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一又
撒把米也是罪過!
讓雞斗了起來。
——小林一茶
我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我忘了在什么地方開始的,除了那種沖動,別的我都忘了??粗鴱奈疑磉呑哌^去的人,我忍不住,有幾次真的沒忍住,就問了:
“你是誰?”
我忘了,我其實不在乎他們是誰,問完又想起不在乎也遲了。他們也不知道我是誰,所以他們的回答更有意思,什么樣兒的都有。
——你是誰?!你有??!我認識你嗎?你哪兒的?你沒吃藥吧?你傻??!
這些回答帶給我一層一層的力量,終于有一天這力量夠了,我洗完臉站到鏡子前,對著我的大扁臉問:
“你是誰?”
沉默。
“你是誰?”
沉默。
“你是誰?”
居然還是沉默,事不過三……鏡子碎了,無數(shù)個答案從鏡框跌落到水池里。鏡子的破碎之音和我丈夫關(guān)門的聲音重合了。
金色的晨陽飄飄灑灑,照亮了半個世界還有我們的金色家園。我站在陽臺上,看著我丈夫沐浴在朝陽中的背影,他正走過一個小橋,像巨人走在玩具上。橋下的人工小溪原本還是能發(fā)出些微的流淌聲,此時此刻完全被鄰居家廣播體操的音樂淹沒了。
廣播體操的聲音大到不尋常的程度,便沒人再抬頭尋找音源,大家一定以為這是園區(qū)的新舉措,屬于合法的大聲播放。我想,這件傷害我耳膜的事件,會不會正在掩蓋另一個傷害?我似乎也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喊叫,看見了那只掐在她脖子上的大手,和手上粗黑的青筋。但這些念頭都被我丈夫拎著的皮包驅(qū)散了。他拎著的皮包是出差不超過兩天使用的,但他沒說他要出差。
我鎖門,在嘹亮的廣播體操音樂中跑向小區(qū)的大門,穿著胸前帶假鉆石的家居服,它看上去也像運動服。我丈夫沒打車,他順著筆直的林蔭路向東走去。我跟著他,但沒戴墨鏡,沒圍紗巾,這樣就沒人能發(fā)現(xiàn)我在跟蹤。
這里的人行道,像一根寬面條,上面的行人亦如可以直立行走的肉絲;自行車道像一根窄面條,騎行者經(jīng)過彼此瞬間又失去了彼此,很像快樂的游戲;快車道像好幾條寬面條壓疊在一起,大小汽車像我一樣,既要跟著前面的,又要遠離。我跟著我的丈夫走啊走,從長街拐入小巷,小巷的盡頭是一個小公園。走進公園才想起來,忘了吃早飯,肚子好餓。
這是一個兒童公園,去的都是老人,尤其是清晨和上午。所有的大樹下都堆滿了老人。我丈夫走到公園北墻的坡上,在斑禿的草坪上坐下,瞇著眼望望刺眼的太陽,從容地從包里拿出保溫杯、雜志和三明治飯盒。他脫了鞋,幸福的綠襪子(Happy socks,瑞典的一個襪子品牌)正好蓋住了草坪上的一塊禿斑。不遠處的一個老頭兒看見我丈夫笑笑,那是他們不屑占領(lǐng)的地盤,陽光太直接。
夾肉餅是我丈夫自己做的,他大口咬,連咬兩口半,之后嚼很長時間。他用咀嚼時間看《槍》雜志。之后喝保溫杯里的茶——我猜他泡的是高山云霧。他說,只有綠茶才是茶。他用手撫摸著一把烏黑的手槍,我在他側(cè)面站著,我的臉頰替那槍身感到了我丈夫撫摸的溫柔。我也認識這款槍,哈德遜的H9,他一定很中意它的性價比,但他永遠買不到。我站累了,走近了幾步,在他身后滑落到草坪上,我太餓了。
他扭身看見我,相當驚訝。我從他手上拿過半個夾肉餅,咬了一大口,又還給他。我慢慢咀嚼,像我丈夫撫摸H9那樣安詳?shù)鼐捉馈N铱恐珗@的北墻,陽光照在我的右臉上。我要是永遠得不到一件我喜歡的東西,我希望我喜歡它的理由永遠不是性價比。性價比就是柴米油鹽,不用喜歡啊。我再咬夾肉餅,放眼望過去,晨練的老人們像霧一樣消散了。逐漸寧靜下來的公園讓我想起留學(xué)時常做的一件事——太陽浴??上В彩呛镁脹]做了,穿不穿衣服的,都沒做過。
我丈夫叫孟陽,他喜歡被開玩笑,自己不喜歡多說話,但他的眼睛會說話。他從包里又拿出一個夾肉餅遞給我,接著拿出來的還有一個蘋果和一個香蕉。他把它們像罪證一樣放到斑禿草坪上。我喝他的茶,果然是高山云霧,暢快地沖刷夾肉餅的殘渣。我翻看他的手槍雜志,一把精美的白銀小手槍立在圖片上。我把圖片貼在我的手背上,食指彎曲貼著圖片上的扳機,對著我丈夫扣動,他哭了。
翻他的皮包,我想看看還有什么沒派上用場的東西。一本很沉的書,封面是貝聿銘站在某個園林的拱門前。我丈夫是搞建筑工程預(yù)算的,看貝聿銘也許可以緩解他工作的枯燥。我拿出一個戶外的小充氣枕,是氣墊床上的。那個氣墊床立在儲藏室很多年了,枕頭估計我丈夫一直用著,上面已經(jīng)有他的頭油印兒。我枕著它躺下,閉上眼睛攤手攤腳地躺著好舒服。
孟陽依舊坐在原地,我側(cè)身湊近,摸他的綠襪子。襪子的圖案是一個黑發(fā)少女,眼睛像黑洞,吶喊的嘴像更大的黑洞。她在孟陽的腳脖子上仰天長嘯。孟陽開始摸我的頭發(fā),如瀕死的爺爺摸孫女,他的眼淚滴到我臉上了。我在想,他怎么會給自己買這樣的襪子。我想說,你躺下吧,很舒服;但我沒說,他早就不躺在我身邊了。他睡在自己的房間里,多久了,我也忘了。
一個行人兜里的電話響了,是《橄欖樹》的彩鈴。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行人和我丈夫同時接電話,他們發(fā)出那聲——喂,是那么不同?!伴蠙鞓洹钡摹拔埂笔翘粢魞?,孟陽的“喂”是墜音兒,有種還沒出世就恨不得立刻消失的慌亂,像被砍斷了尾巴。
這個“喂”之后是短促、禮貌、冰冷、不帶惡意的呵斥。呵斥者給人的印象是他不配呵斥別人,但他必須這么做。我閉眼睛躺在草地上,一只手繼續(xù)撫摸他腳踝上的吶喊。呵斥之后他緩和了口氣,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到辦公室,事情有些棘手,也許下午。他說,昨天討論的事情給對方一天時間考慮,后天再落實。他說,要是他下午不能到公司,有事找孔凡不要再給他打電話,他有事……
孔凡是他的合伙人??追驳呐笥严矚g自殺,經(jīng)常把孔凡從機場,從公司,甚至從國外叫到急診室。孟陽問過孔凡,你女朋友到底是想死還是不想死。孔凡說他不知道。孟陽說,你女朋友自己也不知道吧。孔凡很生氣孟陽這樣說他女朋友,但孟陽堅持以理服人,他說孔凡女朋友的行為證明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孔凡被激怒了,他說:“我女朋友的行為證明的是她想死,但沒有死;她還想死,又沒死;她仍然想死,仍然沒死!”孔凡說完哇哇大哭,我走過去擁抱他時,他在我懷里抖得像只發(fā)了瘟的雞。
我坐到孟陽的對面,他看著我,像看著一個小東西,他目光里的溫柔無形,但我能捕捉,能看見。我用手指捏住他目光里的溫柔,把它拉到自己臉前,用鼻子吸進去了。溫柔在我心里發(fā)揮了效力,心海的平面往上升。我的眼淚快掉下來了,但我不想哭。我又深呼吸,我說,綠襪子,我們離婚吧。
我們都笑了。然后我們都不笑了。他的目光亂七八糟地散向了四方。
“離婚吧?!蔽矣终f了一次。
“你是認真的?”
我點頭。
“也許……”
我點頭。
“也許,這對我們兩個更好?”
我不知道這對我們兩個好不好。但我點頭,原來不知道的時候也可以點頭,甚至可以深深地點頭。
“你有什么要求?”
我搖頭。我的要求就是離婚。
“那我安排,你信任我吧?”
