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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邊的聲音

2020-08-10 08:53查一路
四川文學(xué) 2020年5期

查一路

“誰?”

“一位姑娘!”

“一位姑娘?”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這正是他害怕的。經(jīng)歷喪父之痛的潘旭明,回想起來,最早就是這位姑娘從安城跑來告訴他“那人可是你的生父啊”。坐在大巴里,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跳到故事的開頭,想起那天的情景。那天正午,陽光熾烈如銀,他的電瓶車從河堤上沖下來,沖到離堤五十米的坡下寫滿“拆”的矮墻邊。他把它靠在墻根,恰巧樹蔭伸過來,轉(zhuǎn)念想停到樹蔭下,以免曬得發(fā)燙。弄了半天,還沒轉(zhuǎn)過身來。妻子的臉和日光下瞇著的眼,已浮在門框邊。沒等轉(zhuǎn)身,他就感覺那眼神已貼在后背,和烈日一起烤著他——應(yīng)該有事。果然,等了會兒。她說,上午有人來找你。

她用他再熟悉不過的表情對著他,洞若觀火地盯著他滑動的喉結(jié)。

陡然,他心里感到了緊張。額角不由得滲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

一位姑娘?他想打個岔,說說自己上午的事。上午去了離縣城不遠(yuǎn)的茅山鎮(zhèn)派出所檢查戶籍,之所以沒跟妻子說,因茅山鎮(zhèn)不遠(yuǎn),他會按時回家吃午飯。另外,他還不想提這個地名,十四歲那年,父親死于毫無征兆的大口吐血,死得不明不白,此后他都不愿提及這個地名。

是不是先得把這事向妻子解釋清楚?他試探著說:

“上午去了趟……”

“奇怪,倒是那位姑娘告訴我的,說你上午外出了,奇怪,單位電話也不收你話費,你怎么不告訴我一聲?”她快捷地打斷了他的話,隨之而來的疑問,讓他更為被動。他不知道那位姑娘還說了些什么。

“姑娘倒不漂亮,可是挺招人愛的,扎個馬尾巴,一口一個阿姨地叫了足有個把鐘頭,才走,說不定河堤上你迎面遇上的那個,就是?!逼拮拥恼Z氣緩了下來。

河堤上沒有,下河堤坡第三棵胡楊樹下倒是遇上一位俏麗的姑娘,若在古代就是趙飛燕,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瘦如一道閃電,不是矮胖矮胖讓妻子放心型的。她不認(rèn)識你,妻子大度一笑,這下他的心才落了下來。不過,這個時候,他心中又陡然一驚,意識到某件事露出了覬覦已久的面目,在暗處端詳著他。

“什么事?她說事情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也不能公開,要見了你本人才可以說,她說她從安城來,受人之托。上午去了你單位,還沒進(jìn)門,被看門的朱二攔了下來,朱二說不用進(jìn)去,他看見你乘一輛車出去了,當(dāng)然,你去哪兒朱二并不知情,她問你的家庭住址,朱二一番比畫她就找到這里,你說,這個朱二……”是的,朱二夠二,陌生人你能隨隨便便告知她別人家的住址?要說這姑娘頭腦也夠簡單,上班時間段,誰會乘單位的車往家跑。

不對,明明知道外出了,為何偏偏找到家里?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或許這姑娘太深,她往家跑,是借故,是另有目的?這樣想著,他隱隱預(yù)感到來人的出現(xiàn)跟眼下偷偷著手的這件事可能有關(guān),這個時候突然冒昧造訪,仿佛來到一個將要水落石出的故事結(jié)尾,“也或許是個開始吧?”他對自己說。

她沒說自己叫什么名字,或者留下手機(jī)號碼?潘旭明意識到自己心里的焦慮,接著問。哎呀,她一走我就后悔這事,妻子懊悔地看著他。算了!她不會就這么算了,她肯定還會再來的。妻子再說什么,潘旭明已不在意。妻子看著他凝思的表情,覺得眼前這個人又一如往常,像一塊石頭,沉入了水底。

妻子眼中他那么令人不安,他的耳朵總是像在避開塵囂,找著什么。朝夕相處三十個年頭了,猛一瞥,他就像一棵樹杵在跟前,或許整個世界在內(nèi)心掀起了驚濤駭浪,而臉上卻是凝固的表情。幾乎所有的時間,他都在凝神傾聽。她心疼他,抱怨他,更多的就像這樣琢磨不透地看著他。在她的注視中,他走到屋后的窗邊,久久地看著窗外,聽著彎河的濤聲。

