)或學校碰見了,還是如常地點點頭,聊聊孩子說說狗,不談這個事。
一直到大年初二,何秀竹借著拜年的機會約黃太太。拜年當然是幌子,何秀竹是帶著自己的一整套計劃約黃太太的。黃太太咖啡廳里正襟危坐,想矜持幾分鐘,可是何秀竹的計劃說完,就問了她一句:你參不參加?這就跟問全中國的女人參不參加雙十一瘋狂購物一樣,黃太太想都沒想就說:必須參加。她心里挺佩服何秀竹的,覺得她真是有想法,而且有執(zhí)行力,這一點自己趕不上,那就只能跟著走。接下來,何秀竹回群又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當頭炮打得不錯。”何秀竹跟馬勛說。第一顆棋子動起來了,這盤棋也就活了。
何秀竹和黃太太先是跟班級前十名的家長單獨做了溝通,統(tǒng)計了他們都報了什么班,都在哪個機構、哪個時間段上課。統(tǒng)計完心中有數了,兩個數學最好的孩子報的奧數班(有時候不叫奧數班)跟多多是同一個機構,但是不同班;另兩個報英語班的不是同一個機構,但反饋很好,主要好在他們那里的外教是真正的英美國家的,而不是很多英語培訓機構那樣,找的都是印度、多米尼加等其他英語國家的老師,多多得轉過來。另一個方面,何秀竹對多多現(xiàn)有的課外班同學和家長做了一個統(tǒng)計分析,她發(fā)現(xiàn),雖然都是同一個補習班,但孩子們和家庭的情況差別很大,何秀竹要做的就是有針對性地優(yōu)化多多周圍的同學。何秀竹和黃太太通過各種方法跟這些補習班的孩子的家長取得了聯(lián)系,他們有的是企業(yè)高管,有的是大學教授,有的是政府公務員(處級以上),何秀竹單獨拉了一個群,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我們應該強強聯(lián)合,既讓孩子們互相學習互相促進,也使他們在這里結交將來可以資源整合、互相合作的人脈。何秀竹說,我們花了大價錢、費了大力氣進到重點小學,并不只是為了高質量的教學水平,更是為孩子的將來選擇同學圈、朋友圈;在培訓機構里也是一樣,你的孩子跟什么水準的同學一起學習,決定了他將來是什么樣的格局、視野和資源,因此我們必須好好利用這一點。何秀竹的想法得到了幾乎全部家長的認同,然后大家就開始調整上課時間,爭取把所有人湊到一個課外班里。
大年初六,新年度補習班第一天開課,看著多多跟小伙伴們走進教室,何秀竹終于松了口氣,這盤大棋算是步入正軌了。參與的家長都很滿意,每個人都得到了相應的配置。何秀竹更滿意,在所有這些人里,她可是資源最差的一個,多多不是超級學霸,她跟馬勛頂多是小中產,既沒有商業(yè)資源,也沒有行政資源,但是最后多多卻跟所有這些人的孩子們平起平坐,獲得了同樣的學習機會。
趁著多多在上課,何秀竹和馬勛坐在新中關的一家餐廳里吃晚餐,難得的二人世界。何秀竹要了一瓶紅酒,一邊搖晃著杯子醒酒,一邊得意地跟馬勛說,咋樣?你老婆厲害吧,服不服?馬勛五體投地,趕緊舉杯說,心服口服,向偉大的老婆大人致敬。
玻璃杯碰玻璃杯的聲音清脆悠揚,叮叮如山中泉水,在何秀竹聽來,宛如又一場戰(zhàn)斗的凱旋之音。
二十五年前,她十六歲,即將初中畢業(yè)。
她成績不錯,但因為生活的地方太偏僻了,根本不了解社會狀況,她和她的家人、老師、同學都不知道,那個年月,中國高等教育即將迎來大發(fā)展,教育市場化和擴招政策呼之欲出。在她們家鄉(xiāng)那兒,人們還都說,讀中專好啊,上三年學,國家包分配,畢業(yè)就掙錢,一輩子鐵飯碗。這句話是對那些想讀高中考大學的人說的,他們還接著說,考大學得先讀三年高中,絕大部分人都考不上,就算考上了,畢業(yè)了高不成低不就,反而找不到工作。這兩句話她聽了許多遍,但她自小的愿望就是考大學。她第一天去村里的小學上學,背著母親用破舊衣服碎片給她縫的花書包,書包帶有點兒長,一走路就啪嗒啪嗒拍屁股。她喜歡這種聲響,每一聲啪嗒里,都有書本紙頁摩擦的細微聲,一聽到這個,她就開心,覺得自己能飛起來。村里的大人看見,都問:秀竹上學去???她驕傲地昂起小腦袋:嗯,我要考大學。大人們都笑,覺得一個孩子還真敢想,那時候她們十里八鄉(xiāng)只有一個大學生,還是二十年前的。說多了,再加上她確實從一年級開始就始終第一名,人們也不免嘀咕:這小丫頭,將來沒準真能考上大學。畢竟,多年前那個唯一的大學生就出在她們家的院子,那家人搬走了,她父母結婚時沒地方住,買了那幾間沒人要的土坯房。
從小學到初中,她所向披靡,成績一直保持在班級前三,經常是第一名。等到了初二,班里突然來了幾個轉校生,聽說還是從大城市里來的,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暫時到這里借讀一年。那時候,鄉(xiāng)鎮(zhèn)的初中剛開始普及英語教育,何秀竹他們英語老師就是個中師畢業(yè)生,一口英語聽起來滿是山東腔,讀課文像英文版的山東快板。但新來的幾個學生,張嘴就是美國音,人家甚至能用小錄音機直接聽英文歌,邊聽邊唱,還能跳很多高難度的動作。多年后她才反應過來,他們聽的是邁克爾·杰克遜,全世界都有名。再一考試,她的排名一下子落到了班級的第五,她不服氣,起早貪黑學習,可最后還是比人家差幾分。有那么幾次,拿到成績單,看著那微弱但永遠無法拉近的差距,她挺悲哀的,吃得比人家差、穿得比人家差,她都能接受,可成績比人家差,她心里頭不服氣。但有什么辦法呢?除了更加努力,她什么也做不了。
好在初三下學期不久,這幾個人就都走了,何秀竹又回到了班級前三名。期中考試一過,就要報考了,班主任在班會上跟同學們說,班級前三名就倆選擇,第一個是考中專,三年畢業(yè),畢業(yè)就是國家干部,一輩子不愁。第二個就是考高中,讀三年,不一定考得上大學,考上了,不一定能有工作。班級前十名,就看你能不能超常發(fā)揮,碰碰運氣。剩下的同學,想參加的就考一下,給自己留個念想,不想參加的就別浪費報名費了。
她想都沒想,說自己報高中。班主任說,別著急,好好考慮考慮,這么大的事更得跟家里商量一下。
那個周末,她步行二十里回家,肩上背著大書包,包里是一摞卷子和癟了的干糧袋。此前她每周六下午回來,周日下午返校。返校時帶著一口袋母親蒸的戧面饅頭,還有一罐子咸菜,這是她三天的口糧。另外三天用糧票在食堂吃,也主要是饅頭和咸菜。
到家時太陽落山了,為了省電,屋里還沒亮燈,父親和母親正摸黑在地桌旁吃飯。不用看,只聽父親嘴里咀嚼的聲音,何秀竹就知道他們吃的又是小米飯就咸蘿卜,家里的面,主要給她和弟弟吃。母親永遠把小米飯做得黏黏糊糊,吃到嘴里時吧唧響。好在她特別會腌菜,不管什么蔬菜,只要讓母親細細致致地用水汆了,再給她足夠的鹽,她就能腌得特別好吃。黃瓜翠綠,蘿卜清爽,白菜脆生,芥菜葉子有淡淡草香味。腌黃瓜在全家人的牙齒中咯吱咯吱響著,把黏糊糊的米飯順利送到胃里去。
秀竹你咋回來了?
母親看到她,有點吃驚。何秀竹兩周沒回家了,她說初三下學期,學習任務重,二十里路走來走去太耗時間。前兩周,她的干糧和咸菜都是同村的一個同學給捎去的。
餓了吧,快吃飯吧。父親說著,放下了碗,嘴里仍然是咯吱咯吱聲。
我不餓,她說,我還剩一個饅頭呢,路上吃了。
弟弟的碗空著,里面剩下不少飯粒,一看就是匆忙吃完,跑出去找伙伴們玩去了。
她知道,不曉得她要回家,母親只做了三個人的飯,她吃的話,父親就吃不飽了。
父親堅持讓她吃,她只好接過大半碗黃澄澄的飯,往嘴里緩慢地扒拉。
父親找出煙口袋,把已經成了沫子的煙葉揉進煙袋鍋里,劃了火柴點著,吸一口,吐出一股濃煙來。
這樣的場景,幾乎每一次她回家時都要重復一遍。接下來的臺詞也永遠不變,但是每次說,她都像是第一次那么緊張和窘迫。
又要交啥錢?父親小心翼翼地說,好像特別怕從她嘴里冒出一個他完全無法承擔的數字。
資料費,伙食費,住宿費,報名費……她也小心翼翼地報出名目和數額。雖然她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可她念書從來沒讓他們操過心,而且每年都拿回紅紅黃黃的獎狀,有時還有獎品,可每一次跟父親討錢時,她依然有種說不出的羞恥感,仿佛她討這一點兒錢,是要去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知道這都是因為窮,因為她家的特殊情況。那些有錢人不會理解,窮人僅有的那點兒自尊,并不是針對他們的,而是針對自己最親近的人。弟弟從來不這樣,他每次跟父親要錢,像是來討債的債主。爸,學雜費一百三十,你給我一百五十。爸,報名費四十二,湊個整,五十吧。弟弟成績也很好,所以父親大多數時候都滿足了他,盡管母親老是念叨不該多給他。她有幾次看見弟弟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偷偷躲在牛圈里抽煙,而且是有過濾嘴的香煙。父親這輩子都沒抽過幾次的。可是她不想去揭穿弟弟,她覺得他能享有這種奢侈的禁忌,是對自己虧欠的平衡。她也想跟有錢的女孩子一樣,買漂亮的裙子,抹最貴的雪花膏,甚至打個耳洞,戴上亮瑩瑩的水晶耳環(huán)。但這不可能,所以她愿意讓弟弟在一定程度上替自己去實現(xiàn)這奢侈的放縱。她要把眼光放遠一點,她知道只要自己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這一切都能在后半生慢慢補償回來。
就五十塊錢報名費,她說,我回來是老師讓跟家長商量,報考中專還是高中。
拾掇碗筷的母親停下了手腳,父親嘴里含著一口煙,半天才吐出來,那些煙霧在他臉上的皺紋里久久不散。他們心里當然清楚,她一門心思考大學,但還是問:你自己咋想的?
她說,我就是想讀高中,將來考大學。
母親重新坐在小板凳上,父親又使勁兒吸一口煙,但那袋煙已經在他們沉默的空當里燃燒殆盡,他只吸了一嘴的煙油子味。父親開始在凳子腿兒上磕煙袋,把里面的灰燼磕出來,煙油子味立刻擴散開了。
他放下煙袋,看著何秀竹說:秀竹,咱們家現(xiàn)在是這樣。你弟弟出生時住院的錢,從你三爺家借的,還了這么多年,還欠兩千。家里有一頭牛,種地全靠它,賣了就得喝西北風。地呢,一共十三畝半,十畝山坡地,你也知道,收不了多少糧食,收了也賣不了多少錢。我想出去搞副業(yè),找個工地打工,可你媽一個人家里又忙不過來。我打聽過了,讀中專沒學費,有的學校每個月還有七八十的補助呢,讀高中三年的學費得好幾千,還怕考不上,這錢就白花了。你弟弟也初一了,將來讓他考高中吧。你是老大,又是女孩子,將來能有個工作,嫁個好人家,也就行了。
這些話,父親不說她也清楚,她甚至也知道自己最后的選擇是什么。但她總要掙扎一下才甘心,這是她注定要潰敗的一場戰(zhàn)斗,可是她必須放一槍,哪怕只是朝虛空放一槍也行。她嗯了一聲,把臉埋在了那只瓷碗里,眼淚落在了黏糊糊的小米飯上,讓那坨飯看起來像是糨糊。她不能對眼前這個自己叫作“爸爸”的人要求更多,作為一個重組家庭,他對她甚至超過了很多親生父親對自己的兒女。她永遠都會記得,七歲那年,母親帶著她第一次走進這個家門時,這個男人往她的手里塞他從山上采來的野果子,臉上笑著。野果子紅彤彤,他的臉也笑得紅紅的,她是個孩子,也能感覺到他的真誠、和善。為了這個家,他真是起早貪黑,像牛一樣干活,也像牛一樣整日悶著頭,他唯一的放松就是抽幾袋煙。下午的那些話,是這么多年他跟她說過的最多的話了。她們來了一年后,弟弟出生,他也并沒有對自己生分。有幾次,她夜里醒來,聽見隔壁屋子里的父母還沒睡著,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母親說,老何,真是謝謝你呀。父親說,啥?母親說,你對秀竹跟親閨女一樣,她是個好命。父親說,這有什么啊,秀竹是個好孩子,我養(yǎng)了這么多年,就算是養(yǎng)一只小貓小狗,也有感情了,何況是人呢?然后她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知道他們悄悄地鉆到了一個被窩里。她趕緊命令自己睡著,睡著,快睡著,可是卻越來越清醒。她只好把頭蒙進被子里,再用手捂住耳朵,她并不太清楚父母到底在干嗎,但她卻知道,那一定是一件不該被其他人聽見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她匆匆趕回學校,還是帶著母親蒸的饅頭和咸菜,再就是五十塊錢報名費。其實她一夜沒睡,她想了很多可能的回旋余地。她想,如果能夠從哪里借到錢,自己讀完高中,將來再還也行;又想要不要先去打一年工,掙到錢了,再回來讀書;如果有人給她留住讀大學的機會,她能為他做任何事,任何事,不打折扣的。太陽光從窗簾縫里照射進來,她知道第二天到底是來了。天還黑著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就起床,他們輕手輕腳。父親說:讓她多睡會兒,等下還得走幾十里路。他們走出屋子。她躺在床上,腦海里被父親和母親的身影充滿:父親在給那頭牛添最后一遍草料,飲水;母親燒火,和面,蒸饅頭。聞到蒸鍋里散出來的面香味,她終于不再去幻想讀高中的事兒了,她清楚,自己此刻的命運,就像蒸鍋里的饅頭,已不再可能變成其他形狀。
她報考了中專,那是九十年代中期最后幾批中專生了??荚嚢l(fā)揮正常,成績出來后不久,她被離家?guī)装俟锏谋狈降V業(yè)??茖W校錄取。收到通知書時,全家人都很興奮,她雖然因為沒能讀高中、上大學而遺憾,但自己十幾年的書畢竟沒白讀,心中也是感到安慰。父親想請親戚朋友吃飯慶祝,被她拒絕了,她怕人家說她們是為了份子錢。她對村里的人,沒有什么深切的情感,不管是親戚還是鄰居,就像她上學第一天就篤定自己將來要考大學一樣,她也很早就知道自己肯定要離開這個地方。十六年來,她在此生活,可每天想的都是其他地方,現(xiàn)在,那張離開的車票拿到手了,她又怎么能在這里欠下一河灘的人情?
可是最后,父親還是經不住親朋們的詢問,你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外姓女兒,就不能讓你風光一回?父親心里不甘,只是不愿意強迫她,想算了,卻是母親覺得應該辦一場,也讓人們知道,何秀竹是懂得感恩的。似乎就是這次請客之后,她和父親的養(yǎng)父女關系,在村人眼里才變成了真正的父女。父親端著煙袋逡巡在村子的廣場上,人們常常會問,老何,你家姑娘考的啥學校?是一個啥礦業(yè)學校,通知上說了,三年畢業(yè),將來包分配的。離村子一百多里的地方,有一座金礦,是整個縣里最有錢的地方。人們對所有礦業(yè)的想象,都是從那里來的。何秀竹的一個表哥就在這個礦上,做最底層的礦工,每個月都能有五百多的收入,過年過節(jié)回來走親戚,總是給大人發(fā)過濾嘴香煙,給孩子們一大把水果糖。何秀竹去讀礦業(yè)學校,那將來肯定不是下井工人,是坐辦公室的,噼里啪啦打著算盤,稀里嘩啦看著報紙,每個月還發(fā)洗衣粉、衛(wèi)生紙,過年過節(jié)發(fā)大桶的植物油、雞蛋。將來呢,再找一個礦上的老公,雙職工家庭,那得是啥生活啊?從這些想象和村里人七嘴八舌的假設中,老何得到了一種滿足,連從肺部咳出來的煙霧都多了一種清涼之感,他幾十年彎曲的頸背,也稍微挺直了些。
她坐在村后的谷子地里,那些大穗的谷子正從青轉黃,她握著她們,沉甸甸的,心里說不上喜悅,也說不上傷感。她覺得自己完成了一個大任務,不滿意,但能接受。就像這滿地的莊稼,長得這么好,可從小的生活早就教會了她,幾畝地的谷子,也換不來一臺電視機,換不來一輛三輪車。糧食這東西,沒有的時候,命一樣金貴,夠吃的時候,就不值錢。
但這畢竟是她生活里的一個秋天,她還是會憧憬讀書生活和讀書后的工作。她想無論如何,自己算是從泥土里,把扎得最深的那條根拔了出來。最大的概率是,她會成為某座礦的一個正式職工,有能每天洗澡的宿舍,有工資獎金,如果努力并且運氣好的話,她還可能是在礦務局坐辦公室的那種?;ɑňG綠的裙子,香噴噴的雪花膏,打著蝴蝶結的發(fā)卡都在向她招手。只是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她唯一可以馬上實現(xiàn)的就是打兩個耳洞。這個本來也不急切,有了耳洞她也沒什么可戴的。但是那天,母親悄悄把她叫到里屋,遞給她一個灰色的小木盒。她打開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對翡翠耳墜。因為年深日久,翡翠有些暗淡了,可那深沉的綠色里,仍然閃著它的價值。何秀竹驚喜不已。
母親說,這是她姥姥給她的,也就是何秀竹的太姥姥。太姥姥家里當年是個不大不小的地主,有不少珍貴首飾,“文革”的時候破四舊,絕大多數都毀掉了。太姥姥冒著危險,偷偷給每個子女留了一件小首飾。這件東西,母親本來是想留給弟弟將來的兒媳婦的,但因為何秀竹放棄高中讀中專,她總覺得對不起她,就瞞著父親、弟弟,給了她。
有了它,她再也等不及去打耳洞了。有錢的話,可以去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有專門打耳洞的項目,一個耳洞十塊,兩個就是二十。但村里人都不會花這個錢,她們有自己的辦法。從赤腳醫(yī)生那里借一點兒酒精,用棉花蘸了給耳垂消消毒,把縫衣針在燭火上烤到發(fā)紅。再從米缸里找兩粒米,放在耳垂的兩邊不停地揉搓,米粒會把耳垂部分皮膚和肌體變薄,而且由于持續(xù)的揉搓,這一塊會因為失血而感到麻木。這時,再用最快的速度把燒紅的縫衣針穿過耳垂,輕微的灼痛中,一個耳洞就成了。為了讓耳洞不因血肉愈合而封閉,她們會找一根細細的小笤帚棍或小樹枝穿進去,直到這個細小的耳洞真正形成。當然有失敗的,有的是傷口發(fā)炎,不得不去醫(yī)院里打針輸液,還有的就是幾天后耳洞長死了,把那根小棍裹進了肉里,就只能再撕心裂肺地生生拔出來,也還是要去醫(yī)院。
她很幸運,除了傷口處稍微有點炎癥發(fā)紅,沒出現(xiàn)其他情況。一周后,她的兩個耳洞已經可以戴耳墜了。在鎮(zhèn)子的長途汽車站,開往學校所在小城的長途車發(fā)車后,她從背包的最底層找出那對翡翠耳環(huán),戴在了耳朵上,那種輕微的下墜感,讓她獲得了特殊的滿足。從此之后,她何秀竹再也不是一個單純的農村女孩,她是一個中專生了,一個戴著翡翠耳墜的中專生。
何秀竹又做夢了。
在夢里,她跟鏡子里的自己說話,她說什么,鏡中人就說什么,像一個重復機器人。時間久了,何秀竹忍不住發(fā)怒大喊,鏡中人竟然燃燒起來,烈火中發(fā)出咯咯咯雞叫一樣的笑聲。何秀竹顫抖著醒來,身邊的馬勛迷迷糊糊中知道她又做噩夢了,只是握了握她的手,翻個身繼續(xù)睡去。他已經習慣了。
第一次做這個夢是什么時候?就是跟馬勛確定關系那年。研究生二年級,有同學組織大家去五臺山徒步加露營,他倆都報了名。兩個人同級不同系,有幾門公共課一起上,彼此都臉熟,但沒怎么說過話。談戀愛之后,他們細細回想,似乎有幾次課堂上挨著坐過,馬勛還借過何秀竹的筆,但交往也僅限于課堂。那時他們都沒想過,兩個人后來會成為一家人。
一路上山很順利,到了五臺山的大殿上,正趕上僧人做法事,不知道是在超度什么人還是常規(guī)法事。陣仗不大,但看起來嚴肅規(guī)整。一個僧人在香爐前,一邊焚燒用黃紙寫的祭文,一邊大聲念著經??戳诉@一幕,何秀竹突然臉色發(fā)白,雙腿虛軟,就在即將癱坐在地的一剎那,一雙手扶住了她。是她旁邊的馬勛。
你怎么了?馬勛問。
沒事,她說,可能是有點低血糖,虛脫,歇一會兒就好了。
他扶著她到旁邊的臺階坐下,把水壺遞給她。
她喝了兩口水,說,我沒事了,你去看吧。
馬勛恍然大悟般說,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身體……明白,我給你弄點兒熱水去。
幾分鐘后,馬勛不知從何處弄來半杯熱水,兌在她的水壺里,水變得溫熱而不燙。她猛喝了幾口,感覺好了些。何秀竹知道馬勛是以為她大姨媽來了,她也不去說破,自己之所以如此,是猛然間想起了她最不愿意想的事。
考研那兩年,她租不起北京的房子,只能躲在老家復習功課。父母不理解,既然拿到了同等學力的本科文憑,完全可以在縣城里找個工作養(yǎng)活自己,干嗎還非要考研?就算讀了研究生,畢業(yè)后也不是也一樣找工作嗎?而且,那會兒因為多年的擴招政策,研究生的工作比本科生還難找。何秀竹跟父母吵了一架,說當年要不是他們逼著她讀中專,自己也不用繞這么遠的彎路了。吵完了,她又心虛、愧疚,考中專說到底還是自己的決定,父母并沒有真的“逼她”,是她自己逼自己。后來,父母知道打消不了她的想法,就想著換個方式,催她找對象結婚。他們三番五次地給她介紹鎮(zhèn)子上的小伙子,創(chuàng)造機會讓她和他們相中的人見面。為了能繼續(xù)留在家里復習,何秀竹每一次都去配合演出,但一見面就告訴對方,她是不會結婚的,來這兒只是為了讓家人放心。時間一久,家里人反而更擔心了,因為在縣城開修理鋪的弟弟回來告訴父母,他有一個同學離家出走了,原因是,她是同性戀,跟父母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父母接受不了,她無奈之下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她對弟弟十分失望。她當時讀中專的另一個想法,就是覺得將來弟弟會讀高中,然后上大學,替自己完成這個夢想。可弟弟到了高中之后,跟鎮(zhèn)上的一群同學混在一起,整天看錄像、打臺球,根本無心學習。他最后連高考都沒參加,畢業(yè)了就在鎮(zhèn)子上開了個摩托車維修部,勉強混口飯吃,對象談了兩三個,最后都沒成。弟弟有意無意地說,她不結婚,他就談不成對象。
弟弟本來當閑談說起,不想聽者有意,母親私下里問弟弟,同性戀是啥樣?弟弟說,沒什么,看著跟其他人一樣,就是男的不喜歡女的喜歡男的,女的不喜歡男的喜歡女的。她媽聽了,捂住了胸口。他們不敢跟她當面提這個事,但是私下開小會,越說越覺得她像同性戀,想著該怎么辦。
打聽來打聽去,終于從一個親戚那里聽到一個辦法。在當地,流傳著一個叫泰山奶奶的神靈,可以幫人免除災禍。人們還說,可以去泰山奶奶那里換人,用一個新的人把舊的人換走,這樣原來那些問題就都沒有了。這些事,何秀竹一直被蒙在鼓里。
端午節(jié)剛過,天氣開始熱起來。何秀竹正在院子里的樹下背單詞,一陣咯咯咯的雞鳴推開了院門,父親拎著一只蘆花母雞走進來。母親聽見雞叫,急匆匆自里屋奔出,瞧見父親說,回來了?問準了沒有啊,是不是頭窩雞蛋孵出來的老母雞,還有蛋茬開了吧?
