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祿
土? 豆
父親一有空兒,挽起褲管鉆進(jìn)土豆地里,土豆像是父親的孩子,一把又一把往大里拉扯。有時父親從遠(yuǎn)處回來,不是先到家里喝口水,歇一歇,而是把身上背的包包擱在地邊上,人就進(jìn)去地里不停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躬下身子,把大風(fēng)浪倒的葉子扶一扶,有時把地里的草拔出來,還有把隨糞土、流水以及小孩玩耍隨手扔到地里的碎石頭、碎瓦片拾起來,放到地邊上,連同拔來的草一起撂到窟圈里,最好是沒底子的窟圈。
“草就再也爬上不來了?!备赣H邊走邊撂邊自言自語地說道。
有時,父親蹲在地邊邊上,一個人不言不語看好長時間!一蹲,半天時間不知不覺走了。如果土豆看到父親,一地葉子嘩啦啦的,歡天喜地一個勁兒朝腳邊涌來,父親的臉上皺紋舒展了許多,笑容添了不少,人顯得更精神的樣子!然后,從衣袋里摸出旱煙鍋,點上一鍋子,使勁抽,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但更多的時候,似乎什么名堂也沒看出來,但父親就是喜歡這樣呆呆地看下去!
一場又一場雨水來,十年九旱的黃土塬上,這樣的好天氣真的難得一見,頭一旦搭在地邊上,你就會聽到土豆在泥土深處開心地咯嘣咯嘣地往大里長呢!但是隨著雨水的到來,一棵一棵奸滑的草一蹦子跳進(jìn)土豆地里,有的悄悄地溜進(jìn)去,藏在蓬勃的土豆葉子下邊,一棵棵想方設(shè)法來禍害莊稼呢!雨,后腳一停,父親趕緊從炕上翻下身子,前腳就來到地邊上。
這時候的地太濕了,萬萬不能進(jìn)到里邊的。下濕的地踩了,太陽出來一曬,就結(jié)成石頭樣硬,腳樣大的塊,死死地夾住土豆的頭不放,有時把土豆的頭夾得扁扁的,個頭就很小了。父親先在地邊上走上一圈,然后圪蹴下來,先把地邊上的草除掉,不讓往地里亂跑。
誰都知道,地里是長莊稼的,不是長草的。
夜深人靜,有時聽到父親一聲接一聲長長的嘆息,像是有些草長進(jìn)了父親的心里,痛得快受不了的樣子。為了斬草除根,父親腳踏實地,為了能用上力,往手心唾上一口,掄起鋤頭砍下去,再唾上一口,繼續(xù)砍,用鋤頭趕出一棵又一棵氣勢咄咄逼人的草。
地里的草一把一把除干凈了,就會看到裹在父親額頭的陰云馬上散去。
有些草就記下了仇恨。一次,父親赤腳走在土豆地里,聽到父親“哎呀”一聲,一跛一跛跳到地邊上,等扳起腿坐下來,血,漫過了整個腳底板,像是草拿出刀子,在父親的腳底下狠狠地劃了一刀。
在鄉(xiāng)下,草,看上去小,心里鬼大得很。
父親趕緊隨手抓了一把黃土敷住,血又流了出來,就從衣袋里拿出搓繩子的棉花,用打火機(jī)一點,燒成灰,一層又一層敷在傷口上。血,就再也不流了!