通往長江的彎河,兩條類似火車車軌的河堤之間,是奔騰不息的河水。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約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一句,傅雷先生的譯筆,著實驚艷。讀書和當(dāng)兵那段時間里,潘旭明曾經(jīng)一度一頭扎進(jìn)書里,游歷另一個世界,《約翰克里斯朵夫》是他讀過的最長的一部小說,據(jù)說書中有美好的人生,可是他后來并沒有找到。他側(cè)耳分辨彎河兩岸樹梢上的風(fēng)聲,妻子就那么看著他——他們都記不清這樣定格的瞬間在共處的時光里已存在了多久。

不知不覺,他走進(jìn)了一段無聲電影。午飯飯桌上,妻子用奇怪的眼神一直盯著他看,間或說些話,后來用筷子夾了個什么塞在他飯里。他茫然看著妻子,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把飯扒下去,回味一下,夾過來的可能是一塊豬肝。下午,頭兒從身邊經(jīng)過,站那兒,跟他說話,可他一句也沒聽清,事后,他問對面小張,小張說,他問你上午到茅山檢查的事,奇怪,你一句也沒答,只是一個勁地嗯嗯,頭兒表情詫異,后來說了句什么就走了,最后那句我也沒聽清。潘旭明想了想,可能頭兒也不想知道什么,只是例行公事地問問吧。

夜里,他開始了折騰,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陣風(fēng)雨欲來的悶熱,使他越睡越煩躁,越睡越清醒。他躡手躡腳地起身,提著褲子、拖鞋,光著腳朝房門外走。他想去一個地方。

“去哪兒?”

一扭頭,剛才還鼾聲大作的妻子,此刻翻過身用胳膊肘撐在枕頭上?!澳枪媚镎娴牟黄??!彼男谋淮塘艘幌隆庾R到她的用意就在于刺痛他的心。黑暗里,她在尋找著他的眼睛。多少次了,此刻也是,他想回過頭去,抱住她,把一切都告訴她。像浪花抱住礁石一樣抱住她,給予她溫柔的拍打??墒?,這些虛幻到連自己都不信的東西,連自己都覺得荒誕的東西,他解釋得清嗎?她會信嗎?如果她愿意相信,三十年來無時無刻不是機(jī)會。

哎,不是我說你,妻子干脆翻過身坐起來,靠在床頭,你云里霧里,腳不著地,也不知道心里是個天使還是一個魔鬼?反正這么些年,你一直被它牽著,跟著它走,我不害怕它,只擔(dān)心你,你不知道你把自己折騰成什么樣了,你何苦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她拿起旁邊的枕頭放在拱起的兩腿間,把臉埋在枕上,繼而用兩只手交替拍打著床單。

打開房門,一言不發(fā),他去了另一個房間,“我這不好好的嗎?”他站在窗戶邊對著窗外,干脆在心里跟妻子吵起來,我怎么啦,“我什么樣,我比誰都清楚……”久久地站著,他還是想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河面上吹來濕熱的風(fēng),一聲悶雷之后,閃電將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又隨意把烏云一片片扔下來,低低地壓在彎河的兩岸和河堤下一堆矮房子的屋頂上,暴雨要來了。

他聽見了一些聲音,彌漫著暴風(fēng)雨來臨前萬物的焦躁和狂熱,他聽見了彎河水草間水鳥驚慌的叫聲,聽見了魚越出水面的躁動,聽見了蟲們行將消失的挽歌,聽見了風(fēng)纏繞在蘆葦上的哀鳴……擱淺在萬物之上的是沒完沒了的聲音,他的耳朵敏銳地抓住了這些,可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五月的北方,沒有似錦繁華,只有無垠的金色麥浪。大巴車在麥浪間行駛,地頭隱匿著無數(shù)只蟲子疊加起來的叫聲,像波浪一樣有力,單調(diào)劃一,充塞著潘旭明的耳鼓。

所謂北方,潘旭明的理解是淮河以北,其實也遑論潘旭明怎么理解,那人的老家就在淮河以北的安徽境內(nèi),潘旭明童年的記憶中,還殘留著那人的“管不管”“中不中”“粘不粘”的北方口音,類似的口音像北方的大蒜味兒,遇上,就刺激著他。父母也是北方人,非但對身世守口如瓶,而且口音也不知什么時候被H縣城的口音同化了。他曾想,父母這樣做,是否在有意識地和自己增進(jìn)血緣之外的親密感?