問了,父親說,她二娘說這只老母雞她記得最清楚,前年夏天孵出來的,頭窩雞蛋,剛入伏就出窩了。昨天開的蛋茬,這不是第一個蛋剛下出來,還熱乎著。父親另一只手里是一個白白的雞蛋。
抓雞干嗎?要來客人?咱們家不是有雞嗎?她合上書問。
父親看了她一眼,又看母親,欲言又止,努努嘴,讓母親說。
母親把手在圍裙上搓了搓,說,秀竹啊,我跟你爸商量了,想去泰山奶奶那里給你換個人。
她的頭嗡的一下,眼前恍惚,她聽說過這種事。還是她小時候,村里有一個酒鬼,每天都喝得醉醺醺,躺倒在馬路上,狗撒一身尿都醒不過來。后來,他家里人就帶他去泰山奶奶那里換了一個人,回來后,他滴酒不沾,性情大變,整個人都木木的,很少說話。她記得很清楚,換人之前,不喝酒的時候,他很會唱快板講笑話,很得小孩子們的歡迎。換了人之后,他只會直愣愣盯著人看,看得人心里發(fā)毛。何秀竹生出一種隱隱的恐懼,讀書這么多年,她當然不相信什么換了人的說法,可童年時村人大變樣的事實和各種傳說,還是讓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我不去,她說,我好好的,干嗎要去換個人。
父親走上前,瞪著她:你必須去。你要不去,我綁也把你綁去。父親很少如此決絕地跟她說話,她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的隱忍里藏著些堅硬的東西。
那只雞被父親拎著翅膀,兩只爪子在空中彈抓著,但是毫無所獲。豆子大的眼睛,警覺而絕望地看著何秀竹,她發(fā)現(xiàn)雞的眼睛竟然這么亮、這么黑,像兩顆珠子。小時候家里殺雞,她總是跟弟弟搶著吃雞眼睛,據說吃了這個,就不會得近視眼,看書過目不忘。煮熟的雞眼睛是灰白色的,其實不好吃,像是面粉做的小豌豆。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吃過的所有雞眼睛都變成了黑色,一顆顆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看著她。
她發(fā)出了一聲尖叫,但是腳沒有動,不知為什么,她覺得自己雙腿沒有知覺,不聽使喚了。她一動也動不了。
母親走過來說,秀竹,這只雞就是你的替身妹妹,你得給她起個名字。
我不要,我不要替身妹妹,我就要我自己。她喏喏地嘟囔著。
做好這件事,我們就不再攔著你復讀考研了。父親說。
何秀竹聽了心里一動,她知道自己在家的這段時間,他們也承受著壓力。
好,你們說話算話。何秀竹說。
她給這只雞起名何翠竹。
下午的時候,何秀竹遵從母親的囑咐,換了一身素凈的衣服,跟著她去了村東的元君廟。這里供奉著泰山奶奶,全稱天仙玉女泰山碧霞元君。小時候,每逢年節(jié)或泰山奶奶的誕辰日,她們也經常到這廟里來玩,看大人們燒香磕頭,祈禱平安。何秀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跟她發(fā)生這么復雜的聯(lián)系。
跟她們一起來的,還有那只老母雞——何翠竹。這一會兒,何翠竹被關在藤條扎的籠子里,依然瞪著黑亮的眼睛,不時叫兩聲,咯咯,咯咯。它不知道自己成了一個女人的替身。
父親母親都在泰山奶奶像前跪下,讓何秀竹也跪下,磕頭上香。父親起身,把何翠竹捉出來,另一只手里多了一把刀。他把何翠竹按在地上時,何秀竹也渾身哆嗦,盡管她知道那只是一只雞,從小到大,她不知道看見過多少次父親殺雞了??蛇@一會兒,何秀竹突然有點擔心那只雞真的是自己的替身妹妹,是一個有著魂魄的人。但是她說不出話,也動不了,眼看著父親手起刀落,剁掉了雞頭,一股黑色的血從雞脖子的斷口處噴涌而出,濺在她的白鞋子上。何翠竹的兩只黑爪子,仍然在彈抓著,很快徹底伸直了。父親放下何翠竹,從兜里掏出一張寫滿字的黃表紙來,開始念,念完掏出火柴,把紙燒了。他的聲音出奇的大,像變了一個人,從此之后,這個場景就扎根在她頭腦里了。
回到家,母親把整只雞用鐵鍋煮了,除了一點兒鹽,沒放任何其他調料。何翠竹被一只大瓷碗端上桌子,擺在何秀竹的面前。
吃了它,母親說,一點兒都別剩,全吃了。
雞肉雖不太老,但燉得時間不長,而且因為沒有放佐料,有一種雞毛水般的腥味。何秀竹硬著頭皮撕咬那只雞,撕咬著已經被煮熟的何翠竹。母親說,吃完了,她就能是一個全新的人了,那個有著某些說不清的毛病的何秀竹,會跟著死去的何翠竹一樣消失。
這件事,除了家里人,何秀竹再沒讓任何人知曉過。吃了那只雞之后,她狀態(tài)一直不太好,神情恍惚,導致那一年考試英語發(fā)揮失常。拿到成績時,何秀竹才仿佛被潑了冷水一樣清醒過來:神仙也靠不住,她最后能靠的還是自己個兒。何秀竹打算再復習一年,這一回,她心態(tài)平和,埋頭苦干不問前程,終于考上了礦大的研究生。她讀研時回想起來,有時候會覺得那一次換人確實有用。當然,她并不是說自己變了一個人,而是通過那次事件和它的后果,她確實放下了某些東西,重新認識了自己,有一些后來成為她性格里最核心的元素,就是在那段時間,一點點地從她身體里生根發(fā)芽的。
只是那只雞被剁掉頭的樣子,元君廟里香火繚繞的陰暗氛圍,那種燃燒的黃表紙和香燭的味道,父親變了調兒的聲音,一直深深地潛伏在她的無意識之中。此后的很多年,她不進任何廟宇,不關心任何佛事,當然更不吃雞肉。她以為這一切只要埋得夠深夠久,就能被生活本身降解,至少不會再次出現(xiàn)。這一次徒步五臺山,出發(fā)前何秀竹心里有過猶豫,但最終還是決定要去。她覺得自己已經今非昔比了,想看看給這段記憶打造的籠子是不是足夠堅韌。
按照行程,他們并沒有在山上停留,而是連夜下山。走到半路,天降大雨,山路濕滑,有幾個背包落到了懸崖之下。他們無奈找了一處略可以遮風避雨的山洞,燃起一堆火過夜。有幾頂帳篷遺落了,他們幾個人只能擠在最大的一個帳篷里,好在帳篷夠大,能裝下他們瑟瑟的身體。
夜里雨停了,竟有貓頭鷹的叫聲從不遠處傳來?;蛟S是這叫聲進入了已經睡著的何秀竹的耳朵,把她層層疊疊藏起的記憶喚醒,于是她看見鏡子、鏡子里的另一個自己和燃燒的火焰,聽見了黑眼珠發(fā)出的咯咯聲。那是何翠竹,一個長著雞腦袋的人,重復著她說的每一句話和所有的動作,她本來就是她的替身嘛。何翠竹問她:何秀竹,這么多年,你過得怎樣了?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的替身妹妹何翠竹啊。你想干什么?她顫抖著問何翠竹。我什么也不干,何翠竹說,我就是想你了,想看看你過得怎么樣。你過得很好啊,可是我在受苦,我在替你受苦,你知道嗎?何翠竹說這話,就燃燒起來,她的眼珠越變越小,越變越黑。
何秀竹從噩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被旁邊伸過來的一只手握著,是馬勛。他們之間隔著一堆背包。兩個人都醒了,透過帳篷的縫隙,他們能看見山洞外雨后的天空湛藍無比。徹底的雨過天晴,晨霧和光亮達成完美的和諧??戳丝词謾C,是凌晨五點鐘,太陽就要升起了,因為是在山上,有一線金色的陽光已經穿云過霧而來。
做噩夢了吧?要不出去走一下?馬勛小聲說。
何秀竹點點頭,她不敢再睡,也不可能睡著了。
他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晨曦漸漸顯露,她第一次知道,陽光并不是突然而來的。其實從很早很早的時候,它們就在來往身邊的路途上,這一路遙遠而漫長,要經過許許多多的星星和虛無,要穿過厚厚的云層,要從海岸和山脈越過,才照到人們的臉上。讓人感到高興的是,盡管走了這么遠的路,第一縷光仍然是明亮而歡快的,她的心也漸漸浮出回憶和噩夢的水面。馬勛的手再次悄悄伸了過來,握住她的手,她沒有動。何秀竹能感覺到,他的手雖然瘦,但有一種淡淡的溫暖和堅定。她轉頭看馬勛,馬勛則仍在看那顆剛剛露出光芒的邊緣的太陽。突然有鐘聲從遠處的廟宇中傳來,聲音空曠悠遠,和光一樣并沒有疲憊之態(tài)。他們就這樣戀愛了。
從夢里醒來,何秀竹看見馬勛已經起床,廚房里有動靜,他應該是在做早餐。自從孩子上小學,馬勛就每天起來做早餐,然后再去上班。他有做飯的天賦,很多東西,在館子吃過,回家琢磨琢磨就能做出來,味道一點兒不差。剛結婚那會兒,她就被他的手藝給拴住了,懷孕的時候更是,他還自己做了一本菜譜,打印出來足足有幾百頁厚。生完多多,何秀竹體重達到一百四十斤。馬勛倒是沒有嫌棄她胖了,但是她自己接受不了這件事。以前的衣服都穿不了,她天天感慨,馬勛就說,咱們再買新的唄。她說,我叫啥名?馬勛愣一下說,胖又不影響腦子,自己啥名還能忘了,何秀竹啊。她就說,那你說,有我這么粗的秀竹嗎?就算為了配得上這個名字,我也得把這身肉減下去。
她真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因為她現(xiàn)在很信奉網上的那句話:你如果連自己的體重都控制不了,怎么還能幻想著控制自己的人生?多少年來,她早已經習慣了以一種戰(zhàn)斗的姿態(tài)面對所有事,不管是文斗還是武斗,不管是公開斗還是暗地斗,不管是跟別人斗還是跟自己斗,戰(zhàn)斗,取得勝利,或者撤退等著將來取得勝利,就是她多年來唯一遵循的邏輯。那么,這身肥肉就是她的敵人,從孩子百天開始,她就堅持走路上班。從家到單位,大概有五公里,她要走一個小時左右,為了實現(xiàn)這一點,她需要比坐公交早起半個小時。對她來說,壓縮時間,也就是壓縮肉體。
看看手機,已經六點半了,何秀竹得起來戰(zhàn)斗了。
前天下午,馬勛帶著多多在小區(qū)附近的球場打球,上籃時碰倒了一個老大爺,結果被老大爺給訛上了。老頭躺在醫(yī)院里不出來,張口就要二十萬。馬勛一直自責,覺得確實是自己的責任,但何秀竹去醫(yī)院看他時發(fā)現(xiàn)了破綻。那是個小醫(yī)院,醫(yī)生跟老頭一家人都很熟,他們說話時,何秀竹聽到了一句“這次待幾天”,老頭說“看情況”。她早就聽說,現(xiàn)在碰瓷的人可不止是在路上,有很多老人在公園或球場上碰瓷。何秀竹今天得去幾個地方,老頭的小區(qū)、籃球場、醫(yī)院,好好調查一下他。馬勛對這件事懊惱不已,但對何秀竹來說,這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讓她找到證據——她相信她一定能找到證據,事情很好辦,她甚至還能反過來起訴他們詐騙。一想到這里,何秀竹心里生出一些興奮感,她喜歡這種狀態(tài)。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是北方礦業(yè)??茖W校幾十年輝煌歷程的最后光芒。這所身處東北小城的??茖W校,在七八十年代曾經很紅火,據說當時國家的好幾個大礦,都是這里的畢業(yè)生發(fā)現(xiàn)的,其中的一個老教授,還成了院士。那些年,它錄取了很多優(yōu)秀的中專生,但進入到九十年代,隨著綜合性大學的發(fā)展,隨著高校的市場化,隨著整個國家產業(yè)的大升級,它也跟很多中等??茖W校一樣,走過了自己最好的時期。
這些情況,是她到了學校之后,才慢慢了解到的。
從老家的鎮(zhèn)子,到北方礦業(yè)??茖W校所在的小城,有一輛長途汽車。每天下午五點發(fā)車,第二天清晨五點左右到,路上會休息一個小時。她獨自一人,拎著自己的行李和五百塊錢,踏上了上學路??赡苁且驗檫h行的緊張,也可能是她從未坐過封閉的長途客車,車剛一啟動她就開始暈車,頭暈目眩、惡心,但是什么也吐不出來,只能干嘔。她靠拼命喝水來壓制自己的不適,臉色很快就變得蠟黃。過了幾個小時,等感覺終于舒服點時,又開始尿急,但汽車行駛在高速路上,還不到服務區(qū),顯然不可能停車,只好忍著。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憋尿竟然是這么痛苦的事。
車窗外黑漆漆一片,只有偶爾對面來車時車燈光一閃而過。她不知道自己離家多遠了,在陌生的黑夜中,她心里有種如釋重負的失落感,未來雖然不如期許,但未來畢竟來了,又輕松又傷感,又激動又彷徨。
九月份的東北,清晨已經有了很深的涼意。汽車停在一個半舊半新的車站,地上鋪的磚大部分已經被車輪軋碎,坑坑洼洼。一些老房子,墻上貼的瓷磚已經破敗,剛剛蓋起來的兩層小樓,瓷磚還沒貼上去,通體是水泥灰。走下車門的一刻,她被涼風吹得打了個哆嗦,那種涼好像是融化成空氣的冰棍,帶著一絲絲微甜的氣息,一直從口腔順著呼吸到了肺泡里。她跺了跺發(fā)麻的雙腳,搓了搓手,抬頭見東方露出金色的光暈,但太陽還沒有升起,朝霞仍被薄薄厚厚的云彩擋著,天空如此冷艷、清冽。
這是平原,和她之前所在的山區(qū)不同,使勁看去,能看到很遠很遠處模糊的村莊。黑色的土地上升起的淡淡的霧氣,氤氳中,小城里早起的清潔工、賣早點的人,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勞作。乘客都走光,長途車也停車進站,只有她還站在馬路邊上。一個清潔工的掃帚,嘩啦嘩啦地從她腳邊掃過,絲毫不管飛揚的塵土落在她放在地上的背包上。
太陽嘣的一下,從黑色的大地下躍上空中,陽光把一切都照拂到了。也照在了她身上,只是同時給了她一個長而模糊的影子。這一刻,她有點兒想家。
報到后,她才發(fā)現(xiàn)這里并沒有比老家的鎮(zhèn)子繁華多少,雖然不繁華的鎮(zhèn)子她也沒去過幾次,但她知道那里有十幾棟四五層高的樓房,還有就是街邊每隔十幾米就有一個小商店、小吃店。鎮(zhèn)上的女孩子,騎的都是女士自行車,不像她們村里,不管什么人,騎的都是那種高大的二八式自行車,因為結實牢靠,方便載人和各種東西。
她不太清楚從車站到學校該怎么坐公車,而且這個點公車還沒發(fā)車,于是拎著行李去一家剛剛打開門臉,還沒把眼角的眼屎擦干凈的包子鋪老板那里問。
老板把眼屎揩下來,看了看,仿佛那里面藏著他什么時候遺忘的一枚硬幣,又用中指彈到了門玻璃上,然后順著中指的方向說:沿著這條路往西走,看見一個紅綠燈,左拐,再走十分鐘就到了。
她謝過了包子鋪老板,步行去學校。路上,她遇見一個同樣背著行李的男孩,他走在路左邊,她走在路右邊。他看見她,仿佛特別吃驚。一開始,她以為并不同路,但是紅綠燈左拐之后,他們仍然走在同一條路上。他不斷地看她,她被看得心里有些害怕。等兩人都站在了北方礦業(yè)??茖W校的牌子下,還是何秀竹先開口:你,也是來學校報到的?男孩點點頭,她才略微放心了。男孩說,你什么專業(yè)?她說,通知書上寫的是焊接技術與自動化。我是測繪專業(yè),二年級了,男孩說,能……告訴我名字嗎?