父親紅著臉,從地邊上取來鞋子,趕緊套在腳上。
在鄉(xiāng)下,地里的一棵草,像長在大人的臉上;兩棵草像長在全家人的臉上;一地的草,就是你走在村里的小娃娃跟前也不敢大聲說話,更多的時候直不起腰,矮矮地站著,這些事父親心知肚明。
收獲土豆的時節(jié)到了,一地的土豆看著父親如此興奮的樣子,一顆顆土豆握著白皙的拳頭伸長脖頸兒朝頭頂?shù)奶炜沾舐曊f:老天爺?。≡俳o兩三天好天氣,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鼗丶伊恕?/p>
回家的土豆,伴隨著冬天雪花的飛來,時不時發(fā)出悶聲悶氣的咳嗽聲。
父親一言不發(fā)地坐在炕頭上,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吧嗒吧嗒死命地抽旱煙,看著窗外,雪花像一捆一捆麥草一抱又一抱滿天空撒了下來!后來發(fā)現(xiàn),有些雪花落在頭上,父親的兩鬢慢慢變白!有些雪花一直下來落在父親的心上,雪花好重?。『瞄L一段時間,父親大口喘氣,弓著的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天氣越來越冷,土豆有些坐在土窖里,有些躺在土窯深處,有些鉆在袋子里,也就一聲不吭,怕父親會落下淚水。
每過一個冬天,土豆會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許多。
父親去世后就和他心疼了一輩子的土豆睡在了一塊土地里!有時風(fēng)吹過,土豆葉子嘩啦啦地響著,我趕緊俯下身子讓土豆別急,一句一句慢慢說,聽到父親到底說了些什么話。土豆一句一句說得很慢,可我還是聽不懂!
猛地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只有父親才能聽懂土豆的一言一句,塵世,聽懂土豆的句子的人越來越少了。
“唰”的一下,眼淚滾滾而來,我才知道什么是陰陽相隔。原來,沒有了父親,我連土豆說的話都聽不懂,聽不懂土豆說的,每每回頭,發(fā)現(xiàn)我離家、離土豆、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了!
茫茫然,茫茫然,在地邊上,我呆呆地站著。
住房記
一直沒說過,我家上輩是住窯洞過來的人,到了我也還住過幾年時間的窯洞呢!當(dāng)然,現(xiàn)在說小時候住窯洞的事,總有人鼻孔哼哼唧唧地在臉上掛一個天大的問號:肥頭大耳,白白胖胖和豬娃子一樣,和那黑乎乎的窯洞扯關(guān)系,有誰信呢?
雞叫三遍,天還未亮。
黃土高坡上,許多莊農(nóng)人有搗罐罐茶的習(xí)慣,說喝上幾盅子,地里苦完了,人不至于累成鬼的樣子。三星斜了,東方動了,窯洞里開始哐里哐當(dāng)生爐火、舀水,茶碗茶罐碰得一陣叮當(dāng)響。幾根硬柴咯吱咯吱戳搗進(jìn)爐膛,隨后,耳朵傳來噼噼啪啪的爆響。
燈影中,一個黑胡巴腦的人,圪蹴下來,噘起嘴對著炕沿上爐子的進(jìn)風(fēng)口噗噗接二連三地吹。頓時,鼻梁間、眼窩子鉆了灰,濃煙裹滿窯洞。時不時,睡著的人一連串苦乏時咔咔的咳嗽聲:
“烏煙瘴氣的,讓人活還是不讓活了!”
“哼哼,命沒那么松吧?”
男人似乎腰桿子挺硬地吼道:“嗆死了,我去抵命!”
“好叫驢不在聲嗓高!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皮嘴巴子閉上,娃娃吵醒了?!迸瞬灰啦火埖仨斏弦痪洹?/p>
頓時,男人聲嗓小多了:“好好好,皮嘴閉上!”
黑影中,一只油垢污面的枕頭飛來。
“哎呀呀!死黃臉婆,是不是皮子松了想緊一緊,抖茶攤子嗎?”
……
一陣寂靜過后。
然后,嗶嘰,嗶嘰地,一口接一口地喝茶,聽聲音似乎喝得很香很香,如果你從沒喝過,饞眼地抿了一小口,立馬下爪整張臉搐成一疙瘩酸菜:老天爺,腸子快要苦斷啦!
