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馬
“要想完美地演繹一個角色,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真正成為那個角色?!?/p>
我第一次聽到別人說這句話,是五年前的夏天。當時我和老孔在城東鴨林沖那片城中村踩點已經(jīng)兩個月,西瓜的價格從兩塊跌到兩毛。我和老孔一組,蔡屹和楊舒明一組,再加上胡大和一個從內(nèi)勤借調(diào)過來的女警,三組人馬輪流蹲守在鴨林沖,不分晝夜地摸排,看見形跡可疑、身高在170厘米左右的男性,便從西瓜攤前走開,從賣瓜人的角色進入刑警的角色中——老孔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吃了一驚,足足有幾秒鐘懷疑那是否和你有關(guān)。有可能是九年前他也從你的口中聽到過這句話,也有可能他像我一樣翻閱過你家書架上那本《社會工程學》,并在其中發(fā)現(xiàn)你在書中這句話下面畫了兩條波浪線。黑色水筆。那本書夾雜在一些成功學書籍、語文教輔書、暢銷小說之間,不算顯眼。正是確定不會有別的人對那本書感興趣,我才從書架上取了下來。那本書現(xiàn)在仍然在我的書架上,我猜是這樣。老孔說完這句話,遞了塊手帕過來:“烈?!蔽也乓庾R到自己流了鼻血,然后第N次看到那女孩踩著高跟鞋從我們面前走過。那天她又換了身連衣裙,我記得和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穿的是同一件。她有五六條不同的裙子,周而復始地輪換,鞋子卻總是那一雙。大家都揣度過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后來才搞清楚那姑娘在醫(yī)院做護士,總上夜班,名字叫吳晶晶。
正是老孔的這句話,促使我跟報社遞交了辭職信,花了半年的時間準備公務員考試——《行測》《申論》《公安基礎(chǔ)知識》都不難,唯獨體能測試差了一點,面試官之一正是老孔。出考場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還以為你流鼻血是為了配合我們,原來真的身體差。這樣干現(xiàn)場不照啊?!焙髞砦揖瓦M了技偵,主要坐辦公室,配合偵查需要提供技術(shù)支持,監(jiān)視、竊聽、跟蹤啥的。沒人對我放棄原先報社的工作改進體制內(nèi)感到奇怪,因為之后報社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迅速垮成了一條皮囊,拴著二十多年前建立它的那些富有冒險和開拓精神的人,彼此見證著對方的死亡。不久前我去參加副主編的葬禮,他得的是胰腺癌,走得很快。我見識過這種癌癥的力量,我父親也死于這種癌,死反而是一種解脫。葬禮上見到以前的老同事和老領(lǐng)導,他們說幸虧我走得早,不然現(xiàn)在也是等死。我不知道他們說這話是在哪種意義上,這幾年我參加了好幾場報社領(lǐng)導的葬禮,以前跑新聞跑得最猛的幾位記者都老了,輪番在每一場葬禮后寫文章,回憶1998年創(chuàng)刊之后的黃金十年,寫來寫去也就是那幾件事。我原先的編輯最得意的事情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升任常委的原某副省長,曾寄來一篇看不清署名的散文,他只好擅自為對方安了個形似的筆名發(fā)表,后來才知道那文章的作者是誰,還得到了作者對筆名的佳贊,對方又寄來數(shù)篇以該筆名投稿的文章,以示對該筆名的肯定。這事我在報社實習時就聽他說過,離開數(shù)年后又看到他寫,恍如隔世。
這些其實都與你無關(guān)。
現(xiàn)在是四月,你知道四月的合肥天氣什么樣——總是陰天,經(jīng)常下雨。蹲在局里的廁所抽煙的時候,風就從廁所窗戶縫隙里止不住地吹進來,像是在拉低音提琴。我在九樓,二樓是刑警大隊,有時去二樓開會,在二樓廁所蹲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風聲略有不同。但九樓的光線要好些,因此二樓的同事總說要搬到九樓來,九樓的同事也總嫌技偵的工作無聊要下一線,彼此都知道這些話只是隨便說說。再過五個月,我進局里就滿五年了。剛來的時候我蹲在廁所聽到這樣的風聲,就總想起你家里的那把低音提琴。當時我還不知道那是低音提琴,錯認成大提琴,你妻子李老師糾正了我,我才知道那把琴是她的。李老師教了我們班兩年英語,我們誰也不知道原來她還會拉提琴,懂音樂,是一個文雅的人,也不知道她還有另一個稟賦:堅強。抓到你的時候,是我和蔡屹去通知她的,她等在當時分局所在的那棟樓下面,穿著一條花裙子,頭發(fā)整齊地梳成一個發(fā)髻盤在后面,竟還打著一把遮陽傘?!叭俗サ搅恕!蔽艺f。她也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一言不發(fā)地聽我給她簡要地描述抓捕的經(jīng)過。“現(xiàn)在你打算怎么辦?”我問?!爱斎皇窃义佡u鐵也要救他。”她說完這話兩行眼淚才掉了下來,接著說打算請全市最有名的律師王某某。我和蔡屹對視了一眼,我知道他當時想說什么,你和她都不清楚,王某某只是徒有其名。蔡屹那年剛進分局,年紀比我還小一點,難免同情心泛濫,是我出聲打斷了他開口的念頭。他也奇怪,我一個跑新聞的實習生怎么對什么事都這么了解。我說,萬老師這個案子受害人有兩點你得注意,一是受害人患有甲亢,二是他有呼吸障礙,每晚睡覺都得戴個呼吸機??赡苁俏义e判了你妻子當時的平靜,也可能是我其實知道加上這兩點對判決也起不到什么關(guān)鍵作用。一審時我去聽了,律師果然沒有用上這兩點信息,最終的結(jié)果我們都知道。不過請律師花了二十來萬,我知道她確實是傾家蕩產(chǎn)了。后來我跟蔡屹說,你當時如果提醒她是涉嫌越權(quán)妨礙司法公正,等他回過神來,我才又補充說,李老師曾經(jīng)教過我兩年英語,我了解她的性格,說什么也沒用的。他沒意識到,一個班有五十多個學生,一個老師通常要帶兩三個班,除了了解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的區(qū)別,我能了解什么啊。
現(xiàn)在我連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的區(qū)別也都忘了,就記得你妻子念英語的口音不正,帶桐城口音,總?cè)堑萌鄬W生哄堂大笑。她也不生氣,繼續(xù)那么念著,渾不在意似的。
過了四年再碰到蔡屹,他成熟了不少,也學會對新來的小年輕發(fā)脾氣了。干一線的人脾氣都不好,再過幾年就又好了,因為最破的破事兒都挨個兒碰完了,都學會跟老孔一樣的口頭禪:“好大事?!碑敃r蔡屹跑到五樓沖著搞勘查的那個新來的刑警發(fā)脾氣,老孔就是這么勸的。這事我沒親眼看見,是老孔跟我搭檔踩點時說的。發(fā)脾氣也應該,五年前那個案子,一開始誰都沒想到會是那么大一個案子,連老孔都沒重視。失蹤者的兒子來報案的時候,我們只找到了失蹤者失蹤那天在銀行和路控的兩段錄像,當時街上布控的攝像頭還沒那么多,質(zhì)量也不好,路控的錄像顯示失蹤者被一個踩自行車的男人從鴨林沖附近的公交站接走。搞勘查的小年輕信誓旦旦地保證那男的身高在170厘米左右,大家也就信了他,在鴨林沖蹲點兩個月,都按170厘米這個信息摸人。嫌犯沒抓到,倒是抓了幾個偷竊內(nèi)衣內(nèi)褲的、偷竊花瓶的、撬人車鎖的小賊,還有賣淫的、嫖娼的、打架的,甚至處理了幾起家庭糾紛。那時候老孔話比較多,不像現(xiàn)在,只會講三個字:“照”,“烈”,“搞”。胡大則不管開口講什么都是以“哄媽×”和“愣你媽”開頭。楊舒明是最有技術(shù)經(jīng)驗的刑警,在一線干了很多年,人長得帥,棱角分明,說話前總要沉思良久,吐幾輪煙,等到煙霧退散干凈,再來一句“這個點位恐怕我們找得不對”。后來他升了副局長,開專案會議的時候,也是這個派頭,整個會場數(shù)他最像警察,跟電影中的差不多。干了刑警你就會發(fā)現(xiàn),乍看上去,根本分不清誰是警察誰是嫌犯,有的時候,嫌犯看著甚至比警察還要干凈點。最近我跟的案子嫌犯就是這樣,審訊的時候蔡屹連珠炮似的吼了半天,主犯才說:“我是一個斯文人,你能否不跟我這樣講話?”主犯叫沈見云,名字倒是挺斯文,干的買賣是套路貸,好聽點叫小額貸款,其實就是以各種恐嚇手段把貸款人的抵押房產(chǎn)滾雪球般弄到手,專挑老弱病殘下手。心黑得很,不過倒也談不上涉黑。他挺倒霉,正巧撞上中央督導組下沉到我們市?!澳闶窒露家呀?jīng)交代了,知不知道犯這個事兒至少得判二十年?”蔡屹這么問,他才稍微放下了點斯文人的架子,說:“我知道?!?/p>
還是說說跟你有關(guān)的事情吧。
抓捕你的那次行動我沒跟著,一是要跨省,也不知道去了得跟多久;二是我當時還太嫩,不過是個實習記者;三是你的案子動靜太大,公安對媒體不放心,封鎖一切消息。全市跑社會新聞口的記者都在守這個案子,就像一群禿鷲守著一具奄奄一息的身體。我的編輯給我介紹了老孔對接,他當然沒搭理我。當時他和胡大是負責這起案子的主要探員,爭分奪秒地忙著四處找線索,找和你有關(guān)的人,偵查、研判、開會,發(fā)布懸賞通告。發(fā)布懸賞通告通常是最后一步,萬般無奈。十年前想要找一個人出來,不比二十年前簡單多少?,F(xiàn)在想找一個人,就簡單多了。連我們技偵都用不上。最近不是因為這場浩大的行動,本來也用不著把我從技偵抽調(diào)到一線,人手實在不夠。主要人馬在搞另一個案子,殘疾人團伙開的流動賭場,那案子比我和蔡屹跟的套路貸要大不少,真正意義上接近涉黑。嫌犯倒不難抓,懸賞通告一發(fā),嫌犯紛紛自首,難的是找受害人。去賭場賭錢的,要么怕打擊報復,要么自己身上也背著案子,干脆一躲了事。用蔡屹的話說,“都是一幫爛人”。那案子的主犯叫劉杰,五十來歲,腿腳不大方便,最早是蹬三輪的,后來結(jié)識了一幫蹬三輪的殘疾人兄弟,一合計就開起了賭場。抓過,出來繼續(xù)開。汲取失敗教訓,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經(jīng)驗越來越足,場子越開越大,哪里都有他的兄弟,后來不光是殘疾人,身體健全的也參與進來,招商引資,明面兒上是開洗浴中心、娛樂會所的,賭場和實業(yè)分開,流動性質(zhì),隨賭隨開,場子隨賭隨定。賭場管理模式極其復雜,大股東、小股東、內(nèi)場團隊、外場團隊、經(jīng)營團隊、賭客團隊,還有望風的、護場的、管交通的。每個賭場四個大股東,大股東下設四五個小股東,抽水獲利,其他人工資日結(jié),兩百到六百不等。每晚開布控會議我和蔡屹也得參與,整個分局的人都調(diào)動起來了,還有從下面派出所抽調(diào)過來的人,也根本抓不過來,整個組織架構(gòu)一頁投影都顯示不完?!八麄冑€場分團隊,我們也分團隊。”楊舒明說——現(xiàn)在得叫他楊局,“兩個大組,一個內(nèi)勤組,再加一個機動部隊?!蔽液筒桃賹儆跈C動部隊。劉杰其實早就被我們抓了,在看守所蹲了一個月,零口供。自首的都是小股東和工資日結(jié)的人?!艾F(xiàn)在你們第一個任務是抓大股東,第二個任務是對衍生犯罪進行查證,一經(jīng)查證,馬上立案?!睏罹终f。小型抓捕行動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兩個月,現(xiàn)在不比20世紀90年代,一個警察出警能抓十個人,喊一聲“不許動”,人就真的一動不敢動?,F(xiàn)在出去十個人,才能抓到一個人,還得偷偷摸摸的,一旦暴露,人全跑了。楊局部署完,就問上一次抓捕行動結(jié)果怎樣,會場沒人回話,過半天一個人答:“結(jié)果怎樣我不知道,反正受傷的是我?!比珗龉笮?。胡大給那人拋了根煙,罵道:“愣你媽這些人對警察可還有一點敬畏心?”楊局沉默半晌,吐了口煙,一拍桌子,說:“那點位不就來了嗎?誰打的你?幾個人動的手?開完會立刻做材料,先給他定個襲警,妨礙公務罪,關(guān)到看守所再說。”
我和蔡屹白天去看守所審沈見云,晚上睡局里宿舍,隨時待命。沈見云也不好審,見完律師,更斯文了。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一口上??谝舻钠胀ㄔ挘耸欠饰鬓r(nóng)村的。總之就是全程繞場。我們只好一天天地審,每天問的都是一樣的話,直到把他搞崩潰為止。審訊主要由蔡屹來,我只是個陪襯。因為按規(guī)定審訊必須有兩人在場,還得全程錄音錄像。唯一的好處是看守所的伙食比局里食堂好些,所以大家都把去提審視為改善伙食,算是不錯的差事。看守所的審訊時間是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半,下午一點半到四點半,超過時間獄警就滿場趕人,犯人四點半吃飯,五點才輪到其他人。中午時候我們就在看守所食堂里面的沙發(fā)上躺一會兒,蔡屹也不睡覺,總是拿著個手機打“吃雞”游戲。
審了幾天,蔡屹問我:“現(xiàn)在你知道干現(xiàn)場多累了吧?”