哦,我叫何秀竹。聽他說是師兄,她放下了戒備。
我叫肖揚。
太早了,報到工作還沒開始,肖揚把她領進一間教室,讓她先休息會兒。教室里已經坐了十幾個人,有男有女,都在抱著一只碗喝豆?jié){。學校食堂給提供了一大桶熱豆?jié){,還有酸菜餡包子。她打了一碗豆?jié){,拿了兩個包子,坐在一張空課桌旁吃起來。肖揚走出教室時,又認真地看了看她。
宿舍是八人間,四張鐵架子床,靠窗有一張桌子,桌上的黃漆早已大部分剝落,露出牛皮癬一樣的木質紋理。還不是木質,是那些菜湯、茶水、汗液等所有人類生活留下的痕跡。屋子里有一股霉味,因為在她們入住之前,為了防止夏季雨水倒灌,已經兩個月沒開窗子了。甫一進門,她還以為進了老家冬天儲藏土豆和白菜的地窖,那種微微的發(fā)霉氣息襲擊著她的鼻翼,讓她接連打了十幾個噴嚏。她是第一個到的,坐在滿是灰塵的木板床上發(fā)了好一會兒愣,一抬頭看見了靠窗的上鋪欄桿上,貼著自己的名字——何秀竹。
但是到了晚上,所有人都到齊,花花綠綠的被子褥子鋪好,紅紅綠綠的暖壺臉盆擺滿屋地,嘰嘰喳喳口音各異的話飄在空中,這間宿舍和這所學校就一瞬間活了過來。這些剛剛認識的朋友,分享著各自從老家?guī)淼耐撂禺a,略帶羞澀但是熱烈地相約一起去食堂吃飯,很快就熟絡起來。到了食堂,她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尷尬了,別人都拿了飯盒,就她沒有。原來當時和錄取通知書一起的,還有一張入學須知,上面介紹了入學的各種注意事項,她看得匆忙,沒注意到學校食堂不提供餐具,需要自備。好在她還算機靈,看見食堂里免費湯那里擺滿了空碗,這是給喝湯的同學準備的,她走過去,拿了兩只,到窗口買了一個饅頭,一碗白菜燉豆腐。這里還是用飯票菜票,五百塊錢交了一些學雜費,買了臉盆暖瓶,所剩不多了,餐飲補助要等一個月之后才發(fā),她就買了一百塊錢菜票、五十塊錢米票,要靠它們撐一個月。
學校的生活新鮮而刻板,她按時上課下課做作業(yè),按時起床睡覺進操作間,很快就適應了。一切都成了按部就班,唯一的意外是,半年后,她的身體開始瘋狂地發(fā)育。讀初中時,因為伙食差,也因為學習累,她一直瘦瘦小小,面色土灰。到了中專后,每個月都有伙食補助,不但能吃飽,甚至還可以隔三岔五改善一下,營養(yǎng)上來了。再加上,她熱衷參加各種體育活動,排球隊、籃球隊、長跑,她都報名,她骨子里喜歡那種競爭的感覺,但從小而來的自卑感又讓她不太善于去出頭露面,不敢去競選學生會或者社團干部,所以這些體育項目成了競爭的最好方式。特別是排球,她靈活敏捷,打自由人位置,一度成了校隊的替補隊員。到二年級開學的時候,她的身高已經躥到了一米六,體重達到了一百斤,更關鍵的是,她的乳房不再是癟癟的了,而是打足了氣的排球一樣鼓脹起來。還有她的臀部,穿瘦一點的褲子,就會非常翹。為了不讓自己的乳房在略顯瘦小的衣服包裹下過于堅挺,她不得不買小號的乳罩,好把它們收住。這常常造成她胸悶憋氣,而她又經常運動,打完一場球或跑完三千米之后,她就要跑進廁所的隔間里,抻著胳膊解開身后的內衣扣子,那對乳房會火山噴發(fā)一樣噴涌出來。她大口大口地喘一會兒氣,享受著身體放松的快感,等快上課或快回宿舍時,再重新把扣子扣上。時間久了,她的心臟承受了不該有的壓力,以致在二年級下學期發(fā)生了一次驟停,被同學抬到校醫(yī)院去做心電圖。心律不齊,醫(yī)生嚴肅地告訴她,如果再不注意,她的心臟會出大問題。她嚇得夠嗆,在那兒之后,她忽然想開了,不愿意再束縛自己的身體,敞開了它們去生長,去放松。真是奇怪,小心翼翼裹著的時候,她的乳房、她的臀部,都在拼命地擴張,可放開了,它們反而消停了,變得越來越緊致。
她開始明白,身體有它自己的心思,你無法左右它。該它長的時候,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該它美的時候,什么衣服也遮擋不住。既然阻止不了遮擋不住,那不如就盡情地去展示。這一年,她已滿十七歲,在伙伴們的熏陶下,開始漸漸懂得了美,也明白了自己作為一個少女,跟男性之間、跟女性的其他年齡段之間的巨大差異。當然,就在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一瞬間,她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和同宿舍同學的很多不同,她們的胸罩和內褲是蕾絲花邊的,而她的是棉線;她們的裙子露著光潔的肩膀和鎖骨,甚至能看到乳房的輪廓,裙擺至少都是膝蓋往上,而她僅有的兩條裙子都是有袖的,長到腳踝,顏色單調;她們的頭發(fā)燙了各種卷,有的還染了顏色,而她永遠用一根膠皮筋扎著馬尾辮。更重要的是,她發(fā)現(xiàn)她們都談了男朋友。
她下鋪的胡杏兒,已經分手三個男朋友了?,F(xiàn)在,她又看上了班里的同學孫君。據說,孫君的爸爸是當地一個礦務局的副局長,他畢業(yè)就直接進礦務局,兩年副科,三年正科,將來甚至可能是處級。胡杏兒常常在宿舍里擺弄著一件大衣,說是貂皮的,上一個男朋友送給她的,分手時想要回去,她沒有給。她跟那個數控技術專業(yè)的師兄說,你前前后后親了我五百四十七次,一次一塊錢也要五百多,我留一件衣服是應該的。還是十月天,雖然身處北方,天氣只是涼,還沒那么冷,但胡杏兒也會穿著去上課。教室里人多,通風也差,胡杏兒很快就會一身大汗,然后散發(fā)出一種動物皮毛的臭味。胡杏兒驕傲地說,貂皮太保暖了,都是這種味。旁邊的人也就信了,畢竟大家都沒見過真正的貂皮。
熄燈后,她躺在床上,腦海里閃現(xiàn)過班級里的男孩子,甚至隔壁班的男生或師兄師弟們的身影。他們都不令她動心。真奇怪,其中有幾個長得很好,高而白凈,很像那個年代電視劇里的英俊少年,但完全激不起她的愛意。若干年后,當何秀竹只能通過愛意來勉強說服自己接受丈夫的性需求的時候,她會想起這些年月,也才會在生命的對比中明白,這些男生激不起的不是愛意,而是性的沖動。他們的身體,哪怕是赤裸著站在她面前,她也只能感覺到某種羞恥和尷尬,不是欲望。只有那些強壯勇武,并且眼神中帶著堅毅神情的人,才會讓她心動。比如,那個教田野調查課的老師。他已經四十歲了,聽說當年曾是地質大學的高才生,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但因為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件被告發(fā),不得已到了這個??茖W校來任教。老天仿佛是故意的,他也姓何,學生們都叫他何教授。
她和同學們許多次看見何教授游蕩在學校的體育場,他的身體可以在單杠、雙杠上翻滾,即使隔著衣服,你也能感覺到那些肌肉繃緊的形狀。特別是夏天,男生們大都穿著白色或藍色的條背心,下身是運動短褲,露出的肌肉讓被遮掩的部分變得充滿神秘性和想象空間。這種想象讓她的腦海里迸發(fā)電焊操作時的絢爛火花,仿佛真有一只電焊槍在點擊她的心,讓每一次絢麗都留下一個傷疤。女同學們竊竊私語,說何教授當年一定是因為不正經被下放的。為什么呢,因為大家看到他的身體,就是想跟他不正經啊??墒沁@個何教授,永遠面色嚴峻,從來不對任何人笑。他上課的時候,寫一手板板正正的板書,每行字都直得能當尺子,每個字的大小都完全一樣。他給他們畫田野調查的地形圖,從來不用輔助工具,總是隨手就成,要山是山,要水有水。她被他的身體和冷酷所吸引,覺得他心里蘊藏著巨大的不為人知的故事,這個故事的真相可能會震驚世人。只是,她從未單獨跟他說過一句話。有時候,他們會在運動場上碰見,他旁若無人地在器械上鍛煉,而她的排球打得大多心猿意馬,偷偷瞄著他的身影,接連被對手扣過來的球砸中。有人會大喊:何秀竹,你魂兒哪兒去啦。她想,也許他知道自己的偷看,但是不揭穿,也毫不在意。
她真正的朋友是肖揚,那個報到時碰到的師兄。他是學生會的副主席,但在這個小學校,學生會也沒什么權力,副主席也不是什么響亮的名頭。肖揚只不過是組織各級的學生辦一些活動,組織各種技能大賽,或者邀請一些校外老師來講座。他們第二次遇見是食堂里。那個月,因為大姨媽來得兇猛,她買的衛(wèi)生巾不夠了,有一天就用衛(wèi)生紙解決,但是衛(wèi)生紙不衛(wèi)生,導致身體發(fā)炎。她又跑到醫(yī)院去看病,買消炎藥,把零花錢一下子花完了。補助還沒發(fā)下來,她好幾天都是打了少而素的飯菜,不好意思跟舍友們一起坐。她們熟絡之后不久,就經常一起吃飯,把所有的菜都擺在桌上,每個人都能嘗到不一樣的菜品。
她坐在角落里,他直接坐到了她的對面,還把一個雞腿夾給她。她感到羞愧,甚至是有點兒受到了侮辱,趕緊給他夾回去。兩人的推讓之中,那個雞腿掉在了地上,然后被一個路過的同學踩了一腳。雞腿慘不忍睹,那個同學也摔了個跟頭。肖揚似乎知道她生活的窘迫,學校里有勤工助學的機會,主要是在食堂幫廚或清掃校園,他總是給她留一個名額。她不想接受這無端的好意,可又需要那點兒錢來補貼自己慢慢增長的日常開銷,所以每一次都是在糾結之后去了。只要有空,他會幫她一起干,削土豆、擇菜,清理落葉和大風刮來的雜物。
不久之后,同學們都發(fā)現(xiàn)肖揚對她的關心,已經超出了一個師兄對師妹的關心,當然就順理成章地猜測他喜歡她。她也這么覺得。只是肖揚始終沒有表白,也就讓她沒有拒絕的機會,她總不能主動去問吧。她感念肖揚的所有幫助,對她有別人沒有的親切感,可這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歡。
有一次,拿到補貼,她提出請肖揚吃飯。肖揚答應了。兩個人約在校外的小飯館里,她點了雞肉和蔬菜,還有一小瓶二鍋頭。肖揚進來,看見了酒,說,你會喝酒?她搖搖頭說,不會,我給你點的。她知道肖揚喝酒,甚至有點愛喝酒,有好幾次,她看見他搖晃著從校外回來,神情傷心落寞。他失戀了嗎?但是也沒有看見他有女朋友啊,更何況他生活里接觸最多的女生就是她,所有人都傳言他在追求她。難道是因為她?
肖揚倒了一杯酒,說,女孩子不喝酒好。他自己喝起來,一口菜都沒有吃。她給他夾雞腿,他又給她夾回來,她再夾給他,說,吃吧,要不又掉了。他們想起了那個被踩得慘不忍睹的雞腿,笑了起來。他把那瓶酒喝完,已經醉了。這時候,她覺得自己可以問出那句話了。但是,沒有等她問,肖揚自己講起了這件事。
肖揚說,小竹,你……你知道嗎,你長得特別像我妹妹。
何秀竹心想,這是什么話?要用這么老套的話來追求我或者做什么嗎?
肖揚說,真的。他拿出錢包,打開,里面有一張舊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真的有點像何秀竹。
她吃了一驚,說,你妹妹?
肖揚點點頭,雙胞胎妹妹。
那這個孩子呢?你們的弟弟?
照片上的女孩子,懷里抱著一個一歲多的嬰兒。
不,他痛苦地搖搖頭,說,是我的外甥,我妹妹的孩子。
她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肖揚告訴她,幾年前,他在鎮(zhèn)子上讀初中,有一次夜里,妹妹去給他送吃的,回去的路上被同村的一個年輕人強奸了,還懷了孕。那個壞小子是他小學的同學,那天晚上,他跟一群小混混在鎮(zhèn)子上的錄像廳看了黃色錄像,回去的路上碰見了肖揚的妹妹。這個家伙精蟲上腦,又喝了酒,就干了壞事。肖揚主張去公安局報案,把那個家伙抓起來,但是他的父母不同意,怕丟人,怕被村里人笑話。后來,眼看著妹妹的肚子大起來,有人給他們出了個主意,讓他去那個同學家里去說,只要結婚,就不去告發(fā)他。那個干了壞事的年輕人一直躲在外地,他的父母接受了這個提議,把他找回來,辦了個簡單的婚禮。他們還不到法定的結婚年齡,領不了結婚證,但在農村,只要你辦婚禮了,也就算結婚了,證可以后補。結婚前一天晚上,他去找那個小學同學,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婚禮后幾個月,妹妹就生了一個男孩,因為沒有結婚證,上不了戶口。
他一直覺得是自己害了妹妹,可又沒有贖罪的辦法,他甚至不敢回去見她。所以,那天開學,他看到跟妹妹長得有點像何秀竹,就忍不住要想去幫她,保護她。仿佛這樣自己就能好受一點兒。
她聽得落淚,她不知道該怎么安慰肖揚。她又跟老板要了一瓶酒,給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她一飲而盡,說,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好好念書,好好畢業(yè),將來再找機會報答你妹妹吧。
他們兩個互相攙扶著回到學校里,在樓下分別時,肖揚把她頭上的一個粉色頭花摘了下來。
你干嗎?她問。
給我吧,肖揚說,我妹有個一模一樣的。
她沒說話。
在這之后,她對他有了一種憐惜之情,他們互相幫襯,像一對真正的兄妹那樣。這個人,是她在幾年的中專生活里最珍貴的情感。肖揚早一年畢業(yè)了,在他的努力下,回到了老家的一個地質局上班,那樣他可以照顧到家里人,特別是妹妹。那個妹夫,本性難移,根本不上班,整天和一群狐朋狗友在鎮(zhèn)子上游蕩,喝酒打架,常常進派出所。他走得特別匆忙,他們甚至沒有正式告別,只有一封簡短的信。他就這樣從她生活里消失了,再沒有任何信息。她常常會想起肖揚,想起他喝酒和痛哭的樣子。
他的信很短,最后一句話寫的是:秀竹,謝謝你,讓我多了一個妹妹。
何秀竹在擁擠的地鐵里奮力護著自己已經隆起的肚子。這時候,她懷孕三個月了,看起來還沒有那么像孕婦,而是更像一個發(fā)胖的女人。何秀竹腹部的妊娠紋像一條細長的蜈蚣,從肚臍隱隱約約一直延伸到了下體。它第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何秀竹有些慌亂,趁著產檢時咨詢大夫,得知大部分女性都會有妊娠紋,有的在生完孩子之后很久才能消去,極少數會一輩子帶著?;氐郊遥涡阒褚恢卑蛋祿淖约菏悄莻€極少數,她在網上搜索相關圖片,看得心驚肉跳。有的女性生完小孩,妊娠紋像八十歲老人的皺紋,層層疊疊,如果再加上一條剖宮產的切口傷痕,簡直慘不忍睹。
對長相平凡的何秀竹來說,她一直引以為傲的就是自己身材的勻稱豐滿,這與她常年堅持不懈的鍛煉有關。自結婚后,因為馬勛的手藝好,總在家吃飯,她體重長了不少,但體脂率控制得一直不錯,特別是她的小腹和腰,雖然還不到馬甲線的地步,但平滑、緊致、光潔。馬勛每一次跟她求愛,都是一只手從她的小腹撫摸,然后向下延伸,再滑回小腹,又向上伸展,如此反復幾次,最后停留在腹部的肌膚上。因為手掌的摩擦,她腹部的肌肉微微繃緊,那里就像是沙漠里無風時寂靜的沙丘,形成了一種天然而美的弧度。完事之后,他們并排躺著,馬勛的手還是會停留在那兒,經過沙暴的沙丘形成了全新的弧度,而輕微的汗又像清晨的露珠一樣讓它略帶濕潤。更何況,激情的余緒會從她身體的最底層一波一波向上泛起,沙丘以肉眼不太容易察覺的幅度起伏著,那是兩個人情愛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刻。
何秀竹極度擔心自己的妊娠紋會像一場天翻地覆的狂風,把她的沙丘吹得面目全非,為此,她考慮過去做孕期瑜伽,但按照她的習慣,做之前又是查各種資料,發(fā)現(xiàn)利弊難斷,后來也不了了之了。自從懷孕,她再也沒和馬勛有過性生活。
何秀竹要去金融街的中國銀行辦理貸款業(yè)務,中介約的是九點。他們要跟房主在那兒談好貸款的事。這事,馬勛跟她意見不同。何秀竹堅持就是砸鍋賣鐵,也一定要買一個學區(qū)房,哪怕不是最好的學校,也得是海淀區(qū)的重點。為此,他們不得不把回龍觀的那套房子賣掉,用賣房的錢先把第一個貸款還了,剩下的付首付,再貸款買新房子。自從懷孕開始,何秀竹就在折騰這件事,她幾乎把海淀區(qū)所有數得著的小學附近的小區(qū)都考察遍了。有段時間,她騎一輛電動自行車,每天中午一下班就去看房,餓了就隨便在路邊吃個灌餅或者漢堡。一個月后,何秀竹給馬勛看了一張詳細的Excel表,那上面條分縷析地列著主要學校對應的主要小區(qū)、小區(qū)配置、小學對應的初中和高中、平均房價。每套房子,何秀竹綜合性地打了星,最高五星。馬勛看了說,你真行,你應該去當房產中介。何秀竹說,買哪個?馬勛說,那肯定五星的啊,這還用說。何秀竹冷笑一聲說,我也想買五星的,但你得看錢啊,就咱們那點兒錢,拼死了夠得上一個四星的,還得是個小兩居。馬勛說,那怎么辦?
何秀竹摸了摸自己那時還沒有鼓起來的肚皮說,馬勛,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念個書有多難,我絕不能讓咱們孩子這么難,我必須想辦法,至少也得上一個四星學校。
在中國銀行總部大樓,跟著中介,何秀竹和房東按流程把貸款協(xié)議簽好,一切還算順利。接下來,就等網簽結束,他們把首付付了,銀行放貸,他們再去房管局過戶??墒蔷驮谶@個節(jié)骨眼上,房東聯(lián)系不上了,發(fā)短信不回,打電話不接,連中介也找不到他。何秀竹心里犯嘀咕,她在家里跟馬勛翻看各種合同,一條一條跟網上的模板對照,沒發(fā)現(xiàn)什么大的漏洞。馬勛扯出一張房東的身份證復印件來,說:我們查查這個人,不會是個騙子吧。
兩人打開電腦,輸入房東名字,很容易就查到了,而且還不是個普通老百姓,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國企的總裁助理。何秀竹說,這人不可能是騙子。馬勛說,就算是騙子,也不會只騙幾萬塊錢定金吧,何況這還有中介呢。倆人一頭霧水,繼續(xù)給房東打電話,還是不通。這時候,何秀竹腦子里突然蹦出一條新聞,似乎跟這件事有關系,但她記不清到底是哪天看到的新聞了。
何秀竹說,你別說話。
馬勛一愣,我沒說話啊。
何秀竹打了個不耐煩的手勢,回憶自己這幾天看到的東西,那條新聞就在腦海里漂浮,可她就是看不清也抓不著。何秀竹急得不行,拿出手機來,查找自己的上網記錄,翻了半個月的記錄,沒有。她想起,這條新聞是在單位看的,就跟馬勛說,馬上走,去我單位。
馬勛說,這大半夜的,去干嗎?
何秀竹說,重要,別問了。走。
倆人穿衣服出門,打了車去何秀竹辦公室。她現(xiàn)在是《地質研究》雜志的編外編輯。何秀竹開了電腦,繼續(xù)查找自己的上網記錄,鼠標在七天前的一條新聞那里,停住了。新聞寫的是,那個特別有名的國企一把手被雙規(guī)了。何秀竹眼前忽然一暗,身子一晃,歪在馬勛身上。
馬勛嚇一跳,說,你怎么了,不舒服?
何秀竹緩了口氣說,老公,要麻煩。
到底咋了?
你看新聞。
馬勛看了看,說,這跟咱們有啥關系?
何秀竹說,你想想啊,這個公司一把手被雙規(guī)了,房東是他的助理,他也可能被雙規(guī)啊。他要是被雙規(guī)了,他的財產就會被凍結,房子怎么可能過戶啊。還有,咱們剛跟他簽完了貸款合同,他進監(jiān)獄了,我們又沒法撤銷合同,被扔在半路上了,而咱們回龍觀的房子卻必須馬上過戶給買房子的人。按照這房價增長的速度,幾年后他財產解凍了,咱還買得起房嗎?