我點頭。原來我們也可以信任欺騙過我們的人。
“我們中午去湖濱吃飯吧?!?/p>
“那個飯店黃了,上個月我路過看見的?!?/p>
孟陽又像看一個小東西那樣看我了,我看見他的眼淚,在他的眼眶中升高。但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忽然變成這樣了。我結(jié)婚和離婚,是跟同一個男人嗎?
“我已經(jīng)吃飽了,我回家,你去上班吧?!?/p>
“你回家干啥啊?”
“我困了,想補一覺?!?/p>
“我跟你一起回去,下午再去公司?!?/p>
“哈哈哈,不用啊,你是不是擔(dān)心我像孔凡女朋友那樣……”
“胡說什么啊,我可沒那么想。”
我敲開他的房門,從他身旁望見客廳的陳設(shè),以為自己走錯了。但他還認識我,只是沒想到我能去拜訪他。他叫譚一寧,是我們的租客?,F(xiàn)在這套房子歸到我的名下,我想搬回來住。
“很遺憾,這是不可能的。我和你丈夫簽的是五年的合同,我裝修的費用,假如你們違約,必須全額支付?!?/p>
“多少錢?”
“十七萬?!?/p>
“真好啊?!?/p>
“你什么意思?”
“這個房子過去住著很不舒服,你現(xiàn)在弄得像一個電影里的房間。你真厲害,裝得太好了,才花了十七萬?!?/p>
“我剛住了一年,你們不能這樣!”
“我離婚了,我來是想看看,有沒有……”
“哦,沒想到是這樣,抱歉,我……我……”
“你不用抱歉,我離婚跟你沒關(guān)系?!?/p>
“那是,但我也不能把房子還給你,我們有合同?!?/p>
“是。你接著住吧,我能坐一會兒,參觀一下嗎?我還從沒在這么舒服的房子里待過呢?!?/p>
譚一寧的房子,是我過去的房子,正在變成我未來的房子。這個房子是兩室兩廳兩衛(wèi),一共120平方米。兩個臥室在兩頭兒,中間是朝西向的客廳。夕陽從落地窗涌進,是這個房子最迷人最值錢的景色。但當時看房的人都不喜歡客廳的朝向,他們說夏天西照日頭太熱了;冬天,西面進來的太陽太少了。只有譚一寧懂,所以我很便宜地租給了他。他現(xiàn)在的落地窗前什么都沒有,地面鋪了幾個平方的厚地板,夕陽中地板的花紋那么好看。地板在客廳中央通過一個黃銅帶與地磚連接起來,直到玄關(guān)那里,什么都沒有擺放,一片開闊??蛷d的北墻下放了一張三人沙發(fā),古銅色牛皮配白橡木框架,同樣細長的茶幾也是白橡木的??蛷d的南墻下是一個鑲嵌厚玻璃鋼的鑄鐵長案,上面像是一個黑色的功放。我問譚一寧那是什么,他說是藍牙音箱。
“什么牌兒的?”
“第二代Naim mu-so?!?/p>
“是哪個國家的?貴嗎?”
“你也懂音響?”
“不太懂,我回去百度一下?!?/p>
譚一寧笑話我了,他一邊笑一邊給我端上一杯咖啡。
“你做什么工作的?”
“我好久沒工作了,過去我是一個公司職員。”
“什么公司?”
“我丈夫那個公司的,但我不是專業(yè),我是人力資源?!?/p>
“你現(xiàn)在得出去工作嗎?”
我點頭。
“找到工作了?”我再次點頭之后,他又問我是什么工作。
“家政,每天上午四個小時,在一個金領(lǐng)家。一周休息一天?!?/p>
譚一寧再次笑話我,好像我說出的金領(lǐng)跟他們理解的不同。我想,譚一寧肯定也是一個金領(lǐng),喜歡笑話別人。
“什么樣的金領(lǐng)?”
“是一個美容院的經(jīng)理。女的?!?/p>
“你現(xiàn)在住哪兒?。俊?/p>
“對面的賓館?!?/p>
譚一寧這次是笑我,沒再笑話我。他的心太小,能相信的事太少,能裝下的快樂更少,所以他總笑,或者笑話別人。
“索菲特?”譚一寧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向我發(fā)問。我說是。
“你下一步咋想的?房子我不能還給你?!?/p>
“我還不知道。我再租個房子吧,要是能找到清水的,你能幫我裝一下嗎?我是說,指導(dǎo)指導(dǎo)?!?/p>
“你做家政,你會做家務(wù)嗎?”
我點頭。
“你們家沒有保姆?”
我搖頭。
“你挺逗,住五星級賓館,當保姆?!?/p>
我笑笑,雖然我不覺得這很逗。這很正常,索菲特離譚一寧的房子很近。
我不知道譚一寧是怎么想的,但他的決定讓我高興得不得了。第一天去上班時,我一定是滿面微笑,讓那個即將去上班的金領(lǐng)誤會了。她一定是覺得我想討好她,擔(dān)心我討好她另有目的,所以才皺起眉頭,臉上布滿了蔑視?她不認識我,我卻見過她一兩次,在她工作的那個美容院大堂,我曾經(jīng)作為顧客與她擦肩而過。我不喜歡美容,后來索性就不去了。美容把我的臉弄得很疼。
金領(lǐng)管我叫馬姐,讓我管她叫小童(彤,桐,???),我也沒問是哪個字。她家里表面上很干凈,但有很多死角。我多加了一個小時,把所有死角都清理出來了。第二天小童看見我變得很熱情,我也很高興,以為她看見了我的工作品質(zhì)。下班時,我的心情像寧靜的午后,心里期待著那杯下午茶。
譚一寧要去國外工作至少半年,他讓我這段時間在他房子里住,條件是定期打掃衛(wèi)生,給他臥室里的花兒澆水。我說,我僅僅使用客房、客衛(wèi)和廚房。他說,客廳我也可以使用,還有Naim音箱。他很熱情地幫我從賓館搬到他的房子,還要教我怎么使用那個Naim,我告訴他,我都會了。我向他提出減免他的房租,至少在我居住的這段時間里。他說不用,不然他也得雇人照看打掃房子,這樣我們誰也不欠誰的。
“你雇什么樣的人給你照看房子?可以相信他們嗎?”
“可以啊,有這樣的公司,他們派人,至于什么人常常不固定。安全性,一般沒問題,因為跟公司有合同,公司有資質(zhì)也有抵押。這樣的事兒,現(xiàn)在很多?!?/p>
譚一寧就這樣去了意大利,他告訴過我那個地方,但我忘了,只記得離佛羅倫薩很近。
時間,在你過得好,過得順心的時候,飛快流逝,像被揮霍的錢財。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小佟(我還是確認了)讓我把工作時間從上午改為下午;把準備晚飯變成做晚飯,我同意了。她要給我加錢,我拒絕了。她付的工資不低,我拿到手也差不多三千多塊,要是加工資還要去公司辦手續(xù),太麻煩。
我也很高興下午去工作,雖然不能喝下午茶了,但中午吃完飯,可以步行穿過三個公園走到小佟家。大約半個小時的路程,在昏昏欲睡的正午,悠閑地走向自己的工作崗位,很愜意。到小佟家,我先打理青菜,和面,這些活不累,就當休息了。之后再做清掃,出汗以后,我喝自己帶的茶?,F(xiàn)在是春天,我就煮一些菊花玫瑰加點紅糖。小佟家只有她和她丈夫兩個人,孩子好像是在外地的婆婆家。他們兩個都喜歡吃紅燒油炸的東西,我每天做一個這樣的菜,下班前洗澡換衣服。小佟允許我在他們家客衛(wèi)淋浴,也給我一個放衣服的塑料收納柜,三個抽屜,可以放我自己的洗護用品和拖鞋換洗衣服等。
傍晚,我五點左右離開小佟家,路上正是堵車時間,天暖和不下雨時,我喜歡掃輛電動自行車閑逛。那天我給小佟家做了煎魚,可能是聞多了油煙,嘴里感覺油膩膩的。我看見吉安路上新開了一家專賣Salad的店,冷峻簡約的店鋪燈光很柔和。黑色鐵門上有巨大的木拉手,看著就想去拉一下,越沉越使勁兒越想進去。一個戴著白高帽的廚師一身潔白,擺弄手里的各種青菜。有兩個人坐在店鋪的深處。我在門邊靠窗坐下,從日本短門簾后出來的女服務(wù)員給我菜單,她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我專心看菜單時,她摸摸我放在桌子上的BV背包,我的BV謙遜地軟下去。
“這包真好,一看就是……”
“舊的,別人不要的,甩給我的?!?/p>
這話我也對小佟說過。她對我的背包鞋子很敏感,但我不能換包和鞋,寧可換工作。我覺得女人的背包和鞋子,有條件的話應(yīng)該是自己滿意的。即使有些貴,珍惜就可以了,歲月悠悠,物有所值。
“還有這好事!”