除了口音,一張灰色無須的驢臉,也奇形怪狀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呈現(xiàn)著變形后的夸張,嚇?biāo)u辱的一幕,發(fā)生在六歲那年的一個傍晚,踮起腳把頭伸向窗戶的一瞬,他聽到了啜泣聲,隨即看見了兩個黑影投向彼此骯臟得讓他想吐的懷抱,他真的想吐,坐在窗戶下靠著墻根,他聯(lián)想起一年前彎河橋下姐姐說過的話,他眩暈、嘔吐。此后,他一直想,難道這不是親眼所見?難道這也是幻覺?他無法說服自己。

為了弄清這一切,退伍轉(zhuǎn)業(yè)后,趁工作之便,他多次去過檔案館。檔案館里,二十世紀(jì)的檔案因為彎河決堤的兩場洪水而悉數(shù)被毀,覆巢之下,那人的檔案亦無影蹤,這倒是保全了他,他的過去仿佛退到了一方黑幕的后面。當(dāng)然,現(xiàn)在潘旭明知道那人眼下就住在安城。那又能怎樣?一個惡人不會承認(rèn)自己的惡行。需要做的工作是洞悉草蛇灰線的提示,去捕捉風(fēng)聲,進(jìn)而層層抽絲剝繭,讓他顯出原形。

上了賊船,干脆跟著賊走吧。雖然用了將近三十年的時間,三十年并不是一個準(zhǔn)確的時間,真正的最后沖刺,是近幾年,退休在即,做這事已很難利用工作之便,潘旭明刻意暗中加緊了進(jìn)程。三十年,這個時間的跨度,讓他想到了梅耶警官。

這位英國的同行,21歲入警即接手了一個案子,抓捕奸殺一名兒童的罪犯。梅耶花了五十二年的時間,行程達(dá)80萬公里,跨越四大洲,打了30萬個電話,這一連串的數(shù)字幾乎涵蓋了他的一生,最后在兩鬢染霜的時候,才把罪犯逮住,繩之以法。一生的時間只做了一件事,只追捕了一個人,說白了,為了個罪犯,把自己一生都搭上了,看似無法理解,但潘旭明理解。也只有置身其中的人能夠理解,值!為什么值?剛開始著手可能還牽涉到事業(yè)啊、職責(zé)啊、忠誠啊什么的,長期做一件事到后來就是一種癮、一種癖,深入骨髓里、血液里、心里、生活細(xì)節(jié)、生理反應(yīng)、精神世界里。不達(dá)目標(biāo),不能自拔,或者說最后就成了即便明知不達(dá)目標(biāo),也剎不住車的一種生活慣性,條件反射了。

我情況一樣嗎?潘旭明暗暗問自己,要不是五歲那年意外遇見姐姐,要不是后來父親毫無先兆地吐血暴死,三十年我會干些什么?怎么樣?具體怎么樣也說不清,可能和現(xiàn)在這樣有點區(qū)別,起碼人際關(guān)系更為融洽,一心一意地工作,成就自己想成就的一點事業(yè),弄個妻子寄希望自己的一官半職,反正自己又不比別人矮一截,不是嗎?

三天后,潘旭明的單車在金色的麥浪里沉浮。全省戶籍管理會議地點定在M縣,會后,他在這個縣城逗留了兩天,借了同行的單車,騎上漫無目的地到處轉(zhuǎn)轉(zhuǎn)。機(jī)緣巧合,往往不在燈火闌珊處,而在尋常中無意地顯山露水。很快,他進(jìn)了一座綠樹合圍的村莊。問荷鋤上地的農(nóng)人。被告知大李莊。那個人也姓李,他心里火花一閃,這是不是眾里尋他千百度的冰山一角?

一戶農(nóng)戶家里,他問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貴姓???老人說,我叫李廣明。他心里又是一驚,因為那個人的名字叫李廣益。

李廣益,這個名字反反復(fù)復(fù)回蕩在腦海里,在姐姐咬牙切齒的唇舌間。彎河灰白的石拱橋下,河水在晚霞映照下翻滾著金色的細(xì)浪。姐姐踏浪而來,踏浪而去,來去無影蹤。“你若是我弟,就別便宜了那個惡人!”自從五歲那年離奇地遇上姐姐,這句話如一道咒語就一直掛在姐姐嘴邊。