馬勛聽了,也是一暈。但他不敢再刺激何秀竹,趕緊說,沒事老婆,哪兒就那么寸呢。你歇會兒,喝口水,我再查查。馬勛坐在電腦前,搜索和這個公司還有房東有關的一切新聞,越查越覺得何秀竹的預感可能是真的。
結婚這么多年,馬勛從沒見過何秀竹如此低落過。她一直像一個戰(zhàn)士,永遠充滿斗志,永遠在執(zhí)行自己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從來沒有過度慌亂。但這一次,何秀竹發(fā)現(xiàn)自己對面的敵人可能是看不見的意外,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法對抗的事情,沒法再淡定了。
馬勛關了電腦,扶起她說,咱們先回去吧,我覺得沒事,沒那么巧。
兩人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一開始都睡不著,但誰也不知該說什么。這件事,一說起來就像是被投擲到真空里,飄浮、失重,沒著沒落。兩人也都不太敢動,過了一會兒,還是馬勛先睡著了,甚至打起了呼嚕。何秀竹聽著他的呼嚕聲,心里壓抑煩躁,她想把他叫醒,這么大事的,你還有心思睡覺?可是叫醒之后又能怎么樣呢?什么都改變不了,搞不好還要吵一架,再說,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何秀竹在張羅,每個決定都是何秀竹下的,也怪不到馬勛頭上。
何秀竹反身下地,到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她感到下體有液體在流動,可是沒有小便,是血。何秀竹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心里不斷告訴自己,不要著急,不要焦慮,不要再無謂地加重負擔,冷靜,深呼吸。她清理了一下,嘗試著站起來,疼痛似乎并不嚴重,血也沒有繼續(xù)流淌。還好,她想,叫救護車的話動靜太大了,還是出去打車吧??墒?,她還要走回臥室去喊醒馬勛,跟他解釋這個情況,看他震驚和慌亂。何秀竹一邊考慮著,一邊走向客廳,所有醫(yī)療本、社???、以前產檢的資料都放在一個整理袋里,她準確地找到那個抽屜,拿出整理袋,然后開始穿衣服。
那時候,網約車還不流行,她緩慢地下樓,走到小區(qū)門口,等出租車。很幸運,幾分鐘就有一輛出租車上來了,司機停車后,車窗搖下一條縫,問去哪兒?何秀竹知道,這種行為表明路途短的話他有可能拒載,就趕緊說,我去婦幼保健院,師傅,我給你加十塊錢。司機把車窗全搖下來,看了看她,說,上來吧。何秀竹上了車。
路上,司機好事地問,這么晚去醫(yī)院,你老公怎么不陪你?何秀竹這時候出奇地冷靜,回他說,哦,我剛給他發(fā)短信,說上車了,他在醫(yī)院門口等我。司機不再說話。何秀竹又想,馬勛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肯定會急壞的。她得給他發(fā)個信息,可是發(fā)什么呢?說自己去醫(yī)院了?他同樣會著急。后來只發(fā)了一條:老公,我出來透透氣,一會兒就回,不用來找我。
轉機來自中介小曹。何秀竹躺在醫(yī)院的婦產科的床上,一個值班醫(yī)生給她做檢查,手機叮咚一聲,她拿出來看了一下,是小曹發(fā)來的微信,說:姐,房東回來了,他這段時間出國了,手機才打不通。約下周二去銀行和房管局辦手續(xù)。何秀竹忍不住驚呼了一聲,把醫(yī)生嚇了一跳:怎么了?何秀竹揮舞著手機說,沒事大夫,我有點興奮。
大夫說,有點出血,問題不大,不過最近必須注意不要運動,保持情緒穩(wěn)定,再穩(wěn)定一段時間,別太興奮啊,就算中了幾千萬彩票,你也得冷靜。
何秀竹拼命點頭。
何秀竹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馬勛還沒醒。她躺在了馬勛的身邊,他的手伸過來,碰了碰她的胳膊,又縮了回去。何秀竹拿過馬勛的手機,把自己發(fā)的那條微信又刪掉了。事情解決,一切都回到正軌,又折騰了大半夜,但是她這會兒一點兒都不困。窗簾上,有她最喜歡的變形金剛動畫圖案,卡通版的。買窗簾的時候,馬勛選了一款有竹子圖案的,說跟你的名字搭。何秀竹說,我是大熊貓,竹子我就喜歡吃,不喜歡看。她喜歡變形金剛,不光是因為小時候看動畫片的記憶,更是因為她覺得那些汽車人才是自己的偶像,他們身體堅硬而靈活,內心堅硬而柔軟,就像她讀中專時自己焊的那個變形金剛。這個重達十多斤的作品,多年來一直跟著她兜兜轉轉,從沒有離開過。此刻,它就在小客廳的窗臺上,每次她回家都能看見它。她是按照威震天焊的?!捌嚾?,變身?!彼30蛋蹈约赫f這句臺詞。
何秀竹又起來,走到客廳,用紙巾擦拭變形金剛。多年來,經過她不斷地擦拭和打磨,它已經變得光滑,甚至發(fā)著微光。何秀竹曾想過去噴漆,但后來作罷,她更喜歡它本來的樣子,那些點焊接口處的疤瘌,那種鋼鐵本身所具有的沉重冰涼的手感,是她們共享的心靈秘密。威震天提醒著她過去所經歷的一切,那些少年歲月里的艱難和甜蜜,那些奮斗日子里的辛苦和收獲。在每一個生活最困頓的時刻,何秀竹都會在內心聽見它說:去戰(zhàn)斗吧,去戰(zhàn)斗吧,不管你遇見的是什么。
沒有人知道,它才是她生活中的定海神針。
在北方礦業(yè)??茖W校的三年里,她們二十個女孩子跟另外三十個男孩子一起,每周有兩天去操作間里電焊、打磨各種鋼鐵。當然也有設計課,但設計的主要是最簡易的螺絲、扳手,學著畫圖,到鋼廠去澆筑模型,然后還是拿回操作間去打磨。第一個星期,她的手磨了十幾個水泡,只能讓同樣情況的同學用縫衣針挑破了,涂點碘伏消毒。等到一個學期結束,十六歲的她手上已經是一層厚厚的老繭。放寒假回家,她幫母親揉面,母親見了她的手大吃一驚,說:你不是去念書的嗎?這手上的繭子咋比我的還厚?她苦笑一下說,我這手沒毀掉就不錯了。
學習盡管枯燥平淡,可畢竟是年輕,常常會有些莫名而來的快樂。她和同學們,經常自己用電焊焊一些小玩意,奇形怪狀的扳手,鋼筋做的柵欄,不銹鋼管杯子,等等。他們小時候都看過動畫片《變形金剛》,家里沒有電視,她只能偶爾在鄰居家的電視上看幾集。她最喜歡里面的威震天,上中專后,她收集了很多變形金剛的貼畫,貼滿自己的背包、文具盒、工具箱。她嘗試著用廠子里廢棄的邊角料自己焊了一個變形金剛,焊完了再用砂紙細細打磨,把所有的鐵銹磨掉。何秀竹還從小店里買來各種顏料,把自己的威震天涂抹得花花綠綠,看起來很像那么回事,但后來又用小刀把那些漆全部刮掉了。她把威震天擺在自己的床頭,每當看見它,就會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她會想起電視里的那種機械的聲音:地球人……我們來自賽博坦星球……這件作品,她認為自己會留一輩子,將來傳給兒子,傳給孫子。
讀到三年級,這群年輕人年紀最小的也滿十八歲了,一夜之間變成了成年人。在這之前,他們談戀愛還是偷偷摸摸,學校里的老師、輔導員都知道,但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你不在公開場合過于親密,都不太管。一到三年級,學校里的情侶開始公開成雙入對,課堂里挨著坐,食堂里一起吃飯。甚至有時候,他們還會互相去彼此的宿舍串門,當然留宿是不可能的。宿舍里,戀愛談得最瘋狂的還是胡杏兒,她長得漂亮,天生有一種妖媚,特別是她的眼睛,總帶著一種楚楚可憐的神態(tài),很能激起男生的保護欲。她看你的時候,你會覺得又可愛,但剝開可愛的糖衣,里面包裹著的其實是誘惑。她也知道自己漂亮,更清楚這種漂亮能為自己帶來什么。剛開學不久,她就和一個學生會的師兄好上了,那個師兄常常站在宿舍樓外的一個鉆探機雕像下等她。她從窗口看見了師兄,但并不馬上下來,哪怕她那會兒已經換好了衣服,準備好了一切。她總是讓他等幾分鐘,不長也不短,既不會消耗掉男生的耐心,又要讓他覺得這等待是極其值得的。她走出宿舍樓門口,也不急著沖過去,而是看著他微笑。他會主動走過來,明明是她遲到了,明明等一下他們出去還要繞過那個雕像。
然后呢,過了幾個月,在雕像旁等她的人就換了。何秀竹她們就問,杏兒,你倆咋分了?胡杏兒說,不合適唄。咋不合適?胡杏兒就說,我覺得他太大男子主義了。大家就驚呼,他還大男子主義?在你面前跟條聽話的小狗一樣。
這個年代的這個地方,這個年紀的大部分中專生們,還不太知道性愛是怎么回事。她們只是模糊地覺得,只要跟男人睡覺,就是性愛,就是最刺激也最禁忌、最羞赧也最甜蜜的事。即便這些想法,她們也大都是從電視和言情小說里聽來看來的。男同學們有時翻墻出去,到小城的錄像廳去看錄像。有人說,他們看的都是黃色錄像,至于怎么個黃和怎么個色,卻又不甚清楚。
后來,有一天胡杏兒晚飯時偷偷跟何秀竹說:秀竹姐,我求你件事。
胡杏兒說自己晚上要出去,可能會回來很晚,那時候學校的大門已經關了,她只能翻墻。而墻頭很高,特別是學校院子里這邊,必須得有人接應她一下。前一段時間,學校知道很多同學夜不歸宿,出了硬性規(guī)定,超過晚上八點的,一律不給開門。何秀竹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事情,吸引著胡杏兒往外跑。她想拒絕她,可是胡杏兒好看的杏仁眼里充滿了祈求,她搖動著何秀竹的胳膊,小奶貓一樣吭吭唧唧。何秀竹說,誰知道你幾點回來啊,我也不能一直在院子里等著。胡杏兒說,十二點半,我一準回來。何秀竹心里忽然想起個事來,說:你是不是跑出去看錄像了,看……那種錄像?胡杏兒愣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說,也是也不是。我早就不看錄像了,我找了個外校的男朋友,他只能晚上出來見面。何秀竹看著胡杏兒,說,你膽子可真大。
何秀竹真正答應胡杏兒的緣由,她自己不愿意承認,那就是她對胡杏兒愛情生活的好奇,或者是她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和性的好奇,她想知道一個女人到底該如何跟一個男人發(fā)生“關系”:既是情感關系,又是那種關系。在她的身邊,如果說有誰能給她一些啟示,也只有胡杏兒。
那天晚上,天氣涼爽宜人,何秀竹十一點就從宿舍偷偷跑出來,在她跟胡杏兒商量好的接應點附近等著。一直等到凌晨一點鐘,才聽到輕輕敲墻的聲音,還有胡杏兒淺淺的叫聲:秀竹姐,秀竹姐,你在嗎?
何秀竹故意沉默了好一陣,等到胡杏兒的聲音變得著急,甚至帶點哭腔了,她才答應了一聲。
過一會兒,外面一陣響動,胡杏兒披頭散發(fā)地爬上了墻頭,何秀竹伸手扶住她的腿,她慢慢出溜下來。剛一落地,胡杏兒就摟住了何秀竹,嗚嗚哭起來。
你哭什么???何秀竹說。
胡杏兒說,姐,我……我今天接吻了。
何秀竹驚愣了一下,說,接吻?
嗯,就是……親嘴,我跟小剛哥。
兩人并不直接回去,而是悄悄坐在了小花園的長椅上。
何秀竹忍了半天還是問出來,杏兒,接吻,什么感覺?
胡杏兒說,我說不好,就是你吃過棉花糖嗎?何秀竹搖搖頭。胡杏兒說,糖你總吃過吧,棉花糖就是棉花一樣的糖,特別軟。接吻,就好像是把天底下最好吃的棉花糖塞滿嘴,甜軟香,等著它一點一點地融化,然后順著嗓子,落到你心里。
何秀竹哼了一聲說,那干嗎不買糖吃去。
胡杏兒也哼了一聲:不一樣??墒呛芸欤奶兆矶溉婚g變成了委屈,又啜泣起來。
你到底咋回事么,哭哭笑笑的。
胡杏兒說,接吻特別特別好,可……可……我沒想到剛哥還想……
啥?
他還想干別的。
何秀竹終于明白了胡杏兒的意思,說:你是說睡覺?你不是已經跟好幾個男的睡過了,你還怕啥?
胡杏兒聽了,眼睛立刻睜大了,高聲喊著:誰說的,誰造謠的,誰這么不要臉!
何秀竹沒想到她反應這么大,立刻說:我也是聽她們瞎說的。
但是這一晚之后不久,學校里開始公開流傳胡杏兒跟很多人睡過覺的傳言,說她跟好幾個男的一起睡。胡杏兒氣憤地找何秀竹理論,問是不是她傳的謠言。何秀竹當然否認,但胡杏兒認定就是她,從此之后跟她日漸疏遠,甚至在教室或走廊里碰到,也一定要哼一聲,翻個白眼。何秀竹本想再找她好好解釋,但胡杏兒始終不給她機會,而且,盡管傳言甚囂塵上,但胡杏兒仍然是最受男生們歡迎的女孩,并不影響她的戀愛。
再后來,何秀竹發(fā)現(xiàn),宿舍里的八個人除了自己,都有男朋友了。有幾個還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只有她沒有,但也不能說沒有喜歡的對象,比如何教授。她對身邊的那些同學始終沒多大感覺,只有何教授讓她萌動了少女之心,當然,她不會對此付出任何行動的,這至多算是暗戀。同宿舍有一個文學青年,常常從圖書館借來瓊瑤、亦舒等港臺言情小說來看,有時候還會聲情并茂地給她們念上幾段,她知道很多學生喜歡上老師的愛情故事,比如那本《窗外》。可是,她也覺得自己跟何教授之間與故事里的人不同,不是么,她怎么可能說出那些文藝而肉麻的話呢?他也不可能含情脈脈地對著她吟詩作賦。她當然還無力分析出,自己對何教授的情感,不過是一種模糊而懵懂的少女懷春,春天來了,不是這朵花先開,就是那棵草先長,何教授不過是剛好是第一棵在她眼里開花的人而已。
可是,在這樣一個半封閉式的學校里,在這個蕭瑟的北方小城中,四季和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樣,花開了就有可能被授粉,最后結出半熟不熟的果子。他們總是會在教室、操場、食堂里遇到,如果其中的一個人又總是創(chuàng)造機會去遇到的話,那幾率就更高了。從各種各樣的嘴巴里,她聽說了他的許多事。比如,他的老婆也是學校的員工,在食堂里做紅案,揮舞著砍刀剁豬肉或者蘿卜。有一次,她聽一個同學說,他其實三十歲才結婚。他是怎么結婚的呢?據說,那個彪悍的女人看上了他,把他叫到自己的宿舍里,鎖上了門,不讓他出去,兩天之后,這個本來很堅決的男人被這個更強悍的女人擺平了。更不堪的細節(jié)描述說,她脫光了他的衣服,也脫光了自己的衣服,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她讓他勃起后進入了自己。據說,事后他還哭了,她安慰他說,哭什么,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有時候,她忍不住借助這些傳言想象了那樣的場景。他哭了,是因為委屈?還是因為自己終究沒能控制住的勃起?總之,他通過一種奇特的方式繳械投降了,從此成了她合法的俘虜。他們快速地結婚,生孩子,變成和其他人一樣的家庭。據說,就是從那天開始,何教授開始了十年如一日地鍛煉身體。在小城和學校里,沒有標準的健身房,他大多數時候都是流連于操場和學校教職工宿舍樓前的運動器材上。
她看著他在單杠上大回環(huán)旋轉,一圈又一圈,像個體操運動員。
他不會暈嗎?她想。
他當然會暈。又一次,她有意無意地從單杠旁路過,他旋轉了之后跳下來,身體搖晃著摔倒了。她趕過去扶他:何教授,何教授。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她看著那健碩的肌肉和皮膚上細密的汗水,不知什么意思。忽然間,她明白了,他以為自己穿著外套,他指的是衣服口袋。她轉頭看見,他的衣服掛在旁邊一根雙杠的桿上,快速過去扯過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藥瓶,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點點頭,伸出兩根手指。她明白了,是兩顆藥。她掏出藥,喂到他嘴里,又從自己的包里拿出水杯,遞到他嘴邊。
吃下藥之后十幾秒鐘,他的臉上慢慢恢復正常,呼吸也漸漸平穩(wěn),然后慢慢站了起來。他的身體仍然搖晃,但扶住了單杠的鐵桿。
謝謝你,他說。
何秀竹說,您別客氣。
她又看見了他的身體,背心下的肌肉此刻是松弛的,但他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沒穿上衣。她遞給他,他慌忙地接過去,穿上,卻不小心穿反了,然后不得不脫下來,重新穿。
你……她問了半句話。
他一聽就明白了,說:我心臟有點問題,有時候會犯病,隨身帶著丹參滴丸。今天真是多虧了你,要不……我就交待了。
身體不好,你怎么還這么大運動量啊。
他沒說話。她一下想起了聽到的那些傳言,趕緊又補充說,何老師經常跑野外,身體確實需要鍛煉。
他們略有尷尬地告別了。告別之前,他問她宿舍電話是多少,她說給他了。
此后,他們和之前一樣在那些場合遇到,彼此間多了一些親近和熟悉,但也都是點點頭,隨口說一句閑話,并沒有特別的交流。在食堂里,她許多次看見他的妻子,她應該有一米七五的個頭,體重至少兩百斤,有時候到前廳值班,站在窗口給學生打飯。對學生們來說,她是一個慷慨的人,不會像很多食堂大師傅那樣總是把勺子里的肉抖掉,她會盛得滿滿的。所以大家看見她在窗口里,都愿意排在這個窗口買飯。她對何秀竹跟對別的同學一樣熱情,那張又圓又肥的臉上,露出過分親切的微笑,粗聲大嗓地說:就要二兩飯?你看你瘦的,年輕人長身體,得多吃飯啊。她給她飯盒里的飯足足有三兩。
懷揣秘密的日子,似乎比其他時刻更有生活的滋味。她有時候會走神,想一些跟何教授有關的事情。她有段日子沒看見他了,聽說這幾個月,他帶學生去野外做田野調查。他們去的是貴州的一個山區(qū),那里探測到一個鎳礦,儲量很大。這學期末,她們畢業(yè)的前半年,也要出去實地考察。他會是帶隊老師嗎?她懷著期待感問自己。
九十年代末的時候,國家重工業(yè)發(fā)展很快,水漲船高,各個地方的小鋼廠、小礦場、小鍛造廠雨后的蘑菇一樣,一圈一圈地往外冒。有些干不下去黃了,但很快會有更多的小廠子掛上牌子,開動機器。特別是國有企業(yè)下崗潮過后,不少在國有大廠干不下去的人,都拼上家底,自己去創(chuàng)業(yè)辦廠。盡管在三年的時間里,她努力學習,認真操練,成績很不錯,但最后并沒有去到自己理想的礦務局或大型國企,而是這一個總共不過一百多人的小廠子。
去廠子前,她回了趟家。那天晚上,家里的空氣悶得能擰成繩子。全家人都不約而同地暗暗想起,如果當初她沒有考中專,而是考高中,會怎么樣。因為在前幾天,當年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偶然回鄉(xiāng)來,到原來住的地方追憶過去,聊天中問起,聽說何秀竹竟然去讀了中專,大為不解。他跟父親母親說:將來是大學生的天下,中專生,只能當個技術工人。她也知道,父親剛從鎮(zhèn)上的醫(yī)院回來,醫(yī)生給他定了個病,說是糖尿病,空腹血糖二十多,最好每天打胰島素。何老頭看著那張單子,半夜沒想明白,他大半輩子吃的糖還不到半斤,怎么就得了糖尿?。窟@病不該是那些整天吃大米飯拌白糖的人得的嗎?每天打胰島素,開玩笑,他哪里有這個錢。對他來說,得病就是命,跟村里的其他人一樣,到醫(yī)院去檢查,給這個命起一個看不太懂的醫(yī)學名字,然后回到家里跟它一起活到死。她覺得自己這也是命。人人都有自己的命,就看你認不認。
第一天去廠子里報到,后勤的人給她發(fā)了一套工服,藍灰色的,布料粗糙,肥厚寬大。穿上之后,她就不再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而是一個女工。他們工段就她一個女工,主要負責把前一個工序組裝好的錘子、鉗子或各種小零部件等工具打磨光滑,沒有一點技術含量。這種活兒,她在學校就干得熟門熟路,適應起來沒什么難度。宿舍也還是集體宿舍,跟在學校不一樣的是,三個人住,有一臺十四英寸的彩色電視機,畫面總是飄著雪花,但也能看。公用浴室和廁所在走廊的一頭,食堂就在宿舍樓的一樓。