“我要那個配酸西紅柿干的色拉?!狈?wù)員對我豎起拇指,我得意地點頭回應(yīng)她。一個男人離開,經(jīng)過時看了我一眼。我心里對自己也很滿意,我也是廚師,對著菜單我有廚師的直覺,能感覺出來哪道菜值得今天吃。
“這個菜叫Sylvie?!狈?wù)員放下盤子時告訴我,我看見她的胸牌上寫著Vera。
“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誰知道,也許是一個叫Sylvie的女廚子發(fā)明的,也許是叫這個名字的女人愛吃這個,反正這個Salad叫Sylvie?!?/p>
“你為什么叫Vera?”
“老板讓起的,抽簽抽到的一個名字。”
“希望Vera給你帶來好運?!?/p>
我們都笑了,Vera扭頭看店鋪深處的那個顧客,我也看了一眼,他正起身拿起桌上自己的東西。
“結(jié)賬嗎?”Vera大聲問。
我聞到了橄欖油和意大利濃醋散發(fā)出的香氣,胃口大開,迫不及待地開始吃了起來。他坐到我對面,我抬頭發(fā)現(xiàn)是他時,很意外,嘴里的菜差點掉到盤子上。Vera沒有離開,也很好奇地看著我們。
“哦,這是我前夫孟陽,這是Vera,太巧了?!?/p>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和Vera成了朋友。
孟陽吃了和我一樣的Salad陪我走回家。我們偶爾說起一個話題,三兩句話就結(jié)束了;沉默之后再想起一個話題,說說。我們正在穿過第三個公園,下班的晚高峰還沒有結(jié)束,不遠處的城市喧嚷在我們的不知不覺中被適應(yīng)了。孟陽說,他們公司做培訓(xùn)去了山里,夜里太靜反而睡不著了。
“我們公司搬家,你不知道吧?”
我搖頭。
“你好像過得挺好,我看見你走進來,第一感覺是這個女人我認識,面熟。”
我笑了。
“你有男朋友了?”
我笑,我搖頭。
“你住過去的房子里?”
我點頭,孟陽要上去坐一會兒,我答應(yīng)了。坐在譚一寧的皮沙發(fā)上,孟陽和我談了一個多小時。當他認真問我對他的感情時,我認真想了之后發(fā)現(xiàn),我對孟陽的感情并不是對前夫的。我覺得他是一個讓別人舒服,也值得信任,不算有趣也不是完全無趣的人。跟他在一起,我有心安的感覺。這也是我們結(jié)婚前我對他的感覺。
“我這么說,你可能不信,我自己也覺得不像真的。離婚后,我好像失憶了,好像從沒結(jié)過婚。那天我跟著你到公園,也沒想過能不能被你發(fā)現(xiàn)。更沒想,你發(fā)現(xiàn)了,會怎么想,會不會尷尬……”
“你根本沒想能不能被我發(fā)現(xiàn),所以,誰都不可能發(fā)現(xiàn)你。”
“我看見你坐在草地上吃早飯,特羨慕你,好像你就該是這樣的,多好,我也要這樣?!?/p>
孟陽抓著我的手,我就讓他那么抓著。孟陽想了想,放開我的手。
“洛陽,我給你賬戶再轉(zhuǎn)一百六十萬?!?/p>
“為什么?我錢夠了。”
“你留給我的房子比這個房子大很多,算是補償?!?/p>
“不用了,我夠用了。再說你給我的錢夠多了。我要錢沒用,也沒什么人給。”
“洛陽,算我在你這兒做幸福投資吧?!?/p>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跟你在一起特別心安。我希望你能保持這個狀態(tài),不要為了生計改變什么。洛陽,你知道嗎?像你這樣心態(tài)的人,現(xiàn)在太少了?!?/p>
“謝謝你,我真的不要錢了?!?/p>
“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我要結(jié)婚了,跟一個同事?!?/p>
“真的,太好了。是誰啊?我認識嗎?”
“你不認識,她是后來的?!?/p>
“你有照片嗎?讓我看看?!?/p>
孟陽讓我看了一張他手機上的照片,他和一個穿淡藍色襯衫打領(lǐng)帶的短發(fā)女人并排坐在一起。照片上還能看見別的人,顯然是會議上。
“多好啊,恭喜你,孟陽!”
“你說的是真心話?”
“是啊,第一眼看你們,就覺得合適,好像你就應(yīng)該跟這樣的女人在一起。”
“你對我一點感情沒有過嗎?”
“當然有過!”
“現(xiàn)在完全沒有了?”
“你覺得我應(yīng)該嫉妒她?你別犯傻了。我還是很喜歡你,你就像我哥哥?!?/p>
孟陽走了,在門口他擁抱了我。他把我抱得很緊,他越用力,我對他的親情,像對哥哥那樣的親情越往心里扎。
夏天持續(xù)的炎熱,減弱了城市的活力。每天中午經(jīng)過公園,公園似乎正在被廢棄,看不見人影。我能感覺到炎熱進到我身體的所有縫隙,在我更加熾熱的血肉和骨髓里升溫再升溫,再變成汗水鉆出我的體外,帶走我的體熱,循環(huán)往復(fù),日濡月染,親密無間。日子也一如既往過得平和安寧,孟陽結(jié)婚前給我打電話,希望我不生氣,因為他不能邀請我參加婚禮。
“我不生氣,祝福你。我把你匯給我的錢還給你,作為婚禮的賀禮,你看行不?”
孟陽口氣異常堅決地說不行,我還從沒見過他這樣,只好答應(yīng)了。關(guān)于這件事,我思前想后,除了他說是給我的補償,算他投資幸福,我也想不到還能有什么目的。反正這筆錢我也用不到,就先存銀行了。晚上我接到譚一寧的微信電話,他請我原諒。夏天是男人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的季節(jié)?
“我忘了關(guān)攝像頭。”
“你讓我?guī)湍汴P(guān)上嗎?”
“我在手機上已經(jīng)刪除了應(yīng)用,關(guān)不關(guān)都行。但是,我得向你道歉?!?/p>
“為什么向我道歉?”
“先不說我忘記的事情,我還是看了最初幾天的影像,所以,我得跟你說一下。”
“能看見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
“能,但不……”
“哈哈哈,太傻了,以后我穿浴袍就是了?!?/p>
“洛陽,你要不要我把圖像給你發(fā)過去?”
“你怎么知道我叫洛陽?”
“我……我……”
“你聽見我前夫叫我洛陽了?”
“是?!?/p>
“怪不得,一般外面人不叫我洛陽。這么說起來,我還得向你道歉呢,我沒經(jīng)你同意就把男的帶回家了。”
“現(xiàn)在你是房子的主人,你想帶誰回家都沒問題,不帶進我臥室就行?!?/p>
“放心吧,小小譚先生,就是我喝醉了,走錯門,也進不了你的臥室,我把它鎖上了。你就放心吧,我也不喜歡別人進我的臥室。”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自己,像看電影里的一個陌生人。
她對著攝像頭,當然她不知道攝像頭在那里,像在傾聽老天的啟示。其實她在聽卡拉斯的歌唱。她的扁臉像一掌紅燭花,沒有燭芯而已。大眼睛大嘴,謝天謝地沒有大下巴,還算說得過去。她的屁股像兩掌紅燭,比面龐好看,因為高翹。她站在玄關(guān)試穿衣服扭頭看自己的臀部時,也讓我想到了古巴女排,那些黑黝黝的姑娘們,個個都是翹臀。
她坐在孟陽對面,真的看不出他們結(jié)過婚,太像友情真摯的朋友了。我有點兒替孟陽難過,他現(xiàn)在的妻子要么是他的女皇,要么是他的娘們兒,肯定不會再是他的朋友。否則,可憐的孟陽就是讓相同的女人耽誤了兩次。兩次有點兒多;人命一世也就一次。
她躺在譚一寧地板上的夕陽里,像一條心滿意足的老狗。她好像隨身攜帶著她的幸福,即使死亡下一秒來臨,也只是為她的幸福畫上個句號。她真的像一個注滿了陽光的人,陽光融化了欲望;欲望像油脂一樣,透過她的皮膚發(fā)散出去……沖個澡,她又嶄新了。
秋天來的時候,我還毫無準備。我圍著新買來的長絲巾到小佟家的那天,她還沒去上班。她夸了我的絲巾,說它太適合秋天了。然后她就不停地打電話,我進到廚房關(guān)上門準備食材。那天下午,我好像被這條蔚藍色的長絲巾拉進了秋天。小佟拉開門時,我正用攪拌機攪蝦,想先煨好讓它入味,晚上做蝦丸。
“馬姐!”