“我知道?!?/p>
“還是你們九樓舒服。”
“也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了?”
“心里不舒服?!?/p>
“跟這些爛人打交道心里就舒服了?”
“至少感覺真實一點?!蔽矣终f,“還能跟人說說話,不像我們,什么事都得憋著。”
“也是。”蔡屹又說,“還是以前好,哪來這么多規(guī)矩,審個人費這么大勁,干什么都要做材料,留檔案,文山會海。對了,你以前不是記者嗎?寫材料你應該拿手吧?”
“兩碼事?!?/p>
“也是。”蔡屹埋頭繼續(xù)打游戲,突然又抬起頭,“你可記得孫建才那個案子?”
“記得。”
“你知道當時他怎么招供的嗎?”
“不是逮著就招了嗎?”
“不是,我說他后來那個案子?!?/p>
“哦。怎么招的?”
蔡屹嘿嘿一笑,說:“老孔沒跟你說吧。畢竟當時你還不是自己人,這種事不好跟你講?!?/p>
“怎么招的?”
“當時他不肯招,老孔審完拿了身衣服給他換上,準備押看守所了嘛,結(jié)果他不清楚狀況,畢竟牢坐久了,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就問老孔這是要干嗎。老孔靈機一動,騙他說準備送去槍斃。他以為還跟20世紀70年代一樣呢,隨便抓個人,頭兒定個罪,就直接送去槍斃,一下了,就全都招了?!?/p>
“哦。還有這事?”
“所以說還是以前好。不招就直接一板腳。哪里像現(xiàn)在。上次開會市局來了個領(lǐng)導,說你們開槍的時候別往致命部位打。這不是搞笑嗎?別往致命部位打,你讓射擊冠軍來打打看可有那個槍法?”說完又猛地怪叫一聲“好險”。他在說游戲。
我沒接話。
“愣媽,卡了?!?/p>
“啊?”
“我其實知道他在說什么,”他說,“這破手機。”
“局里不是要發(fā)新的了?華為mata20吧?”
“我這就是?!?/p>
“你自己買的???”
“之前發(fā)的壞了。硬是啟動不了。反正這批名單也沒我,還得等一年?!?/p>
“正好,發(fā)了給你女朋友?!?/p>
“分了?!彼f,手指又開始飛快地操作。
“分了?”
“分半年了。”
“為啥分?”
“你覺得哪個人愿意跟警察處對象?老孔到現(xiàn)在不還單著,他都四十多了吧。張旭、大翔都在鬧離婚。生了孩子的更慘,想離都離不了。”他撲哧笑了。
蔡屹說的張旭就是之前辦鴨林沖那案子時剛來的搞勘察的,談了個女朋友是學醫(yī)的,第一次接觸命案,后來去挖掘現(xiàn)場,女朋友非要跟著,因為好幾天見不到他人,領(lǐng)導也準了,到了現(xiàn)場女朋友沒啥反應,他自己先吐了。后來說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吃肉,有次聞到樓上鄰居在燉排骨湯也吐得稀里嘩啦。
“再跟你說一件好笑的事,現(xiàn)在緝毒大隊那個小馬你知道吧,前幾年剛進來的時候,有次出警聽說對方可能有槍,他還穿了防彈衣,搞得跟真三似的,到了一看,就他一人穿防彈衣,幾十斤重,跑都跑不起來,后來你知道他怎么把對方制伏的?”
“怎么制伏的?”
“他上前就把對方抱住壓倒,他一個一百六十多斤的人,再加上幾十斤防彈衣,對方活活給壓得動彈不得?!闭f完他自己先笑了起來,見我沒啥反應,適時地停止了笑,又叫,“這幫逼!”說的還是游戲。我靠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只能看到幾個小人在里面亂走,眼花繚亂的。
打了一會兒,他又說:“唉,跟你說這些也沒意思,以前的事你也不曉得?!?/p>
“我比你還大一歲呢?!?/p>
“我也納悶,游戲你也不打,說話你也不樂。想跟你開黑吃個雞都吃不了。我看你還是跟老孔搭檔比較合拍。他也是個悶豆子?!庇终f,“不對,他話少,但不悶?!?/p>
我盯著手機屏幕看了會兒視頻,說:“游戲我也打過。”
“什么游戲?”
“《仙劍奇?zhèn)b傳》。”
“幾?。俊?/p>
“幾?”
“《仙劍》幾?”
“我就打過一個,好多年以前了,我還在上初中?!?/p>
“你上初中,那是什么時候?哪年?”又想了一會兒,我說,“那是《仙劍2》了。”
“主角是李逍遙?!?/p>
“不是,2講的是李逍遙后人李憶如的故事。那你打的就是1。好老了,1995年出的。”
“那我打的就是1,講李逍遙趙靈兒的?!?/p>
“你那會兒才打?”
“我初二家里才有電腦?!?/p>
“你家里條件也算不錯了。我到上大學才有的電腦,還是自己打工賺錢攢的臺機?!?/p>
“那年我爸去世了,給我留了筆錢,我用那錢買的電腦。”
蔡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飛快地轉(zhuǎn)回去,眼睛盯在手機屏幕上,手指還在動著,但心思好像已經(jīng)游離到了其他地方,沒多久屏幕上就出現(xiàn)了游戲結(jié)束的畫面。
“不過都好多年前的事了?!?/p>
“哦?!庇謫?,“你是哪個初中的?”
“四十四中?!?/p>
“高中呢?”
“六中?!?/p>
“好學校?!?/p>
“你呢?”
“我不是合肥的,我宣城的,你忘啦?”
“哦,對??赡苁悄愫戏试捴v得太地道了,我老以為你是合肥的。”
“畢竟也待了十來年。”又說,“你好像不大講合肥話?!?/p>
“我講的不是合肥話?”
“有口音,但不夠土?!?/p>
“哦,可能是因為我們學校都講普通話吧。上學的時候講合肥話要給人笑?!?/p>
“你父母不講合肥話?”
“我媽不是合肥的,我爸很早就死了?!?/p>
“哦對?!毕袷前没谠俅温牭竭@件事。
蔡屹退出游戲,看了眼時間,說:“還有一刻鐘?!?/p>
我還靠著沙發(fā),說:“我就打過那一個游戲。游戲盤是我初中同桌給我的,說特別感人,非要我打。說她打完哭死了?!?/p>
“是挺虐的。不過也就那樣吧?!?/p>
“嗯,也就那樣?!?/p>
蔡屹坐了起來,提上包,說:“走吧?!?/p>
我也坐起來,看了眼手機屏幕,還沒播完,于是沒鎖屏,拿在手里,讓視頻繼續(xù)無聲播放。
我們從食堂走出去,向看守所的方向走。他突然開口,說:“我剛想了一下,認識你也快十年了吧?”
“九年?!?/p>
“對,九年?!鳖D了頓又說,“但我感覺好像完全不認識你似的。”
“怎么才算認識?”
“我就說,我感覺不太了解你?!?/p>
“兩個男的之間有什么好了解的?!?/p>
“怎講呢,我總覺得你不太像警察?!?/p>
“那像什么?”
蔡屹停下來,故意嚴肅地看著我,說:“更像一個臥底?!闭f完自己又笑了。
我沒停,走了兩步,來到看守所大門,掏出警官證跟門口守衛(wèi)的武警比畫:“提審?!?/p>
武警看了眼證件,給我們開了門,我拉開門走進去,蔡屹跟在后面。我走到大廳,填好申請,從窗口遞進去,蔡屹站在旁邊,掏出煙盒,遞給我,我沒接。獄警說:“7號。”
我們往審訊室的方向走,得先路過長長一排律師接見室,讓蔡屹有工夫抽完一支煙。路過廁所的時候他讓我等一下,進去撒了泡尿,出來的時候,煙還沒抽完。我說:“你這話我也聽別人說過?!?/p>
“什么話?”
“臥底那個?!?/p>
“哦,還有誰?”
“楊局。”
“哈,他怎么說的?”
“還是孫建才那個案子的時候,我還在做記者。那陣子我早晚都跟著你們,人手不夠還叫我去跟著出把力?!?/p>
“這話說得,那是看在你跟咱們熟的份兒上讓你體驗一下現(xiàn)場。”
“對。體驗現(xiàn)場。當時我家住得遠,經(jīng)開區(qū)那邊,就楊局跟我一個方向,有時回去我就搭他車。楊局你知道的,我也不知道跟他講什么。有次在車上,他突然問了我半天寫東西的事,說你們握筆桿子的是不都得經(jīng)常體驗生活,我說算是吧。他說哦,那你來我們這兒就是來臥底的?!?/p>
蔡屹樂了,笑了半天,說:“像他說的,你怎么回的?”
“我沒說話?!?/p>
“要我就說是。他肯定就沒話了?!?/p>
7號審訊室門開著,沈見云已經(jīng)坐在里面了。蔡屹在門口抽最后一口煙,我等著他。
我沒說楊局后來還說了一句話。楊局說:“你們寫東西的,一定很擅長撒謊?!蔽覜]看他,他也沒看我。我說:“你說的是作家。我不是作家,是記者。”我從腳旁邊的包里摸出一盒煙,楊局看了眼,說:“什么煙?”
“我也不知道,瞎買的?!?/p>
楊局勻出一只手,把煙盒拿過去,瞇著眼瞅了瞅,說:“中國紅,金圣,江西的?!比缓筮€給我。
我抖出一根遞給他,在包里找了半天沒找到火。楊局說我這兒有,從手剎旁邊找了個火機,上面寫著某某會所。我給他點上,自己也抖了根點上。他把兩邊車窗放下了點,風猛地吹進來,我嗆了幾口。楊局瞟了我一眼,說:“會抽???”
“會,就是風有點大?!蔽野鸦饳C放回手剎旁。
“你拿著吧,我不缺火?!睏罹终f。
那盒煙被我陸續(xù)散給了老孔、胡大和蔡屹。那女警也抽煙,但為了不引起注意,就沒抽。胡大看到煙盒,第一句話就是:“你這煙腐敗啊?!焙竽菚r老抽南京,中檔的,五十塊左右。老孔什么都抽,荷花、黃鶴樓、普皖,偶爾掏盒1916,胡大就笑問又有誰給他上供了。蔡屹一直抽普皖或金皖,沒見他換過別的,除非斷煙了的時候。煙對警察來說跟命似的,管后勤的只要聽說誰徹夜干活,就會抽空送幾包煙過去,給干活的兄弟續(xù)命?,F(xiàn)在大家都不抽中高檔煙了,就算有也不會在局里抽,以免被人盯上。只有胡大還在抽中檔南京,開會時則換成秘密花園,云煙下面的一種細煙。他就那性格,說話口無遮攔,做事也大大咧咧,不記仇。胡大說完那句話,我就把煙換成了普皖。當時我抽不出區(qū)別,現(xiàn)在才知道那煙是真的好抽,賣一百不是沒道理。
在鴨林沖踩了近兩個月,大家都疲了。報案人也不急了,他也知道他媽是干嗎的,五十多歲了,總跟男的鬼混,出什么事都有可能。來報案時就跟我們說,可能不是失蹤,就是自己躲起來了,或者跟哪個姘頭跑了。本來光是一個失蹤案,也不會引起分局的重視,是當時不久前正好發(fā)生了一起強奸殺人拋尸案,在距離鴨林沖不遠的一塊荒地上,什么線索都沒有,分局覺得這起失蹤案可能和那案子有關(guān)系,就鎖定在了鴨林沖。這地方平時就亂,經(jīng)常出事,踩了兩個月都沒動靜,胡大這組和楊局這組都準備撤了,因為還有別的事要忙,覺得不值得在這個失蹤案上花太久時間。鴨林沖的人對我們也都熟了,查不出更多的東西。在那里擺攤賣瓜的統(tǒng)共有十來個,一開始我們在附近轉(zhuǎn)悠的時候他們還把我們當成買瓜的,見到就吆喝,看我們隔三岔五老來,知道不是買瓜的,套了幾回近乎,不確定我們是干嗎的,但心里多半有數(shù)。后來熟了,經(jīng)常叫我們幫忙看個攤子,自己去附近撒尿,或是去附近找朋友,幾個人支一個小桌摜蛋。最后就剩我和老孔還駐守在那兒。天很熱了,老孔還穿著雙黑布鞋,坐在瓜攤后面,有人來買瓜,就招呼老板過來,不敢擅自替他買賣。最常讓我們幫看攤子的老板是長豐的,和幾個長豐老鄉(xiāng)隔壁村,自己不種瓜,收購了村里瓜農(nóng)的瓜以后再一卡車拖到市里來賣。老鄉(xiāng)有開五金店的、有開小賣鋪的、有做水電工的,干什么的都有。其他賣瓜的大多是肥西的,自成一伙,他跟他們玩不到一起,所以一跑就跑老遠,經(jīng)常找半天。有次來了個買瓜的,老孔去找老板,半天沒回來,我就自作主張賣了?;貋砝习逡矝]說啥,默認了我們之間的信任關(guān)系,還切了一個瓜讓我們解解渴。老孔沒拒絕,我也就跟著吃了。老孔問老板一車多少個瓜。老板說我哪兒知道,按斤收的。老孔問那多賣了少賣了你不是也不知道?老板說不會的,我瞅他機靈。老孔說你就不怕他中間砍一刀給你抽個水?老板笑了笑,說我知道你們是干嗎的。老孔問你說干嗎的?老板說來找人的吧。老孔笑了笑沒說話。
他們講話時我又流鼻血了,這回我自己意識到了,從褲兜掏出一團紙擦了擦,撕下一塊,揉成一小團把一只鼻孔塞住。老孔看了看街上的人,說沒見那姑娘啊,你怎么又流了?我說熱的。老孔說好好的辦公室不坐空調(diào)不吹,來受這罪干嗎?我說記者哪有坐辦公室的。老孔說估計沒兩天咱們也撤了。
我看了一眼老板,他離我們兩步遠,嗑著瓜子,眼睛瞟著大街,也不知是不是在聽我們說話。我問是不是局里來指示了。老孔說哪有什么指示,總不能一直蹲著吧。我說那案子就不管了?老孔說破不了就擱著唄,也不能硬破。
我又問:“萬老師那個案子你們當時怎么破的?”