剛進廠子那段時間,她迷惘而空虛。一周上六天班,而且是三班倒,回宿舍已經特別累了。她偶然在電影頻道看了卓別林的《摩登時代》,電影里的人因為整天擰螺絲,下班之后還保持著那種動作,心里就想,自己和這個人太像了。這么一想,那顆仍然算是少女的心便忍不住感到一點兒酸楚和凄苦,如果再趕上來例假,肚子疼得撕心裂肺,又不好跟工友們提。流水線的活一個蘿卜一個坑,少了一環(huán)整個生產線都得出問題,只要沒倒下,她們誰也不敢請假。有一次,她來例假,量特別大,一天要跑四五回廁所去換衛(wèi)生巾,被工長當眾批評。她回去哭了半夜,枕巾幾乎能擰出眼淚來。第二天早晨,她看著鏡子里紅腫的雙眼,有點生氣,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脆弱了,動不動就流眼淚?可那段時間她就是這么敏感,眼窩子好像突然變淺了,盛不住一滴眼淚。
周圍的一切都這么漠然而不可更改,有吃有喝,但就是沒什么激情。身體和意識沉悶了一段時間后,就蠢蠢欲動,從其他方面尋找喘息的機會,像她當年對待自己的乳房一樣。這一次,她選來選去,選擇了愛情,或者說是愛情選擇了她。她和隔壁工段的小胡之間那段交往,到底算是愛情,還是兩個同病相憐的人的抱團取暖?等到多年后結婚生子,她回想起來,都沒法下一個準確的定義。但是她得承認,兩個人的交往拯救了她在廠子里的生活,倘若不是小胡,她也許會抑郁,也許會因為一個不小心留下殘疾。
他們開始于廠子里的一次事故。
那年冬天,廠子接了個急活,讓他們在半個月內趕制出五千個零件,所有人都半個月無休,每天加班到晚上八點多。小胡是電焊工,因為太過勞累,焊東西的時候不小心打了瞌睡,電焊槍直接點燃了旁邊的一根電線。她離那里不遠,冷靜地拉了電閘,才沒引起更大的事故。但是因為突然斷電,造成了在流水線上的二百個零件全部報廢。她沒有說出小胡的事,只說是因為趕工用電量太多,電線過熱引起短路。
過后,小胡請她到廠子外的小店里吃飯,以示感謝。那天小胡跟她說,其實他眼睛視力不太好,不適合干電焊工,招工的時候他給體檢的醫(yī)生塞了紅包,才合格的。在廠子里,電焊工因為技術要求比較高,工資也高些。她就說,你這樣太危險了,搞不好將來眼睛會瞎的。小胡說,我也擔心。她說,你還是轉崗吧。小胡給她夾菜,把她面前的碗堆得滿滿的。
不久之后,他們變得熟絡,開始在食堂里坐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偶爾到廠子外的小路上走走。還有的時候,小胡騎自行車馱著她,到城區(qū)去買東西。她會幫小胡縫一下掛壞的衣服,小胡老家寄來風干牛肉,也會特意給她留一份。小胡是一個天生樂觀的人,不管在什么時候,都嘻嘻哈哈,什么樣的日子都不覺得苦,都能找出樂趣來。比如,他跟她表白的那天,送的禮物就是他自己用廢舊鐵絲焊的一顆心,足足有五公斤沉。他把那顆鐵心放在桌子上時,發(fā)出了沉重的咚咚聲,驚得她半天合不上嘴巴。他常常出人意料,她喜歡跟他在一塊,只是,她總感覺缺少最重要的那種沖動,好像一道特別好吃的菜里,缺了最關鍵的調味劑。菜能吃,可就是不夠好吃,欲望仍然在最深處蠢蠢欲動。然而,擺在她餐盤里的這已經是最好的一道菜了,于是,她收下那顆心,把它擺放在自己床頭,跟威震天一起。后來,她發(fā)現(xiàn)那顆心最好的用處是擺小花盆,她就在一起去集市的時候買了四五種花?;ㄅ枋撬约褐频模鶕穷w心的形狀,用鐵絲焊在上面。那些年,周華健的歌《花心》也還流行,這個裝飾就被工友們命名為花心,一時傳為美談。
第二年夏天,同宿舍的工友一個結婚搬了出去,另一個去上海看病,要好幾個月才回來。小胡就經常來看她,晚上的時候,兩個人把飯從食堂打回來,在這里吃。她還偶爾用小電飯煲煮點湯什么的。吃過飯,小胡會搶著刷碗,讓她歪在被子上翻看《故事會》和《今古傳奇》。一切收拾停當,小胡會有點兒不舍地告別,她當然能看出他眼神里的意思。他想留下來,他想跟她過夜,這畢竟是二十歲的身體,荷爾蒙分泌旺盛,一個身體急需靠近另一個身體,一顆心也想在另一顆心那里找到安慰。但她總是假裝看不見,她還沒產生足夠突破心理防線的沖動。他身上沒有肌肉。
直到有一個周末,三伏天,溫度快四十攝氏度了。小胡大中午的從外面回來,拎著一個西瓜。他頂著太陽騎摩托去城區(qū),買了一個冰鎮(zhèn)的西瓜回來,西瓜身上裹著一層水汽。她正在午睡,渾身是汗,那臺不住搖頭的小電扇,根本不解決問題。她還是起來給他打開了門,睡衣的領子很低,他一下就能看見她上半個乳房,它們這時已經徹底成熟了。他把西瓜放在桌子上,一轉身,沒想到那個西瓜很圓,自己滾落到地下,摔得七零八落。本來有著八分困意的她被西瓜碎裂的聲音徹底驚醒,他們開始蹲在地上撿還能吃的瓜瓤往嘴里塞。黑色的水泥地上紅色的西瓜汁液流淌,翠綠的瓜皮小船一樣在淺紅色的海洋里。好像是她第一個把一塊瓜皮扣在他臉上。“人家都說瓜皮特別美容。”她說著,自己的臉上也被扣了一塊,一種膩膩的涼爽。兩人一瞬間玩開了,身上臉上都涂抹了甜甜的西瓜汁。天氣太熱了,很快那些涼爽就變成一種甜膩的溫熱,嗅到了氣息的蒼蠅開始嗡嗡嗡圍著他們飛。沖動就在這樣的瞬間迸發(fā)了,而且是她先開始的。她舔了他臉,那上面西瓜汁和汗液混合在一起的甜咸味道,讓她瞬間產生了沖動。他也開始舔她。她感到了另一種熱,是從身體內部侵襲過來的,幾秒鐘的時間就淹沒了她的每個毛孔,外界的熱再也感受不到。
他們只有過這一次。
她沒有感受到所謂的快樂,他好像也沒有,他們只是因為燥熱引起的發(fā)泄,發(fā)泄本身是痛快的。結束后,悶熱的確消退了很多,但是因為太過匆忙,他們身上的西瓜殘液沾染到了床單上,跟她身體流的血混在一起,很難區(qū)分出來。等他穿好衣服離開,她就把被單褥單全部扯下,用它們把地上的西瓜汁擦掉,然后去水房里徹徹底底地清洗了一遍。
她把床單晾曬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偏西的太陽仍然明亮灼熱,她和陽光之間即使隔著兩層床單,仍然能感到刺眼。就是在這個時候,離開這里的念頭開始從心里滋生。她甚至產生了一點羞愧,想不通自己怎么會在這里待了這么久。她記起自己小時候,有一次腳底踩了狗屎,然后就在那里嗚嗚哭,就是想不起來趕緊把臟東西蹭掉。她特別恨自己這一點,遇見任何不好的事的第一反應永遠不是去解決它,而是哭或者情緒低落。所以,她決定這一次不給自己留這個時間,走,馬上,今天,立刻。
離開當然不可能這么快,父母她可以不在乎,未來還沒想過,最大的問題是小胡。自從那一次之后,他已經信心滿滿地開始考慮結婚的事了。在他想來,一個談了這么久的女朋友,已經有過這么一次親密接觸,接下來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事了。他們身邊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理解,恰恰是這一次親密接觸,喚醒了她。是身體上的羞恥感,喚醒了何秀竹心里的羞恥感。他正準備跟她提結婚,而她已經決定了跟他分手。
何秀竹沒想到,這個嘻嘻哈哈的小胡竟然會策劃出一場聲勢浩大的求婚。
那天是禮拜天,他們休息。平時各種機器聲、電焊聲、打磨聲全都停歇了,整個廠區(qū)陷入到每周一天的安靜日,工人們到公共浴池里洗洗涮涮,換上鮮艷的衣服去逛街、看電影。宿舍樓下平日里停滿的自行車、摩托車,被人騎走了十之七八。廠子就在城區(qū)邊上,騎車十分鐘就能到商業(yè)街附近,那里有商場、電影院、服裝店、市醫(yī)院,還有各種餐館。
何秀竹這天也想去看電影,王家衛(wèi)的新電影《花樣年華》上映。工人們其實對王家衛(wèi)不感冒,他們感興趣的是張曼玉和梁朝偉,這兩個從很多香港錄像片里看到的人,才是吸引他們的根本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們從收音機和晚報里得知,那是一部愛情片。對年輕人來說,去電影院當然要去看愛情片。何秀竹跟小胡提這事的時候,她本以為小胡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但很意外,小胡說他今天有事,不能進城,還讓何秀竹也別進城。何秀竹問他什么事,小胡說,沒什么事。她當然能看出他的一些拼命壓抑的局促,好像知道一個秘密,但忍住不說。何秀竹的原計劃是,在看完電影之后,如果時機合適,就跟他攤牌。
何秀竹沒有聽小胡的,自己騎自行車去了城區(qū)。在電影院門口,她看著一對又一對的年輕人進進出出,心里怪怪的。其實,她想約小胡看《花樣年華》,是因為她知道那是一個分手的故事,她還沒有想好怎么去說,或者說,她決心要離開,但還沒想好到底怎么去跟小胡講。何秀竹要離開,但這個決定不僅僅關乎愛情,更關乎她的不甘心:我就這么過一輩子了?這有什么意思?其實她哪里知道什么是有意思的,就是感到不滿足,感到不對,一切的一切都不夠準確,全都似是而非。何秀竹從來都感覺到了這一點,可到了現(xiàn)在才承認。
從帶她的隋師傅那里,何秀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將來的生活可能。隋師傅畢業(yè)后到工廠,嫁給了一個同事,然后窮盡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她自己對此頗為滿足。可是何秀竹不行啊,一輩子困在工廠和操作間里,跟一輩子待在農村種田有什么區(qū)別?現(xiàn)在,她攢了一點點積蓄了,心里有了底,一時半會兒不會餓死。她想,回到老家去,從最開始出發(fā)的地方再一次開始,從自己的軌道被改道的地方再一次開足馬力;甚至,回到更早更早的時刻,她第一天上學的路上,跟每個遇到的人都說:我要考大學。
何秀竹一個人看了《花樣年華》,記住了那句最經典的臺詞: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她并不是一個絕情的人,她想把這句話說給小胡聽,雖然她內心深處知道他的答案肯定是否定的。但是,梁朝偉又何嘗不知道張曼玉的答案呢?他還是要問,她也要問。從電影院出來,她去一家面館吃了碗面,然后騎車回廠子。
一路上,她騎得飛快,似乎是在用呼呼過耳的風聲來把心底的噪音遮擋住。路兩邊人影憧憧,父母、弟弟、何教授電影膠片一樣從她腦海里掠過,那些留在她意識深處的聲音飄忽不定,但聽到它們時的感覺和引起的反應,卻又在心里真切無比。她聽到了汽笛聲,仿佛離開的船真的要起航了。她沒坐過船,這汽笛聲是從電視和電影中來的。那條大船啊,泰坦尼克號一樣巨大的船,螺旋槳已經開始轉動,卷起漩渦,把冰冷的水切割成白色的浪花。她從遠遠的碼頭上跑過來,縱身一躍……
她去宿舍,宿舍沒人。給男工宿舍打電話找小胡,宿管大爺說電話沒人接。何秀竹有些納悶,不知道小胡干什么去了,她一路上準備好的那些話不能再等了,今天不說,明天就會被軟化許多,就要繼續(xù)拖下去,她拖不起了。何秀竹已經想明白,他們之間的那一次狂熱性愛,其實是自己安慰他、也安慰自己的一個舉動。這時候,何秀竹聽見一粒石子敲擊玻璃的聲音,她開開窗子,探出頭去,看見一個工友在樓下。
干嗎?她問。
快點去廠子的大禮堂,小胡出事了。他急切地說。
何秀竹愣了一下,能出什么事?而且,她敏感地注意到了工友的表情里隱藏的笑意,特別像一個惡作劇的人的表情。但她還是下樓,跟著他去大禮堂。
沒有開燈,禮堂里有一種窸窸窣窣的安靜。她有點兒忐忑,被工友扯拽著帶到了主席臺上,正躊躇間,突然禮堂的燈全部亮起來。突如其來的光芒讓她有一瞬間失明了,不是那種什么都看不見的黑暗,而是什么都看不見的光明,等她終于從燈光里看見面前跪著一個人時,還有點恍惚,以為是幻覺。那個人抬起頭,是小胡,他穿著西裝,抱著一束花,說:秀竹,嫁給我吧。
他是在求婚。然后,禮堂里座位上突然涌出十幾個工友,大聲起哄說,嫁給他,嫁給他。
你正在干嗎?她問。
小胡愣了一下說,傻瓜,我在向你求婚啊。
你瘋了吧,她說。
根據電影和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這時候她應該激動甚至捂住臉哭泣,然后拼命點頭,然后他們親吻,然后所有人的歡呼,然后去廠區(qū)附近的小飯館吃飯喝酒慶祝。可是,她不能這么做,這會把兩個人都拖入粘稠的西瓜汁液一樣的深淵。
小胡看她始終沒有答應,站了起來,把花塞到她懷里說:你不愿意?
何秀竹搖搖頭。
那就是愿意?
何秀竹又搖搖頭。
她此刻沒辦法解釋清楚自己的想法,只好說對不起,然后轉身跑掉了。
所有人愣在身后,她只聽見小胡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為什么?!
沖進宿舍里,何秀竹倒在床上,可是呼吸急促,心里沉悶,感覺很不舒服,又站起來,滿屋子里走。何秀竹無所適從,直到她看到那個變形金剛,把它抓在手里,心里突然定了下來,慢慢地,呼吸也變平緩了。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乎要把所有的憤懣和無力都吐出體外。過了一會兒,何秀竹的內心輕松起來,畢竟這個決定是早早就埋藏在心里的,只不過是以一種完全想不到的方式告訴了對方。她沒想到小胡今天不去看電影,竟然是在準備求婚。早晨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眼睛里有種隱藏秘密的興奮感,還以為他要跟朋友去打游戲或者打牌喝酒。
晚上,整個廠區(qū)都聽說這件事,大家議論紛紛。在這個小小的王國里,所有人都認識,所有事都是大家的事,平時缺少談資的人們,終于有了可以好好談談的故事。其實,大部分人既奇怪于小胡怎么突然搞了這么一出,也嘖嘖于何秀竹竟然沒有答應。特別是那些女工們,她們打心眼里覺得小胡的做法很浪漫,如果是自己,一定會被感動的。
何秀竹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她們猜測。
不可能吧,她整天在廠子里,我們都看得見,除了小胡,沒有哪個男的找過她呀。有人馬上反對這個猜測。
那你說是為什么?
不曉得,我就是覺得何秀竹可能跟咱們有點兒不一樣。
她們有人燙了頭發(fā),有人端著臉盆去浴池洗澡,有人洗積攢了一周的內衣,小心翼翼地不讓何秀竹聽到她們的談話。這種所有人一起分享一個八卦的感覺真是令人激動。
男工那邊呢?幾乎所有的單身工友都在一個酒館里喝酒。包間是早就定好的,原本是為了求婚成功慶祝用的,現(xiàn)在成了小胡借酒消愁的地方。他的朋友和工友們在陪他喝酒,他們都覺得他應該多喝點,喝醉,一個男人的臉被丟在地上踩了一腳,除了喝醉還能做什么?總不能去打何秀竹吧,畢竟人家有權利不接受你的求婚。每個人都跟小胡碰杯,不說話,或者只說兄弟,都在酒里了。什么都在酒里了呢?理解?支持?同情?笑話?一切的一切,反正都在了,你自己去品味吧。小胡喝了很多酒,他是被工友抬回宿舍去的。有好幾次,他幾乎要吐出來了,但硬生生地壓了下去,他不想吐,他就是想沉浸在醉酒的難受中,似乎這樣就可以稀釋一下心里的痛苦。
第二天,何秀竹按時去上工,她從沒曠過一天工、請過一天假。
走進車間時,所有人都輕輕抬眼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低下,繼續(xù)開工的準備。檢查機器,換手套,戴口罩,看進度表……他們閉著眼睛也能流暢地進行。何秀竹一夜沒睡,但此刻一點兒都不困,她已經徹底想通了,一切已經發(fā)生的事情,都不必去糾結,她必須按照自己的計劃退回出發(fā)點,好再次往前走。
繁重而單調重復的工作,很快把所有人帶進呆滯和空白中,沒有人有空想七想八,都盯著手里的活兒。臨近十一點的時候,有人沖進了他們車間,在機器的轟鳴中大聲喊:何秀竹,何秀竹,快點,小胡出事了。何秀竹聽到了喊聲,但是她以為那是昨天的記憶在作祟,直到那個人沖到她身邊,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他變形的臉和帶著驚恐的眼睛,以及變調的喊聲:小胡出事了。
何秀竹突然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像廠子里有時用重達幾噸的鐵錘鍛造某些零件那種聲響,砰砰砰。她的第一反應是小胡可能尋短見了。
他們沖出車間,到了廠子大院里,正好看見有人扶著小胡從他的車間里出來。他的左手抱著一件衣服,衣服上滴著血,另一個人拎著一個塑料袋,塑料袋里是四根手指。因為失了血,那些手指的皮膚變得很白,像他們用的白色橡膠手套。廠子里的一輛車開了過來,眾人喊著說快快,去醫(yī)院。不知道誰推了一把,何秀竹不由自主地跟著上了車。
在車上,小胡閉著眼睛,呻吟著,忍受著劇痛。何秀竹像坐在一排釘子上,她想回頭看一眼小胡,可是不敢,她怕看見他蒼白的臉,尤其是那四根手指頭。剛才碰見的一瞬間,她看到他眼睛里那種帶著委屈的恨,像鐵捍子一樣扎她的眼睛。
小胡的手指有三根接上了,另一根食指因為傷口處骨頭碎裂嚴重,已經無法再接上。何秀竹被廠里安排在醫(yī)院里照顧他,這是她一生里最艱難的日子。她最不想面對的就是小胡,可是又要每天面對他。護士比較忙的時候,要給他解開繃帶,換藥,她就會看見那四根腫脹的手指和那根不存在的食指。自始至終,小胡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他畢竟還有一只手是完好無損的,大部分生活都可以自己處理,他不需要也不愿意求助她。
幾個月后,小胡出院。這次嚴重的事故調查報告也出來了,小胡因為前一夜宿醉,屬于違反規(guī)定醉酒上工,迷迷糊糊把手伸進了切割器里,導致了慘劇。由于是個人原因,廠里不給他算工傷,只是報了醫(yī)藥費,沒給任何賠償。而所有人都知道,小胡喝醉酒是因為何秀竹拒絕了他的求婚,所以,人人心里都把她想成罪魁禍首。何秀竹也充滿愧疚,但并不悔恨,她取出自己所有的錢,給小胡。小胡不要,他只拿回了自己送給她的那顆鐵心。想想真好笑,一顆鐵做的心,仿佛在嘲笑他們,鐵被捂得再熱,時間久了也是得涼下來。
兩人同一天離開廠子,小胡屬于被變相辭退,而何秀竹是主動離開。在汽車站的候車大廳里,他的車是下午三點,她的是三點半,一個往南一個往北。臨上車前,小胡終于說:秀竹,我不怪你,真的。何秀竹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他不怪她,她也不覺得自己該為此負責,可是她必定要一輩子背負這件事。畢竟他們在一起過,畢竟兩個人赤身裸體地糾纏過,在她的感情生活里,他處在一個極其特別的位置。不是愛和不愛,不是性和欲望,是什么呢?好像他們彼此互為各自手里的產品,他制造了她的一部分,她也制造了他的一部分,然后他們終將被送往另一個流水線去完善,再然后組裝到完全不同的機器上,再然后去遠方的工廠里,迎接截然不同的人生。
何秀竹抱著一盆吊蘭,手里還拎著一盆仙客來和一盆富貴竹,敲開了蘭草花卉養(yǎng)植店的門。花卉店的蕭姑娘正在給一盆花剪枝,她從濃烈的幽香里抬起頭,看見何秀竹有點兒驚訝。這已經是這個月何秀竹第三次抱著花來她這里了。
又有問題?蕭姑娘問。
何秀竹把三盆花小心地放好,說,你說也怪了,我都是按照你教給我的方法澆水施肥曬太陽,這花怎么就老是蔫蔫的,半死不活,還有一個都快爛根了。
蕭姑娘放下手里的剪刀,起身,仔細看何秀竹的三盆花,的確一棵棵都長得不太旺勢,那盆吊蘭明顯快枯了,富貴竹的根已經有了腐蝕跡象。她用手指捻了一小撮花盆里的土,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股過于潮濕的腐殖味道。
這還是澆水澆多了啊,蕭姑娘說。
不可能,我還是上周五澆的水呢,后來我就出差了,昨天回來一看,花就這樣了。
那是不是你老公,或你家兒子給澆水了?
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家這倆貨一個基因,對花草完全不感冒,在他們眼里這玩意沒法跟雞翅羊肉串比,你就算給錢讓他們給你澆水,他們都懶得干。
蕭姑娘聽了,又細細看了看幾盆花,說真是奇怪了。
何秀竹說,你再幫我看看,這半年我養(yǎng)的花怎么老是死呢?難道是家里風水不對?