小佟喊我的聲音很大,嚇了我一跳。她之前的喊聲我沒聽見。她問我,我是怎么做的,怎么才能讓自己總是情緒穩(wěn)定。
我笑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的問題。好在她也沒期待我的回答。她交給我一個封好的快遞袋子,讓我打車送到她丈夫辦公室。我想,一定是重要而且著急的事情,才會讓我送過去。我沒換衣服,拿起包就要出門,小佟攔住我。
“馬姐,不急,主要是怕丟。你慢慢來,洗澡換衣服化妝,都來得及,然后你就不用回來了。廚房的事我接著弄,你不用管了。我今天不上班,做點兒家務(wù)放松放松神經(jīng)。”
我只看過小佟丈夫的照片,估計他和小佟年紀相仿,三十七八歲的樣子??吹剿救耍易钕茸⒁獾降氖撬盒巧y光的寸頭,他也許有一點少白發(fā),但不多,他看起來并沒因此顯老。他有種比同齡人更加成熟的安穩(wěn)。他讓我坐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自己回到辦公桌看我?guī)サ臇|西。他沒跟我寒暄,也沒假裝要給我倒水。我盯著他看的時候,他也沒抬頭看我。他專心于自己的事情,我并沒覺得自己因此很被忽視。他突然坐到我旁邊,也沒讓我慌亂。
“小佟說,可能你得讓我送什么東西,所以……”
“你好,馬姐,我們還是第一次見?!?/p>
“你好,你……”
“我叫王可?!?/p>
我點點頭,等著王可的吩咐。
“你多大了,馬姐?”
“我四十三,屬馬?!?/p>
“我三十九,屬狗?!?/p>
“哈哈,我們都挺能跑的。”
王可沒笑也沒說話。他接下來說的話跟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十分吻合。
“我工作上遇到一點兒麻煩,佟嬌挺擔(dān)心?!?/p>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等著他的下文。
“本來還得麻煩你去另外一個地方,但我看了那些東西以后,就不用去了。但是,如果佟嬌給你打電話,你就說去了,正在路上?!?/p>
“很抱歉,我不能替你撒謊?!?/p>
我剛說完,佟嬌的電話打過來了。王可示意我等等再接。
“你說得對,我再考慮一下。你告訴她,你在等我的消息?!?/p>
王可說完離開了辦公室。我接完佟嬌的電話,王可回來,收拾自己的東西,讓我跟他走。在他車里,他告訴我,到地方以后,讓我去房間把一個公文包交給一個人。
一路上,我和王可都沒有說話。他為了聽路況開了收音機,播音員的聲音和外面一幅幅流逝的街景,讓我覺得,自己和王可被封閉在一個不存在的空間里。我們說什么怎么說,對方都能聽懂聽明白,所以我們根本不用交談。在那里沒有誤解,好像風(fēng)和雨都能相愛。我看不見王可的全部,我渴望看,但不敢看。他散發(fā)的味道阻擋我扭頭看他,但又勾引我渴望他。他的眼睛是小的,鼻子是陡直的,嘴唇是不薄不厚的,他的手是好看的,不粗壯但是十分有力,仿佛可以隨便抓住世界上的任何機會和任何女人。他把車停在賓館的地下停車場,陪我坐電梯到大堂,他站在我身邊,比我高半頭,他的脖子讓我咽口水,再看就會窒息。
黑皮公文包在我手里,王可對我點頭。我走向電梯,感覺自己在演電影,扮演一個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的女特務(wù)。我按王可說的,按了那個房間的門鈴。沒有應(yīng)答。我再按,還是沒有應(yīng)答。王可從走廊走過來時,我想他是等著急了,但他掏出房卡,打開了房門。
房間的窗簾已經(jīng)拉上,床頭燈開著。我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到行李架上,王可坐在床邊。
“姐,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一切都太突然了。你要是跟我的感覺不同,離開就是了,就當我多想了,請你原諒我?!?/p>
“我要是走了,你能原諒我嗎?”
我問他。
“談不上我原諒……”
“那我能原諒自己嗎?”
“為什么總說原諒?”
“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們誰也逃不開?!?/p>
“你是狐仙兒?”
我點頭,王可站起來擁抱了我。他的氣味包圍了我,那一定是我夢過的氣味,不然還能在哪里聞過呢?這是我非常熟悉的氣味,但我從沒在任何人身上聞過。他親吻我,我腦海里被扔進了一個炸彈,轟響過后,一片空白。我好像回到了出生時的原點,我好像正在為自己接生。我輕輕推開王可,我告訴他,我認識他,很久以前就認識他。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我認識你,我看見你推門進來,就知道我認識你。你等著我的時候,我裝著看文件,我怕你看見我心里的想法。那些狗屁文件,都是不值得一看的。你怎么才來找我?”
我脫下自己的衣服,他也脫下自己的衣服。
“我不好看,你別多看。”
“我也不好看,你可以多看。你可以一直看著?!?/p>
我們一起淋浴,一直看著彼此。我們躺在床上,一直看著彼此。我們都不敢接吻,怕那熟悉的感覺窒息了我們的呼吸。王可把燈都關(guān)了,我們在黑暗中呼吸彼此的味道,呼吸,呼吸……呼吸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但我們一動不動;呼吸的聲音一點點弱了,但我們還活著,仿佛我們的生命被吹到很遠的地方,從那里再次走近我們……
我們都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們在更黑暗的暗中,王可的眼白告訴我們該做什么。我們做了很久很久以前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開始做的事情;我們做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很久以后仍要做的事情。他輕聲說著天,我輕聲說著天啊。他屏著呼吸看著我,眼睛就要掉到我的臉上了。我明白他為什么這樣看我,假如我在上面也會這樣看他,我們只是剛剛認出了彼此是誰。
他是我的。
我是他的。
無論我們多么晚相識相見,這都是無法更改的命運。
回到家里,我才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小佟十幾個未接電話。同時我也發(fā)現(xiàn),王可和我沒留彼此的電話。我仔細查看了小佟打電話的時間,大概是一小時前,她停止了給我打電話。我想,那應(yīng)該是她看到自己丈夫回家了。我不能給小佟回電,我得等待。
五天后,我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孟陽妻子打來的。她約我見面,我按她說的地點和時間到達那家零度咖啡館時,她還沒來。當她悄然無聲地坐到我對面,服務(wù)員正在把她點的紅糖拿鐵輕輕放到她的小桌上。我的頭還倚靠在窗戶上,暖陽和我一起面對她的斜視,我還沒從剛才短促的夢境中清醒過來。
“睡著了?”
她輕柔地問。她的輕柔和她冷峻的外表合成了她的魅力。
我點頭。
“你好,我們還沒見過,我叫顧莎莎,孟陽告訴過你?”
我搖頭。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和小佟在一個咖啡館見面,我等了很久,但來的人不是小佟?!?/p>
“小佟是誰?”顧莎莎友好地問我,像是她真的很想知道,關(guān)于小佟的一切。
“是我的雇主。我在她家里工作?!?/p>
“做保姆?”
我點頭。顧莎莎低頭沉思了一會兒。
“洛陽,你為什么要做保姆?”
不知為什么,每當有人管我叫洛陽時,我就感覺要發(fā)生什么事情,感覺這個人正因這聲稱呼,走入我的生活。我的全名叫馬洛陽。
“工作簡單,只工作半天,可以有自己的時間。干活還可以鍛煉身體?!?/p>
“你能聽聽我的理解嗎?”
我笑了。我當然能聽聽她的理解,我不是那種不能聽別人意見的人。
“你是故意這么干的!”顧莎莎漸漸露出本色。
“你要是這樣理解,我也沒有辦法啊。”
“你想讓孟陽時刻感到內(nèi)疚,你想通過自己受苦,折磨孟陽。只要他一想起你,就覺得自己是罪人。你想變成我們新生活中的一片陰影。”
我笑了,對一件事可以有這么多種理解,真是挺有趣的。更有意思的是一件指向明確的事,也可以產(chǎn)生完全相反的理解,比如我的笑,就是笑,我覺得她說得有意思;但被顧莎莎理解成對她的挑釁了。
“洛陽,既然你這樣,我們就挑明吧。孟陽給你轉(zhuǎn)的一百六十萬,你得給我們轉(zhuǎn)回來。”
“為什么?”