老孔看了我一眼,反問:“是哪個萬老師?”我說:“就是教師新村那個案子。”老孔說:“哦,你說那個案子呀,你當時不也跟著嗎?”
“我當時在外圍,沒跟你們?nèi)ガF(xiàn)場,抓捕整個過程我也沒跟。當時你不讓我跟嘛?!崩峡渍f:“那案子是比較大,不合適讓你跟。我記得當時新聞稿是你寫的吧,后來全省媒體都用你的稿子,叫什么‘獨家新聞。”
我說:“哦,是。我還拿了個新聞獎。畢業(yè)就直接進了報社,免試錄用?!?/p>
老孔說:“烈。我當時就覺得你小子照?!?/p>
“當時你們誰都不讓跟,萬老師跑了之后,是我提供了一條線索,你們才讓我跟的。不過也就是跟個外圍。”
“哦?還有這事?你說了啥來著?”
“我說萬老師很有可能去了南方,深圳或者東莞?!?/p>
“哦,就這啊。我想起來了,好像是的?!?/p>
老孔沒再說話,好像這件事的重要性已經(jīng)完全被記憶稀釋了,不值一提。那個時候他的反應不是這樣,編輯給我介紹他對接之后,我去了幾次分局,都沒人搭理。直到我有次終于在分局門口撞見老孔,那時分局還在市里,一棟二層樓,現(xiàn)在那里變成了分局的執(zhí)法辦案中心,嫌犯抓到后先送到那里扣押,進行四十八小時審訊。我攔下老孔,重新介紹了一次我是誰,說想采你的案子,他說正忙,抬腳就準備走,我說關(guān)于這案子我還有一些線索想提供。他這才停下來,問什么線索。我說你的妻子李老師是我高中兩年的英語老師,我還去你們家上過英語輔導課,對你有一定的了解。說到這兒,他開始往回走,請我進去坐坐。他辦公室在二樓最里面一間,隸屬重案組。我坐下來,他給我倒了杯水,拿起桌上一盒煙,想遞給我,我說不抽。他這才反應過來,抽回手,說看你樣子還是學生吧?我說大四,正在報社實習。他說具體情況你展開說說。我說我其實知道得也不太多,就知道你在育英中學教語文,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也就是2006年夏天的時候,我和另外幾個同學一起在你家上過暑期英語輔導課,因為高一高二就把三年課程學完了,高三整個一年都得用來備考,我們學校的學生通常都會在這個暑假提前上輔導課,鞏固重點知識。他說哦,說重點就行。我說我就是那時見到的你,瘦高個,眼皮耷拉著,好像睜不開似的。他插話說你就是長這樣子。我說你家住在教師新村某單元某號,六樓,是頂層,兩居室,一間臥室,一間書房。我們本來在客廳上課,因為寬敞,可客廳沒空調(diào),只有一架老式吊頂風扇,一開呼啦呼啦響,大家熱得汗流浹背,李老師就把臥室里的立式風扇搬了出來,還是熱。我們就搬到了書房,因為只有書房有空調(diào)。我就是在那時看到你家書房里有個低音提琴,我說李老師您還會拉大提琴啊,她說那是低音提琴。老孔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說這些我們都知道,現(xiàn)場都去看過不知道多少回了,就說萬老師就行。我說一開始我們在客廳上課的時候,你一般都待在書房不出來,偶爾出來上個廁所,也不跟我們說話。后來我們挪進了書房,你就搬到了客廳,一般都在看電視,有時能聽到你看電視時發(fā)出的笑聲。老孔說你要提供的線索就是這些嗎?我說我覺得萬老師不像一個會殺人的人。老孔說你妻子也這么覺得的。我說我聽到有傳聞說萬老師妻子和被害人有不正當關(guān)系是真的嗎?老孔說不好意思這個我們也不知道,知道也不會說。說到這兒他站了起來,說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我說有。我說我在李老師家補課的時候聽到他們倆吵過架,好像是為錢的事,我說我聽到萬老師曾經(jīng)去深圳東莞一帶打過工,對那一帶熟悉,如果他要跑,很可能會跑到那里去。老孔沉默了一會兒,說知道了。
老孔又問,萬老師妻子的事情你從哪兒聽來的?我說哪個事情?他說不正當關(guān)系那個。我說我前兩天想去采一下李老師,沒見到她,就和他們小區(qū)門衛(wèi)聊了聊,門衛(wèi)說的。他說這都是謠言,網(wǎng)上傳什么的都有。我說我也上網(wǎng)看了,還看到有萬老師的學生發(fā)帖讓他快回來自首。他沒說話。我說我看到有學生說萬老師借錢給他繳電話費,都是好話。他說這些都不足以說明什么。我說嗯,是不足以說明什么。老孔又一次站起來,準備送我出去,送到門口時,他說你要是想跟這個案子就跟吧,只不過在人抓到以前不能亂寫。我說不會的,我是記者,寫的只能是事實。
后來我就成了唯一還能跟你的案子摸點邊的記者。當時你已經(jīng)逃了二十來天,網(wǎng)上的傳聞鋪天蓋地,有說你妻子跟受害人有一腿,是情殺;有說你和受害人有積怨,是仇殺;有說你貪圖嫉妒受害人的家產(chǎn),是謀財害命。育英中學的貼吧里還有不少你的學生發(fā)帖,有呼吁你趕緊回來自首的,有說你是一個好人經(jīng)常接濟學生的,也有驚訝你會犯這種罪的。多數(shù)帖子都是匿名,只有IP地址。其中有一個IP地址是我的。因為接觸不到核心線索,我只能從老孔介紹我對接案情的蔡屹那里得到些許他們的偵查動靜,每天都泡在育英中學貼吧里關(guān)注一切和你有關(guān)的信息。
你作案后逃得很快,老孔他們只查到你連夜去了南京,然后去了重慶,之后就再無線索。他們本來覺得你可能會往川藏一帶跑,那里是個躲藏的好地方,后來又覺得這可能是你故布迷陣,在我給老孔提供了那個線索后沒多久,他們就趕往東莞,和當?shù)毓踩〉寐?lián)系,在整個東莞及其周邊地區(qū)布控。局里一下子空了,只剩下我和蔡屹。蔡屹說這案子影響太大,上面領(lǐng)導下了死命令,三個月內(nèi)必須把人抓到。這中間我去找過一次你妻子,是在學校里找到的。那時她在帶兩個高三班,臨近高考了,學校覺得這對她和學生都不好,就暫時停了她的職,讓別的老師代班,薪水照發(fā),讓她做一些教務工作。我找她那天是一個黃昏,她沒在教職樓,同一個辦公室的老師說她包還在,應該還沒走。我就在學校里找。學校不大,一棟教學樓,一棟教職樓,還有一棟實驗樓,剩下一個籃球場、一個體育館和一個足球場。十分鐘能轉(zhuǎn)一圈兒。我從教職樓出來往里面走,沒多遠就看到足球場里有人在一圈圈地走。我快走了幾步,走近足球場,叫道,李老師!她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看我。我跑了幾步到她面前,又叫,李老師。她看了我?guī)籽?,沒認出來,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她教過的學生,5班的,04屆。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哦,也不知道有沒有想起來。我說我還上你家補過課,你家書架上有不少書,有兩排都是英文書,我還借過幾本。她說嗯,找我有什么事嗎?我說我現(xiàn)在報社做記者,想問一下有關(guān)萬老師的案子的事。她說對不起,我不接受采訪。又說,曾經(jīng)是我的學生也不行。我說那我不問了。她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走。我又追了兩步上去,跟她并肩一起走。她也不阻攔,只是自己悶著頭走,好像對其他任何事都不在意似的。我并肩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合適,就故意落了兩步,跟在她后頭。操場一圈是四百米,上學的時候我經(jīng)常在晚自習后來這里跑步。走了半圈,她突然停下了,說我每天在這個操場走,我走過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我背后指指點點,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覺嗎?我說我知道。她說你知道個屁,又接著走。我繼續(xù)跟在她后面,走了半圈,她又停下了,說我希望他們趕快抓住他,又希望他們永遠別抓住他,他跑得越遠越好。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李老師多保重,我先走了。她沒說話,繼續(xù)向前走。我離開足球場,朝學校大門走去,路過門口附近的校展示窗,看到上面貼著一些通知和海報,一張海報上寫著“合肥六中2009年度文學之星”,下面是一名學生的照片和名字。我想起來我的名字也曾經(jīng)在這張海報上。
直到鴨林沖那案子時,我都還以為是我提供的線索給了老孔他們找你的方向,等我自己干了刑警,才明白我能提供的信息,警察一定早就知道了。那時我還天真。老孔他們?nèi)チ耸畮滋欤K于決定張貼懸賞通告,合肥、你老家金寨、李老師老家桐城、東莞、深圳等幾個地方同時發(fā)布。之后舉報線索不斷,老孔他們只能分出幾個行動隊出來,一部分核查線索,一部分在東莞貼地摸排,一部分在幾個你可能會出現(xiàn)的地方蹲守。我在你家上輔導課的時候,曾看到書架上有一本厚厚的英文書,名叫《Moby Dick》。一開始大家都很老實,休息時也不敢隨意走動,后來去得多了,課間時大家就站起來在書房四處研究,有的去到客廳和你一起看會兒電視,我通常會站在你家書架前瀏覽,不過很少抽出來翻看。那次李老師見我盯著書架瀏覽,就抽出了那本《Moby Dick》,說我如果有興趣可以借給我回家讀。我問這是什么書,她說是一本小說,中文名叫《白鯨》,是一個美國作家寫的,講的是捕鯨的故事,不過單詞量很大,可能讀不明白。又說雖然讀不明白,讀一讀也挺好。我問能不能多借幾本,她說沒問題,我就從書架上抽出了那本《社會工程學》和另外幾本書。她看了看,說《社會工程學》這本是萬老師的書,不過想看也沒關(guān)系,她隨后跟你打個招呼。我不知道她后來有沒有跟你打招呼,估計打了你也沒有太在意。我們在你家上輔導課通常是每周兩次,每次三個小時,一小時五十塊。我一共上了八次,就沒有再去了。最后一次去的時候我把那幾本書帶上,還給了李老師,并告訴她我家經(jīng)濟條件有限,還要同時上數(shù)學和文綜的輔導,剩下的課就不繼續(xù)上了。她說沒關(guān)系,你自己安排就好,還給了我接下來的課的講義復印件。后來高三,你妻子回老家待產(chǎn),我們換了一個英語老師,講一口標準普通話和一口標準英式英語。那幾本從你家借來的書我都沒怎么看,《Moby Dick》只翻了一個開頭,看懂了第一句話,就沒再繼續(xù)讀下去了。上大學的時候,我在圖書館又看到這本書,翻譯版,重新借來看,也沒看完,實在太厚了,就知道故事講的是一條船的船長要找一只叫莫比·迪克的白鯨。不知道最后找到了沒有。