蕭姑娘撲哧一下樂了,說,何姐,要不你先把這幾盆放我這兒幾天,我給你養(yǎng)養(yǎng),等活泛過來,你再搬回去。
何秀竹說那可太好了,你不知道,這段時間為了這些花,我都快抑郁了。說著,何秀竹從包里掏出一套還塑封著的化妝品來,塞到蕭姑娘手里說:“這是我朋友出國幫我?guī)У模f是很多明星都用這個牌子。”
蕭姑娘當然是一如既往地拒絕,何秀竹當然是一如既往地堅決要送,結果當然是一如既往地蕭姑娘拗不過何秀竹。兩人一番推送,弄得氣喘吁吁,在暖濕的花房里出了一層細汗。蕭姑娘說,好吧好吧我收了。何秀竹說,妹妹,我想喝你泡的茶了。
蕭姑娘笑了,說,我就知道沒有白拿的好處。何秀竹也笑。
兩人洗了手,坐到里間一個茶海旁,蕭姑娘動作熟練地泡了一泡武夷山巖茶,邊喝邊八卦各自身邊的事。
何秀竹認識蕭姑娘,何秀竹還認識開咖啡店的王姑娘,開素食館的蘇姑娘,做保險的楊姑娘,美容院的宋姑娘。這么說吧,何秀竹生活的各個圈子里,都有她認識的姑娘或小伙子,有的是姐妹,有的是兄弟。何秀竹自己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開始把各行各業(yè)的人都認識了。但凡在生活、工作上有一點兒交集的,她都不會當成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而是像當一輩子朋友那樣去結識。比如,兒子多多從幼兒園到小學所有同班同學的家長,她都認識,連多多課外班的同伴家長,她也認識很多。當然了,何秀竹也并非是所有人都加微信、聯(lián)絡,她有著自己的考察標準,這個標準就是,但凡在她的生活或者兒子多多的生活中具有可能性的人,她才會留意。何秀竹的手機通訊錄和微信通訊錄分了很多個組,有幼兒家長組、小學家長組、補習班家長組、生活組、醫(yī)療組,所以,在她的生活里,不管發(fā)生任何事情,她都能第一時間聯(lián)絡上一個專業(yè)人士,進行咨詢。比如,前一陣多多要報一個舞蹈班,她前前后后考察了不下十個,可都是各有優(yōu)缺點,沒有比較突出的。就在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她聽說多多的一個同學曉雪報了天之舞舞蹈班,立馬就給多多報了。原因很簡單,是因為曉雪的媽媽是舞蹈學院的老師,雖然她是做行政的,不跳舞,但平時會接觸到各式各樣的舞蹈人士,她選的班一定是最可靠的。
每當很多人跟何秀竹說,所謂的學區(qū)房,其實毫無必要,教育還是要靠孩子的興趣,或者說寧當雞頭不做鳳尾,何秀竹就在心里鄙夷地想:鼠目寸光。還在懷孕時她就做好規(guī)劃,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能進多好的學校就上多好的學校,教學質量先不說,就算孩子是全班倒數第一,但更重要的是他長大后,他的同學都是什么人?你滿世界去看看,那些當官的、賺大錢的,各行各業(yè)的頂尖專業(yè)人士,到底是從重點學校出身的多,還是從普通學校出身的多?答案很明顯,擇校擇校,擇的是你從小到大的朋友圈,是你將來的資源圈。想明白這一點,何秀竹寧可在四環(huán)里住一個蝸居,也不去郊區(qū)住別墅。就算都是學而思的補習班,四環(huán)內的和五環(huán)外的教師水平也差著不少呢。
在蕭姑娘那兒喝了幾泡茶,身體透了透汗,舒服多了,她一看時間差不多了,開車去接兒子。多多今年五年級了,馬上要小升初,正是要勁兒的時候。從學校出來,吃口飯,還得趕緊去新中關的英語補習班,沒時間復習,只能路上讓多多自己復習一下。
車到知春路那兒,堵住了。按平時,堵個七八分鐘也就過去了,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半個小時竟然紋絲未動。何秀竹看了看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多多就下課了,看樣子自己不可能及時趕到,就給馬勛打電話。馬勛現(xiàn)在在中關村的一家公司上班,這會兒趕過去,完全來得及,可馬勛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這條路越來越堵,汽車喇叭嘀嘀嘀叫成一團,何秀竹越來越著急。馬勛的電話很少打不通,偏偏趕上今天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通,真是奇了怪了。何秀竹對馬勛死心,冷靜了片刻,想好了對策,先給班主任小于發(fā)了個微信,告訴她等會兒放學,讓多多跟他同學小雅的媽媽黃太太走。然后給黃太太發(fā)微信,讓她順便接一下多多。黃太太是全職母親,從來不會遲到。小雅和多多一起在上英語補習班。十幾秒之后,黃太太先發(fā)來信息,說沒問題,新中關見。何秀竹這才放下心來,打開了車載音響找歌,看到了班得瑞的《寂靜森林》,手指點了一下,舒緩的音樂屏蔽了車外的噪音。你堵你的車,我聽我的歌,能奈我何?
晚上,從補習班回到家,已經接近八點。多多想吃麥當勞,本來何秀竹不想給他吃,但想到今天自己沒能及時趕去接他,心里有點兒愧疚,就給他要了一份麥當勞的雞腿堡套餐,還有兩個雞翅一包薯條。多多聽了歡天喜地,跟媽媽保證說,他今天一定認真做作業(yè)。
漢堡是馬勛拿回來的,他在樓下碰到了麥當勞的配送員。
剛進門,馬勛把漢堡往桌子上一丟,沒好氣地說:你就給孩子吃這個?
何秀竹本來就對他今天沒接電話有氣,這會兒又被他指責,也氣鼓鼓地說:你管得著嗎?我兒子,我愿意給他吃啥就吃啥。
何秀竹已經聞到了,馬勛喝了酒,而且還不少。她看著馬勛微紅的眼睛,有些搖晃的身體,還有他醉酒后夸張的臉,心里一字一頓地告訴自己:別吵,孩子在家呢。何秀竹起身,把麥當勞送到正在寫作業(yè)的兒子房間,讓他趕緊吃,吃完寫作業(yè)。
馬勛坐在沙發(fā)上,打開了電視機,電視里正放著《甄嬛傳》。何秀竹覺得今天馬勛有點兒怪,平時他沒這么囂張,尤其是喝完酒之后,總是小心翼翼的。何秀竹給馬勛出去應酬或跟朋友聚會的時間做了規(guī)定,每周一到兩次,每月不超過五次。馬勛反抗過,但何秀竹用兒子多多把他反抗的氣焰全部滅掉了。
馬勛說,老婆,我出去應酬或跟朋友聚聚,也不全是為了我自己,我多交朋友,多積累資源,將來有一天我是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我都是為了你們娘倆。
何秀竹說,你說到點兒上了。我相信你出去不會亂搞,頂多是喝完酒到歌廳里去找個小姐陪著唱唱歌,是吧?馬勛,你要真為我們娘倆著想,第一條就是保護好自己的身體,為多多健康工作五十年。就算你不給兒子留幾千萬資產、十幾套房子,你也得保證老了不會生大病,不會癱瘓在床上讓人伺候。這才是你這個當爹的最該做的。
從結婚開始,何秀竹就給自己和馬勛買了保險,每年兩個人的保費要兩萬多,孩子出生之后,又加了一份,一年將近三萬塊錢。馬勛挺反對這件事的,他覺得與其把錢存在不靠譜的保險公司,還不如拿出來創(chuàng)業(yè)、投資,錢生錢。另外,雖然說按照他們現(xiàn)在的收入,三萬不算太多,但何秀竹跟馬勛的說法讓他心里別扭。何秀竹說,你如果不能健康工作五十年,就算生病,也得從病里掏出點兒錢來。馬勛氣急了,說:你鉆錢眼里去了,你也不怕卡死在里面。何秀竹倒不生氣,說,我就是想讓自己跟孩子的生活有個保障,所以必須事事想在前面,我可不能讓任何意外事故影響到多多的成長。
馬勛并不是標準的IT男,他屬于半路出家。本科時,他讀的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數學系,輔修了計算機,后來發(fā)現(xiàn)計算機比數學有意思,但是考本校計算機系差了幾分,被調劑到了地質大學。他覺得數學太枯燥了,而且對絕大部分人來說根本成不了數學家,就算成了數學家,也一輩子登不上那幾座最高的山峰。他不希望自己跟其他人一樣,在數學的半山腰晃蕩一生,計算機的好處是,只要你掌握了最新的技術,你就能對它進行應用,這有點兒像彈鋼琴和拉小提琴,鋼琴嘛,你只要手指頭按對了黑白鍵,出來的音八九不離十,可小提琴不一樣,全憑細微的樂感來表演。在計算機領域,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頂尖的,甚至連第一梯隊都進不來,至多是一個比較有能力的碼農。趕上這些年中國互聯(lián)網的大發(fā)展,他這種比較早進入的程序員,積累了一定的基礎,只要身體熬得住,收入還是不菲的。
對于創(chuàng)業(yè),馬勛并不是這兩年才動心,他在研究生時就跟兩個同學一起寫過一個程序,專門幫學生找自習室。讀書時,學校里教學資源緊張,而且很多學院為了賺點兒外快,在晚上或周末開展社會辦學,什么老年大學啦、中學生培訓啦、教師培訓啦,把本來就緊張的自習室搶占了不少。為了占個座兒,很多同學都要早晨五六點起來去圖書館排隊。
馬勛和宿舍的兩個同學也深受其苦,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學院路其實有七八所高校,有幾個離得比較近,他們在網上把每個學校的排課表都下載了,然后用大數據分析出每天哪個學校的哪個教室沒有課,能容納多少人。很多同學受益于這個軟件。有一陣,學院路幾乎有百分之二十的學生都使用這個軟件,馬勛和合伙人滿心憧憬,覺得自己就算當不了比爾·蓋茨、扎克伯格,也能在互聯(lián)網里占有一席之地。但世事難料,馬勛和另一個合伙人有技術,可是不懂經營和法律,這個軟件被第三個人注冊為法人,他直接賣給了互聯(lián)網大鱷,自己卷著一千萬跑到了硅谷。馬勛最后就成了自己公司的碼農,他一氣之下退出。
這之后,畢業(yè),工作,他又許多次在擼串的酒桌上豪言壯語:老子一定還會殺回互聯(lián)網,以后的中國互聯(lián)網就是三駕馬車,馬云馬化騰馬勛。其實他還真有點兒前瞻性,只不過執(zhí)行差,而且對自己的前瞻性沒有任何判斷。比如,網約車剛開始的時候,馬勛就說這個將來一定是大市場;網絡醫(yī)療還沒開始,他就到處說,將來很多小毛病根本不用跑醫(yī)院,只要在網上咨詢就可以了,沒過多久,春雨醫(yī)生就上線了。每一次,他都能嗅到互聯(lián)網發(fā)展的消息,每一次他都晚半步,剛好錯過。
這一切,他都壓抑在心里。說良心話,何秀竹是一個好妻子,能干,顧家,這個家庭的大大小小的事,幾乎都是她操心,馬勛是個甩手掌柜。就連買房子生孩子上學這些大事,也都是何秀竹拿的主意,而且最后證明這些主意都拿得對。比如這個學區(qū)房,如果不是何秀竹干脆利落出手,只過半年,價碼就漲了百分之十,他們就買不起了。何秀竹是他們家的話事人,可她又不是那種靠強勢和胡攪蠻纏當家的人,她比男人還講道理。馬勛最怕的就是她的道理,一件周末到底要不要上培訓班的小事,何秀竹可以花一個月時間來搜集、整理、規(guī)劃,馬勛提出的任何反對意見,都能被她提前想好的理由堵死。有時候,馬勛覺得活在一個真空實驗室之中,自己是小白鼠,何秀竹是那個溫柔而變態(tài)的科學家,她不給他試藥,就是讓他在她的規(guī)劃下平穩(wěn)生活??神R勛希望有點兒意外,有點兒隨意性。比如出去吃飯,跟以前不一樣了,何秀竹會提前想好去哪家餐廳,甚至想好了菜譜和坐哪張桌子,但馬勛會對那些沒去過的或新開的餐館感興趣,總想去嘗試嘗試。這對何秀竹來說就是挑戰(zhàn),她討厭這種隨性的意外,覺得任何計劃外的事都隱含著危險。
何秀竹喜歡花,馬勛其實也喜歡花,但他喜歡不開花的花,比如仙人掌、多肉之類。搬進新房子后,他曾經養(yǎng)過幾盆,但很快都被何秀竹淘汰了。對何秀竹來說,不開花的就不叫花。用她的話說就是:是花你就得開,是樹你就得栽。何秀竹把花擺在家里的每個地方,馬勛常常笨手笨腳地打翻她的花盆,這時候何秀竹不會發(fā)火,但是會讓他坐在沙發(fā)上,她就這么盯著他看,看得他心里發(fā)毛。何秀竹說,我不需要你干活,沒事你就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或者到電腦前打游戲,就是別亂動,你一亂動我的花就得遭殃。
漸漸地,馬勛把對何秀竹的不滿,都發(fā)泄到了那些花身上。他在網上看到一條新聞,說一個人如果每天跟一朵花說臟話,咒罵它,它很快就會枯萎。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馬勛會對著每一朵盛開的花罵娘,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它們爛掉。發(fā)泄完了,他感到一種不安的放松感。最開始,是放松感強烈,但慢慢地就會覺得不安更強烈,在他又一次打翻某盆花的時候,他會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無意的還是有意。
那些花繼續(xù)活著,繼續(xù)盛開,絲毫沒有受他惡語的影響。甚至,看起來自己的詛咒反而滋養(yǎng)了它們。終于有一天,他無法再對這一切忍受下去,他擔心自己因此瘋掉。他開始動手了,給花澆水、施肥、曬太陽,只不過是按照它們習性反著來的。所以,何秀竹的那些花漸漸腐爛枯萎,她當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偷偷地、溫柔地殺死它們。這是他僅有的對妻子的報復。常常,何秀竹帶孩子去補習班,他在家里給那些花以營養(yǎng)的毒藥,然后去廚房燉他們喜歡吃的牛排、豬手、羊肉,他覺得這個時刻做出的飯菜是最香的,因為自己心里那點惡毒已經釋放出去了,留下的都是對妻子兒子的愛意。
他不想承認的是,在內心最底層的不安,正在漸漸降低溫度,變成一種寒意,甚至是冰冷。他知道,這件事如果不及時停止,早晚會被何秀竹發(fā)現(xiàn)的。
何秀竹本想對喝醉的馬勛進行家法伺候,卻被一個加微信的陌生人打擾了。那個人的頭像是一枚頭花。何秀竹對這個頭花有種熟悉感。她正回憶時,看到了那個人加好友的留言是:秀竹姐,我是肖揚的妹妹,肖莉。
何秀竹一瞬間想起很多事,讀中專時第一天就遇到的那個溫暖的男孩,他們曾經那么親密。真是奇怪,自從他畢業(yè)回到老家之后,兩個人竟然徹底斷了聯(lián)系。有許多次,何秀竹都想去問問他的聯(lián)系方式,但后來都作罷,她特別擔心他過得不好,擔心他被自己沉重的內心負罪感壓倒。她幾乎已經忘記這個人了。
何秀竹通過了肖莉的好友申請。
肖莉說,她送兒子來北京上大學,想見她一面。
何秀竹說好,問她兒子在哪個學校,她找一個方便的地方碰頭。兩個人最后約在肖莉兒子學校附近的小飯館。
第二天傍晚,何秀竹打車過去,很遠就看見了飯館的招牌。她走進去,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曾經和自己很像的女人。她安靜地坐著,完全看不出早年曾遭受過的傷痛的影子。她們握手,互相笑笑,然后面對面坐下。肖莉說,她點了幾個菜,不知道何秀竹喜不喜歡吃。何秀竹說,都行的,主要是見見面。
何秀竹細細看著肖莉,她發(fā)現(xiàn)肖莉還是跟自己有點像,不是容貌,是神情,只有微微的一點像,但就是這么一點,也足夠了。怪不得那時候肖揚第一眼看見自己,就會愣住。
肖莉把那枚頭花擺在了桌上。
肖揚呢?他怎么樣?何秀竹問。
肖莉沒有說話,而是拉開旁邊一只包的拉鏈,從里面拿出一張報紙,遞給何秀竹。何秀竹注意到,那只包是個很著名的牌子,不便宜,心里想,看來她這些年過得不錯。
何秀竹接過報紙,剛一展開,就立刻在頭版的大照片上看見了肖揚的臉。他的頭發(fā)花白,戴著手銬,站在法庭的審判席上,但是眼神里并沒有一般的貪官那種頹廢、悔恨和沒落,反而是平靜的,好像自己對這個結局不但早已知曉,甚至是安之若素。何秀竹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這種疼像條細線一樣從心臟一路沿著血管游走到全身,最后整個身體都被這細微的疼痛刺激得有些麻木了。大標題上寫著:湟源縣國土資源局副局長肖揚嚴重違紀被雙規(guī)。
何秀竹合上了報紙,她不想看審判的細節(jié),或者他犯罪的細節(jié),這些已毫無意義。
肖莉說,我去看我哥,他跟我說,讓我一定想辦法找到你,把這個帶給你。我打聽了很久,都沒有你的消息,還是我兒子通過網絡查到了你的聯(lián)系方式。
何秀竹忽然涌出眼淚,她從來沒有如此難過過,連自己最艱難的歲月里都沒有。她回想起他們最后的分別,仿佛從那一刻起,他就早早地預定了自己的結局,他所做的一切,仍然是來贖少年時那無意中的罪。
他還說了什么?何秀竹問,她把那枚頭花拿過來,使勁兒握著。
肖莉搖搖頭說,他沒別的話,只是讓我把這個帶給你。
何秀竹說,我記得他說,你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頭花。
肖莉又搖搖頭,說,沒有,這是他畢業(yè)回家的時候給我的,我戴了好多年,后來他又要了回去。
何秀竹愣住了。
肖莉說,秀竹,謝謝你。我哥說他一點也不后悔。他做了他想做的一切事,而且做成了,他心里再也不難受了。
何秀竹哽咽著問:所以你,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
肖莉點點頭說:我挺好,我哥回去不久,我就離婚了,也談不上離婚,因為我們連結婚證都沒有。后來再也沒結,我一個人把孩子養(yǎng)大,都讀大學了。也不是一個人,我哥也沒結婚,他一直在幫我,他最后……也是因為我。我覺得特別對不起他……
肖莉說不下去了,其實也無須再說,兩人開始長時間但并不尷尬的沉默。她們各自想著心事,在無形中,她們的心事仿佛在空氣里互相交融了。
服務員一盤一盤上著菜,但是她們一筷子都沒動。何秀竹看見滿桌的菜中,竟然有兩種是雞腿,她的眼淚幾乎掉下來,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跟吧臺招手,讓他們把店里最好的酒拿一瓶來。過一會兒,服務員拿來一瓶茅臺,問她確定要開嗎?
何秀竹點頭,自己拿過酒瓶,打開,把酒倒進三個杯子里。
何秀竹說:姐,我們跟肖揚哥喝一杯吧。
她們碰杯,干杯。真是好酒,一點兒都感覺不到辣,只有灼燒感從口舌一路向下,燒熱到胃部。
分別時,黃昏即將消逝,黑夜來臨,街上燈光閃爍。在地鐵站口,何秀竹跟肖莉擁抱了一下,在兩個人的臉交錯的一瞬間,何秀竹忽然想清楚了她們到底哪點像了。她記起了,肖莉特別像她夢中出現(xiàn)的何翠竹。
一九九九年的三月,北方下了一場十年未見的春雪。
那場雪很大,大到很多地方的屋門都被積雪堵住了,人們不得不打碎玻璃,掏一個雪洞才能出門。院子里的雪有一米深,大地白茫茫,天空卻灰沉沉。雪后的第二天,太陽高照,天氣陡然升溫,那場雪就迅速融化,整個世界都變得冰冷泥濘。
他們就在這樣的雪后黃昏,到了畢業(yè)實習的基地吉林省琿春市小南岔礦區(qū)。這里地處中朝俄邊界,是吉林省最靠東北的一個市區(qū),隸屬于延邊自治州。三百多年前,中俄尼布楚條約的尼布楚,離琿春很近。沒上過高中的何秀竹當然不知道這段歷史,但是在學校這幾年,她在圖書館里看了很多武俠小說。金庸的小說《鹿鼎記》也寫到了這段歷史,在小說里,小混混、小流氓韋小寶,在這里跟俄羅斯的女皇有過露水姻緣。對年輕的何秀竹、胡杏兒她們來說,這種遙遠的跨國浪漫,是一種奇怪的浪漫,因為這里面包含著刺激性的禁忌。所以,當得知這次田野實習的地點是琿春時,她們都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雪水打濕了他們的鞋子和褲腳。他們知道這里的寒冷,但沒有想象過會遭受一場春雪帶來的濕,鞋子浸泡在泥水里,微風吹過,整只腳都是麻木的。學生們拼命跺著腳,好讓自己暖和一點兒,但常常是濺起了更多的泥水。除了寒冷和偶爾走過說朝鮮語的朝鮮族人,黃昏時的琿春跟他們上學的小城沒有多大分別。
他們住進了這個邊塞小城的招待所。招待所房間不多,學生們住六人間,老師們是雙人間。晚上,何教授帶大家去了一家朝鮮族飯館吃牛尾湯飯。朝餐有自己的規(guī)矩,牛尾湯上來之前,先上來七八個小碟子,每個碟子里是各種各樣的泡菜,看著紅辣辣的,但吃起來主要是咸酸味。他們嘗了幾口,都不太適應。主食上來了,每人一份牛尾湯,一份白米飯,熱氣騰騰。這時候再去吃泡菜,就覺得特別對味兒了。胡杏兒喝了一口,皺起眉頭,說牛尾湯有腥味,不想吃。何秀竹把自己帶的一個面包給了她。自從那次事件之后,兩個人的關系冷淡很多,但這次出行,在火車上,胡杏兒卻主動坐到了她的旁邊,親熱地挎著她的胳膊,好像兩個人從沒有隔閡過一樣。
孫君突然站起來說,何老師,咱們喝點兒酒吧,好歹出來一回,天又這么冷,喝點酒暖和暖和。
何教授連忙擺手說,不行不行,學校有規(guī)定,出來實習絕對不能喝酒。
孫君說,可實習明天周一才正式開始,今天還是周末呢,屬于假期時間,是不是啊同學們?