“因為在他給你轉(zhuǎn)錢的時候,我們雖然還沒舉行婚禮,但我們已經(jīng)登記了。我們沒有婚前財產(chǎn)協(xié)議,所以這筆錢是我們共同資產(chǎn)。他無權(quán)私自轉(zhuǎn)給你。”
服務(wù)員收走了我的空杯子,我最后望見的是凝結(jié)在杯壁上的奶沫子。我想起了孟陽握著我的手,說要投資幸福時的眼神。
“您還需要點什么嗎?”服務(wù)員問我。
我搖頭。
“我不會把這筆錢給你轉(zhuǎn)回去?!?/p>
我告訴顧莎莎我的決定,在我站起來離開之前,她說:
“那好吧,看來我有義務(wù)讓大家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笑了。難道大家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嗎?!
“首先是你的雇主佟嬌?!?/p>
“你認識佟嬌?”
“我認識的人,夠你認識到下輩子了。”
“哦,是這樣啊。嗯,我還沒想好,下輩子來不來這個世界。再說吧?!?h3> 7
城里新開了一家大型商場,里面的一切都符合雅致的標準。我是偶然進去的,原來只想從一個門進去,從另一個門出去,抄個近路。但里面的氛圍留住了我。雅致的環(huán)境容易讓人沉浸在對物的遐思中。商場里若有若無的音樂,搖籃曲般搖晃著漫步中的女人;飄蕩的音樂里,她們仿佛正夢見占有那些奢侈的片刻??粗@一切,我的腳步也變得輕盈,開始細看櫥窗里的精美。累了,我吃了一個美國品牌的三明治,喝了一杯紅酒。之后我上到商場的頂樓,那里是一個更加雅致的畫廊——高地畫廊。也許,它的前身在青藏高原,所以有權(quán)叫這樣的名字。
我在那幅畫前坐了很久,畫廊里除了我和那個在電腦前工作的女人,沒有他人,其間也沒人進來過。那幅畫的尺寸是一米乘一米二,一個女人的半身像。她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完全迎上了我的注視。她在看著我,關(guān)鍵是她看我的目光在變化。她先是好奇友好地看著我,然后是輕輕詢問,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事了,之后她又淡然地戲弄我,原來你在騙我,你并沒有什么事,你只是忽然沒事做,來這里消遣……我繼續(xù)看著她,她好像妥協(xié)了,目光里于是有了幾分憐愛。我分不清這憐愛是我給她的,還是她給我的。我和她的目光對視過長,開始混亂,分不清什么是哪里來的。但是,我們似乎并不在意,關(guān)切或者憐愛從哪里來,又向哪里去。她用目光送給我的理解,讓我感到安慰。這安慰似乎足以保護我,度過余生所有的苦難。
我決定買下這幅畫。
“三萬三。”門口的女人告訴我。
我付款之后,向她詢問作者。她把一個畫冊遞給我,作者是劉舒,也是Vera。我被這巧合驚住了,她以為我后悔了。我提出要見見作者,她給Vera打電話。
Vera幫我把畫搬回家。她覺得掛在沙發(fā)上面非常合適。我給譚一寧打電話詢問是否可以,他讓我開視頻給他看看畫。他看了畫,我也向他介紹了Vera。他允許我在那里掛畫,同時也要去了Vera的微信。他說,他有朋友在意大利做畫廊。Vera很高興,幫我掛上畫以后,我們簡單做了一些吃的,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Vera吃過很多苦。抵抗這些苦難的同時,她還有力量朝另外的方向進攻,簡直就是一個堅強的戰(zhàn)士。她的全部積蓄連同房產(chǎn)被丈夫的賭債吞掉之后,她的丈夫也被另一個有錢女人收編了。這個女人與她丈夫早就曖昧,但她等到Vera和她丈夫傾家蕩產(chǎn)還完賭債之后才接收情人,對此Vera除了佩服還是佩服。她叫了兩個朋友當著自己的面,把丈夫揍了一頓。她丈夫說,他和Vera清零了,他再也不欠Vera的情了。
“洛陽,聽他這么說,我笑壞了。他拿我當傻子我知道。我告訴他,他應(yīng)該感謝法律,要是殺人不用償命,他就不用起來了?!?/p>
Vera那天晚上和我聊了很多。我們喝了很多酒,最后她也沒回住處,在我那里住了一宿。離婚后,Vera搬到畫室,做兼職的同時,畫畫。
“我感覺像是做了一個腫瘤手術(shù),切了一個惡性腫瘤,然后渾身清爽。再苦再累我都沒啥感覺,心情好;累了,好好睡一覺,滿血復(fù)活。”
“你后來又見過你前夫嗎?”
“哈哈哈,見過一次。他來店里找我,正好下午沒什么人,我們在店里聊了一會兒?!盫era一邊說一邊笑,“他想跟我復(fù)婚,我問他為什么,他說,那個女人太沒教養(yǎng)了……洛陽,我可能真不是什么好人,太沒同情心了。我當時就笑了,越笑越想笑,笑得我肚子直疼?!?/p>
“笑歸笑,你答應(yīng)他沒?”
“我倒是想跟他女朋友結(jié)婚。那個女的就是替天行道,替我報復(fù)啊。她應(yīng)該成立一個渣男管教所?!?/p>
看著Vera,她讓我感到好奇。我從未認識像Vera這樣的女人。她像一個倉庫,里面放滿了令人驚喜的東西。
“她也是拿你錢替你平事兒?!?/p>
“你什么意思?”
“她那么有錢,還跟你丈夫好了那么長時間,應(yīng)該她出錢平賭債??慑X是你出的,人她領(lǐng)走了,等于她拿你錢了?!?/p>
“哈哈哈哈……”
Vera笑得空氣顫抖,她的笑聲像巨大的鋼球從遠處滾過來,碾死我們之前,又滾遠,再滾來……也許,對Vera來說,我也是一個倉庫,里面堆滿了令人發(fā)笑的東西??傊?,我從來沒這么愉快過。Vera變成了我的朋友。
前夫,是怎樣的一支隊伍呢?
Vera說,他們行走在河對岸,前妻們可以隔岸觀火。
顧莎莎說,他們中有很多逃兵,想跑回前妻那里。
小佟說,不要把自己的丈夫送進那支隊伍;送去了就永遠不讓他們回來。
我說,那里有我的人,我不想讓他去前線。
一個陰天有霧霾的黃昏,孟陽找到我,氣急敗壞地說我:
“你也太傻了,她說啥你都信啊!”
“她說你給我轉(zhuǎn)錢了,錢數(shù)都是對的?!?/p>
“她想詐你,想證實這件事!”
“現(xiàn)在證實了,不挺好嗎!省得你們因為這個鬧矛盾了?!?/p>
“洛陽,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到底怎么了?”
“我本來就想把這錢還給你,現(xiàn)在看是你們了。但顧莎莎跟我見面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挺厲害的。要不這樣,我把這錢的一半兒給她,一半兒給你,你自己留起來,別讓她知道。”
“你想給我留個后路?”
我還沒這么想。
“你還沒明白,我說要在你這兒做幸福投資的意思?”
我搖頭。幸福能投資嗎?
“你好像腦袋里都是糨糊了,我也不跟你多說了。你不要動這筆錢,就算你替我保管,好不?以后顧莎莎找你,你不要去見她?!?/p>
“你為什么要跟她結(jié)婚?”
“你想聽實話嗎?”
我點頭。
“我曾經(jīng)挺喜歡她,甚至超出了喜歡。后來,后來,唉,逐漸吧,我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但什么都晚了。”
“她有你的把柄了?”
孟陽看著我,眼里閃著愉快的光芒。他說:“原來你不傻,挺好。你好好的,對我來說很重要。”他又那樣拉起我的手,緊緊握住,表情和投資幸福那天晚上一樣。我忍不住看了一眼攝像頭,孟陽也懷疑地隨我看了一眼。
“你裝了攝像頭?”
“不是我裝的,是原來就有的?!?/p>
“它一直開著?”
“好像是。譚一寧說他把手機上的軟件刪了?!?/p>
“是譚一寧安的?”
我點頭。
有些雨天里,我會有些奇怪的感覺。比如我能感覺到推著我向前的那股力量,但我不知道最后我將停在哪里,或者說,摔在哪里。在那樣的狀態(tài)里,我對每一件涌進腦海的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以及眼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都失去了判斷。它們對我構(gòu)成了雙重的誘惑:我被正在發(fā)生的吸引,同時也被腦海里即將發(fā)生的誘惑。就像我在路上與某個注視我的小孩兒對視時,我會想到,家門口的那個老太太會攔住我,跟我聊兩句家常和當日的見聞。
小佟沒有給我打電話,沒有叫我去上班,也沒有讓我不去。等待的時間里,我經(jīng)常有上面說的這種心情,從一件事跳躍到另一件事上。王可給我打電話讓我去他們家,我什么都沒想就去了。當我看見只有王可一個人在家,才開始想,但已經(jīng)晚了。他狠命地親吻我,我被激情繳械,忘記了鼻子也可以呼吸,差點憋死。我推開王可,他拉我去臥室時,我拒絕了:
“這是我工作的地方,我不能?!?/p>
“你什么?”