一旦家里遇上個煙鬼和搗罐罐茶的人,煙熏火燎過后,一炕虎頭虎腦的娃娃們個個熏得像礦工一樣。
俗話說“家從細(xì)處來”。我家解放前從陜西逃荒來甘肅的,上輩底子相當(dāng)相當(dāng)薄,揭不開鍋是常有的事。爺爺、父親儉省慣了,既不抽煙也不搗罐罐茶。
隨著日子慢慢地好轉(zhuǎn),窯洞被黃泥土坯房開始往“下崗”逼。
記憶中,第一代瓦房是柳木椽檁湊合起來蓋的。
比起窯洞自然而然天壤之別,但柳樹天生粗細(xì)不勻,加上柔,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來搖去,彎彎扭扭地往大長;有些讓風(fēng)折騰得厲害,弓腰馬趴,干干脆脆把頭戳到了黃土里,像一口氣快上不來的樣子。一根根彎彎擰擰顯得奇丑無比,用來當(dāng)作劈柴燒火做飯的料。拿來蓋房整個屋頂也就疙疙瘩瘩像長蟲吸食了雀娃子,不管抹多少酸柴泥,也高高低低很難受,看久了,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呢。四面的墻砌得不高,站在當(dāng)院,往上撩一眼,總感覺這樣的瓦房像是一個人抬不起頭,別說氣派了,更像過一天算一天來將就的樣子。
十來歲時,吃了貓肉樣就上爬下跳,哥哥姐姐早已不做“奔屋檐”的游戲了,沒意思死了。因為在哥哥姐姐眼里一個巴掌大的小屁孩,瘦得像猴精子樣,不跨步,一個蹦子,胳膊一伸,足足夠到長出來的椽,用手戳搗得屋頂嗵嗵亂響,一旦把住椽就打個秋千,像耍秧歌敲大鼓滿屋頂震得嘩啦啦的樣子。
一旦這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舉動讓母親撞個正面,她就順手提起推把子:“碎拌死的,養(yǎng)活成精了,開始抽椽檁推墻呢!”
一陣子就追出了院子,一個個無精打采地騎在門前的半截子矮墻上,望著天上的云,聽老榆樹上的麻雀唧哩哇啦地亂叫,心想:幸虧聲音大了掙不死,如果能掙死,先死的是老榆樹上的麻雀子。
松木檁子松木椽松木框子松木門還在夢中,日子剛有了起色,加上手里的錢也還沒攢上兩個,需要錢填的眼眼多得很:補丁摞補丁的衣服該換了吧;鐵锨镢頭沒臉了,去鐵匠鋪打一把;地里化肥追追,莊稼才能長得像個莊稼的樣樣;棚里的毛驢子都“七咬門齲八咬邊”了,到集市上要看對牙的了吧……
許多人家選用本山木的白楊蓋房子,價錢不太硬撐。“本山木”指的是當(dāng)?shù)胤N出來的木料。然后,扯上幾尺天藍(lán)色的絲布,整上個炕圍子,房子高大寬敞,顯得有派頭,能耍大牌了!
當(dāng)我家東面一排三間的本山木胡楊的瓦房齊刷刷“站”起時,已經(jīng)顯得有點落后了。然后,馬不停蹄在西面蓋了兩間。村民趙志來串門時說:“東面、西面的房子再好,但堂屋比不過胡家老漢的?!?/p>
跟在后邊的老七順手戳搗了一把趙志的脖頸:“哎呦!你這個死鬼子,嗓門就是有點淺,不管走到哪兒總夾不住話!”
父親嘿嘿地笑著,一句話也沒說??纱耸乱欢僭俣靥嵝迅赣H,打算蓋堂屋的雄心壯志,應(yīng)該快快落地了吧?
在農(nóng)村,大門、堂屋蓋得攢勁不攢勁,漂亮不漂亮,是一大家子人?!澳樏妗钡氖?。
后來,我們家翻修堂屋,前墻往外跨了兩大步,兩面的跨墻跟著走出的部分用磚砌起來,當(dāng)時,流行的四門八窗。雖然我們家兩門六窗,但是借助山坡上的有利地形,也能高高在上,雖然鎮(zhèn)不住支家莊,但也長了不少臉。
之所以蓋房這么慢,我家一貫注重娃娃讀書,目不識丁的父母立下豪情壯志:砸鍋賣鐵希望娃娃個個念成書,不當(dāng)睜眼瞎。如果念得好,將來說不定能當(dāng)個村長之類的;如果書再念得攢勁一點兒,還能吃上公家飯呢!