五歲那年夏季的某一天,火燒云鋪滿了西邊的天空,河水像暗紅的鐵流一樣翻滾,潘旭明脫下海軍藍(lán)的汗衫,一個猛子扎下去,旋即被漩渦推出了很遠(yuǎn),離開了一起下河的同伴。嗆水的感受和腿部的痙攣,瞬間把驚恐傳遍了全身,一陣四肢胡亂踢打之后,他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大橋下的沙灘上,幾塊石頭咯得他背部生疼。他睜開眼,一位女孩正俯身端詳著他的臉,他不認(rèn)識她。女孩穿縣城里女孩流行的水紅的確良襯衫,荷葉邊的領(lǐng)兒,腦后跳動著蝴蝶結(jié)。女孩問,弟弟,你叫潘旭明?他點點頭,她怎么知道自己叫潘旭明?小女孩蹲在水邊,用缺了齒的桃木梳蘸水梳自己的頭發(fā),他認(rèn)出來了,那就是他家抽屜里的那把桃木梳。她扭過頭來說,我是你姐姐,我叫潘旭婷,爸媽都叫我婷婷。

聽媽媽說起過,也曾在家里的相冊上看過她與爸媽的合影,兩寸的黑白照片,上面的人才多大呀?姐姐的腦袋只有豌豆那么大,豌豆大的腦袋,也就沒什么特征可以清晰地呈現(xiàn)了,所以他的印象是模糊的。而且,姐姐在他出生那年死了呀,死于1963年一場讓彎河決堤的洪水。

河水將晃動的波紋投射在橋身,橋夢幻般地晃動起來。他看見了姐姐隨著水波晃動起來,突然他看見了無數(shù)個晃動的姐姐的影子……

老人接過他遞過去的香煙,點火,深吸,然后一陣咳嗽。他說,你問李廣益???這你可問著人啰,他故意遲疑了一會兒,煞有介事,顯示后面要說的話其價值沒有辜負(fù)陌生人遞過來的這支香煙。

“麻痹,這人可兇咧,兩道兇眉跟磨快了的鐮刀似的,個子高,嗓門也大。”潘旭明聽了,心中一震,老人的描述跟他童年模糊的印象越來越吻合,奇怪的是,越往后說,言語變得越猶疑,聲調(diào)越壓越低。“要說這人,從小就是個半拉截子,長大可也沒干啥好事,當(dāng)了幾年兵,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幾乎就是在說那人,就等著搭扣咔嗒一聲完全扣上,等著擰進(jìn)螺母的螺絲擰上最后一把勁?!稗D(zhuǎn)到地方后,就這事也不中那事也不中了,那啥了,他還好色,跟他弟媳婦搞破鞋,那啥了,被他弟弟撞上了,那啥了,腿給打折了呀。”老人略略轉(zhuǎn)過身,用手朝右前方一座茅屋前一棵大樹的樹蔭下一指,鎖定了一身橫肉搖著蒲扇乘涼的大漢。潘旭明定睛一看,不遠(yuǎn)處是一位躺成一只螃蟹的家伙,類似被武松醉打的蔣門神。老人繼而搖搖頭,小聲嘀咕,“攤上這號人做鄰居,小雞仔都要看緊了。”

聽了半天,潘旭明感到失望。老漢又接過一支煙,安撫道,我這是才說了一個,還有倆李廣益呢!剛才這個李廣益看起來也就五六十歲的樣子,潘旭明覺得不能讓老漢這么漫無邊際地亂扯一氣,他提醒他這個李廣益應(yīng)該八十上下。老漢說,我下面說的這個李廣益正好八十出頭,今年八十一。潘旭明心頭一喜,問,本地人?老漢說,小李莊的,離這也就兩泡尿的路,外地人我咋知道呢?我知不道呀,是不是年輕的時候去了外地?那啥呀,他這輩子連張集都沒去過,還外地呢。

這個李廣益也不是自己要找的,潘旭明說,還是說說另外一個吧。

沒有了呀,我剛說了兩個,老漢想了想,突然打斷了自己——決定不再往下說。潘旭明說,除了第一個,你說還有兩個,現(xiàn)在不還剩一個沒說?沒有,沒有啦,老漢擺著手拒絕遞過來的香煙,我說兩個,兩個都有啦。憑潘旭明的直覺,他覺得老漢刻意隱瞞了什么。什么呢?第三個李廣益。巨大的落日,不知什么時候已掉到了地平線上,在金色的麥浪上撒下一片火紅,村口邊幾棵樹的影子爬到了潘旭明的腳邊,成熟的麥子和泥土的氣息,被日漸火熱的風(fēng)吹過來,風(fēng)和黑紅的光線圍攏上來,門前樹下那個李廣益,像仰面朝天的章魚,此刻翻過身來趴在一張竹榻上,詭異的雙眼正盯著他。