男同學立刻跟著起哄:對對對,現(xiàn)在是星期天,學校管不著。
孫君一聽有人支持,立刻來了勁兒,跟老板喊:來兩瓶白酒,要當地的啊。
飯館的老板一聽,馬上從柜臺那兒拎了兩瓶紅旗河過來。何教授把燙嘴的牛尾湯咽下去,再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孫君和另一個男同學已經用牙齒把酒瓶蓋給起開了。他們找了幾個杯子,給每人倒了一點酒。其實何教授也饞酒,在家里老婆控制不讓他喝,他只有出差或出來實習的時候,才躲在房間里偷著喝點。
孫君遞了一杯給何教授,何老師,請與民同樂。
何教授接過杯子說,行吧,你們都打開了,那就喝點兒吧,不過一定不能多喝,更不能喝多。
可是一群十八九歲的年輕人,遇見了酒就跟貓遇見了魚一樣,想不喝多也難。幾杯酒下肚,勁兒上來了,挽起袖子劃拳行酒令。一開始,女同學還很矜持,不敢喝,過了一會兒甚至比男同學還放得開。只有何秀竹沒喝,每次她都是把杯子端起來,在嘴唇上碰了碰,然后就放下。人多雜亂,也沒人注意她。她旁邊的胡杏兒很快就有了醉意,眼神老是盯著孫君,很快坐到孫君旁邊去了。老何呢?手里夾著一支煙,被年輕人這種熱氣騰騰的熱鬧所感染,在煙霧中似乎看到了自己讀大學時的樣子。他的青春,也曾經是如此的喧鬧而充滿激情。學生們唱起了歌,年輕的朋友們,我們來相會,再過二十年……老何不斷地獨自端起酒杯,他不吃菜,下酒的就是這群人的歌聲喊聲,是他所模糊回想起來的過去。在他的斜對面,整場唯一清醒的何秀竹悄悄看著他。
從小飯館里出來時,這群人身上都帶著熱氣,好幾個小伙子甚至把外套脫下來。他們就這么互相攙扶著,走在琿春的大街上,無懼泥濘的街道和料峭的春寒,說著胡話,唱著醉歌。清醒的何秀竹看著他們,心里頭有點羨慕,也有點疏離,她剛才其實也想喝酒的,但她一直被何教授所吸引,害怕自己喝醉了,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或者做出不合適的舉動。她知道自己酒量淺,不敢嘗試。孫君他們喝的那種高度白酒,估計兩小杯她就得醉。那年,她考上中專學校,請親戚朋友到家里吃飯,父親帶著她挨桌給七大姑八大姨和街坊鄰居敬酒,她每次抿一抿,可抿多了,也醉。那天客人們還沒散盡,她就醉了,當著大家的面背起了課文里的古詩: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母親和弟弟把她強行拉到屋里,讓她休息,可她還是喊叫: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第二天,她帶著頭痛醒來,感到丟人和慚愧,可回憶起自己昨天的所作所為,又感到一種舒坦。她在炕上翻來覆去,終于想明白這種舒坦從哪兒來了。其實,在她心里,對自己沒有讀高中還是有遺憾的,但這遺憾沒有任何地方和機會可以去說。這場醉酒,反而讓她發(fā)泄出來了。
從那兒之后,她再沒有喝過酒。
今天她也抿了一點兒,不算多,但已足夠讓她有微微的醉意。這點酒意明顯不太夠,她還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仍然在隱藏和壓抑什么,那身體里要滿溢出來的東西,被無形的蓋子蓋著,這是一種柔軟但無限的膨脹。她看見何教授走在隊伍的最后面,他沒唱歌,但嘴里哼著什么。她故意落后,跟他幾乎并排了,聽見他哼的其實是戲曲,可不知道是什么戲,也聽不清具體詞。幾乎每一秒鐘,她都想跟他說話。不知道為何,如果是在學校,如果是任何其他的時間和地方,她都敢于跟他聊聊天,可就是今天此刻,就是這酒意微薄卻并不充足的狀態(tài)下,她的內心充滿了忐忑?;蛘哒f,她絕不會承認自己是喜歡何教授的,這跟胡杏兒與孫君,或者其他人的那種所謂愛沒有任何相同點??墒?,她到底為什么想要跟他說話,又想要看著他呢?
他是她的老師,是比她大幾十歲的一個男人。哦,對了,他是男人,這是最根本的一點。如果說每一個懷春的少女身邊,都會有一個人激發(fā)她最初的幻想,那何教授可能就是她命定的那個開關。
回到賓館里,她拿著臉盆去公共水房洗臉,冷水讓她體會到自己的身體到底有多么熱,也讓她漸漸從半迷狂的狀態(tài)里清醒過來。她回房間時,又在走廊里碰見了何教授,他跌跌撞撞沖進了水房。她聽見他的嘔吐聲和呻吟。她在水房的門口來來回回地走,但是不敢進去。樓道里的燈突然滅了,可能是停電了,她在黑暗中一動不敢動。
過了一會兒,燈又亮起,何教授抹著嘴角的涎水,搖晃著走出來,衣服上沾著食物殘渣,剛好跟她碰個對面。
他們誰都沒說話,擦肩而過,回了各自的房間。
暖氣還沒停,屋子里很熱,再加上人多,女孩子睡前又都是洗洗涮涮,暖氣片上搭了一張舊報紙,晾著她們的胸罩和內褲。溫熱的暖氣把衣服上的水汽蒸騰出來,形成一種淡淡的氤氳,混合著她們的雪花膏、護手霜的味道,是一種脂粉氣、女人氣。她在這濕潤的香氣里躺倒在床上,閉著眼睛,腦子里許多凌亂的片段閃回。突然,她張開眼睛,看向胡杏兒的床鋪,是空的,她根本就沒回來。
她不知道胡杏兒去哪兒了,自從那次事件之后,她們基本上沒說過話了。來時的火車上,胡杏兒主動過來示好,她也只是恰當地回應,兩個人都不去聊過去,但關于未來又沒什么共同話題。她感到遺憾,胡杏兒曾經是她最好的朋友,就因為一句無根的謠言,兩個人成了陌路人。從那之后,胡杏兒變得“規(guī)矩”了很多,極少在深夜回來了。但是這半年大家都能看出來,她一反被人追的常態(tài),開始對孫君上心了,總是往他身邊湊。
所有人都在這溫熱濕潤的氣氛中睡去了,那些青春的身體,經過了酒精不同程度的麻醉,還有坐了一天車的疲憊,徜徉在暖意中,感到放松和舒服。但是,凌晨三點時一陣劇烈的玻璃碎裂之聲,驚醒了整個招待所的人。窗子分散著亮起,人們迷迷糊糊地起身,問發(fā)生了什么事,然后是噔噔下樓的聲音,再接著有人大聲喊:跳樓啦,有人跳樓了。
跳樓的是胡杏兒,她正躺在泥濘的地上哀號,她的腿摔斷了。
在實習的第一天,就出了一件大事。
那天晚上喝完酒,大家都回了自己的房間,但胡杏兒和孫君卻進了另一個房間。那是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住客出去辦事,服務員打掃完沒鎖門,房門虛掩著。兩人走上樓道的時候,本來的昏黃的燈光,因為突然停電整個黑了下來。就在黑暗中,胡杏兒的手摟住了孫君的脖子,還把孫君的手塞到了自己的衣服里,接下來,他們的嘴碰到了一起。兩人開始從熱切變得瘋狂,他們身體靠著的一個房間門開了,兩人順勢進去。他們停止動作,以為會驚醒屋子里的人,但是靜了十幾秒都沒有任何響動,孫君借著窗口透進來的微光看見,這是一間四人間,四張床鋪上都沒有人。他們又開始了自己的動作。
他們滾倒在一張床鋪上。
激情退卻后,兩人感到了愜意和疲憊,加上酒精的作用,竟然相擁著睡著了。半夜時,房間里的客人開門開不開,拼命敲,兩人驚醒?;艁y中,他們想跳窗子逃走,可是孫君膽小,他不敢跳,卻一把把胡杏兒推了下去。
胡杏兒在冰涼的泥水中躺了半個小時,嗓子都號啞了,才被醫(yī)院姍姍來遲的救護車拉走。
這件事之后,他們的實習被臨時取消,全體人員兩天后就回到了學校,包括腿上帶著夾板的胡杏兒。何教授因為帶隊飲酒,而且出了這么大的惡性事故,被學校處分。孫君和胡杏兒留校察看。有了處分,將來畢業(yè)分配會受到影響。半個月后,學校換了個老師,帶著他們在附近的一個小地方實習了一個星期,算是完成了任務。
最后的半年過得兵荒馬亂,所有人都在想方設法分配到好一點的單位,礦務局、地質局、??茖W校等等。何秀竹三年來成績優(yōu)秀,表現(xiàn)良好,她信心滿滿,覺得自己能進東河市的礦務局,成為正式的國家工作人員。但派遣證下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這個,她竟然被分到了一個小機械廠。這個機械廠跟她的專業(yè)不完全對口,而且不算是國有單位,屬于半私企,效益一般,偏遠,沒人愿意去,導致招不滿名額,學校才把何秀竹塞進去的。
她去找領導問情況,領導只告訴她,上面就是這么安排的,至于她向往的礦務局名額,已經填上了別人的名字。
從廠子離開那天,正是她二十歲的生日。
并不是她非要挑這么個日子矯情,她原來的計劃是要早一周的,但是每年到生日那天,廠子里會發(fā)一個蛋糕券,她要等這張券,好帶一個蛋糕回去。何秀竹第一次吃奶油蛋糕,就是到廠子的第一年,用工會主席發(fā)給她的蛋糕券買的。
她坐在長途車上,挎著一個黑皮包,捧著一盒奶油蛋糕,生怕顛簸的車把蛋糕顛碎了。她知道,這一次回去,如果告知父母自己辭掉了工作,他們一定會很惱怒。她要從各種細節(jié)上去消滅這些惱怒的小火苗,不讓自己因此被烤焦。給她底氣的,是黑皮包里層的五千塊錢,這是她兩年多來攢下的全部積蓄。何秀竹從郵政儲蓄銀行取出這筆錢時,心跳劇烈。她回到宿舍,關上門一張一張地數,越數越平靜,她甚至忍不住跟自己說了一句:其實你早就有這個心思了。何秀竹這才恍然大悟,當第一個月拿到工資,到郵局去給父親匯錢,她鬼使神差地從四百塊錢里抽出了一百,只匯走了三百,就已經暗中為今天做著準備了。
兩年多來,她一點一點地積攢著對未來生活的保障,小心翼翼地守著這點兒錢不被感冒、月經不調和各種應酬消耗掉。她知道,如果這筆錢的數額不夠讓她安心,她就得在這里忍耐下去,繼續(xù)這平常無奇卻又安穩(wěn)的日子。
在小城生活的歲月,敏感的她看到一家又一家小商店涌起,那些賣零食日用服裝的不說,就連五金店都遍地開花。廠子里的效益也可見出端倪,這些年房地產、汽車領域越來越發(fā)展,相關的五金制造跟著水漲船高。他們是個小廠子,做不了大件,但那些裝修用的門窗、折頁、汽車門把手、修車的扳手這一類小東西,訂單一年比一年高。何秀竹想回到鎮(zhèn)子上開一家五金店,她基本摸透了進貨的渠道,只要有貨源,銷量問題不大。去年春節(jié)回去,她就聽留在老家的初中同學說,縣政府跟秦皇島一家大的地產公司簽訂了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縣上所有的商品房都由他們來建。她還看到以前空蕩蕩的馬路上,小汽車越來越多,盡管都是大城市淘汰的高油耗、重污染的二手車。這一切都在暗示她,開一家店最好的時機到了。
何秀竹最大的困難是家里,是生病的父親和母親。只有搞定了他們,她才能安心地把這家店開起來?;丶抑埃涡阒窠o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打了個電話,讓他轉告父親,自己兩天后坐長途車到家。
何秀竹從長途車上下來,胳膊因為長時間捧著蛋糕,已經麻了,只能請司機幫她把行李從底箱里拎出來。她站在村頭,沒有看見來接她的父親,這里空蕩蕩的,連一條狗、一只雞都沒有。難道赤腳醫(yī)生沒有傳話給家里嗎?就算父親不來,母親或弟弟也應該來呀?她小心地把蛋糕盒放在一塊石頭上,緩慢地活動著胳膊,血液流到已經很長時間缺血的臂膀,她雙手的知覺慢慢恢復。何秀竹深呼吸幾口氣,聞到了豬糞、雞屎的味道,一瞬間就回到了家鄉(xiāng),這兩種東西,她小時候要背著糞簍來拾,漚好了之后給母親去施給園子里的茄子辣椒。
何秀竹背上所有的行李和包裹,然后拼盡全力才讓雙手空出來,艱難地捧起那個包裝盒已經略微變形的蛋糕,往家的方向走。她能感覺到,盒子里的蛋糕在長途奔襲之后,已經不再完整,但她不敢打開看,她還抱著幻想,不停地告訴自己沒事,蛋糕變形了也是蛋糕,依然美味。
是鄰居家的小孩子幫何秀竹開了院子的門,又沖進去大聲喊:何大爺,我姐回來了。屋子里有一個沉悶的應答聲,但并沒有人出來。何秀竹的心一沉。
走進屋里,何秀竹看見父親躺臥在床上,母親端著一碗藥在喂他。她連忙把蛋糕放下,湊過去問,我爸怎么了?
父親有些歉意地看看她,說,沒事,老毛病,這幾天又犯病了。說是要去接你的,可就是起不來,你媽也不敢離家。
何秀竹接過母親手里的藥碗,去給父親喂藥。
一直沉默的母親空出了手,狠狠地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突然大聲咒罵起來,這小癟犢子,怎么就這么能折騰啊。你爸這病就是他給氣的,他把我們倆都氣死得了。
何秀竹說,到底怎么回事?
是弟弟何秀山闖禍了。
去年秋天,何秀山壓線進了鎮(zhèn)上的高中,因為這個,何秀竹還專門給他寄一套運動服、一雙假的耐克運動鞋,花了將近一百塊錢。但何秀山到了鎮(zhèn)子上之后,跟同學里的一群好玩好鬧的人交上了朋友,那群人大都是家在鎮(zhèn)子上或礦上的,家庭情況好,常常一起跑出去打臺球、看錄像、喝酒。何秀山沒錢,又想跟人家一起玩,就只能鞍前馬后當小弟,跑腿,打架的時候沖在最前面,下手最狠。他就靠這種方式贏得了這群人的認可,讓他跟著蹭吃蹭喝蹭錄像看。何秀山為了顯示自己的仗義,跑到學校外的小賣店去賒煙賒酒,欠了不少錢。等商店老板找他找不見,追到了家里,父親母親才知道兒子在學校干的這些事,只能東拼西湊把賬結了。父親要收拾何秀山,可沒打到兒子,卻被他一甩手摔了個跟頭,犯了心臟病。
這還沒完。何秀山不敢回家,整天躲在鎮(zhèn)子上學校旁邊的出租房里。這間小房子,是他同學租的,這兩個同學家在一百多里外的礦山,住不慣宿舍,就合伙租了一間房子。有天晚上,何秀山跟他們一起躺在被窩里抽煙,煙頭沒掐滅,引發(fā)了大火。剛好隔壁的人下夜班回來,看見著火了,把他們喊醒,幾個人逃了出來,可火勢卻難以控制,兩間房子全都燒了。本來這事三個人都有份兒,但另兩個人都一口咬定煙頭是何秀山扔的,而何秀山竟然為了所謂的“哥們義氣”,自己承擔下了所有的責任。
何秀山被派出所帶走了,老何就躺在床上再也沒起來。
聽了弟弟的事,何秀竹腦袋暈乎乎的,她不相信這些都是當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整天姐姐姐姐喊著,因為怕做噩夢而不敢睡覺的弟弟何秀山干的。那時候,他是多么膽小而羞怯啊,即便是最熟悉的親戚來家里,讓他喊人,他也總是低著頭輕輕地喊一聲。何秀竹還記得,兩個人一起去田里撿麥穗和豆子,麥芒把他的小手劃得到處都是細微的傷痕,他就用這雙手捧著金黃的麥穗遞給她:姐姐,姐姐,你看我撿的麥穗多大啊。撿豆子時,他用自己稚嫩的手翻開土塊,一顆一顆地湊成一小捧,還是遞給她:姐姐,姐姐,好多豆子啊。豆子也是金黃的,他的手卻黑乎乎,指甲里蓄滿了泥土。
如果說,何秀竹對自己的出身和故地有什么懷戀和溫情的話,一大半都來自弟弟。她比他大七歲,從小父母在忙地里的活兒,大都是她拖拖拉拉地帶著他。自從她讀中專后,他們就分開了,一開始還會每個月通幾封信,后來書信漸少,而她也似乎要刻意跟自己的過去保持距離,連帶著對弟弟的事也不那么關心了。她寫信,也只是問問學習怎么樣、吃得怎么樣,從來沒想過他長到了青春期,開始叛逆了,開始結交各種各樣的朋友并受他們影響。其實,弟弟很小時偷偷抽煙的樣子,已經露出了將來的苗頭。何秀竹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弟弟其實已經早就不是那個捧著豆子和麥穗的孩子了,他現(xiàn)在手里拎著酒瓶子、嘴里叼著煙,對一切都滿不在乎。作為一個早熟的女孩,何秀竹當然也在自己的青春期見證過那些假裝“混社會”的男同學,甚至在一大部分女孩子的心里,他們染著顏色的頭發(fā)、流里流氣的穿著和滿嘴臟話的語言,還帶著一種特殊的魅力。她哪里會想到弟弟也會變成這樣?
安頓好父親,何秀竹就去路上攔車。等了好半天,才有一輛四輪車開過來,何秀竹趕緊攔住,問師傅到不到鎮(zhèn)子上。開車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從隔壁村來,剛好要去鎮(zhèn)子上拉豬飼料。何秀竹爬上四輪車車斗,扶著欄桿顛顛簸簸到了鎮(zhèn)子上。她先找了個公用電話,給自己在鎮(zhèn)政府上班的初中同學孫魚打了個電話。孫魚跟她做過一個學期的同桌,因為長得特別像一條魚,得了這個外號。他初中畢業(yè)去讀了中師,畢業(yè)后回鎮(zhèn)子上的中學教書,兩年后調到了教育局,也算是在政府系統(tǒng)了。
孫魚的眼睛比念書的時候更鼓了,嘴也變得更大,見了何秀竹,嘻嘻哈哈說:啥時候回來的?也不說一聲,給你接風啊。他一開口,何秀竹就聞到了他嘴里濃重的口臭味,混合著他吃的大蒜的味道,幾乎令人作嘔。她強行壓住惡心的感覺,笑著說,老同學,我有事麻煩你。
何秀竹把秀山的情況才一提,孫魚就擺手說,他是你弟???他這個事現(xiàn)在轟動全縣了,好在火災被控制住了,也沒有人傷亡,要不更麻煩。何秀竹說,老同學,你一定得幫幫忙,看能不能請派出所先把人放出來,他還是個孩子,再說這也不是刑事犯罪。孫魚說,這樣,我先打個電話問問。
孫魚拿起電話,嗯嗯啊啊了半天,放下電話跟何秀竹說:秀竹,這個事說大不大,人家房東也不想為難孩子,就是把損失賠償了就行了,這是民事糾紛。派出所拘留秀山,也不會超過二十四個小時,現(xiàn)在我?guī)闳ヮI人,但你必須在一周之內把錢賠給人家。
謝謝謝謝,何秀竹連忙感謝。
孫魚帶著何秀竹去派出所,就在政府大院后邊,走路不到十分鐘。一個民警把何秀山領了出來,頭發(fā)蓬亂,滿臉煙灰泥垢,可見進去之后臉都沒洗一把。何秀山看見姐姐,眼神里怯懦又雀躍,他知道救自己的人來了,也知道姐姐肯定會罵他。他湊到何秀竹身邊,何秀竹舉起手想給他一巴掌,可他這一會兒的眼神,像極了小時候做錯事的樣子,讓她忍不住心頭一軟,手只是輕輕落在他臉上。
臉都不洗一下嗎?還是自己知道沒臉見人?
姐——何秀山小聲地喊了一句,眼淚在眼睛里打轉。
何秀竹帶弟弟出來,又跟孫魚道謝,說請他去吃個飯。孫魚說,老同學別客氣,舉手之勞,好好教育教育你弟弟,別再闖禍了。出了政府大院,何秀山拉姐姐的袖子:我餓了。何秀竹就帶他去旁邊一家面館,他禿嚕禿嚕吃了兩碗茄丁打鹵面,摸著鼓起來的肚子說:終于吃頓飽飯。
為了平息這件事,何秀竹把自己準備開店的錢都賠給了房東。她別無選擇,父母沒錢,弟弟更沒錢,硬拖著不給人家說不過去,鬧到法院上,更難收場。當何秀竹把用手絹包著的五千塊錢遞給房東,又從房東手里接過一條幾厘米寬的收條時,差點哭出來。她那家五金店,她計劃了好幾年的事業(yè),竟然還沒開始就破滅了。但是她沒有為這個去傷感太長時間,她知道,只要你活著,總會有什么事來折騰你,反正躲也躲不過,只能硬著頭皮往上沖。
如果說這件事有什么好處,那就是何秀竹終于不用為辭職的事在父母面前小心翼翼了,無論如何,她搭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擺平了弟弟闖的禍,父親和母親再也沒理由去數落她。但是何秀竹自己得想這件事,五金店開不成,她干什么呢?