山里風(fēng)一刮,山外都能聞到滿山坡流的油香。
一樣有了,樣樣有;一樣沒了,樣樣沒。日子好了,院子里一盆一盆的,吃得牛羊的大嘴巴滿口嚓嚓脆響撅起尾巴,有了勁了,時不時尥一個懸蹄子,乏落死氣的日子越踢越遠(yuǎn)!不知去哪里“瘋”去的麥子、玉米、豌豆不知又從什么地方一下子鉆出,來鍋邊報到,不再是過年才能吃上一頓長面了,像二月二、四月八、端午節(jié)……餐桌上擺三四樣可口的飯菜不成問題。豬狗雞貓不再為爭搶一口打得滿院子起土毛飛,食盆子里剩下的招來麻雀、鴿子、烏鴉、喜鵲們頻頻光顧,一頓頓饕餮大餐,啄著盆子雨點子樣亂響,吼上一聲,一陣嘩啦啦,越墻而去。而豬狗雞貓睡在暖暖的陽光里,罵上一句:挨刀子的貨!理都不理,木頭樣,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意洋洋的樣子。
以前,大人起雞叫睡半夜的,總讓人納悶兒的那些叫麥子、玉米、豌豆的統(tǒng)統(tǒng)跑到哪兒“瘋”去了?上頓,一鍋土豆;下頓,一鍋土豆。
現(xiàn)在打個比方,一根樹枝如果從頭頂落下來打中樹下聊天的十個人,其中七八個人手頭捏著十幾萬的錢不在話下。錢袋子鼓起來的村民開始勾畫:城里買樓房。然后,添上一輛小車,農(nóng)忙時開來,挽起褲管下地干活兒;農(nóng)閑時,放下褲管又去城里風(fēng)光了。
莊子上,一個個溜進(jìn)城,買了樓房。
我們弟兄姊妹有了基礎(chǔ),“跟風(fēng)”進(jìn)了城,一院一院的房子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不得不退居“二線”了。
誰與幸福過不去呢?
玉米熟了
九月,塬上的玉米熟了。
秋收的大幕拉開,家家戶戶的人又開始起早貪黑了。村上的老人們說:九月里,樓上的繡花女都得下來掰玉米呢!
黃昏,繞行在山山峁峁間,玉米地全部收攏在你的視野中。一塊一塊連起來,一坡一坡挽起來,川地和山地牽起手……頓時,一條條燃燒的云帶像把夕陽的金色光澤緩緩地注入大地,整個黃土塬就燃燒起來了。一株株玉米全穿著上天賜予的榮光,在一身的金裝中久久地環(huán)視四周,而玉米地就成了火焰燃燒最烈最旺的地方。
又一年,時光賜給黃土塬恩重如山的金色。
火焰??!如此高傲、幸福和充沛,一次次燒痛注視的眼睛。讓我想起梵·高眼睛里旋轉(zhuǎn)的星河,緩緩的漩渦令夜色如此迷人而柔情;此刻,蹲在黃土高坡上,燃燒的烈焰,深深地滲入黃土漢子古銅色的肌膚,在那片苦瘠的土地上,只有這樣的顏色才能逼出一個人體內(nèi)久居的艱辛和荒涼。
收獲玉米的季節(jié),漫山遍野,人影晃動!
帆布袋子、柳編的筐子,在屋檐下擺放得整整齊齊;鐮刀、鏟子擦拭一新,躍躍欲試;倉、囤打掃得干干凈凈,等待糧袋子入席就座;農(nóng)用三輪車、拖拉機(jī)突突地開始預(yù)熱,那架勢就想一口氣干一個大天亮都沒問題。
當(dāng)我還在塬上教書的時候,這個時節(jié)最缺掰玉米的人手,家里人就會打來電話問我雙休日給學(xué)生補課不?