想了想,他站起身來,從自行車后座上拿來一袋淺紅色塑料袋,該縣公安局同行在他騎上自行車前夾在后座的。老漢眼一亮,馓子,如信徒目睹圣物,他叫了起來。在南方的潘旭明看來,這就是油炸的掛面,而入了北方鄉(xiāng)下老漢的眼,竟能激起一聲驚叫。沒有料到,這個事先未曾預(yù)謀的細(xì)節(jié),會讓老漢秘而不宣的決心有了松動。眼前的老頭肯定有戲,潘旭明想趁熱打鐵,但又擔(dān)心老人一口拒絕,那樣就沒有了回旋的余地。他需要足夠的耐心等待著魚的咬鉤,而不敢再有一絲驚動。于是試探著說,大爺,我還會再來的。老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茫然地想自己的心思,雙目固定地朝著一個空洞無物的方向,表情有些怪異。置身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夕陽將天邊烤得焦黑,眼前的情景似乎在夢里出現(xiàn)過,潘旭明突然感到焦慮,往事,影子一樣緊貼著暗紅的光線,像一只巨大的蜥蜴,慢慢爬過來……

他感到心里無端的焦慮和恐懼在加重。

夜幕下,突然腿被什么硬物敲擊了一下,心里又是一驚。一看,一位流浪漢拿著根竹竿,沿街掃蕩著路邊的一切,口中念念有詞,俺手持菜刀砍電線,一路火花帶閃電?;氐匠抢镆呀?jīng)八點多鐘了,他坐在一群姑娘背后,這群姑娘頭戴印著“用心做雞”的帽子,雙臂整齊地繞著圈子,邊跳邊喊口號勵志,她們的面前是“某某雞”快餐店的巨幅標(biāo)牌。他草草地在這附近的攤子上吃了碗面。一股咸味,咸得他滿嘴發(fā)苦。坐在旁邊的一位老人在昏暗的燈光下,從背上解下小馬扎坐下,眼神像兩頭驢子一樣遲鈍倔強,久久地盯著他看,他覺得很是奇怪。老人突然從包里掏出一個自制的皮蛋,剝了,又從靠在腿邊的白塑料壺里倒了些散裝酒,邊吃邊喝邊說,皮蛋就酒,越喝越有,沒牙的嘴深陷在一團(tuán)深刻的皺紋里——一切都有些荒誕,也有點怪異,與自己格格不入。一到賓館,發(fā)現(xiàn)自己的杯子留在大爺家。只好用賓館的杯子,噗地一口,他惡心地吐了,杯口一股濃烈的大蒜味。一想到是前一個人留下的,他吐了還想吐。

手機(jī)響了,是該縣公安局治安股的沈股長打來的,對方說新到的公安局局長要見他。遲疑片刻,他覺得有些晚了,自己也疲倦。商量著問,明天?對方答應(yīng)了,說是一會兒向新局長匯報。掛上電話,他又后悔自己在匆忙中疏忽了一件事,剛才沒問新局長姓甚名誰?他相信接下來的相見不會是例行公事的客套和寒暄,因為沒那個必要,來開會的人都在兩天前紛紛回了。但一天的騎行,讓他如一團(tuán)稀泥,一會兒,滔滔的洪水就漫過了他的夢境。

洪水沖破大堤,如瘋狂突奔的紅色馬群,從高處沖向H縣城,沖撞,呼嘯,肆虐掃蕩一切,所向披靡,在低處卷起無數(shù)個漩渦,土墻和陳舊的建筑瞬間土崩瓦解。瞬間縣城一片澤國,洪水中間,一只小舟像一枚樹葉一樣飄零。姐姐說,當(dāng)時她就坐在小舟上,這和媽媽說的不一樣啊,媽媽說,她帶著她睡在防洪大堤的臨時帳篷里,夜間媽媽去巡堤,洪水在半夜偷襲了大堤,如同一把利斧,切除了大堤一段,大堤的這一段像一塊松軟的蛋糕被切割下來,并被巨浪帶走,姐姐所在的臨時帳篷,如一枚樹葉在媽媽歇斯底里的抓狂中飄向遠(yuǎn)方。

姐姐說不是,說她當(dāng)時坐在小船上,類似解放軍救援用的沖鋒舟上,她坐在船頭哭喊著爸媽,一會兒就跌落到湍急的水中,但她不是自己跌下去的,她感到背后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推了她一把,不是慌亂中的無意,而是被當(dāng)作等待已久得到的機(jī)會??克罱?,就是李廣益。李廣益當(dāng)時還把一只手扶在她的肩上,她厭惡地想把他甩開,可奇怪的是,這只手鐵鉗似的把他夾住了……