舉報你的線索太多,大多都是無用的信息。這就是發(fā)布懸賞通告的缺點,有時候來舉報的線索寫得跟小說似的,殘疾人賭場劉杰那案子就是,五花八門,什么都有。我跟著蔡屹弄沈見云那個案子快半個月,沈見云還是不交代,局里就安排我去跟賭場這案子,劉杰雖然已經(jīng)抓住了,但還有兩個重點人物沒抓到,一是他弟弟劉虎,二是他一個情婦,叫小如。抓捕行動開展了幾次,都沒抓著人。因為對方把我們局里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不僅知道刑偵大隊有多少人、人都長什么樣,連我們有多少輛車、車牌號是多少都一清二楚。劉虎躲在蚌埠附近一個村里,每次車還沒進村就有人通風報信。小如倒是不難抓,人雖跑了,但剛生了孩子,孩子在父母家,派人蹲著就行。一個女人不可能不回去看孩子,更何況是剛出生的。楊局開會分析為什么每次我們抓人對方都能提前知道,還把我們的情況摸得這么清楚,一定出了內(nèi)鬼。有內(nèi)鬼大家其實都明白,劉杰的賭場開了不是一年兩年了,這么多年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亻_著,還做這么大,不可能沒有人。一個輔警已被我們抓了,但肯定還有更大的人物。這話大家不敢隨便說。這場掃黑除惡行動表面上是掃黑,其實質(zhì)目的是打傘,保護傘。也就是清查內(nèi)部人員。中央督導組來了后,氣氛立刻緊張起來。大家都知道舉報到中央督導組的線索不光有涉黑的,還有我們自己人的。只是不知道誰,紀委什么時候行動,但既然來了,總歸是要帶幾個人走的。普通探員還好,科級以上干部人人自危,活了這么多年,誰在外面沒點兒兄弟朋友?楊局在會上講出“內(nèi)鬼”這兩個字的時候,大家集體心跳了一下。只有胡大還是那么滿不在乎,每晚開會前逮著我們跟他在宿舍摜蛋。為了抓劉虎,楊局把我從沈見云的案子抽調(diào)過來,從機動部隊到了一隊,主要任務就是抓劉虎,因為我常年在技偵,不怎么拋頭露面,對方應該不清楚我是誰,又調(diào)了輛私家車來給我們用。最后一次去審沈見云的時候,蔡屹出去抽煙,留我和沈見云在審訊室里。我跟沈見云一句話沒有說過,他也早習慣當我不存在。蔡屹不在的這段時間里,我跟沈見云說了三句話。我從那本厚厚的卷宗里抽出了一份嫌犯的資料,問他和吳晶晶是什么關(guān)系。他愣了一下,仿佛突然聽到一個啞巴開口說話,他沒回答,于是我說了第二句話:你知道吳晶晶是同性戀嗎?他瞪著我,說怎么可能?我沒有繼續(xù)說——我猜蔡屹那根煙應該快抽完了,我說了最后一句話:你這名字怪好聽的,是誰給你取的?他又愣了一下,然后說,我媽。
我和蔡屹從看守所出來,蔡屹把我?guī)У椒志?,我在分局門口叫了輛滴滴回家。司機從上車起就跟我聊掃黑除惡,說你們最近在打黑吧?我說是。他又問是不是在搞賭場的案子。我說是。他繼續(xù)說,昨天抓了不少人吧。我說師傅,你知道的也太多了吧。他說我看新聞看到的。我沒搭茬,他又說,聽說最近中央督導組到合肥了。我說,乖乖,師傅你真不簡單啊,什么都知道。他說我哪有什么不簡單的,我就是一開滴滴的。我說這可不好說,開滴滴的我們也抓過不少。他一下子不敢說話了。車上廣播在放劉歡的一首老歌,《從頭再來》。我當然沒真懷疑司機有什么不對,每次我在分局門口叫車,上了車之后司機都愛跟我聊兩句,覺得警察這工作很神秘,新鮮。我通常都是照例抱怨一下警民關(guān)系,說現(xiàn)在警察不好干啊,每天累死累活還挨老百姓罵,其實你想想,一個普通百姓一輩子可能和警察都打不了什么交道,最可能打上交道的是交警,貼條兒啦,酒駕啦,然后就把對交警的恨發(fā)散到警察整個群體上了。現(xiàn)在還“有警必出”,全國兩百萬警察,三百萬輔警,人人有困難都要找警察,我們能不累嗎?我正準備跟司機按照這套路聊下去,司機開口了,說他是退伍轉(zhuǎn)業(yè)軍人,退伍的時候有兩條路給他選,一條是進工廠當工人,一條是進公安當警察。他選了工人,結(jié)果工廠沒兩年就倒閉了,他當兵的戰(zhàn)友有不少進了公安,所以他對公安的情況有一些了解。我沒說話,聽了一會兒歌,然后問師傅知不知道這首歌的背景。他說當然知道,90年代下崗潮嘛,他就是那時下的崗。我說你和我父親一樣,我父親原先也在工廠當工人,合鋼廠,后來國企改革,他被買斷工齡下了崗。他說那是哪一年?我說1998年,那年我就記得兩件事,一件事是洪水,第二件事就是我爸下崗。
那時工廠改股份制,需要每個工人拿出三萬塊的股份錢,拿不出來就走人。我父親當時工資才三百多,我媽在醫(yī)院工作,不是正式編制,在藥房上班,工資也才兩三百。家里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我爸就拿了三萬多的買斷費出來了。我家住在我爺爺留下來的工人宿舍里,四十幾平米,一直住到我上大學。1998年夏天,全國抗洪搶險,家里電視新聞上播放著溫總理在抗洪一線慰問解放軍和武警官兵的畫面,我家門口的洼地積了一攤水,我把平時家里的大澡盆拖出來,坐在澡盆里劃船,開心極了,仿佛這樣就能劃到大海去,心里想著洪水再大點,永無止境就好了。我爸去找廠長鬧事無果,回來看到我在家門口劃船,把我整個人從澡盆里拎出來,狠揍了一頓。我不恨他。從那以后他的精神就不太穩(wěn)定了,一開始他最恨廠長,后來恨的是國家,9.11那天我從學校回來,他拉著我欣喜若狂地說,美國人被炸了,炸得好。電視新聞里反復播放飛機撞上雙子塔的畫面,我不知道美國人被炸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胰腺癌晚期,只是我們誰都還不知道。等知道的時候,一切都晚了。正因為他走得太快,沒花家里什么錢。我爸離開工廠拿到的那筆錢到他走幾乎沒花多少。我媽給我單獨存了一個存折,說留著給我上大學用。初二的時候我曾經(jīng)動過念頭想用那筆錢買一臺電腦。當時我的同桌是個學習不太好,長得挺漂亮的女孩。短發(fā),總穿T恤和牛仔褲,假小子似的。她家挺富裕,家里從小學時就有臺386,后來又換成了486。每次電腦更新?lián)Q代她都會換臺新的。老師上課的時候她從來不聽,總是找我說小話,很喜歡打游戲,每天跟我聊的都是游戲。我接不上話茬,只能聽她講。這個游戲是講什么的,那個游戲是講什么的。一開始打的都是單機游戲,后來沉迷網(wǎng)游,就經(jīng)常翹課去網(wǎng)吧,回來找我要課堂筆記。那張《仙劍奇?zhèn)b傳》的游戲盤就是她塞給我的,非要我打,我只好說我家沒有電腦,她想了想說,那你來我家打吧。我沒答應。后來她就和我們班其他幾個喜歡打游戲的男生混到一塊去了,一起結(jié)伴去網(wǎng)吧包夜,打一個叫《泡泡堂》的游戲。這個游戲沒有什么劇情,她跟我自然也就沒什么好說的。她爸來過一次學校,因為找不到她人,就找到了我,我說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但某某可能知道。第二天她紅著眼睛來上課,一天沒跟我講話,說是我出賣了她。自此以后,我成了她爸監(jiān)視她的一件利器,她有沒有和那幾個男生廝混、每天上課表現(xiàn)怎么樣、有沒有挨老師批評,都成了隔三岔五她爸打我家電話時我匯報的內(nèi)容。我通常都是有一說一。她恨了我一個學期,她的名字叫吳晶晶。
在鴨林沖踩點我又一次看到了她,和上學時比變化挺大,長發(fā),穿裙子,還學會化妝了,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出幾分稚嫩。踩著一雙跟不高的涼鞋,妝化得其實不太好,臉看上去像是被摧殘過似的。我變化應該也挺大,又或者每天穿得破破爛爛,臉曬成了黑炭,蹲在瓜攤后面,看上去就像農(nóng)民的兒子。所以她從我眼前走過好幾回,都沒認出我。我自然不會主動上前和她打招呼。每次她來鴨林沖都是一個人走的,只有一次走到半路上,迎來一個小老頭,個子不高,略和她平齊,賊眉鼠眼的。她看到他,似乎斥責了幾句,對方也不生氣,討好似的要挽著她的胳膊一塊走,被她拒絕了,兩人便一前一后地沿著小路走進去。當時老孔不在,我忘了是去找瓜攤老板還是撒尿去了。他回來時我也沒跟他提這事。只是暗自琢磨著她和那老頭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老往這兒跑。
寫你案子的那篇新聞能得獎,倒不是我寫得有多好,純粹是因為我占有了第一手材料。在東莞那邊摸排了一個多月,大隊也都疲了,開始陸續(xù)往回撤,就老孔和胡大幾個人還留在那邊。我從回來的人那里得不到太多信息,因為他們本身也沒找到什么線索。大家都覺得你不好抓,膽大心細,行動也叫人摸不透。你作案后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逃跑,而是先去醫(yī)院掛水治傷,又去銀行匯了一筆款,完了才又回到死者家中分尸藏尸。社區(qū)警察接到被害人妻子的報警電話,已經(jīng)上門去查看情況了,他們撬開大門,在客廳里沒看到什么不對,當時你就躲在臥室,用被害人的手機給他妻子發(fā)信息,假裝被害人還活著,說自己在老家父母那里,他們竟也被你騙了,從客廳退出去。你才趕緊回到家里,收拾幾件衣服跑了,還穿著被害人的皮鞋。死者的妻子后來再次報警,警察上門看到洗衣機附近的血跡,打開洗衣機看到被肢解的尸體,才意識到出事了,連夜立案。他們開始沒懷疑你,首先懷疑的是和死者有經(jīng)濟利益沖突的某同事,直到你妻子發(fā)現(xiàn)你徹夜未歸,報警說你失蹤了,警察才把你和這案子聯(lián)系在一起,從你家牛奶瓶上提取了你的唾液,比對從被害人身上提取到的血跡,確認了你是這起碎尸案的兇手。
全城轟動。
老孔抓到你回來后,沒說細節(jié),只說最后是一個舉報線索立了功。當時你已身無分文,在一個工廠用假身份做倉庫管理員,一名工人看到了懸賞通告,打了舉報電話。老孔帶人趕往工廠,直接找了廠長,要來廠里所有人員資料,翻到快完了,終于看到你的照片,化名李軍。
那天在鴨林沖瓜攤邊上,我問老孔還記不記得當時怎么抓到你的。老孔說:“我們讓廠長帶我們往倉庫走,一開始沒抱太大希望,覺得人可能不在。結(jié)果就那么巧,我們快走到的時候,看到他正從倉庫里面走出來,我就喊‘萬老師,他一回頭,看到我們,立刻就癱軟了?!?/p>
“哦,這樣?!蔽矣终f,“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明白,和案子無關(guān)的?!?/p>
“什么?”
“就是萬老師和他妻子為什么會結(jié)婚?!?/p>
“這有什么奇怪的嗎?”
“我記得萬老師出身不太好,是農(nóng)村的,家里很窮,他媽是被人搶親搶過去的,自己還有些殘疾。李老師是城里人,名牌大學畢業(yè),長得也不錯,這倆人走到一塊難道不奇怪嗎?”
“這事我就不知道了,也沒問過?!崩峡紫肓讼?,又說,“你對這案子怎么這么有興趣?好幾年了還記著?!?/p>
“畢竟是我跟的第一個案子?!?我一愣,說,“那你覺得萬老師的作案動機是什么?”
“意外殺人,當時就結(jié)案了。跟鄰居因為樓道里的一袋垃圾發(fā)生了爭執(zhí)?!崩峡渍f,“其實他當時要是不分尸,不跑,馬上自首,再請個好點的律師,這案子估計都能判成過失殺人?!?/p>
“審他的時候立刻就招了?”
“是的。”
老孔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老頭從我們面前那條小路走出來,手里提著一個黑色塑料袋,我沖老孔使了個眼色,說:“我覺得這人有疑點,要不上去問問?”