我明白王可的笑點,但我還是不能在我工作的地方跟他上床。
“我們可以去我家。”
王可跟我來到我家,他環(huán)顧四周,沒想到我住的地方會有如此格調(diào)。
“還有攝像頭呢。”
我是想跟他開玩笑,他看了一眼攝像頭,立刻離開了我家。我追到外面,追到他的車上。
“攝像頭沒開,我跟你開玩笑。”
王可那樣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不懂規(guī)則的游戲者,一個不懂城市的村姑,憨傻可愛。他又把我?guī)У搅宋覀內(nèi)ミ^的那個賓館房間,房間好像從未打掃過,一切都還和上次一樣。床上的被子像傷口上的敷料,被掀開,床單被滾過的褶皺可以畫下來。
“你先去洗澡?”
我點頭。我很快就洗完了,我不想讓他等太久。王可洗完澡,用手扣著我的半邊臉,好像正在給我洗腦,正在指引我的思緒隨他起舞。
“你離婚了?”
我點頭。
“你想跟我結(jié)婚嗎?”
我搖頭。
“為什么?”
“我不能老結(jié)婚,剛離婚又結(jié)婚,太累了。”
“你不愛我了?”
王可的這個問句在我快被洗干凈的大腦里,澆了一個汁兒:我沒說過愛他,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想說,我想把我在心里感到的愛告訴他,但這件事我還沒干呢!他怎么用上了“了”呢。
“你帶到這兒的所有女人,都愛你,是嗎?”
“你瘋了!除了你,我從沒帶任何女人來過這兒!包括佟嬌!除了佟嬌我也沒有過任何女人,你能明白嗎?你這個傻瓜!我不是那樣的男人,雖然我長了一張那樣的臉,有那樣的可能性。我知道很多女人喜歡我,但我不喜歡她們,你懂嗎?”
“你為什么不喜歡她們?”
他使勁兒吻我,抓疼了我的胳膊。他好像要通過“發(fā)狠”把我的愚蠢從我的腦子里、從我的骨髓里擠出去。我又聞到了他的氣味,我又感到了他的嘴唇,他又在我心里變成唯一的男人。熟悉和熟悉相親相擁,我們重新變成一個人時,房門被打開了——佟嬌站在床前。
王可像翻身的咸魚,赤身露體仰翻過來。佟嬌微笑地看著,我感覺佟嬌笑吟吟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小弟弟上。她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你好,小佟,我一直等你電話呢?!?/p>
我說完,佟嬌開始大笑,笑得彎下腰,笑得跪到地上翻滾。王可趁機穿上衣服,離開了。我也下床開始穿衣服,小佟還在地上笑。我穿好衣服往門口走的時候,小佟拉住我的裙子,扯壞了裙子的拉鏈,我倒在她身邊。她索性躺在地毯上。
“你上班時隱瞞了病史?!?/p>
“小佟,我給你健康上崗證了。”
“對,你沒有肝炎什么的,但你有精神病?!?/p>
在那一刻里,我第一次對這個世界有了一個哲學(xué)疑問:誰有精神?。?!
無比遙遠的那一天,對我來說,一直還是眼前的一天。它可以隨時隨地變成我任何天中的一天,像一根尖利的竹子,插入我的白天和我的夢境。
她站立的地方一片黑暗。路燈臟兮兮的光亮跟著我,我和臟兮兮的光亮一起離開了她。我順著那條大街的墻根兒往前走,那時候還有很多墻,墻根兒是孩子們信任的安全地。我右拐進了遇見的第一條橫街,風(fēng)小了。我因為激動出了很多汗,汗冷了,我更冷了。又遇到一條橫街時,我再次右拐進去,那條小街的路燈壞了,但街道兩邊的人家好像都在做飯,整個胡同都是飯菜的味道。我已經(jīng)吃飽了,飯菜的味道并不吸引我。我小跑起來,我想快點兒跑進明亮一點的地方。我想快點跑丟,因為我總是夢見我走丟了,被一戶人家發(fā)現(xiàn)了,他們都是好心人,整天都是笑呵呵的,他們家還有一個小姑娘跟我一樣大,我們變得比親姐妹還親,他們收留了我。
我右拐右拐,跟一個人撞在一起。她蹲下一邊哭一邊問我,為什么我不喜歡她家,為什么我總想逃跑。
“你愿意讓我把你送回去?”
她哭著問我,她也是好人,但我就是不喜歡她家。
我點頭。那以后我一直待在孤兒院,從沒逃跑過。我沒有父母,孤兒院就是我應(yīng)該待的地方。我能感覺到,我正在變成孤兒院的桌椅。桌椅碰到我,就能讓我感到舒服。后來開始上學(xué),我在桌椅上看書學(xué)習(xí),桌椅陪伴我。它們有時候安慰我,我感到了,就摸摸它們。它們有時候碰碰我的膝蓋,回答我。
“你要是不說,我絕對想不到,你是孤兒?!?/p>
Vera的畫室有些冷,秋天里的冬意提前占據(jù)了這里。
“孤兒還能看出來嗎?孤兒應(yīng)該是什么樣啊?”
“應(yīng)該能感覺出來,你冷吧?”
Vera說著從她盤腿坐的轉(zhuǎn)椅起身,打開煤氣取暖爐。她站在那兒看著我,隨手又關(guān)了取暖爐,收拾畫具,最后才問我:
“我能畫畫你嗎?”
我點頭。我在電影里看過被畫的模特,我一直想體驗一下,保持那樣的姿勢到底有多累。Vera讓我躺在譚一寧的沙發(fā)上,她把一條灰色的毛毯半遮半蓋,從后背搭到我的髖骨前。我側(cè)身躺著,頭枕在右手掌上,左腿向前弓起。Vera讓我枕在靠墊上,她說,即使我睡著了,也沒事。她在我對面支好畫架,從譚一寧的Naim音箱傳出的音樂,和緩輕柔,旋律像一個人在不停地點頭。我很快就睡著了。
我夢見了很多彼此不相干的事情,醒了之后都忘了。我圍著毛毯坐起來,看著還在畫布上下左右忙著的Vera,忽然想起了最后的夢境。我告訴Vera,我夢見和王可上床,被發(fā)現(xiàn)了,但是發(fā)現(xiàn)我和王可的不是小佟,是Vera。然后我又把真實發(fā)生的對Vera講了一遍。她一直沒說話,在畫著。
“畫完了?”
“還沒。”
Vera說話時也不看我。
“我睡了多長時間?”
“三個小時四十七分鐘吧,大概?!?/p>
Vera看完表告訴我。
“怪不得,我做了很多夢。”
“我知道?!?/p>
“你怎么知道?”
“我也在你夢里。”
“哈哈哈,夢終于可以兩個人一起做了?!?/p>
我圍著毯子,走到Vera的畫架前,問她我能看嗎,她搖頭。
“我再躺回去?擺剛才的姿勢?”
“你要是不太累的話,我們就再畫一會兒。我剛才點外賣了。”
“你不累嗎?”
Vera搖頭。
我們吃完Vera店里的三明治外賣,Vera繼續(xù)畫,我想到了錢。要是能把房子從譚一寧手里要回來,Vera就可以住在那間鎖起來的臥室里。那個屋子里有個小陽臺,可以放很多畫框。我們是沒有男人的女人,可以安安靜靜地待在一起做事情。我盤算用賬戶里的錢買一個裝修好的房子,等到譚一寧的租約滿了,再賣掉。我每天去上班,Vera可以畫畫,偶爾去上班。我們都在家的時候,可以一起喝酒說說各自的往事。
“你像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p>
Vera這么說的時候,我很吃驚,Vera是狐精嗎?她能看穿我。
“現(xiàn)在能讓我看看畫面嗎?”
Vera點頭,我走過去。
Vera又畫了一個半身女人像,側(cè)身坐著。一個肩高,這個肩膀下的裸胸露出半個乳房。女人的長脖子像是正在融化的奶油,隱隱中有著看不見的垂勢。她幾乎透明的臉頰,有著與脖頸同樣的質(zhì)感和走勢,顴骨上的淡粉色,在微微合閉的雙眼下,格外柔媚。傾斜的鼻子似乎接上了嘴角的下彎……是什么在驅(qū)趕著什么!這個仿佛被睡意籠罩的女人,不是我,至少我在凝視她的時候,沒有認出來是我。她的頭頂像是被注入了一股無形的強力,把她變成了一個白癡,不,是類似白癡,不是,是類似女人的標本。一個生命力被吸走的女人,在肉體坍塌之前,最后的形狀。
我磕磕巴巴地說出我的感受后,Vera不畫了。她說她要回家了,我不知道我說錯了什么。她讓我送她出門,幫她拿東西。
“畫完了?”