第二天剛出門的瞬間,他的身后伸過來兩只有力的臂膀,把他緊緊搰住,類似繩索捆綁的力度幾乎讓他窒息。一回頭,馬天民!潘旭明!他們幾乎同時驚叫起來。一棵豆芽發(fā)成了大樹,眼前的馬天民高大健碩。嘻嘻哈哈地說,我在這門邊給你站了一個多小時的崗,他們想叫,我不讓。

三十年前的戰(zhàn)友,當(dāng)年的烽火歲月,說不上烽火歲月,但差點就成了烽火歲月,潘旭明當(dāng)兵的第二年就遇上了馬天民,那三年老山前線頻頻傳來捷報,在戰(zhàn)士們私下竊竊私語中,幾十軍上去了,幾十幾軍又上去了,等得人心都急開了花。終于,所在的部隊眼看就要開拔了,十九歲的潘旭明和同樣十九歲的馬天民,學(xué)著其他戰(zhàn)士的樣,割手指,寫遺書?!鞍涯愕牡督栉矣靡幌?!”潘旭明至今還記得馬天民因膽怯而顫抖的聲音,一道閃電映出刀鋒的寒光,一聲霹靂,馬天民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潘旭明后來想,要是當(dāng)時上了前線,事情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殺敵立功,也許再也不會回到縣城,人生有新的境界和平臺,把那件事也就忘了?;蛘弑灰活w子彈一了百了,譜寫一曲血染的風(fēng)采,名字鐫刻在紀(jì)念碑上,也不會有如今這般茍且的生活、猥瑣的心思。但后來不知怎么著,這支隊伍沒有開拔到前線。繼續(xù)留在淮北平原匍匐打靶、一二一正步走。穿破了幾套軍裝,大多數(shù)人都轉(zhuǎn)業(yè)退伍走人。本來潘旭明回到縣城進(jìn)了公安系統(tǒng),不說有多大作為,起碼有個階梯狀上升的人生。而五歲那年的經(jīng)歷,卻注定了他在每個階段都沒有了水波不興的坦途了。

十四歲那年,父親本來好好地在派出所上班,等著副職扶正,一家人準(zhǔn)備開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短暫幸福,但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當(dāng)時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地送到醫(yī)院,還沒進(jìn)醫(yī)院大門,就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等到血吐干了,人也油盡燈枯了。直到現(xiàn)在,他仍然覺得父親死得不明不白,只被看作急癥暴病而死,沒有解剖,沒有病理化驗,難道那個時候就沒有懷疑死亡的其他原因?還是因為其他原因?——那時的李廣益可是H縣的縣委書記,手眼通天,無所不能。縣長張守成與他一言不合,被送進(jìn)了牢里。

等到他想向母親求證,母親的眼神茫然而哀切,這個家沒有絲毫值得眷戀。唯一的念頭,就是想離開家,馬不停蹄地離開家。十九歲,他參軍入伍。他需要告別十九歲以前的生活和所有的心事。來到有一條河的駐地,他還記得,他和戰(zhàn)友馬天民一前一后,牽著團(tuán)長那匹棗紅的戰(zhàn)馬,去往河邊飲水的路上。他和馬天民坐在河邊的草地上,青蔥的草地,年輕的樺樹林,仿佛是馬良筆下那匹被夕陽染得血紅的神駒引頸而嘶,兩個年輕人交換著口琴吹一曲俄羅斯民歌《紅河谷》——潘旭明以為自己就此會把從前什么都忘了。他想把什么都忘了。

躺在草地上,不一會兒,潘旭明就進(jìn)入了幻境,天邊霞光萬道,姐姐的身影在霞光中光怪陸離,眼見著她從一個白色的石拱橋面上走來,但潘旭明從來沒看見姐姐的腳,也從來沒聽見腳步聲,姐姐總是悄無聲息地立在他眼前,似乎又離他很遠(yuǎn),在霞光里,在水波里,聲音縹緲但又親切,像花朵蓓蕾綻開的微啟,像羽毛落地一樣輕嘆,又像玄武石上滴落水滴一樣緩慢悠長;樣子有時候在云端如臨虛高蹈的仙子,有時候在水邊又像是普通的鄰家女孩……并不是來到水邊,想見就能見到姐姐。當(dāng)自己處在一件事的巨大漩渦中,頭腦里閃出萬道金光,巨大的眩暈使得他如夢似幻時,姐姐才會翩然而至。