老孔看了那老頭一眼,說:“走。”
我倆一左一右從瓜攤后面出來,朝老頭走去。老頭看到我們朝他走過去,臉上表情明顯不對了,有點想跑的意思。老孔經(jīng)驗豐富,連忙搶上兩步把他攔住,掏出警官證。老頭也不說話。老孔說:“袋子里什么東西?”老頭說:“沒什么,養(yǎng)著玩的?!崩峡渍f:“打開看看。”老頭就把袋子打開,系的是個死結(jié),套了幾層,拆了老半天,打開一瞧,里面全是蝎子。
老孔問他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老頭說叫孫建才,沒有職業(yè)。老孔把他名字和身份證號發(fā)過去給蔡屹,讓他查一下。蔡屹很快回電說這人有案底。我們立刻把人抓起來了。
審的時候我沒跟,老孔審的,同時派蔡屹去他家調(diào)查。很快一切都查出來了。老頭五幾年生人,七幾年時因殺害妻子入獄,判的是死緩。他懷疑妻子和岳父有不正當關(guān)系,當時吵了起來,算有個說法,激情殺人。殺妻子是用錘頭敲死的。坐牢期間有減刑,死緩改成了無期,無期又改了有期,2008年刑滿釋放,出來后沒地方去,就住在他侄子在鴨林沖空著的一座二層小樓里,領(lǐng)最低保障金過活,愛好是養(yǎng)蝎子。我跟著蔡屹去他家偵查,是一棟非常簡陋的水泥砌的樓,外面圍一圈兒圍墻,樓后有一大院子,還有一個半敞開的大棚。我們翻進去,撬開大門,一樓有個灶臺,灶臺旁邊放著幾把刀,有些簡單的生活用品,二樓是睡覺的地方,有一張單板床,一個大衣柜,衣柜上沾著斑斑血跡。蔡屹立刻叫人來封鎖現(xiàn)場?;氐骄掷?,他先沖到五樓張旭那里,把人罵了一頓,就因為他的一個“170厘米”,害我們瞎忙活了兩個月。那邊老孔也很快審出來了,孫建才和失蹤者一年前經(jīng)由婚姻介紹所認識,當天孫建才就花了五十塊把失蹤者帶回家,后來又找她睡,對方提出了一個五千塊的包年價,孫建才同意了。過了半年,對方又提出要再加三千塊,孫建才也答應了,先給了她,后來又后悔,找她把錢要回來,對方?jīng)]同意,當晚趁對方睡熟期間就用榔頭把人敲死了。敲死后用菜刀分尸,放鋼精鍋里煮,煮到肉骨分離,把骨頭扔到后院焚燒,焚燒時還撒了鹽。老孔問他為什么要撒鹽,他說這是他坐牢期間跟人學的,說這樣骨頭燒得快。
這案子孫建才交代得很徹底,很快走流程,辨認現(xiàn)場、找相關(guān)人員做筆錄、做材料、做證據(jù)鏈。吳晶晶是孫建才被抓時正在跟他交往的對象,和死者差不多同時,兩人認識是孫建才有次被車撞了,住院期間吳晶晶是他的看護護士,沒人來照顧孫建才,吳晶晶就多照顧了他些,孫建才覺得護士對他挺好,開始追她,送電腦、買首飾、給錢。吳晶晶就答應跟他睡了。老孔在她那里找到了受害人的手機,當時發(fā)現(xiàn)吳晶晶另有一個女朋友,才知道她是同性戀。手機是孫建才給她的,她對孫建才干了什么事一點也不知道。我沒有和她正面接觸過,事后看卷宗,她的口供和孫建才不太一樣,她說她不想要孫建才給的東西,是孫建才死追著她不放,隔三岔五打電話給她,對她非常關(guān)心,她才答應跟對方交往。卷宗寫得非常詳細,孫建才分別和死者發(fā)生了幾次關(guān)系,每次都是什么樣,吳晶晶和孫建才怎么開始交往的,怎么睡的,用老孔的話講“孫建才這老頭變態(tài)啊,那卷宗看著跟黃色小說似的”。后來我又跟著去了幾次現(xiàn)場,看到孫建才屋子里的筆記本上寫著一些日記:“某月某日,晶晶答應跟我交往了”;“孫建才和吳晶晶正在談戀愛”;“吳晶晶是孫建才的女朋友”。還有倆人一起去影樓拍的照片,孫建才穿著一身垮塌的廉價西裝,背著吳晶晶,倆人都在笑,情侶似的。晚上跟著老孔蔡屹去喝酒,我吐了。老孔看著我樂,說怎么跟張旭似的,你看到的才是人骨頭而已,還沒見過尸體呢。
案子到這里才開始。老孔去勘查現(xiàn)場的時候,注意到孫建才家里墻壁上貼著很多招貼畫和報紙,孫建才仍然保留著90代的習慣,什么事情都喜歡寫下來。其中有張報紙上,孫建才寫了一行字,“2014年2月13日勝利萬歲”。這個日期正是他交代的殺害死者的日子。這行字的旁邊還有兩行字,一行是“2009年1月3日勝利萬歲”,一行是“2010年3月21日勝利萬歲”。這三行字出現(xiàn)在不止一處地方,還有他屋里的廢舊雜志和筆記本上——在同一個筆記本上,他記錄著與吳晶晶戀愛的喜悅。老孔覺得不對,回去調(diào)孫建才的手機電話記錄——幸好這么多年他沒換過手機號,先調(diào)出2009年所有的通話記錄,按照通話頻率降序排序,然后把那些號碼逐一放在全國常住人口庫和全國失蹤人口庫中比對,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號碼正好就在失蹤人口庫中。老孔核查了一下失蹤者的信息,確認該失蹤者從那之后就下落不明。這個案子到此才驚動了上級領(lǐng)導,孫建才出獄后極有可能殺了不止一個人。
初三的時候,我和吳晶晶被老師調(diào)開了座位,整個初三我們都沒說幾句話。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很多同學都買了畢業(yè)紀念簿,請其他同學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姓名、生日、星座、血型,還有對紀念簿主人的留言。我是少數(shù)沒買的人之一,也沒有給任何同學留言。吳晶晶拿著紀念簿找我寫的時候,我也拒絕了。她問為什么,我說因為我不想讓別人記得我。她只說了句好吧。后來我去了六中,入學一個月之后都沒見到她,我以為她去了一中或者八中。聽別的同學說,才知道她去了育英中學。高一下學期,我突然收到吳晶晶寫來的一封信,說她媽調(diào)回了合肥,在育英中學教書,她爸想了想,覺得還是有人看著她比較放心,就讓她去了。她抱怨說每天都被看得死死的,在學校被她媽管,在家被她爸管,不僅打不了游戲,電話都不能隨便打。初中升高中后,同學之間都很流行寫信。我知道吳晶晶不僅給我寫了,也給其他同學寫了。因為傳達室的人把信給我的時候,我看到下面一封信署名地址也是她的,不過是寫給我們學校另一個女生的。我抽時間給她回了信,長度和她寫給我的差不多,一頁紙多點,簡述了我在高中的情況。過了一個多月又收到她的信,說她之前跟我提過的她家樓上的鄰居,原來也在育英中學當老師,教的是語文,來給他們班代過一次課,教得特別好。說她終于想通了他老婆為什么會嫁給他,因為他是一個好人。我回信問她怎么知道他是一個好人。她回信說,他班上的學生都這么說,說有一回有學生沒錢繳電話費,他立刻掏出了一百塊借給對方,這還不夠好嗎?這之后我們學校出了一件事情,某個班的學生得了腦瘤,退學回家了,學校發(fā)起了一次捐款,大部分同學捐的是十塊二十塊,少數(shù)捐了五十,也有捐一百塊的。我回家數(shù)了數(shù)儲蓄罐里的錢,一共有三百多,我留下了硬幣,把紙鈔裝在一個信封里,悉數(shù)放進了傳達室的捐款箱內(nèi),沒有留下姓名。這件事之后,我回信給吳晶晶,說這也不能證明他就是一個好人,也許他只是想讓別人認為他是一個好人。過了很久她都沒有再回信。直到高二上學期,她又寫了一封信來,說的還是鄰居的事,說從她媽那里聽說,那個老師出身很可憐,母親是被搶親搶過去的,他出生之后一直被關(guān)在小黑屋里,所以眼睛沒有長好,又說她之前想錯了,他和他老婆可恩愛了,從來沒見兩人吵過架。我回信說,你說的這些都不能說明什么,你看到的也許只是表面。自那之后,她再也沒有給我寫過信。
考上大學之后,我媽輪上了單位最后一次集資建房,我家便從原來的地方搬了出來。這些信我原本還保留著,放在原先的平房里,你的案子發(fā)生之后,我抽空去了一趟老房子,把它們找出來都燒了。
一周之前,楊局秘密召開了一次專案會議,準備再次出動抓捕劉虎。抓捕行動由老孔遠程主控,我?guī)б粋€內(nèi)勤的女警去蚌埠抓人。本來應該第二天出發(fā),但出發(fā)前的早會上,胡大突然被紀委的人帶走了。這件事發(fā)生得悄無聲息,因為開早會的人就我、老孔和另外兩個同事。胡大接到一個電話,正開口嚷著“我在開會”,接著就不說話了,站起來往外走。外面有人立刻走進來,把他留在桌上的筆記本和筆都拿走了。我和老孔走出去,門口站著好幾個人,都不是局里的。很快胡大的辦公室就被貼上了封條。這事讓我們的抓捕行動推遲了一天,因為緊接著就接到市政法委書記次日上午要來局里召開會議的通知,要求全體參加。雖然沒有明說是什么會,但大家都知道市政法委書記是來穩(wěn)定軍心的。下午我在局里碰到從看守所回來的蔡屹,他找我小聲嘀咕,問上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說不知道。他說他早就預感到胡大要出事。我問為什么。他說你看胡大那個性格,跟誰都稱兄道弟的,外面那么多朋友,講話又不注意,不出事才怪。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他今天怎么這么早就審完了。他說沈見云招了,又問我什么時候去抓劉虎。我說還在待命。
寫你那篇新聞稿之前,我再次去找老孔,以正式采訪的名義。我問他:“萬老師的作案動機是什么?”老孔字正腔圓地答?!澳翘焖聵堑臅r候,不小心踢到了樓道里的一袋垃圾,隨口說了一句誰這么缺德,樓下鄰居正好出門上班,兩人就爭吵起來,緊接著變成廝打。廝打過程中,萬鶴的手指不慎戳入被害人的喉嚨,導致其窒息死亡。事后他先去醫(yī)院包扎傷口,又去銀行匯款,后回到受害者家中將其肢解,藏尸,然后逃跑。第七十五天的時候在東莞被警方緝拿歸案。”我說:“這個過程我知道,我問的是他的動機?!崩峡琢⒖逃肿兓睾戏试?,說:“我不講了嗎?因為一袋垃圾吵了起來。你跟了這么久還不知道?”我說:“一個人會因為一袋垃圾就殺害另一個人嗎?就沒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了?”老孔笑了,說:“你們記者才關(guān)心動機,我們警察只關(guān)心證據(jù)。”
如果按照老孔的回答,這篇新聞稿就只有兩千字。他給出的信息,其他媒體也都知道。那將是一篇標準的新聞通稿,第一段敘述的是你的審判結(jié)果。而我寫的那篇報道,有一萬多字,兩個整版。第一段寫的是你殺人的那天早上發(fā)生的事情。
那天早上,你和你妻子發(fā)生了一些摩擦,當時你準備去銀行給一個長期資助的貧困學生匯款。這個學生是你從四年前開始資助的,通過中國少年兒童基金會發(fā)起的春蕾計劃。你選擇她是因為她來自你出生的那個國家級貧困縣金寨,地處皖西邊陲、大別山腹地。你父親是金寨縣的一個普通農(nóng)民,四十八歲才終于花三千塊搶到了你母親,成婚后你母親數(shù)次想跑都沒跑成,你出生后,父親一家更怕她帶著你跑。于是把你母親和你鎖在邊屋,等到你滿百日時才將你們娘兒倆放出來。新生兒出生時必須接受光刺激,眼部肌肉才能得以健全發(fā)育,你出生百日后才見到光,導致上眼皮肌肉形成永久性萎縮。但你父親對你還可以,人也不笨,還通過自學進縣城做了水電工,省吃儉用讓你念到高中。你小時候因為眼部殘疾備受欺凌,因此發(fā)憤圖強,立誓考出大別山。你考了三次大學都沒考上,后來選擇了專升本,去了武漢大學,成了村里第一個大學生。在大學遇到你后來的妻子,雖然不是來自一個地方,好歹算是安徽老鄉(xiāng)。你苦追了三年,在她父母的極力反對下,還是娶到了她。原因她說了,就是你對她特別好。你們雙雙來到合肥定居。你妻子進入合肥六中做英語老師,你則進了二十五中做行政工作,因為你的學歷做不了老師。婚后你和妻子的矛盾開始顯現(xiàn)。2002年你妻子的學校福利分房,分到了教師新村的一棟二居室,七十多平米,當時合肥的房屋均價是每平米兩千出頭,雖有福利政策,仍然要一半價格,加上裝修費,一共十萬出頭。你妻子工資三千多,你工資低一點,兩千多。本來你和妻子商量好,拿出兩人全部的積蓄,再讓兩家各自出一半剩下的錢,但你岳父提出異議,要求由你和你家獨自負擔全部房費,理由是房子是你妻子分到的,你已經(jīng)占了便宜。你妻子原本同意你的計劃,但她父親提出意見后,左右不定。爭論無果,你答應了岳父的提議,但一時拿不出這么多錢,便打了欠條,由你妻子和岳父墊付房款。搬入新房后不久,你向?qū)W校提出辭呈,南下深圳東莞一帶做生意,一年后由于沒賺到什么錢再次回到合肥。這時你修改了身份證上的年齡,改小了三歲,又偽造了學歷,去掉了專升本的經(jīng)歷,報名參加了普通話訓練班矯正口音,買了各類演講光盤調(diào)整自己的儀態(tài)舉止,買來各種高中教輔材料勤學苦練,然后順利通過面試進入了育英中學做語文老師。育英中學是一所民辦高中,工資較高,你每月可以拿到四千多塊,還有獎金。雖然學校很一般,但你很受學生歡迎。每月工資除了自己的開銷,全部交給你妻子償還她家墊付的房費。即便如此,你岳父仍嫌還款的速度太慢,常因此事發(fā)生齟齬。為了應付你岳父,你妻子想幫你一起偷偷償還,開始在家中開設輔導小班,趁假期賺點外快。盡管你在學校是個自信、善良、樂于助人、受人尊重的老師,回到家中卻依然是那個內(nèi)向、沉默、習慣獨處、永遠矮妻子一頭的丈夫。2006年中國少年兒童基金會去你們學校推廣春蕾計劃,你第一個報名參加,一次就拿出了三千塊錢,這可以為一個貧困女童提供高小三年和初中三年的生活費。你妻子發(fā)現(xiàn)銀行賬戶上少了三千塊,便問你是怎么回事。當你說你用這錢資助了一個貧困女童后,你妻子揚手給了你一個耳光。那天你家空調(diào)壞了,屋里熱得不行,只能把書房房門開著,空調(diào)換熱器里的水漏出來,地板濕成一片,在你家書房里上輔導課的學生不知如何是好,既不敢走出去詢問,也不敢擅自處理,更不好意思回頭去看客廳里發(fā)生了什么。大家都聽到了那一聲清脆的耳光。事發(fā)當晚,你離家出走,去了東莞,但三天后就回來了,因為你妻子打電話跟你說她懷孕了。之后你妻子回老家待產(chǎn)、生產(chǎn),有一年沒有工作。孩子出生后不到一年,你母親又罹患癌癥,那筆房費也就一直沒有還上。然后就到了那天早上。