“沒有,我回家自己畫?!?/p>
“你畫的是我嗎?”
“當然了。你以為我瘋了,我照著你畫別人?!”
我不知道Vera為什么生氣,就像我也不知道小佟為什么大笑。我從街邊的小賣店買了幾包衛(wèi)生巾,掏手機付款時,發(fā)現(xiàn)好幾個未接電話。
我先給孟陽回電話。他沒接。
我再給我工作的中介公司回電話,吳姨告訴我,佟嬌去公司跟他們說明了情況。他們不再雇用我,我的押金他們扣除一半,剩下的我可以任何時候取回。我問她佟嬌說明了什么情況。吳姨說,你跟人家丈夫的事,還用別人告訴你嗎?!她說得有道理,是不用別人告訴我。吳姨也沒提我這個月的工資,估計是沒有了。
夜幕下我的生活忽然變得清澈透明,想到這里我對經(jīng)過的行人發(fā)笑。他們看見我笑,也猜不到我為什么笑。就像我不明白佟嬌為什么笑,Vera為什么生氣。
我在家里待了三天,譚一寧家的舒適似乎不再友好地簇擁我,而是審視我。我和他家的一切總是面對面,談不上是對視,但也談不上融洽。他屋子的那些高級擺設(shè),包括窗前的夕陽都有了皺眉頭的表情,催促我,甚至嫌棄我。
Vera也幾天沒有消息,傍晚我去她的Salad店,她正好在班上。她看見我似乎很高興,把我安排在第一次的座位上。
“這次換個口味嘗嘗?”
“你沒生我氣吧?你沒有消息,我擔(dān)心你因為我亂說你的畫生氣?!?/p>
Vera認真看著我,我有點害怕她那么嚴肅。這時窗外傳來“嘭”的一聲,我扭頭看,是一個行人被一個電動車撞倒了。我回頭再看Vera,她問我:
“你是出去看熱鬧,還是聽我說?”
我再次扭頭看看外面,已經(jīng)圍上幾個人了。我笑了,圍觀者出現(xiàn)得太快了,好像他們早已埋伏在那里,隨時進入現(xiàn)場圍觀。我再看Vera,心里不再擔(dān)心她生氣了,因為她真的生氣了。
“你好像狀態(tài)不太對吧?”
“你指什么狀態(tài)?工作狀態(tài)嗎?”
“我沒說你工作,我是說,你好像……我真的不能想象你以前什么樣!即使人家跟我說了,我也很難相信?!?/p>
“誰跟你說什么了?”
“啊,沒什么。我去給你拿吃的?!?/p>
Vera給我?guī)硪槐凵乃?,她說是店長調(diào)的檸番紅,就是檸檬和番石榴和蘇打水,當然還有別的Vera也不知道的成分。店里的人不多,有一對情侶坐在上次孟陽的位置上談笑。
“你上次說我的畫讓我很震驚。我還從沒見過像你這么理解畫的人。你說得非常好?!?/p>
“那太好了。我很怕你生氣。我明天去應(yīng)聘,等開始工作以后,看看上下班規(guī)律,你要是還需要畫我,就告訴我?!?/p>
“你去哪兒應(yīng)聘?”
“我前夫他們公司,人力資源部。我可以不做全職,應(yīng)該沒問題,我從前在那兒干過,適應(yīng)起來也快?!?/p>
Vera當時看我的眼神兒,過了一段時間以后,我才明白。
我去前夫公司應(yīng)聘,其實是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我需要的是通過工作帶來的生活節(jié)奏,賺錢多少是其次;我熟悉那里,那里有很多只有我能夠發(fā)現(xiàn)的工作;這些工作對孟陽公司的未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為了避開孟陽,我直接找到顧莎莎。顧莎莎聽我說完,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并和我一樣看到了這個提議的重要性。她讓我在她的玻璃辦公室里等著,她去叫現(xiàn)任的人力資源部部長。我瞭望了一下公司現(xiàn)在的樣子,它變成了玻璃公司。所有的空間都被奶白玻璃隔成了小塊兒,透光不透明。坐在小塊兒里的人,像被注射了致命的病毒,沒有一個是歡快的,仿佛都處在發(fā)病前的無力狀態(tài)下。
顧莎莎除外,她像一個被壓著的彈簧,隨時可能躥上屋頂。她把一個年輕女人領(lǐng)進辦公室之后,就對她說,我是她的前任。
“你跟小尹說一下你的想法?!?/p>
人力資源部現(xiàn)任部長小尹微笑坐下,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判斷,她知道我是孟陽的前妻。她臉上的微笑不屬于面試官,屬于應(yīng)試者。
“人力資源需要對人員的檔案進行總結(jié),對流動人員做出對比和評估,對現(xiàn)在供職的人也做出預(yù)判性的評估,列出他們的長處與局限,把每個人放到最適合的崗位上?!?/p>
“你是說,讓領(lǐng)導(dǎo)更加深入了解人力在公司發(fā)展中的潛在可能性和問題?”
我點頭。
“你想做全職?”
我搖頭。
“我想做半職,或者一周三次,或者量化工作,有些工作我可以在網(wǎng)上做?!?/p>
“對工資有要求嗎?”
我搖頭。小尹離開后,顧莎莎再次跟我確認工資要求。
“跟我做家政差不多就行?!?/p>
“對,我忘了,你不缺錢?!?/p>
“那筆錢……”
顧莎莎擺手制止我繼續(xù)說這個話題。她把我送出公司的大門,讓我等公司的回話。她還補充說,我的想法很有價值。
回家路上,我給Vera打電話,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她說她正忙著,回家再給我回電話。我再次感到Vera的疏遠,怕冷的人已經(jīng)穿羽絨服了。環(huán)衛(wèi)工人把落葉裝進黑色的大塑料袋里,我問他們干什么用。他們說不知道。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離澤莊酒行不遠,順路拐了過去。過去孟陽常在他家買朗姆酒,他喜歡朗姆酒,像孩子喜歡巧克力一樣。無論他高興還是心煩,只要喝一杯朗姆酒,就變得很乖。
“越喝酒越安靜的人,肯定都很乖吧?”我問酒行的富哥。
“你可千萬別這么想,昨天我還看了一篇文章說,很多殺手,還有那些搶劫案的主犯,幾乎都是安靜的人?!?/p>
富哥沒問我老公如何,說明他已經(jīng)知道孟陽和我的現(xiàn)狀。
“洛陽,我給你推薦一款好酒,估計你能上癮。就是有點兒小貴,但你肯定沒問題?!?/p>
我拎著一瓶老爺世紀珍藏朗姆酒,走在秋意盎然的大街上,心情沉醉。我問富哥這酒的年頭,他不知道,但勸我往很久以前想。他還說這酒我會喜歡,醇厚但不張揚——他的意思是度數(shù)不高。他不建議我收藏,雖然好多人花一千八買去就是為了收起來。我邊走邊想,明天上班應(yīng)該穿什么衣服。秋風(fēng)一吹渾身發(fā)冷,心情又縮回到手里的酒上。用半個多月的工資買一個沉醉的夜晚,值得吧。
喝酒,獨飲才是佳境。沒有音樂,才能把酒喝進心境,像甘泉灑向干涸。很久很久以前的朗姆酒,從時間的遙遠到瓶子到杯子到嘴里最后到心田,路漫漫兮卻很快把我喝回到我的零點。每個人都有那個點嗎?在那個點上,你從無到有,從前生來到今世。在那個點上,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這ABUEO像美妙的果汁,我慢慢喝,身體慢慢熱。我一時興起,找出比基尼泳衣?lián)Q上,繼續(xù)喝。我接到顧莎莎的電話時,酒已經(jīng)喝了一多半。我已經(jīng)從我的零點喝到了我的青春消逝。
“洛陽,你明天先不用來上班,小尹臨時要出差,等她回來,我給你打電話,因為她不在,你來也沒用,好吧,等她回來?!?/p>
“好。太好了。孟陽在嗎?我一直沒打通他的電話……我……”
電話掛斷了。我躺在沙發(fā)上,酣醉降臨,我被擁抱。明天舉著自己的牌子,引我跟著她,走向那里。
洛陽,見字如面!