舊恨又添新仇,弟弟,你該相信我說的一切了吧?就在此前他心里輕松美好得幾乎像彩蝶翩然起舞,像一個飽脹的氣球要臨虛升空。姐姐的話,讓他的心忽然如同鉛墜一樣沉下去,再沉下去。我怎么辦?可我能怎么辦?我逃離了家,逃離了那個每時每刻都讓我窒息的現(xiàn)實呀。

你是男子漢了,姐姐的口氣異常嚴(yán)厲,現(xiàn)在跟以往又有更大的不同,你手中有槍,有槍了呀。槍,槍,槍,聲音一聲比一聲高亢,帶著顫抖的回音,像一只黑色怪鳥扇動翅膀,漫天飛舞閃亮的羽毛,羽毛隨風(fēng)而逝,飛舞成漫天的火星。

一陣馬的嘶鳴,把潘旭明從另一個世界喚了回來,他凝視著奔流不息的河水,河水倒映著他的影子,他從中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心事重重、情緒低落的自己。而馬天民也從小憩中醒來,他不明白剛才自己小睡的瞬間在潘旭明的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軍營里的另一個月夜,月光透過窗戶照著被潘旭明一遍遍拭擦得錚亮的槍管,也照著他臉上似乎總也流不干的熱淚。待到他要坐起身,一個聲音幽幽地說,我都盯你好久了。黑暗中的人翻身坐起,眼瞪著他,隨即一雙手也把住了槍管,四只手隨即像拔河一樣展開了爭奪?!皹屖遣筷牭?!攜槍當(dāng)逃兵是要殺頭的?!薄敖o我!”“槍是黨的!我就是不讓你帶走?!薄敖o我!”爭吵和奪槍的聲音都被壓低到最小的音量。最后,馬天民力大,槍到了馬天民手里,潘旭明趴在馬天民的肩上,幾欲痛哭一場,但同時聽了另外幾個人的鼾聲……

此后故技又被潘旭明重演了幾次,直到傳來母親去世的噩耗。他在母親的葬禮上再一次看到了那張令他血脈賁張的灰白驢臉。人們也同時看見了一位從部隊趕回來的一張涉世不深的臉,毫無表情。

現(xiàn)場,那人猝不及防地朝潘旭明走來,就在那人接近他的一刻,眼神竟流露出駭人的慈愛,朝他伸出了手。整個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聲音,也就是從那一時刻開始,他經(jīng)常體驗到聽覺里失去了世界所有的聲音。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感到意外,那個人伸出手臂攀住他肩頭的瞬間,他竟然沒有用攥在手里的手套去抽他的臉。人們看見他在低回的哀樂聲中把那人扶到靈堂一角。沒人聽見他跟他說了些什么。只是見到那人愣在那里,悲傷而無奈地朝他搖頭。

回到部隊不久,退伍和轉(zhuǎn)業(yè)就開始了,他和馬天民,一南一北,開頭幾年還有通信,時間一長,忙碌生活下不聯(lián)系的理由越積越多。何況,一回到縣城,所有的往事和街頭巷尾的傳聞,就如經(jīng)年不息的風(fēng),已經(jīng)把他心里的空間灌滿。

沒有青龍偃月刀,怎敢千里走單騎啊,飯局上,潘旭明只不過輕輕說了句玩笑話,沒料到為自己惹下了麻煩。

北方的飯局,一群人的眼睛似乎在等待觀看一場大火的燃燒。潘旭明的加入,意外激起了更高的熱度。本地人都想在這個外來者面前,顯示一下異乎尋常的好客和他們彼此間的親密。潘旭明克制住心不在焉,而把注意力投注到眼前水漲船高的情感氛圍里。

什么“紅臉蛋兒的,扎小辮兒的,不吱聲兒的,揣藥片兒的”四類人都不在話下,酒池肉林沉浮這么多年,“厲害,”郝局長唯獨對潘旭明贊道。他暗中觀察潘旭明好大一會兒,這個人把上唇深深扎進(jìn)杯子里,像童話中的烏鴉把喙插進(jìn)裝水的瓶子里,沒吱聲,酒就干了,這叫入口深,這號人酒量就沒有底。而且這人還不怎么說話,不顯山不露水,酒量加城府,這人太可怕了。潘旭明知道郝局長在暗中觀察自己,他不以為然,覺得喝酒這事不必小題大做,但干過八年刑警的潘旭明,養(yǎng)成了一種直覺,他也在暗暗觀察郝局長,直覺告訴他,眼前這位滿面春風(fēng)端著酒杯、一臉波瀾不驚的人,或許就是自己此行期待邂逅的關(guān)鍵人物。