那天你思慮整晚,還是決定給那名資助了四年的女孩寄一筆錢。因為她寫信來說學校開了音樂班,有長笛、單簧管、電子琴、小提琴、大提琴,都是她沒見過的東西,她說她想學一門樂器,猶豫再三,選擇了長笛,她需要五十塊錢買一個長笛。你知道她是在撒謊,因為五十塊錢根本買不了一個長笛,起碼也要兩百塊,但你沒有戳穿她,而是回信說非常支持她的想法,但建議她學習大提琴。你說你曾經(jīng)聽過低音提琴的聲音,一開始還以為是大提琴,所以想以后能聽聽大提琴的聲音拉起來是什么樣的,和低音提琴有什么區(qū)別。你沒有給那女孩寄五十塊錢,而是從家里拿了三千塊現(xiàn)金。這件事你妻子并不知道,你也沒打算讓她知道。這不是你們爭吵的原因。你們爭吵的原因是你妻子出門上班前又提了一句你岳父來問錢的事,說他們兩個老人家年紀也大了,不方便照顧小孩,想請個保姆一起照顧。你突然火了,說欠你們家的錢我馬上就能還清了,還清之后我就永遠消失。你妻子覺得你不可理喻,甩門出去上班。你有一筆私房錢,就藏在你自己那些放在書房書架上的書里。這筆錢是你省吃儉用、積少成多慢慢攢的,本來也沒多少,你母親去世后,你爸給了你三萬塊,說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厚厚的一沓,都是五塊、十塊、二十塊的碎錢。你把它們和你藏在那些書里的錢一起拿去銀行換成了整鈔,放在了書房那個積了灰的低音提琴里。
這些事有些是在你作案之前我就知道的,有些是你作案后我知道的。你逃亡之后你妻子報了警,警方來你家調(diào)查,鎖定了你是犯罪嫌疑人之后封鎖了你家。你妻子在刑警大隊接受調(diào)查時,我跟著警方來到你家,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見到老孔。老孔當時忙著研判現(xiàn)場,根本沒工夫理我,也不準我踏進你家,我只好在門口等著。我看到他們打開你家鞋柜,從里面找出了你作案時穿著的鞋,上面沾著血跡。鞋柜里只有這一雙男鞋,其余的都是女鞋。你一共只有兩雙鞋,另一雙正好洗了,還沒晾干,所以你才穿了被害人的鞋逃跑。過了一會兒,他們又搜出幾件衣服,也是你殺人時穿的,還有一沓厚厚的現(xiàn)金,是從低音提琴里搜出來的。他們當時懷疑這是你從被害人家拿走的,后來才從你妻子那里確認是你的私房錢。你妻子其實一直都知道你有私房錢,我想可能是從我還給她的那本《社會工程學》里發(fā)現(xiàn)的。但她從沒說破過。自從你把錢挪了位置,她也沒再碰過那把琴。
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我吃驚極了,沒想到世界上會有這么巧的事。等到后來工作,才發(fā)現(xiàn)一個城市不過就那么點大。有時去看守所提審,常能遇到以前抓過又進來的犯人,還會跟我們打招呼,老熟人似的。吳晶晶停止給我寫信之后,我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她了。路過你家樓下那戶熟悉的門口,我差點停下腳步上前敲門,給她一個驚喜。我當然沒這么做,而是快速走了上去。起先我沒打算上你妻子的輔導課,她說了,第一節(jié)課只是試聽,免費,覺得不錯再決定要不要上。上完第一節(jié)課回家我問我媽,能不能讓我上輔導課,她問了課的價格,說要考慮幾天。幾天后,她和我商量,說能不能上一半,剩下的向上課的同學借筆記。我同意了。之后每次去你家上課,我都有些緊張,不知道路過你家樓下的時候,萬一門突然打開了,我該說些什么。幸好那扇門從來沒在我經(jīng)過的時候打開過。后來我才知道即便門打開了,見到的人也不會是吳晶晶。高三的時候另一個班的女生突然來找我,說吳晶晶持續(xù)不斷地給她寫騷擾信,問我怎么辦。這個女生和我是一個初中的,就是吳晶晶給我寫信期間也給她寫的那位。我才知道吳晶晶之前給她寫了封表白信,她看到后嚇壞了,告訴了父母,她父母又去找了吳晶晶的父母。吳晶晶她爸便決定讓她從學校休學,直接送她去外地上了一所職業(yè)衛(wèi)生學校,以便趕緊畢業(yè)嫁人。估計她爸也知道她考不上什么大學。我在你家上課的那個暑假,她已經(jīng)不在那棟樓里了。我跟那個女生說不用理就行了,她會慢慢消停的。那個女生后來沒再找過我,我也沒問過吳晶晶后來有沒有再給她寫信。
在你家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跟你打了個招呼,說萬老師好。你只是點了點頭,也沒問我是怎么知道你姓萬的,可能以為你妻子已經(jīng)介紹過了。這之后,我就沒再跟你說過話。你不知道我其實已經(jīng)知道了你的一些事,但真正對你產(chǎn)生興趣,是我讀完那本《社會工程學》之后。那本書講的是從事特殊職業(yè)的人如何獲取他人的信任從而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譬如間諜、黑客,等等。你為什么要讀這本書?你從這本書中獲得了什么?書上做了密密麻麻的筆記,從這些筆記中我似乎看到了一個人隱藏著的人格——他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扮演另外一個人,一個受歡迎的、自信的、善良的人,而非一個陰郁的、窩囊的、懷揣恨意的自己。書里面還夾了一些錢,分散在不同頁碼。我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正是在還書的那天——也就是我在你家上的最后一課,你妻子揚手給了你一個耳光。也許你妻子覺得是這件事才讓我決定后面的課不上了,繳不起費用只是一個借口,因此給我復印了后面課的講義。她很快忘了我,也許也是因為這件事,人總是有抹去糟糕的記憶而留下美好記憶的選擇性傾向。
大學我學的是心理學,很快發(fā)現(xiàn)學這個毫無用處。當時的朝陽行業(yè)還是媒體,大四時我通讀了幾本傳播學和新聞寫作的書籍,給報社投了實習申請。和我一起進入報社的實習生有好幾個,當時只能留下一個。其他實習生大多不是中文系就是新聞系的,還有一個本身就是報社領(lǐng)導的孩子。實習期五個月,我需要在五個月內(nèi)證明我才是那個可以留下的人。簡單來講,我需要一篇大稿。分配給我的編輯是個五十出頭的人,再有幾年就退休了。那幾個月我每天守在新聞熱線接線室,一有線索就出去跑,但大部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有一次,我接到的線索是兩戶鄰居發(fā)生了爭執(zhí),因為一袋放在兩戶之間樓道上的垃圾,兩戶的主人吵了起來,還動了手,最后派出所調(diào)解了一天才算完。其中一戶主人患有甲亢,容易情緒激動。正是這個細節(jié)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住在你家樓下。曾經(jīng)是合鋼的廠長,后來工廠改制,他把工廠轉(zhuǎn)手倒賣給了別人,通過壓低工人的賠償金,收了一大筆回扣,用這筆錢進入了房地產(chǎn),幾經(jīng)波折,沒賺到多少錢,但也沒虧,最后老老實實跟著一個房地產(chǎn)老板做事,成了那個地產(chǎn)公司的財務主管。因為早些年也是從工廠摸爬滾打上去的,他也得了一身病,甲亢是常年就有,后來還患上了呼吸道障礙,每晚睡覺都得戴呼吸機。他有一個女兒在外地,雖然已經(jīng)畢業(yè),但不愿回到老家。他妻子是一所中學的老師,因不堪忍受他的脾氣和每夜的呼嚕聲,經(jīng)常申請出差。他們家有兩輛車,一輛奔馳,一輛寶馬。他妻子有時開車出門時遇到你妻子推著自行車去菜市買菜,總會問你妻子要不要順路捎帶一段,你妻子總是禮貌拒絕。這些事有些是我想起這個人之后,去你家小區(qū)轉(zhuǎn)悠打聽來的。打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做另外一些工作。你家小區(qū)的門衛(wèi)一直就沒換過,記性不太好,我說我曾經(jīng)總來這個小區(qū),找住在某棟某單元的吳晶晶玩,他其實壓根就沒想起來我是誰。想不起來也對,畢竟那么多年了。我問他聽吳晶晶說他爸跟他鄰居有奸情,這事是不是真的?他說這我哪兒知道啊,我就認個臉熟,你說的人是誰我都不知道。我說就是那家有兩輛高級汽車的,一輛寶馬一輛奔馳。他說哦,那我知道了,那人脾氣你不曉得多差。我說見沒見他開車帶過別的女的?他說不知道,我又看不到車里。隔了幾個月,他對警察的說辭完全不同,說他親眼看到好幾次,受害人開車帶著兇手的妻子出入小區(qū),這就是那人要殺他的原因。
我需要一件大案。最好犯人有能力逃跑,無法立即偵破。他的身世奇異,令人同情,他作案的動機叵測,謠言四起。他具有足夠的人性深度,值得挖掘。而我是一個記者,我只能陳述事實。
我已經(jīng)了解被害人的情況,接下來,就得看你是不是一個合適的兇手了。我花了兩個月時間走訪了你的老家、你妻子的老家、你的學校、你工作過的地方、你的學生、你妻子的學生,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些會記住我的人,用明察暗訪的方式搜集我需要的信息——我從那本《社會工程學》里也學到了很多。很快,我大致拼湊出了你到作案之前為止的生平。很抱歉,你非常符合我需要的那塊拼圖的形狀,甚至超出我的想象。一開始我只是突發(fā)奇想,但隨著對你的研究逐漸深入,我對你的興趣超出了我需要的案件本身,我想驗證我的推測是否是對的。對我來說,這逐漸變成了一場實驗。從動機的角度來看,我才是那個兇手。但從兇手的角度來看,你比我更合適填充這個位置。
這件大案的最后一塊拼圖是我。準確地說,是一袋垃圾——一袋會引發(fā)你和那位患有甲亢的被害人激烈爭吵的垃圾,一袋會激發(fā)潛藏在你內(nèi)心壓抑已久的怒火的垃圾,一袋名之為惡的垃圾。我不確定一袋垃圾是否會激發(fā)你心中的惡意和緊張,也不確定哪天能引爆這顆炸彈。于是,我提高了它會發(fā)生的概率。我知道你和你妻子每天上下班的時間,也知道你鄰居每天上下班的時間。每天早晚,在我去報社上班前和下班后,我都會把一袋垃圾放在你和你鄰居之間的樓層過道上。這個小區(qū)太老,只有門口的大路上裝有攝像頭。我會從小路繞進你家小區(qū)。每天都換不同的衣服。有時戴一副平光鏡,有時不戴。有時戴口罩,有時不戴。有時背書包,有時不背。有時打車直接進小區(qū),打車地點均不相同。沒有人會記得我。
直到這件事真正成為事實之前,我都不確定它會不會發(fā)生。我已經(jīng)大致拼湊出了你的生平,但仍然無法確定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究竟是一個壞人還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受壓迫的好人還是一個偽善的壞人。我只能確定,大部分人并不具備判斷善惡的能力,他們對一個人的評價往往會因為一件小事發(fā)生極大的扭轉(zhuǎn)。而你的復雜性超過我的預期。這件事直到你作案后,都還在不斷發(fā)生。當你在法庭被宣判死刑時,你資助的那個女孩也在現(xiàn)場。她懇求她的父親帶著她從你出生的地方汽車換火車,火車換公交,趕到這里,就是為了告訴法官,你是一個好人,可不可以對你從輕宣判。當我以記者的身份詢問她,她淚水漣漣地交出了你寫給她的回信,以及作案后給她匯款的銀行證明,我才開始懷疑你在那本《社會工程學》里面畫下兩條波浪線的句子——“要想完美地演繹一個角色,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真正成為那個角色?!焙竺媸欠襁€有一句:“當你真正成為那個角色之后,你就真成了那個人。”你的兩個學生也來到了法庭現(xiàn)場,請求對你從輕發(fā)落。你的妻子兩次提出上訴,請求修改一審判決,最終最高人民法院維持了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原判。你和你妻子同意將你們名下房產(chǎn)過戶給被害人家屬以求原諒。你簽署了死后器官無償捐獻的同意書。
但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了。
沒有人會把我同這件案子聯(lián)系在一起,垃圾袋上沒有我的指紋,攝像頭沒有捕捉到我的身影,即便有人能從殘存的記憶里提取出我這張臉的印記,或是從我寫的那篇新聞稿里意識到有些信息是我在你作案前就知道的,或是發(fā)覺了我和這個案子中的所有人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我在這個案子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只是提供了一袋垃圾而已,即便這件事被發(fā)現(xiàn)了,也不能證明我觸犯了任何法律。即便這個案件超乎想象的完美地符合了我的計算,在我設想的軌道上順利運行,也不能說明我犯下了罪行。甚至它的發(fā)生是一種必然的結(jié)果,只是或早或晚而已。就算沒有這袋垃圾,也會有別的可能性存在。每天世界上都在發(fā)生無數(shù)的罪行,大部分看似偶然的罪行,實則都有必然的起因。而你,只是那條恰好落入我視線內(nèi)的白鯨。
你被判死刑,我以為這件事就此落幕,我不會再和任何與此案有關(guān)的人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了。我最后一次去了你家,安慰了你的妻子,并提出是否能夠要一樣你的東西留作紀念。也許是我在此案發(fā)生后不遺余力地跟蹤調(diào)查,也許是我在新聞稿中力挽狂瀾將你塑造成一個值得同情的對象,也許是我過低地預計了你妻子對你的情感——她像是沒了魂兒,空洞地點了點頭,于是我第二次從你家書房的書架上抽出了那本《社會工程學》,帶回了家。
但是。
但是這件事沒有結(jié)束。有兩件事超出了我的預期。
四年后,再次遇到吳晶晶,我以為這只是巧合。她父親遇害后,她連夜回到了合肥。之后就再沒離開過。她去醫(yī)院做了護士,遇到了孫建才,又在鴨林沖遇到了我——當然,她沒看到我。然后我進分局做了警察,一年后再次從老孔那里聽到她的消息——因為那件盜竊案,她坐了三個月的牢。又過了四年,我在沈見云的案子里看到了她的嫌犯資料。我不知道她在沈見云的案子里充當了什么角色,但我知道沈見云不肯招供必然跟她有關(guān)。我們從來沒有正面接觸過,但她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我開始懷疑,難道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嗎?