我一下子猜透話里有話,還不是讓我趕回家去幫忙掰玉米!
三四十歲的人了,有吃飯的肚子就有想事的心呢!周六,我就騎上車沿山路盤旋而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準(zhǔn)備甩開膀子大干一場。
家門口,老黃狗一看到我,總是先汪汪打幾聲響亮的招呼:都快要忙死了,人來得這么晚?。∵@么晚??!……
頓時,我甩了甩膀子,用胸大肌示意了幾下。老黃狗一看就知道,也許這回不是來湊人數(shù)的,很快陰天轉(zhuǎn)晴,鼻子里的氣色不再粗了,繞在我的腳下,親熱地?fù)u起長長的尾巴。
走過去,從狗窩里取出大門上的鑰匙。
一進(jìn)大門,一眼就看到什么都給我準(zhǔn)備好了。一身西裝革履換成搭在院子繩子上的“工作服”;廚房里,鍋蓋一揭,全是準(zhǔn)備好的吃喝:油饃饃、蛋湯、千層餅;更多的時候,灶頭上的碟子里扣著幾棒子玉米,面還不太飽,怪好吃的:嫩嫩的,甜甜的,香噴噴的。這是母親專門從水灘子里挑選出來的!
吃完,案板柜上一杯杏皮茶灌進(jìn)肚里,一路上的乏氣煙消云散,渾身的舒坦勁兒,像是一口氣干個月亮爬上山,一百畝玉米不漏一棒子都會“噌噌噌”地掰完。
一個農(nóng)村長大,從小吃過苦的人,不管到哪里干活兒就得裝龍像龍,裝虎像虎!從不會偷懶的。此刻,更不會把一棒子玉米坐在灶頭旁邊,一啃就一個上午來拖延出工時間,而是趕緊換好干活兒的衣服,一把鏟子順便夾在胳肢窩里,一路上邊走邊啃,像恨不得把時間掰成兩瓣用!
弟弟透過玉米葉子,一看到我就大聲說:“咱家的工作人來了!”
知道嫌我來得有點晚,在挖苦諷刺我。那時,弟弟人高馬大,高過我一個頭,我也不再是敢隨隨便便去揍一兩下子。一旦挑起“戰(zhàn)火”,付出沉重代價的是我,就顯得多么無可奈何了。
母親滿面笑容,偷著把弟弟挖上一眼:“少說一句,怕把人撐死里嗎?”
我就哼哼嘰嘰,用快樂的調(diào)子回敬弟弟:“再揍上一頓,才開心呢!”
地頭上,袖子一編,褲管一挽:大干一場的樣子!別辜負(fù)母親剛才挖一眼的鼓勁!
在地里,我不像別的工作人:三分鐘熱度?;蚯f農(nóng)人掛在口邊的話:嘴上的勁兒。當(dāng)然,玉米并不見你是一個工作人,把玉米棒子掛的和你的肩膀差不多一樣高,掰的時候,既不弓腰也不踮腳,或不跳一個蹦子去掰。此刻,沿著深深淺淺的壟溝,弓腰掰,踮腳掰,有時左右開弓,掰了這桿玉米棒子,發(fā)現(xiàn)另一株瞞天過海,怎么悄悄地藏在后邊,讓你不得不來返工。
有時,長長的玉米葉子總給我這個細(xì)皮嫩肉的家伙扇上一兩巴掌,讓我恨死了!或者,長的葉子成一把黃金刀子,像沒長眼睛的樣,在我肥嘟嘟的腮幫子上,像搗蛋鬼的手指抹一兩下子,活活地往死里糟蹋一個人的樣子。
頓時,感覺到臉上熱辣辣的,橫一下疼,豎一下痛。
起初,和一地干活兒的人差不了多遠(yuǎn),但掰著掰著,就慢慢地拉開了距離。這個距離,總感覺像一個人和黃土的距離,一個人和一地人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成了一個人干不動的“把柄”。
每當(dāng)?shù)艿芸床灰娢視r,就傳來尖利的嘲諷聲:“人去哪兒了,不會偷跑到學(xué)校上課去了吧!”