何秀竹干了很多事。她借了點兒錢,跟著一個堂姐去臨沂進服裝,然后到大街上擺攤賣。這事有賺頭,但辛苦,而且很快各類商場商店都知道了進貨渠道,爭相效仿,她們的利潤就越來越低。她還跑去礦山應聘,結果人家這會兒至少要大學???,她這種中專學歷完全不考慮。她跑到市里去考了一次公務員,成績不錯,面試的時候鎩羽而歸,有關系的比她更年輕的人,拿到了那份工作。何秀竹幾乎嘗試了所有能嘗試的路子,都沒能走通,但是她仍然堅信前面有一條路在等著自己。就算前面是東墻西墻南墻北墻四面銅墻鐵壁,她會閉著眼睛撞上去。不撞南墻不回頭,撞破南墻也許就活過來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蹦嵌螘r間,何秀竹的腦海里一直在翻滾著從《讀者》上看到的這句話,可她總是弄不明白怎么個死法,又怎么個活法。直到一次她在深夜驚醒,再也沒能睡著,就這樣看著整個世界一點一點從黑暗走到清晨。陽光照進房間的一剎那,何秀竹知道自己該干嗎了,她要從頭來過,從她當年初中畢業(yè)時選擇中專那一刻來過。她要回到那個命運之軌被扳歪的時刻,再做一次選擇和努力,命,如果有的話,她也只認自己拼過全力的命。
何秀竹再次出門了。
這一回,她去了市里,花了一年時間,一邊打工一邊念書,在夜大拿到了同等學力的本科文憑。但這不是終點,何秀竹的目標是考研,她要去大城市讀研究生?,F(xiàn)在,在何秀竹面前已經沒有任何迷障,她身后更是空若無物,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去做就是了。她堅信,自己可以做到?!笆郎媳緵]有了路,只要你不停地在一個地方走,早晚能走出一條路來?!边@句話,也是從雜志上看到的,不是原話,何秀竹改了后半句。
她最隱秘的那部分,是跟任何人都不會說的,連她自己都只是在極其必要的時候才想起。她更愿意什么也不想地去享用那種快樂,混雜著意淫和想象的快樂,她又開心又悲哀。她的開心在于,那是她全部人生的唯一例外;她的悲哀也在于,她明確地知曉這一生最大的放縱也只是如此了。她像一個心無旁騖地在沙場上征戰(zhàn)若干年的戰(zhàn)士,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只能通過殺掉一只雞、一只兔子來品嘗血色。她如此努力所爭取的,不過是她既不是女兒、母親、妻子,也不是單位的誰誰誰、某某人的閨蜜朋友之類,她仿佛躺臥在闊大的海面之上,任由自己緩緩沉入海底的午夜區(qū)。
但她總會在即將窒息的一刻浮上水面。
Hery的手指輕柔地劃過她的頭皮,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頭皮是酥麻的,像是每一個細胞都被最合適的陽光、空氣、溫度喚醒了,伸展著自己的纖維。她渴望那雙手繼續(xù)下去,甚至渴望它們能肆無忌憚地從衣領伸進衣服里面,越過蕾絲邊的胸罩,去撫摸暗暗發(fā)脹、發(fā)燙的乳房,而且要用力。她幾乎要呻吟起來。
力度怎么樣,姐?
Hery帶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沿著水痕鉆進她的耳朵,順著耳道一直蔓延到鼓膜。鼓膜在輕微的潮濕中微微顫動,她也隨即發(fā)出輕輕的一聲嗯。這不是對Hery的應答,而是一個女人對自身的感嘆。她不想從剛才的想象和體驗中出來,這個徹底忘掉家庭和社會的瞬間是多么美妙,這個靈魂赤裸的瞬間多么讓人陶醉。當然,他的手只是在頭發(fā)里游走、抓撓,不可能伸進衣領去撩騷她。他的話再次有些不合時宜地響起:姐,今天就洗個頭嗎?不剪一下?要不燙個離子燙吧?
結束了,她得回到現(xiàn)實里,那個每次給她做干洗的洗頭小弟,真正感興趣的是推銷貴賓卡,是讓她在店里燙發(fā)、染發(fā)、美容,他對她本身絲毫不感興趣。她不在乎他感不感興趣,每周一次,她都會到理發(fā)店去做干洗,這個習慣她保持了有兩年了。
兩年前,一個電話把她的前半生扎了個針眼,何秀竹繃了幾十年的那股勁兒,就這么一點一點地放掉了。電話是胡杏兒托人打來的。自從中專畢業(yè)后,何秀竹跟胡杏兒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對方電話里說,讓她去東河市。何秀竹記得,當年自己曾有機會分配到那里,但后來名額給了其他人。
何秀竹是在東河市的醫(yī)院里見到胡杏兒的。胡杏兒得病了,癌癥,已經做了大半年的化療,但效果不明顯,癌癥轉移到很多器官,醫(yī)生說活不過三個月了??粗樕┌?,頭發(fā)掉光的胡杏兒,何秀竹號啕大哭。她的眼淚既是給這個讀書時最好朋友的,也是給自己這些年所經受的一切的。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慘的人,可現(xiàn)在面對著胡杏兒,她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是幸運的那一個。胡杏兒身體很虛弱,她真的不行了。她有一個未婚夫,不是孫君,是她單位的同事,自她生病后一直不離不棄地照顧她。胡杏兒的未婚夫告訴何秀竹,說她一定要見到你,有些話,一定要在死之前說。
病房里只剩下何秀竹跟胡杏兒,她握著她的手,那雙手仿佛沒有骨頭,是一團融化的肉。何秀竹幾乎無法從這雙手里感覺到她還活著。胡杏兒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了她,當年畢業(yè)分配的事。
對不起,秀竹,是我占了你礦務局的名額,現(xiàn)在這可能是我的報應。
原來,當年分配時,胡杏兒懷了孫君的孩子,但是孫君并不想跟她結婚。他和她在一起,就是為了身體上的貪歡。孫君讓她把孩子打掉。胡杏兒知道自己不可能收服這個浪子,就以此為條件,讓孫君找他父親,幫她安排工作,她不能賠了感情最后什么都沒剩下。孫君的父親通過暗箱操作,把本來要給何秀竹的礦務局名額,轉給了胡杏兒。在那個年代,這不是多難的事。
胡杏兒依約打掉了孩子。當她得知自己搶走的是何秀竹的名額時,曾有過短暫的掙扎,可她不敢也不愿意放棄,她覺得自己比何秀竹更需要這份工作,更需要這個保障。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心懷愧疚。她一直通過各種方式關注著何秀竹的事,每一次何秀竹換了地方,她總是第一時間想辦法找到她的聯(lián)系方式,可是她一次也沒有聯(lián)系過她。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說,該如何面對昔日的朋友。到現(xiàn)在,她命不久矣之時,這件事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她于是央求那個無條件愛她的未婚夫,幫她聯(lián)系上何秀竹。
何秀竹聽得震驚不已,她腦海里有千萬個疑問在翻滾,可那些疑問在已經不可更改的一切面前又是如此虛無縹緲。她感到自己深陷困境,胡杏兒即將死去,她又能對曾經的掠奪怎么樣呢?所以,她既沒有辦法對胡杏兒說出原諒的話,也說不出安慰的話,她只能握著她軟綿綿的手流淚。
何秀竹沒有馬上返程,一直陪胡杏兒走到最后。她們見面之后,胡杏兒也只是多活了五天。一個陰雨天里,何秀竹跟她的未婚夫一起,把那個瘦到只有六七十斤的身體送到了火葬場,看著她化成煙火和灰燼。
回北京的火車上,何秀竹翻來覆去地想自己這些年的日子,想那些在她生活里來來往往的人,想命運的乖張和殘忍。如果那時候,她如愿去了礦務局,自己的人生肯定跟現(xiàn)在完全不同。然而生活里沒有如果,也幸好,沒有如果。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無常,也看清了眼下自己面前的路,很寬,甚至有好幾條可以選擇,但現(xiàn)在,她會選最多人走的那條。
從火車站回家,遭遇了大堵車,她實在等不及了,直接拎著行李箱下車往回走。離小區(qū)還有兩站地左右,她低頭趕路,卻被一個少年攔住。原來街邊是一家新開的理發(fā)店,門口旋轉的花燈影影綽綽。少年站在光影里,頂多十八歲的樣子,拿著一摞宣傳單,用很小的聲音問過路的人辦不辦卡,現(xiàn)在可以打七折。她也收到了一張,正要跟平時一樣隨手扔掉的時候,她看見了他的眼神。那是一雙初出茅廬,還沒有被生活磨煉過的眼睛,帶著一絲可憐巴巴的祈求,可她又在這祈求里看見了某種隱秘的倔強,仿佛是整個湖面結冰時在最中心留下的一小片波紋。他有一張嬰兒般光潔的臉,俊俏,白凈,特別是他的鼻子,那是她在男人的臉上見過的最漂亮的鼻子。
她鬼使神差地問:你們這兒能做干洗嗎?
他立刻活躍起來,說:有的,干洗,美容,保養(yǎng),什么都用,而且新店開業(yè),打七折。辦卡儲值一萬元以上,終身半價,特別劃算。她說,我想做個干洗,而且就你洗,做得好了,我就辦卡。他愣了一下,說:我……我現(xiàn)在負責發(fā)傳單,我……
那就算了,她說。她轉身離去的一瞬間還在想,自己這是瘋了么,可還沒有等想法全部閃現(xiàn),就聽見身后的聲音說:姐,那咱們去店里吧,我給你洗。她已無法再走。她走了太多年了,終于找到一個停下的理由。
后來她知道,如果這一個月他再沒有業(yè)績,很可能會被炒魷魚,她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們走進裝修豪華的洗發(fā)店,店內到處的鏡子,把人照得恍恍惚惚,音響里外國歌手聲嘶力竭地唱著,好像所有人都被這個時代遺棄了。他跟門口那個化著精致妝容的經理小聲說了些什么,經理點了點頭,他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她面前說:您要存包嗎?她反問他:你說呢?她從家里氣沖沖出來,除了手機什么也沒帶。他臉紅了一下,說:姐你跟我來。
他把她引導到干洗區(qū),躺臥在一張柔軟舒服的椅子上,脖頸下的凹槽讓沉重的頸椎感到一種輕松。他拿了洗頭液,擠在自己的手心,雙手揉搓出泡沫,然后涂抹在她頭發(fā)上。她閉著眼睛,但能感覺到自己的頭發(fā)縫隙被泡沫充滿,整個頭仿佛漂浮在水中。他的手指伸進了她頭發(fā)里,梳理揉搓,海面開始翻滾著溫柔的浪花。她心里跟馬勛,跟生活梗著的那股勁突然松懈,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出來,他并沒看見,還以為是水龍頭濺上的水。后來,他們又去洗發(fā)區(qū)清理了泡沫,再回到干洗區(qū)的躺椅上,他給她捏額頭和耳廓,然后用一根棉簽采耳。他把棉簽一頭的棉花扯得細細長長,輕輕伸進她的耳洞,似乎是他隔著口罩的呼吸鉆了進去,她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然后感到了極其熨帖的舒服。她仿佛睡著了,但能感受到他輕盈而小心的動作,她的耳朵里什么也沒有,她的頭發(fā)也不臟。她這會兒覺得,人長頭發(fā)和耳朵,就是為了做這些的。
離開時,她辦了一張一萬元的貴賓卡,刷卡的那一刻,她看見這個少年的眼神里再也不全是怯懦了,而是多了一種興奮。他把她送到門口,熱情地開門,說:姐您慢點,您常來。她走下臺階,又聽見他喊了一聲:我是25號小源。
她一身輕松地回到家里,馬勛正在沙發(fā)上打游戲,見她推門進來,有些茫然。他沒想到她在這么快就回來了,也沒想到她開門關門的聲音如此平常,而不是以前吵架時的猛烈摔打,而且她還拎著兩個外賣盒。她把裝著三文魚壽司的餐盒放在茶幾上說,我吃過了,就進了衛(wèi)生間。里面很快響起來淋浴的聲音,一切都仿佛跟其他日子毫無不同。他愣神的剎那,游戲里的那個他丟掉了一條命,他趕緊重新集中注意力,再次端起了沖鋒槍。
她在衛(wèi)生間里,把剛剛洗過的頭發(fā)又沖洗了好久。剛才,在脫衣服的時候,她羞赧地發(fā)現(xiàn)內褲是濕的,她恍然間醒悟,之前在洗頭的時候,自己的身體竟然涌起了潮汐。本來她不打算洗頭的,但現(xiàn)在,似乎不洗就留下了某種罪惡的證據。溫熱的水敲擊著她的頭皮,那個少年的手指觸碰的感覺從身體里涌現(xiàn)出來,繼續(xù)沖擊著她的感官。借著溫熱的水,她盡情地流了一會兒眼淚,但是她此刻并不悲傷,也不難過,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所糾結的很多事情都是庸人自擾。她總是以一種別扭的姿態(tài)去對抗,搞得辛苦疲乏,但只要換個姿勢,一切似乎都很簡單。
在此之后,她每周都會到那家理發(fā)店去做干洗,有時也剪一下頭發(fā)或者燙發(fā);干洗的話,總是找那個25號叫小源的少年。他們漸漸熟絡起來,她眼看著他的青澀洋蔥皮一樣一層層褪去,露出本性的另一面。他的手指在她的頭發(fā)里,再也不是最初的小心翼翼,而是駕輕就熟的老練,她依然能感覺到放松和舒適,可再也體驗不出原來的顫栗感了。他會跟她說自己交了個女朋友,每天晚上十點多下班,他們一起騎自行車一個小時回到西山附近的出租房里。
路上好安靜啊,他說,有幾段還特別黑,我摔倒過一次,把手都磕破了。
她腦海里忍不住想,啊,他有女朋友了,還住在一起,他們肯定做過了,他們肯定每天都在做。她總是被自己的這些想法嚇一跳,忍不住扭動一下身子,想用身體來掩飾心里不堪的想象。他已經不再注意她的這些細微動作,對他來說,她跟其他洗頭的人毫無兩樣。他還說自己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三個姐姐,說她特別像他大姐。她聽了,心里很不舒服,但又知道這毫無理由。她有次曾親耳聽到,他跟另一個來做美容的女人說,她像他的大姐。他可能并沒有那么多姐姐,甚至一個都沒有,連小源這個名字也是進店之后才起的。
總體來說,她在工作里、家庭里遇見什么不太順心的事,第一時間都會到這里做個干洗,她沉溺在這種合情合理的陌生親密接觸中。她不喜歡去洗腳城捏腳或做什么SPA之類的,哪怕那里也有好看的男技師。她只是渴望一雙溫柔的手穿過頭發(fā)。一年多后,他已經不再是洗頭小弟,而是這家店里的一線理發(fā)師,他的頭發(fā)有時候是直的有時候是卷的,有時候是紅的有時候是黃的。他熟練地操持著剪刀和吹風機,跟所有的女客戶談笑風生,她用自己上百次洗頭,目送他從一個少年變成一個男人。她能想象,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跟馬勛或她單位的那些男人一樣了。但是無所謂,她已經找到了生活之路,她已經學會了改變形體去穿過奇形怪狀的人體森林。這張卡還有三千多塊錢,她轉讓給了一個朋友,然后到另外一家辦了新卡,因為那里有新來的少年,也能做干洗,她也只需要做個干洗。
兩年的時間,她換了三家店,現(xiàn)在是第四家。
其實,三天前她才來過一次,本來要等下周再過來。但晚飯時她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一件事,讓她心情低落到了極點,她必須出來放松一下。
把多多送到家附近的課外班,她回去收拾了一下屋子。她拎著在陽臺曬好的水去澆花時,發(fā)現(xiàn)每個花盆里都濕潤潤的,有的甚至還滴著水,她記得清清楚楚,自己這幾天并沒澆水。那只能是馬勛澆的,但是,自己專門晾曬的水一點沒少。這只能說明,馬勛是用其他水澆的。他怎么會突然給花澆起水來了呢?
有一個想法突如其來,讓她自己也感到害怕:他,會不會是故意弄死我的花的?這個念頭一出來,她渾身顫栗,如果這時候馬勛在家,她可能會吃了他。她坐下,開始翻兩個人的聊天記錄,除了日常的吃飯買東西接送孩子之類的信息,沒什么奇怪之處。她閉著眼睛回想自己每次澆花的情形,似乎花盆總是濕的,還有有些不能多接觸陽光的花,總是出現(xiàn)在陽臺上。之前,她都以為是自己忘記搬回來了,現(xiàn)在想來,也有可能是馬勛故意搬過去的。她還想起,自己去花店里咨詢時,店主幾次都說那些花按照方法養(yǎng),是絕不會死的,可是都死了。
她顫抖著拿起手機,要給馬勛打電話,但是電話在接通之前掛斷了。她發(fā)了條微信給他:沒事,不小心摁到了。這一會兒,她冷靜了些,她想到自己對馬勛,也有過許多不能示人的小心思。比如,多多兩歲時,有一陣馬勛的父母過來住,她悄悄實行的冰山政策。她對公婆沒什么意見,雙方屬于最常見的關系,不親密但也沒什么矛盾,她的意見是對馬勛的。他們在這兒住了一個月,她對公婆都是熱臉相迎,噓寒問暖,但對馬勛始終冷若冰山。
還有,她和馬勛之間的性生活,也是她掌握著主動權。曾經有過一段時間,她的欲望比較強烈,幾乎每周至少要兩三次。那時候她還沒生孩子,年輕,荷爾蒙旺盛,但是馬勛和所有男人一樣,已經過了那個新鮮刺激的階段,對身邊人有了初步的審美疲勞了,他大都是打卡完成任務。但是自從她懷孕之后,他們就很少再做愛;生完孩子之后,她身體的激素發(fā)生變化,對于男女之事越來越淡,相反馬勛因為長期的禁欲,又變得需求旺盛起來。她掌控著性生活的節(jié)奏,一切都是按照她的時間點來的,以至于很多次,馬勛為了一次求歡,會干干凈凈地洗半個小時澡,甚至噴點香水,奴顏婢膝地鉆進她的被子里,探索著撫摸她的乳房和小腹。她感到他的可憐,所以滿足了他。她并不擔心馬勛會出去亂搞,他沒有那個膽量,并不是說因為她他不敢去,而是他本身就沒有。他是一個危機感很重的人,不相信洗頭房里的女孩子身體健康,也不相信他們說的警察絕對不會來查,他深深地害怕偶然性的噩運落在自己頭上,特別是前幾年爆出來的一些熱點事件之后。
她想起來和馬勛之間的那些溫情,都是極其細碎的,但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緩慢地被日常生活澆灌著。它們長不成大樹,可是架不住猶如青草蔓延,日積月累,就把大部分空間都侵占了。比如,她生多多的時候,二十多個小時還沒生下來,馬勛不停地勸她說:剖吧,剖吧??墒撬龍猿忠约荷X得這是對自己的考驗,等第二天終于把孩子生下來,那個主治醫(yī)生跟她說:你老公不錯,你知道嗎,進產房前他跟我說,萬一有什么事,一定要先保大人。她聽了心里頓時熱騰騰的,這有點兒讓她意外。還比如,他知道她寶貝那個鐵做的變形金剛,某一年的生日,便特地找朋友在一家廠子里仿制了一個,說萬一那個丟了,還有個備份。這倆鐵疙瘩都擺在客廳的窗臺上,背靠著那扇窄小的窗子。
何秀竹已經想通了,婚姻里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暗戰(zhàn),但是最好不要挑明,一旦挑明,暗戰(zhàn)就變成了宣戰(zhàn)。所以,她不打算跟馬勛說花的事了,但是她會找個合適的時機提醒他,讓他知道自己已經發(fā)現(xiàn)了他的貓膩,并且,非常大度地原諒了他的任性。不是么,一旦你把男人的這種抗爭當成孩子般的任性,他們在你的眼里也就跟孩子一個等級了。
Hery是個九零后,其實比她之前見過的所有洗頭小弟都大膽,他常常會低低地俯身,嘴唇幾乎就在女客人的耳邊,輕輕地說:姐,水溫怎么樣,舒服嗎?他像現(xiàn)在同樣年紀的青年人一樣,善于這種曖昧的撩騷,但其實并不想也不會跟任何客人發(fā)生實質性的越界,他們徜徉在這種道德邊緣上的行走中,以此為樂。他的呼吸鉆進了耳朵里,又麻又癢,她忍不住聳了下肩。他的手滑到了她的脖頸那里,輕輕地揉捏著,似乎就要鉆進內衣了,卻蝴蝶般飄然閃開,給她留下徒然的渴望和失落的空蕩,盡管她已經準備好了在他深入時低聲制止。
這二十分鐘的時間里,她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應對策略,一味地進攻只會適得其反,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事,她干不起了。畢竟,她的目的不是壓倒馬勛,而是讓這個家更美好,讓自己活得更幸福。
晚上,馬勛回到家時會發(fā)現(xiàn)一地狼藉,到處都是花的尸體。她把所有的花都拔掉,花盆里的土和肥料全部清理。馬勛會大吃一驚,問她:怎么回事?她將告訴他,也許他說的是對的,她就不適合養(yǎng)花,她跟花相克,與其養(yǎng)死,還不如直接毀掉。他心里會產生內疚,然后勸說她:哪有什么相克不相克,都是偶然現(xiàn)象。她會問,老公,你說我還能養(yǎng)花嗎?我是不是就不該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克隙〞f,當然能養(yǎng)啊,沒事,咱們換一批新花來養(yǎng),這回肯定行。
他們家里還會綠植蔥郁、鮮花盛開的,她確信;而且這些花再也不會輕易枯萎了,她也確信。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