五天前,參加完政法委書記召開的會議后,楊局讓我?guī)е鴥?nèi)勤的女警立刻出發(fā),前往蚌埠抓劉虎。中午我們到達了蚌埠市區(qū),在市內(nèi)簡單地吃了一個午飯,便繼續(xù)開車到劉虎藏匿的村鎮(zhèn)附近,我們把車停在了縣城,換了輛當?shù)嘏普盏能?,下到劉虎所在的村?zhèn)。這個村子就是劉杰劉虎兄弟二人出生的地方,宗族勢力極強,村主任是劉氏兄弟的堂叔,不出意外的話,劉虎就躲在他的家里。我和同事?lián)Q了身打扮,扮作一對農(nóng)村夫妻,趁天黑進了村子。我知道楊局安排了后備支援,等我們抓到劉虎,會在半小時內(nèi)趕到。
我們順利地進了村,那女警之前來這里踩過點,對地形熟悉,我跟著她繞過了一排獨棟樓院,走到一戶亮著燈敞著院門的二層小樓前,鋁合金的大門半開著一條縫,里面隱約有碗筷的聲音。
我和女警毫不遲疑地走進去,打開大門。客廳中央擺著一張木制的圓桌,桌上有幾個菜,一個女的正坐在桌前吃飯。
我看到她,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但還是從衣服內(nèi)側(cè)口袋里掏出警官證,說:“警察?!?/p>
我沒說“不許動”,她也一動不動,只是放下了手里的碗筷。我朝同事使了個眼色,讓她去屋內(nèi)各處搜查,這本來應該是我去做的,但同事仍然順從了我的指示,先在一樓各處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到人,又上了二樓。
等她上了二樓之后,我才低聲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吳晶晶沒說話。
“我不是告訴你不要回安徽嗎?”
吳晶晶還是沒說話,也沒看我。
我正準備說第三句,這時同事搜完了二樓,在樓上喊:“沒人?!?/p>
我聽到她下樓的腳步聲,閉上了嘴。
同事回到一樓,說:“劉虎不在?!蔽艺f:“嗯。”
“現(xiàn)在怎么辦?”
“你給老孔打個電話講一下情況?!?/p>
她撥通了老孔的電話,跟老孔匯報:“劉虎不在,但是我們抓到了劉杰的情婦,小如。”
“怎么說?”我問。
“讓我們把人先帶回去?!?/p>
我從衣服內(nèi)側(cè)另一邊的口袋里掏出手銬,把吳晶晶銬上,跟同事一起,沿著來時的路走出村子,把她押進了車內(nèi)。車開到縣城,換上了開來的車,繼續(xù)往合肥方向開。
從蚌埠開回合肥要一個半小時,這一個半小時內(nèi)有好幾次,我都在盤算一件事。我的同事是從內(nèi)勤臨時借調(diào)過來的,她應該沒有申領(lǐng)槍支,只是在褲腿里綁了一根警棍。我沒有警棍,但腰間別了一支92式半自動手槍。每年局里組織射擊比賽,我都是第四名。其實我也可以是第一名,也可以是第二名,也可以是最后一名。如果計算準確的話,我可以做到“不往致命部位打”。我甚至可以做到讓這一切看起來是一場意外,比如,前方突然來了一輛車,開遠光燈,我被刺得猛踩了一腳剎車,我對這輛車不熟因而忘了鎖上后車門,同事坐在后排,沒有系安全帶,頭撞上了前座,我回頭問她怎么樣的時候,嫌疑犯打開車門逃跑,我的同事清醒過來,沖下車去追她,我也下車,站在后面,拔出手槍,喊“不許跑”,嫌犯和同事都越跑越遠,我猶豫要不要開槍,眼看著她們就要跑出了我的射程。我會在事后說,我當時只想嚇嚇她,沒想到子彈射進了同事的腿部,在同事和嫌犯之間,我只能選擇先救治同事。
我沒有這么做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回去的路上,我注意到一直有一輛皖C牌照的車子跟在我們后面。二是我懷疑當我踩了那腳剎車之后,吳晶晶會不會領(lǐng)悟我的意思下車逃跑。當把這兩個原因結(jié)合到一塊去想的時候,我產(chǎn)生了第三種想法,于是我沒有這么做。
回到合肥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了,我把車開到執(zhí)法辦案中心,和同事下車把吳晶晶帶到樓里,老孔正在那里等著我們。他看到我們,說:“辛苦了?!蔽艺f:“沒有。”
我們把吳晶晶帶到了一間審訊室,拷在了審訊椅上。老孔拍了拍我肩膀,說:“你跟我來一下,我有些話想跟你講。”我說:“好?!?/p>
我跟著老孔走到了距離吳晶晶待著的審訊室兩個房間之外的一間審訊室內(nèi),老孔坐在了審訊隔間外的椅子上,說:“坐?!蔽铱戳丝?,房間里只有一把椅子,問他:“坐哪兒?”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審訊隔間里的椅子,說:“你看這里還有哪兒能坐?”我知道我的第三種想法快被證實了,但還想再掙扎一下,我說:“我就不能站著?”
老孔說:“你還是坐著吧?!?/p>
我走進去,坐在了那張審訊椅上,問:“需要把我銬起來嗎?”老孔說不用了,然后掏出手機,橫著架在了我面前的玻璃格擋前,打開了錄像功能,繼續(xù)說:“說吧。”
“說什么?不是你有話要跟我講嗎?”
老孔拿出另一手機,點開了一段錄音,里面是我說的兩句話,第一句是:“你怎么在這里?”第二句是:“我不是告訴你不要回安徽嗎?”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我笑了,說:“這不能說明什么?!?/p>
老孔說:“劉虎昨天就被我們抓了?!?/p>
我沒說話。老孔又說:“吳晶晶已經(jīng)都交代了。”
我說:“你怎么盡說蔡屹的臺詞呢?”
“你和吳晶晶是在兩年前的定期摸排時接觸上的,當時人手不夠,就把你抽調(diào)了過去排查幾個娛樂會所,其中一間正是劉杰的場子尊皇娛樂,吳晶晶在那里做服務員,化名小如。那時她已經(jīng)做了劉杰的情婦,劉杰先是讓她跟著去幾個流動賭場吃喜面,也就是收小費,后來看她機靈,就讓她自己做股東,開了一個賭場。自從你跟她接觸上之后,每次我們?nèi)卟橘€場之前,你都會暗中通知她,讓她收場跑路。”老孔說。
老孔說得大致準確。不過當時我沒有看到她,是她看到了我。我差點沒認出她,她與我在鴨林沖見到時又有了很大變化。人變胖了許多,貼著濃密的假睫毛,踩著一雙高跟鞋,穿著閃著亮片的緊身短禮服。我說:“吳晶晶?”她說:“你怎么在這里?”我看了一眼同事說:“我來工作。”她立刻明白了:“你做了警察?”我沒回答,說:“你沒事吧?”她先是一愣,隨即聽懂了我的意思,說沒事,但我已經(jīng)從她的神色間看出她其實有事。我說:“你電話多少?我回頭找你?!彼w快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塞給我,看來她不是第一次被問電話,問她電話的人都是什么樣的人,不用想都知道。三天之后,我買了一個新手機和一張匿名電話卡,撥通了那個電話,我們約在長江中路那家人最多的麥當勞。就算被發(fā)現(xiàn)我們共同出現(xiàn)在那里,這也是一個概率極高的巧合。我們并排坐在靠窗的邊桌上,我點了麥辣雞腿堡套餐,她點了一杯可樂。
我拿起漢堡,一邊吃一邊問吳晶晶現(xiàn)在做什么。
“服務員,你看到了?!?/p>
“那個地方是劉杰的場子,你跟他什么關(guān)系?”
“沒關(guān)系。”
“你知道劉杰有不止一個女人吧?”
“知道?!彼艘豢诳蓸?,又說,“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跟誰?”
“一個男的?!?/p>
“做什么的?”
“你管這么多干嗎?查戶口???”
我沒說話,悶著頭吃那個漢堡。吃完了之后,開始一根一根地吃薯條。
“你不是喜歡女的嗎?怎么嫁了一個男的?”
“我還能嫁給一個女的嗎?”
“我回去查了一下,一年多前你在監(jiān)獄待了三個月?!?/p>
吳晶晶沒說話,咬著吸管,咬了半天,可樂也沒下去多少,問我道:“你過得怎么樣?”
“挺好?!?/p>
“結(jié)婚了?”
“沒?!?/p>
“有女朋友?”
“談過幾個,都分了?!?/p>
“為什么?”
我撲哧笑了:“誰會愿意跟警察處對象???”
吳晶晶又不說話了。
“你媽呢?” 我問。
“退休了,在家待著?!蔽覜]提她爸,她也沒提。
“你媽知道你在外面干嗎?”
“知道一點?!?/p>
“她是不是就知道你坐牢的事?你跟劉杰怎么認識的?”
“做服務員的時候?!?/p>
“不對吧。你應該是認識他之后才進了尊皇娛樂做服務員?!?/p>
“你怎么知道?”
“我回去還查了他一個情婦的資料,那個女的也坐過一段時間牢,坐牢的時間正好跟你有交叉。劉杰來探過幾次監(jiān),就是在那時看到了你,不,應該是你盯上了他。他出手很闊綽,背景也硬,他的情婦在牢里應該受到了不少關(guān)照。你找到機會跟他說上了話,出獄后就投奔了他。你就這么需要錢?你家不是有錢嗎?”
“你知道我當時跟他說了什么嗎?”她終于開口了。
“什么?”
“我說了兩個字:救我?!?/p>
我吃完整個套餐,她的可樂還沒喝完。我說我再去買一份,又買了一份麥辣雞腿堡套餐和大份的薯條,然后繼續(xù)問:“你以為劉杰能保護你?不要天真了?!?/p>
吳晶晶笑了:“誰能保護我?警察嗎?”
“你為什么需要人保護?這大街上的這么多人,他們需要人保護嗎?為什么就你需要人保護?為什么要跟這些爛人混在一起?”吃完那個漢堡,我扭頭看她,才發(fā)現(xiàn)她哭得稀里嘩啦。
我把盤子里的紙巾遞過去,說:“把臉擦干凈,不要引起別人的懷疑?!?/p>
她沒接,說:“什么叫引起別人的懷疑?我跟你坐在這里有什么好被懷疑的?就因為我坐過牢,你是警察?”
我沒回答她,也沒再動盤子里那盒薯條,而是說:“今天就先這樣吧,我的電話你別存在手機里,也別主動給我打?!?/p>
走之前我又問:“那天聽他們在尊皇喊你小如,哪個如?” “李憶如的如?!彼?。
我很快搞清了吳晶晶跟著劉杰在做什么。每次定期排查和突擊行動前,我都會用那個手機給她打電話。我知道自己這么做是多此一舉。劉杰賭場開了這么多年,上面一定有更厲害的人在罩他。我不是不放心劉杰,是不放心劉杰會不會保吳晶晶,會不會每次都保。吳晶晶的賭場肯定只是個小場子,劉杰是給她一個玩玩,要拿她做墊背的,充一下警方的業(yè)績。他之前那個情婦就是這么進去的。那個手機我鎖在合鋼廠某座廢棄廠房的廢棄信箱里,從沒有帶到和我有關(guān)的任何固定地點。那片廢棄廠房沒幾個攝像頭,每次去我都避開了監(jiān)控范圍。每隔三個月我都會換一張電話卡。我從沒用它發(fā)過短信,都是打電話。
但我疏忽了一點,吳晶晶一次都沒有被抓過,這反而讓劉杰覺得她很有能耐,吳晶晶應該沒有提過我的存在,但以劉杰的精明,一定意識到了她也有人在里面。所以,小如才會越來越受器重,成了兩年后我們掃黑除惡重點名單上的一員。這次行動前,我已經(jīng)提前打電話告訴她,她家、她母親家、她丈夫家、隨便哪個跟她有關(guān)的地方都有人蹲守,就等她出現(xiàn)。我說我保不了你,你只能靠你自己,立刻離開省內(nèi),去越偏遠的地方越好,不要坐火車飛機,坐不需要身份證的交通工具,換一部手機和匿名電話卡,這個號碼只有我知道,不要告訴任何人,不要和任何人聯(lián)系,帶上足夠的現(xiàn)金,不要用銀行卡。她說然后呢?我說等,等我聯(lián)系你。她說要等多久?我說不知道,多久都有可能。打完這個電話我就扔掉了那個手機,也沒有再買新的。我讓吳晶晶換了新手機和新號碼,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待著之后,用她原來的手機號加上我原來的手機號交錯排開為用戶名,注冊一個微博賬號,在那個賬號上發(fā)布她的新號碼。等到那時我會再買一個新手機。
我確定我做的一切都沒有留下證據(jù)。我對老孔說:“你想多了。我是認識吳晶晶沒錯,但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們做過兩年初中同桌,就是這樣?!?/p>
“那你見到她為什么要說這兩句話?”
“我在這樣一個地方見到以前的老同學,說你怎么在這兒不是很正常嗎?”
“那第二句話呢?”
“初中的時候我們因為吵架絕交了,我當時說,你怎么不滾出安徽,滾得越遠越好。所以我才這樣說。”
“你們初中吵的架,你到現(xiàn)在還火大???”
“是挺火大的?!?/p>
“因為什么吵的?”
“不記得了?!?/p>
“就記得挺火大?!?/p>
“對?!?/p>
“你知道小如就是吳晶晶,為什么從來沒說過?”
“我跟她都那么多年沒聯(lián)系了,我說這事有用嗎?你去查查局里別的人,說不定還有她的小學同學、高中同學、大學同學呢?!?/p>
“這之前你們沒見過?”
“沒。”
“愣媽,你瞎講橫個?鴨林沖那案子時你沒見到她?你見到她的時候還流鼻血了呢!”
“我流鼻血是因為天熱,我當時也沒注意到有她。”
“你就跟我扯吧。后來盜竊案的時候我當著你的面提到她,你為什么也沒有說你認識她?”
“世界上叫吳晶晶的人多了去,我怎么知道你說的人是我初中同學?”
“好,你嘴硬,你再聽聽這個?!?/p>
他又用手機放了一段錄音,那是我在看守所審沈見云時說的三句話,第一句是“你和吳晶晶是什么關(guān)系”,第二句是“你知道吳晶晶是同性戀嗎”,第三句是“你這名字怪好聽的,是誰給你取的”。
我沒想到老孔連這段都找出來了。但這也不能說明什么。
“這能說明什么呢?”