“可別忘了,今天是周六,學(xué)生不在啊!”
在生產(chǎn)隊里,如果一個人遇上弟弟這樣的隊長,我就沒法活了,更讓人生恨的事:弟弟鬼點子多,出其不意猛地閃在我的身后來進(jìn)一步落實掰的情況。
“眼睛往哪兒看呢,這么大的一棒子落掉了?!?/p>
“如果碰到王二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準(zhǔn)會喊‘吃屎的家伙!”
弟弟最后的一句話拉得又高又長又有力量。頓時,我面紅耳赤,像灌了豬血一樣,滿臉火辣辣的。
此刻,在茂密的玉米稈背后,渴望父親再給挖上幾眼呢!
父母親都是六七十歲的人,苦了一輩子的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但掰起玉米,手像刀子一樣利索,兩耳傳來“噌噌”的聲音,一棒又一棒黃金般的玉米丟進(jìn)筐子里,快得一轉(zhuǎn)身一筐子,一轉(zhuǎn)身一筐子。
一筐又一筐的玉米棒子倒到地邊的農(nóng)用三輪車上。等車廂倒?jié)M了,就一袋子一袋子裝起來,擺放在長長的埂沿上。
一看,人人滿臉是汗,身上沾滿玉米須、草籽、泥土。弟弟看了我一眼,手掩嘴巴哈哈地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到底葫蘆里埋著什么藥:嫌速度慢,還是掰得少,不夠勤快呢?我也納悶兒,忍不住心里嘀咕道:“沒見過人啊,有什么好笑的!”
絲絲涼風(fēng)吹來,這莫名其妙的笑聲,感到臉上有無數(shù)的螞蟻爬過一樣!
父母親也朝我笑著說:“掰的時候要小心,霜沒打的玉米葉子剪刀一樣利,你沒下過大苦,到地里來幫幫,鼓鼓勁就快了不少。”
我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拖拉機(jī)旁,從反光鏡里照了一下,驚得我目瞪口呆:像是有人專門勾畫的。細(xì)想專門讓人用刀子割,也割不上這么勻稱??!像大畫家梵高旋轉(zhuǎn)的星河,在一個人的臉上自然而然地旋轉(zhuǎn)了不少細(xì)細(xì)的線條來。
片刻,弟弟裝作滿臉嚴(yán)肅的樣子說:“莊稼人會笑話死的,千萬不要說玉米葉子捋的,就說讓劉家老漢的貓用爪子挖的!”接著,油腔細(xì)調(diào)地補充說:“站在講臺上說‘勞動最幸福,我的臉不是玉米葉子割的,是讓劉家老漢的老貓挖的。”
頓時,一地人抱著肚子全哈哈大笑起來。金色的風(fēng)吹來,雖然弟弟在挖苦我,總感覺塵世間這種疼痛應(yīng)該叫作幸福。
等一塊子玉米掰完,埂子上一麻袋一麻袋的玉米碼了不少,就開始往車上裝!
裝玉米的時候,車上一個人,車下站兩個人。車下倆人站在兩邊用手抓住袋子,然后一起喊:“一二三,上!”袋子就飛到車上,上邊的人順手一接就碼起來。接下來,又一句:“一二三,上!”……
這樣的活兒干不成,我怕丟人!用弟弟的話來說:“萬一連人帶袋子甩到車上就不好辦了,反正不能算工傷?!?/p>
碼成小山的時候,車子就突突地往家里趕。
在過去,背或用擔(dān)子往回?fù)?dān)!現(xiàn)在方便得很,路修得可以放開了跑,許多人家都有汽車、拖拉機(jī)或農(nóng)用三輪車。想想,車廂碼起來,高高的,然后,一車的玉米袋子用繩子來個五花大綁,玉米就讓我們乖乖地“全軍”押回家!