聽說,下周你就要出院了。我一直在做準備,孟陽和我一起替你找到另外一個房子,和原來房子在同一個小區(qū)。譚一寧因為工作變化,要提前一個月回國。
新房和原來的房子一樣大,兩年前裝修的。房主因為去外地工作,所以是帶家具出租的,家具都是實木的,也不難看。我想,作為過渡,挺合適的。房子孟陽已經(jīng)租下來了,你回來可以兩邊住,先熟悉起來。
這些瑣事忙完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去接你,也許暫時不能見你。上次去醫(yī)院看你到現(xiàn)在也有一個多月了,這期間我挺煎熬的,看看能不能通過給你寫信,整理一下我心里的亂麻。
我總是夢見你看著那個院長的眼神和表情,你像一個無辜無助的孩子,又對他說的話感到好奇。他婉轉(zhuǎn)地說你有自我認知障礙時,你微笑著甚至溫柔地看他,仿佛你同意他的看法還想知道更多;與此同時,你的目光里還有偶爾迸發(fā)的驚悚,好像他的話是砍向你的刀,將要落下;但你微微晃一下頭,微笑便又回到你的臉上。洛陽,不管之前怎樣,我是在這一刻里真正相信,你精神不太正常。因為我還從沒在任何一個人的眼睛里,同時看到如此分裂的情緒表達。
洛陽,下面的話我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坦誠地說出來,不然會辜負你曾經(jīng)對我的坦誠。即使你的精神是分裂的,你的心理是有障礙的,你的目光和你的表達,仍然讓我著迷。我從不認識像你這樣的人,也沒聽過任何對我繪畫的評論,能像你說得這么透徹。你能明白嗎?這也是我為什么不能去接你,我想與你拉開一段距離,好好想想,我自己是怎么回事!
你住院的這段時間里,每次去看你,我都想告訴你那些你還不知道的事情。但你安靜泰然,像院子里還沒被掃走的落葉,卻沒有自暴自棄的隨遇而安。漸漸地,我無法判斷你的內(nèi)心,甚至無法猜測。你就像一個無論何處都能找到家的人,也許因為你是從未有過家的人。也許,跟孟陽是你第一次有家??傊?,有很多原因?qū)е挛疫t遲無法開口,告訴你所謂的真相。
你還記得我為你畫畫,你送我出來打車的那天晚上吧。孟陽因為總是打不通電話,就坐在車里等在大門口。他一直跟到我家,跟我說明情況,幫我把畫具拿到畫室。他跟我說的情況,有些我經(jīng)歷過,或者聽你說過,總之,我不是很愿意重復(fù)這些。你的租客譚一寧,我想,應(yīng)該不是什么好人。他說刪了那個App,但孟陽還是通過什么人或者什么辦法,逼著譚一寧交出了你的全部錄像。孟陽甚至經(jīng)過譚一寧的同意,用他的手機連上了攝像頭!
孟陽的說法是,除了他,這個世界上沒人關(guān)心你。包括他也沒有盡到關(guān)心你的責(zé)任,所以他現(xiàn)在竭盡全力“幫助”你。他咨詢過醫(yī)生,認定你有嚴重的自我認知障礙導(dǎo)致的精神問題。洛陽,我對不起你的地方,也是我自己非常糾結(jié)的地方。我無力反駁孟陽說的,但我心里一直有個聲音告訴我,他們是錯的。有時候我做噩夢,對著很多人大喊:你們才是精神有問題的人!你們離洛陽遠點兒!她比你們強多了……最后大家追打我,我跑著跑著腿就軟了……
甚至佟嬌也找到顧莎莎,跟她說了你和王可的事情。這期間我見過顧莎莎一次,她現(xiàn)在對你的敵意全部消失,看上去非常支持丈夫孟陽幫你跑前跑后。我覺得非常諷刺的是,你現(xiàn)在住在精神病院里,你和她之間,和他們之間的一切矛盾都化解了。顧莎莎威脅佟嬌不要得寸進尺,否則你病情加重,她負全部責(zé)任。依照顧莎莎的說法,佟嬌害怕了,答應(yīng)不再提這事。
我想,你肯定很想知道王可的消息。我本來想瞞著你,但又一轉(zhuǎn)念,還是無保留地告訴你,讓你看清真相,才好從夢幻中徹底醒悟。
洛陽,我自己有過幾段感情經(jīng)歷,也經(jīng)常聽女朋友聊她們的各種歷險和失落。但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女人!我覺得你特高級,像一個純粹的女人——跟隨這個純粹的感覺,跟隨自己的欲望,根本不考慮后果,更不用考慮獲益了。你喜歡那個人的氣息,就湊上嘴唇。你親吻他的嘴唇,就獻上身體。他說的一切,你都信了,因為說的那一切對你來說毫無價值。他是不是忠貞,他是不是純潔,他是不是好人……天哪!洛陽,你真的了不起!你讓我開了眼!你上了王可的汽車,爬上他的床,幾天等待他的消息,你簡直比一座山還安穩(wěn)。人家說的最好的自我狀態(tài),我覺得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一切都讓本能告訴你,不動腦子,不玩心計……洛陽,你是女巫吧?
王可是一個幾乎所有女人都能喜歡上的類型。他很清楚這一點,也充分利用了這一點。他說的每句話,用佟嬌的話說,都是真話,因為他說的時候自己確信無疑。但同時也都是假話,因為他說完就完了——他從不面對任何責(zé)任,當然也談不上承諾。他的公司也不是他在管,是他的情人和佟嬌暗中照顧著,最后這兩個女人聯(lián)手,把王可收拾了。你是佟嬌利用過的最后一個女人,這也是你很順利就通過面試,開始在他們家上班的原因。佟嬌太知道她丈夫喜歡什么樣的女人了。王可現(xiàn)在是佟嬌的前夫,佟嬌甚至跟顧莎莎說,你和王可是最般配的一對。
顧莎莎也許有這個發(fā)言權(quán)。
洛陽,終于說完了這些事!剛才我喝了幾口你留下的“世紀珍藏”,心里慢慢變甜了。我跟你說說完全另外的事情,假如生活光有我上面說的那些事,不值得活到壽終正寢。我畫你的那幅畫,我起名為《蕊》,拿到法國展出有好幾個收藏家想買。看到這里,你一定替我高興得不得了,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也是這幅畫的作者,你是隱身的那個作者。我不是因為畫你,是因為認識你,你感染了我,我想,我才畫成了那樣!這是你的功勞,我得謝謝你。
憑你的智商,不知為什么,我覺得你是非常聰明的女人,我錯了嗎?憑你的智商,你肯定也猜到了,我沒有賣。我想把這幅畫送給你,掛到你的家里。假如我們以后再見面,再聚一起喝酒,一定要坐在這幅畫的下面。
給我點兒時間,我需要整理整理自己。從腦袋到心里,從工作到創(chuàng)作。我確定我不是瘋子,你也不是的時候,也許又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我一定去找你。爭取帶上一瓶“世紀珍藏”!
擁抱你!
友:Vera
又及!
Vera兩年后的補記:
時間過了這么久,我才確定,不用再見洛陽,這是我沒想到的。這說明斬斷我們之間最后的聯(lián)系,對我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事。這也許還說明,我曾經(jīng)相當喜歡洛陽。
她要出法國人兩倍的價格,買《蕊》,我沒賣。她微信上說,蕊字有三個心,最上面是我的藝術(shù)心,下面的是她和我的人心,兩個心托著一個心……這樣的表達讓我不舒服。
她開發(fā)了一個養(yǎng)老院。報紙采訪她,她說她希望老人們能在土地上勞作,讓他們曬著太陽,踩著土地,播種護苗,慢慢把自己變成植物才好。這樣養(yǎng)老,會讓他們慢慢體會到,死就是躺到土里去。他們就不害怕死了。
她用旅行袋拎了一百六十萬,交給顧莎莎,感謝她游說當區(qū)長的哥哥批準了養(yǎng)老院的用地。
她在麥當勞碰見落魄的王可,幾乎當場就“娶”了他。之后她在朋友圈發(fā)了這樣一段話:
“……我們?nèi)サ怯浀穆飞希粋€女人的絲巾被風(fēng)刮到了他身上。我看著他舉著絲巾,等那個女人跑過來拿。絲巾不是很好看,是很臟的那種古銅色,但我看他注視我的目光時,便知道,從此,我可以一點點沉醉了?!?/p>
看完這段話,我刪了洛陽的微信。我從高地畫廊放眼向東北,長街連著高樓,怎樣都看不見目光盡頭的岐山。岐山應(yīng)該還在那里,我把那幅《蕊》以兩倍價格賣給了一個北京人。
從此,不想掙扎,也不想沉醉。
2020年初春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