“沈見云都交代了,吳晶晶是他的上家,跟他也有點情感關(guān)系。吳晶晶賭場的賭客賭光了錢,她就把人介紹到沈見云那里過橋,沈見云再把人家套住。整個一套流水線操作。吳晶晶真厲害,劉杰都沒她這么會搞錢。幾年沒見,她從一個差點被殺的受害人,變成了盜竊犯,又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真烈,進步怪快的?!?/p>
“哦,原來是這樣。你說了我才知道?!?/p>
“你才知道個屁。你當時就看到吳晶晶的檔案在他案子的卷宗里?!?/p>
“對,所以我就好奇地問了他一下。不行嗎?我還好奇問了一下她名字誰給取的呢?!?/p>
“你怎么知道她是同性戀?”
“這又不是秘密,初中我就知道了,她自己說的?!?/p>
“這十幾年來你從來沒見過她?沒聯(lián)系過她?”
“沒。”我說,“就算見到過聯(lián)系過又怎么樣呢?就算我早就認出她是我同學又怎么樣呢?就算我從來沒提過我認識她又怎么樣呢?這能說明什么?你說的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測,你沒有任何證據(jù)?!?/p>
“你在報社實習的時候,寫她父親遇害那件案子時,也沒見過她?”
我心里跳了一下:“沒。我知道遇害的是她父親,當然要避開她了?!?/p>
老孔站了起來,嘆了口氣,說:“你心里就一點都不感到愧疚嗎?”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p>
老孔拿起那部放在我面前錄像的手機,把手機關(guān)了,按在桌上,說:“我把錄音錄像都關(guān)了,現(xiàn)在這里就你我兩個人,我再問你一些事,你能跟我說實話嗎?”
“我說的一直都是實話?!?/p>
“我們認識也快十年了吧,你相信我一次行嗎?”
“好,我相信你?!?/p>
他走進來,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給我遞了一根,點上火,然后自己也點了一根,又走出去,重新坐下來,抽了幾口煙,說:“這樣吧,你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我仔細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我必須確保我說的話在即便被錄音的情況下也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你們是什么時候抓住的吳晶晶?”
“一周之前。”
“怎么抓住的?”
“在她丈夫家?!?/p>
“她為什么會去她丈夫家?”
老孔笑了:“你算錯了一條,沒有哪個女人不會去看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剛出生的?!?/p>
我沒接老孔的話,而是問:“她被你們抓住后說了什么嗎?”
“一開始沒有。后來就全說了,而且還同意配合我們的行動?!?/p>
“她說了什么?”
“她說了什么你心里清楚?!?/p>
“我不清楚?!蔽业拇_不清楚,也不明白她為什么會說,還會同意一起給我設這個局。我問:“你們什么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沒有我們,只有我?!崩峡状?。
“哦。那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老孔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其實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想懷疑你?!?/p>
“那就別懷疑我?!?/p>
“因為我懷疑的一切如果都是真的,我心里會膈應得慌?!?/p>
“那就別懷疑我?!?/p>
“我做了二十五年警察了,什么樣的人都見過,什么樣的人都抓過,你這樣的我還是第一次見?!?/p>
“老孔,有話你就直說吧?!?/p>
“好,那我就直說了?!崩峡最D了頓,“我第一次覺得你不太對是五年前鴨林沖那案子的時候,你花了很長時間跟這個案子,最后卻一個字沒有寫?!?/p>
“那是省廳新聞中心下了命令,不讓報道,說案件性質(zhì)太惡劣,怕對社會產(chǎn)生負面影響?!?/p>
“對。那時你已經(jīng)做了四年社會新聞記者,跟公安已經(jīng)打過很多次交道了,你心里應該很清楚什么樣的案件可以寫,什么不能寫。這個案子你早就知道不能寫,為什么還要跟?”
“在沒抓到孫建才之前,我哪兒知道這案子會這么大?”
“所以我就更奇怪了,這案子一開始只是個失蹤案而已,有價值的可能性不大,你卻一直跟我們在鴨林沖蹲守了兩個月。為什么?”
我沒說話。
“那時我只是隱約覺得有點奇怪,還沒懷疑什么。直到我們抓了孫建才,吳晶晶落入我的視野,我才明白為什么你會跟這個案子,因為你來鴨林沖蹲守的第一天,就看到了吳晶晶?!崩峡桌^續(xù)說。
我示意老孔繼續(xù)。老孔說:“當時我也沒想到去查你和吳晶晶的關(guān)系,后來我們?nèi)蔷Ьё〉牡胤剿巡樽C物,你只知道我們查到了失蹤者的手機,不知道我還搜出了一些東西?!?/p>
“什么東西?”
“你寫給吳晶晶的信。”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哦,我高中時是跟她通過幾封信,沒想到她還留著?!?/p>
“我去比對了你們的學籍信息和你的字跡,確定你和她是初中同學,信是你寫的。”
“然后呢?”
“我看了信的內(nèi)容。”
“然后呢?”
“你在信中提到了萬老師?!?/p>
“然后呢?”
“沒有然后。我只是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但不知道為什么。你還記得我當時說想不通你是怎么看出孫建才有問題的對吧?”
“我記得?!?/p>
“我后來明白了,你是因為看到了吳晶晶和孫建才在一起?!?/p>
“這只是你的推測?!?/p>
“嗯。這只是我的推測。光憑這些,本來我也不會繼續(xù)往深了想。但是,這案子之后,你提出要考警察,還真的這么做了。我開始覺得你肯定有問題了。”
“哦,這年頭不光做犯人不行,做警察也要被懷疑有問題了。”
“我去查了你初中高中大學的體育成績,一直都是前幾名。大學時你還是校田徑隊的,代表學校參加過馬拉松比賽,全馬,成績3小時45分,在業(yè)余選手中算很不錯了。短跑長跑你都沒問題,耐力爆發(fā)力都可以。這說明你體能很好,公安社招的體能測試對你來說不過是小兒科,你不可能比錄取線分數(shù)還低?!?/p>
“你說的都是我上學時候的事了,做記者很辛苦,也沒時間鍛煉,身體變差了不行嗎?”
“我起先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故意差那么幾分,后來想通了,你是為了避免和楊局接觸。有次我去他家,他給我展示他的收藏,有兩排煙盒都是你給的?!?/p>
“楊局是領(lǐng)導,我想跟領(lǐng)導搞好關(guān)系不行嗎?”
“楊局這個人性格大家都知道,敏感多疑,很不好相處。胡大做事雖然不照,但很夠處。你想要人照顧你,不應該巴結(jié)楊局。實際上當時我從側(cè)面了解到,是你主動提出想進技偵,楊局本來沒同意,想讓你去干一線,是我說服了他?!?/p>
“你都已經(jīng)懷疑我了,還讓我進分局?還滿足我的愿望進技偵?”
“對。我當時已經(jīng)懷疑你了,但還沒有形成任何因果鏈條,我只是覺察到,你做任何一件事都有目的,哪怕是看起來沒有目的的事。我讓你進來,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覺得我有什么目的?”
“你的目的是保護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吳晶晶?!?/p>
“謝謝你啊老孔,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做警察,謝謝你告訴我。”
“你說這話我信。當時吳晶晶還沒出事,只是險些出事。你應該不確定她以后還會不會出事,你也只是有一種預感,這是我一開始的猜想。所以一年后吳晶晶犯了盜竊案,我主動跟你提到這件事,想看看你是什么反應?!?/p>
“我是什么反應?”
“你沒什么反應。那時你就走錯了棋。你以為沒什么反應才是正常的反應。你算錯了,這是建立在沒人知道你和吳晶晶的關(guān)系基礎(chǔ)上?!?/p>
“我不知道你早就盯上了我?!?/p>
“對,你不知道。你自己做了幾年警察應該知道,以有罪推定和無罪推定來看一個人的行動軌跡,會得到完全不一樣的結(jié)論。你只對楊局有防備心,完全沒想到我會懷疑你?!?/p>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又能說明什么呢?”
“假如我說的是真的,這里面問題就多了。最大的問題是,你為什么要處心積慮浪費自己的時間精力去保護一個跟你生活完全不在一個軌道的初中同學,而且以這樣一種方式。我不知道你和吳晶晶有什么情感,就算有,也不至于如此。所以我重新梳理了一遍你和吳晶晶的生活軌跡,你們真的不在一個軌道上嗎?沿著這個思路推敲下去,一個想法在我腦子里產(chǎn)生了?!?/p>
“什么想法?”
“這一切都得回到萬老師這個案子身上?!?/p>
“你說說看?!?/p>
“我不詳細講我是怎么復盤這個案子的了。總之,我最后得出一個猜想,這個案子會發(fā)生不是偶然,而是人為推動的。而推動這個案子的人就是你?!?/p>
“我還能教唆一個人去殺另一個人?”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p>
“謝謝你的信任。你說到現(xiàn)在,這些猜想你都有證據(jù)嗎?”
“老實說,沒有。這就是為什么我一直沒有任何行動。我沒行動的原因是我在等,我相信你一定會有所行動。就像你相信萬老師會有所行動一樣?!?/p>
“兩年前去尊皇娛樂定期排查,是你安排我去的?”
“對?!?/p>
“把我抽調(diào)過來跟沈見云的案子,也是你安排的?”
“是?!?/p>
“讓我去抓劉虎就不用說了?!蔽矣謫?,“其他人知道嗎?”
“不知道。直到安排你去抓劉虎之前,我跟楊局講了我的所有猜想,他同意了我的安排。其他人都不知道。直到現(xiàn)在,你隔壁審訊室的女同事,都不知道這次行動的真正目標是你?!?/p>
“那么,你拿到想要的證據(jù)了嗎?”
老孔笑了:“再老實跟你講,沒有?!?/p>
“那你跟我坐在這里講什么?”
“我跟你說這些,只想確認一件事,你的動機到底是什么?”
“記者才關(guān)心動機,警察只關(guān)心證據(jù)。這是你說的?!?/p>
“是我說的。我還說過一句話,要想完美地演繹一個角色,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真正成為那個角色。即便發(fā)現(xiàn)你和所有這些事的關(guān)聯(lián),我還是不清楚你的動機到底是什么。所以我就把自己代入到你的角色里,去思考我是你的話,我為什么要做這些?!?/p>
“你的結(jié)論是?”
“結(jié)論是我不明白。你的復雜程度超出我的想象。假設說你的動機是為了殺吳晶晶的父親替你父親報仇,為什么后面你又幫吳晶晶?假設你幫她是因為你心里多少還有些愧疚,又為什么要以這樣一種方式?除了吳晶晶這件事,你做警察的這五年里,你沒有犯過任何錯,破獲過好幾起大案要案,工作上盡心盡力。你的確是做刑偵的好料子,所以我不明白,假設只是因為吳晶晶和她的父親,你又何必這樣?”
我笑了:“我也不明白?!?/p>
“我把實話都跟你說了。到現(xiàn)在為止,我沒有找到任何你犯罪的證據(jù),我甚至沒有資格要求你坐在我對面,我只能以我的懷疑對你進行四十八小時關(guān)押,現(xiàn)在還剩四十四小時。四十四小時之后你就可以走了,想去哪去哪,你甚至可以繼續(xù)做警察。我的話已經(jīng)全部說完了,你還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我想了想,問:“你是怎么說服吳晶晶配合你們的?”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想問我是不是把我的猜想告訴了她。我只是問她愿不愿意給你一個機會?!?/p>
“什么機會?”
“說明你自己到底是誰的機會。你究竟是一個壞人還是一個好人,或者說,你究竟想做一個壞人還是一個好人?!?/p>
“老實講,我也不知道?!?/p>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老孔又掏出煙盒,問:“來一根?”
我說好。老孔站起來,又進來給了我一根煙,點上,然后回去坐下。
我瞇著眼抽了一口,一股熟悉的眩暈再次降臨在我身上。
我問:“老孔,你抓過這么多人,審過這么多人,你覺得存不存在一種可能性,當一個人真正進入了那個角色,當他開始做一些本來他不會去做的事,慢慢地,他就真的變成了那個人。比方說,我只是打個比方,一個警察,一個毫無特殊之處的警察。一個不僅僅是想保護一個人,而是想做一個——”說到這兒我自己笑了,然后繼續(xù)說,“行使正義的權(quán)利和義務的警察?”
老孔想了想,說:“我相信有這種可能性。雖然我沒有任何證據(jù)?!?/p>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
我說還有一個問題。老孔說你講。我說你玩過《仙劍奇?zhèn)b傳》嗎?老孔說沒有,我到警校之后才接觸到電腦,當時電腦上只有掃雷和蜘蛛紙牌。
“那你回頭玩一下吧。1995年版的??赡懿惶谜??!?/p>
“我這智商玩不了什么游戲。不過我會去找一下?!?/p>
“你玩完之后告訴我,你有沒有哭。講實話。”
“好?!?/p>
“我對吳晶晶撒過一個謊。她問我玩完《仙劍奇?zhèn)b傳》有沒有哭,我說我沒有哭。其實我撒謊了?!?/p>
“你需要我告訴她這件事嗎?”
“不用了?!?/p>
我把那根煙抽完,然后說:“你能給我一支筆幾張紙嗎?”
老孔說:“可以。”我說:“我想寫一封信給萬老師。你幫我?guī)ニ麎炆蠠?。這封信看不看決定在你。寫完這封信,我會給出你要的結(jié)果。”我又說:“即便你沒有任何證據(jù)?!?/p>
老孔看了眼手機,說:“好。你還有四十三個小時。你能寫得完嗎?”
“不知道,我試試?!?/p>
“這封信你想署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說:“就叫我以實瑪利吧。”
責任編輯 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