突突突!……拖拉機(jī)已經(jīng)激動得把持不住自己。沿著蜿蜒曲折、起伏不停的山路,滿載而歸。一路上,北方的山河向我涌來,土地上收獲的喜悅灌滿我的雙眼。
塬上,一個又一個人爬在高高的秋天上,擦肩而過,用微笑的方式彼此打招呼;一顛一顛的幸福,像是凱旋而歸的戰(zhàn)士,一株株輕輕松松的玉米稈抬起頭來,對收獲的人們充滿無限的敬意;一頭頭牛,站在路邊上,夸張的目光像是在說:誰把這么大的秋天搬回來了。
院子里,你就會看到把玉米壘成圓形的、一座座金光閃閃的寶塔,怕一不小心撞開,再用鐵網(wǎng)子圍上一圈。在場子上,有的把玉米一棒又一棒橫放,一層一層碼高,就成了玉米墻!當(dāng)然,這樣的活兒不是隨隨便便就可碼起來的,心眼好的人才能做到!否則,碼著碼著,只聽見“哎呦”一聲,玉米全跑開了,漫了一場子。
如果人手多,讓玉米曬干得快些,就把玉米一棒子一棒子用繩子穿起來,掛在最高的屋檐下。最高的屋檐是哪個房子呢?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看到堂屋最高,就掛在堂屋的椽頭子上,一串又一串,左看右看,山里金燦燦的日子就頂天立地。
苦乏了的人早已入睡了。
風(fēng)來,金色開始往天上吹著,夢樣的事,延伸到第二年開春。
為了這片黃土地,幸福地生,或幸福地去死!在莊稼人的眼里多么地值得。
村? 口
“來時,村口等你!”如果出遠(yuǎn)門,娘就這樣說。
當(dāng)然,一想起娘站在村口等。風(fēng),再大,娘像吹不滅的燈籠。天下刀子,娘原封不動地站在那兒。天,黑得一塌糊涂,再遠(yuǎn)的路我都能看見,掛在村口,亮在心里,路再長會鼓足勇氣趕緊走,村口再沒什么可怕的了。
村口,不是隨便站著等就能等的地方。
一座座墳堆,都不知道誰的祖先了,村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他們的后代,或許,1942年我們落戶這里時,我們前腳進(jìn),他們后腳已經(jīng)離開了。誰也不知道這個地方叫什么名字,住過誰?只因我爺爺攜妻帶子扎了根,人們習(xí)慣叫:支家莊!
村里開口閉口亂墳崗:一人高的蓬蒿,藏一部現(xiàn)代版的《聊齋》,妖魔鬼怪,狼蟲虎豹,雜七雜八……不說了,一說晚上又有和我一樣睡不著的人了。夜里路過,一腳踩進(jìn)墳地里,蒿草刷得褲管咯吱咯吱地亂響,總感覺墳堆里伸出一只手攥住腳把腕子,噗噗簌簌地往墳堆里墜。
一次嚇丟魂后,母親花費了七個晚上,在深更半夜把我五歲的魂從村頭終于叫了回來,真是阿彌陀佛啦!
從此,一條狗從面前跑過,硬說是狼,就牛吼天神般地哭;小狗跑來,就認(rèn)為是小狼,又是牛吼天神般地哭;哭聲嚇得小狗小貓前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趕緊乖乖地趴在院子是裝死。天空打雷閃電,認(rèn)為來揪小孩的頭呢。一只公雞在院子里散步,嘰嘰咕咕叫著,以為是商量著啄小孩的眼睛來了,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倒把大公雞嚇得驚慌失措。更多的時候,大人聽見哭聲,一句“挨刀子的貨”,然后,一只鞋順手從門里“飛”出來,打得大公雞翅膀一閃,一個蹦子翻過院墻,逃之夭夭了。
以至于奶奶生氣地罵道:“人還沒死呢!孫子哭得這么難過?!?/p>
母親鼓勵我往正道上想,比如,狼在早就絕跡了,村上最老的三爺爺都沒見過啊;風(fēng)揚起的土睜眼一看就知道不是鬼,為何一刮風(fēng)你就要閉眼睛哭呢……
“大公雞,不會啄的?!?/p>
“不會啄的,為啥朝我一瞪一瞪的?”
依舊死貓扶不上樹,像一塊子尕榆木疙瘩,簡直無可救藥。害得我家很少養(yǎng)貓狗雞。養(yǎng),必須圈起來。這些事娘記在心上,一旦出門,太陽快落山時到村口等。即使飯快到鍋邊上了,娘若不見我的人影,也照樣趕緊出來!直到去世前,在村口一站就是四十多年。
十七歲那年,家里從山外買了只羊養(yǎng),說一時半載顧不上拉就幫著養(yǎng)幾天,抽空來拉。說的話沒晾干,傳來話:“山上沒草了,山上沒草了?!币痪溥B著一句催著讓來拉。
一天,記得母親剛從醫(yī)院回來,身體很虛弱。母親說,走路搖搖晃晃的,怎么辦呢?沒等天亮,我就悄悄地出發(fā)了,準(zhǔn)備在太陽落山前趕回,給母親一個天大的驚喜,當(dāng)然,不打招呼以為我串門去了。
誰知道繩子牽在手里,兩只沒見過大世面的羊太不爭氣了,一下子把我害慘了。羊,別看平時性子溫和,一腳踢不出個響屁來??蛇@兩只羊像吃了炸藥一樣,東躥一下,西躥一下。根本沒受過羊鞭教育,變得和馬戲團(tuán)上躥下跳的猴精子一副德行。
聽到火車嘶哇嘶哇一吼,以為大灰狼來了,火急火燎地到處攀爬,手里綴著繩子噌噌地響,死命地跑,大路明明就在腳下,犟得不往正路上走!無法無天到天馬樣四蹄子往天上狂奔。
“難道溫順勁兒讓狗叼走了?”
“你還想上天?”
氣得我左一句右一句,一句一句接著罵。唉!肺都快要氣炸了!
如果有宰羊的,一刀子剁了!還不如背著肉回去!就不會這樣折騰人了。可這荒山野嶺的,一個鬼不下蛋的地方,更別說有人來宰羊了,趕緊趕路吧!
往常,晚飯前定能到,一折騰,路一下子就拉長了。
等到氣粗馬吼地來到村口時,莊子上的整個人都睡停了,母親生病了,不能出來等,風(fēng)大,一定會著涼的。也許,出于娘等慣了,沒有娘等的村口,總讓人產(chǎn)生萬分懷疑,是不是進(jìn)錯村子了。
挽起褲管,少刷出聲響,硬著頭皮走著。忽然,在一個拐彎的地方。羊,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死死地貼在我腿上不往前走,兩只桃葉樣的耳朵直直地豎起來,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情況”的樣子。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打兩柳條,推上一把,它還往后退,繼而像受驚的樣子。我趕緊撩了一眼:“什么也沒有?。 ?/p>
其實,我的眼睛不敢朝墳堆看,只怕看見自己不想看見的什么。
牲畜有時比人靈敏多了。
逼得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趕緊高高地咳嗽了兩聲!驚嚇一下,如果是野貓野狗的,聽到咳嗽聲就跑開了,就能知道羊到底看到了什么,然后,順利過了“鬼門關(guān)”。
“誰??!”一個沙啞的聲音,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心一靜,一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頓時,眼淚奪眶而出。
“看了好幾遍,沒聽到坡上有人走來。”
“丟了一個盹兒,你從河溝上來了?!?/p>
“荒坡野洼,怎么不到屋里等?”
“太陽落山后,眼睛看不到院子里你跑的影子,一個人怎能睡安然呢?”
“走時,你在炕上呢?!?/p>
“碰到鵬鵬子的奶奶說,看到你的頭頂子,一點一點匆匆忙忙地下坡了……”
唉!幸虧把羊沒殺,如果殺了,說不定娘在村口,又讓大風(fēng)吹一個晚上呢!
如今,娘沒了,家也沒了,村口等我的人沒了!一下子,感到故鄉(xiāng)跟著母親去了天上!
責(zé)任編輯? 劉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