時間回到星期天的上午,潘旭明和馬天民久別重逢,親密地攀著肩膀去不遠(yuǎn)處的酒店,包廂里一群人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潘旭明感受到眾人對馬天民的熱情,馬天民雖然是新任局長,可這一任也是他最后一站,然后就退居二線了。山河故人,一幫熟人故交,怎么著也得為他熱鬧一下,把高潮留在他人生故事的結(jié)尾。潘旭明是既來之則安之,心思雖不在喝酒,但酒場他能應(yīng)付過來。相對于自己喜歡沉思和獨處,北方人似乎更喜歡一種情景、一種氛圍,在酒酣耳熱的場合把激情迸發(fā)出來。潘旭明心里清楚馬天民對自己的期待,三十多年的久別重逢,自己再怎么著,也應(yīng)該把那份激動,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像開啟香檳一樣逬射出來,他攢足了情緒,可是沒有噴涌的感覺,只是慢慢溢出,他自己也對自己感到失望。

當(dāng)然,他需要這種場合,和當(dāng)?shù)厝说慕佑|與交流,或許他們的一句話,一個不經(jīng)意的細(xì)節(jié),都是線索,都是機(jī)會。以前他破過的一些案子,看似山重水復(fù),后來都是在無意中得到蛛絲馬跡,幽暗中看見火花。他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或許眼下發(fā)揮一下自己的“專長”,是個很好的切入點。

年輕時在北方當(dāng)兵,北方酒桌上猜拳行令,老虎杠子雞,這一套潘旭明也聽北方的戰(zhàn)友說過,可是部隊紀(jì)律嚴(yán),沒實踐。眼下逮著機(jī)會了,事事發(fā)新手,老虎、杠子和雞,似乎都在幫他打敗桌子上所有的對手。沒有底的酒量,似乎也在幫他,眼見著郝局長眼神發(fā)直身子往桌子底下滑,他意識到這不是他的目的,而是他的機(jī)會。他要換一種喝法。郝局長翻著血紅的大眼,怎么喝?他半開玩笑地說,再開一瓶,無論輸贏都是我喝。就這一句話,讓郝局長仿佛在茫茫的酒海中,遇到了真正的知音。潘旭明心里想笑,他不明白有人為什么把喝酒這件事看那么重,什么酒文化,什么酒品如人品,真是能扯,他覺得這就跟喝水吃飯睡覺一樣嘛。到底有什么區(qū)別?不過,一會兒,他就不這么想了。

腦袋越來越沉,想睡,嘴里發(fā)苦,又干又苦,一場下來,潘旭明足足喝了兩斤白酒,這是一個極限,太陽穴狂跳且疼得厲害,但以這個代價換得了檔案局長給予他對所有檔案調(diào)閱的許諾,無疑太值了。檔案局,在一般人眼里類似泡影般的一個存在,也就是個概念。對潘旭明來說,等同于開啟了一個阿里巴巴的洞穴。當(dāng)他的雙手與郝局長緊緊相握,郝局長竟然眼神空洞地盯著天花板,坐在椅子上幾近不省人事了。

一切巧妙的作惡或者犯罪,都會在某個不為人知的隱秘之處留下痕跡,潘旭明除了相信這一點,還相信嗅覺和直覺。這次從李莊回來,潘旭明有了迥異于以前的感覺,他覺得一直以來他要找的地方就在這個縣這個村莊,只不過僅有這些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幸而當(dāng)晚從酒桌下來,信心又添了一份。

第二天,潘旭明還沒有起床,馬天民就早早地過來告別,要去省城開會。潘旭明感覺有些遺憾,他攀住站在身后的郝局長的肩,開玩笑說,對你失望,但我不失落,有他在,我在這里就有了家的感覺。上午,潘旭明跟郝局長去了檔案局。郝局長沒有把他往辦公樓里帶,他回過身指著辦公樓說,這里都是三十年內(nèi)的檔案,還有一個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接待查閱了,但你是個例外。潘旭明被帶進(jìn)五六十年代用作禮堂的大房子里。一排排鐵架幾乎都是銹跡斑斑,散發(fā)出潮濕的霉味。潘旭明皺皺眉,這地方怎么能放檔案?郝局長說,只有這條件,一個地方的檔案一般也只能保存?zhèn)€二三十年,我們現(xiàn)在的檔案館保存的是近三十年的,三十年前的都在這里,你要找的東西,沒準(zhǔn)還就在這里?你慢慢在這里淘寶,中午我在老地方等你。潘旭明撩開層層蛛網(wǎng),他擔(dān)心那些類似落葉的紙張一觸即碎,不過還好,他吹吹紙面上的灰,手寫的字跡尚清晰可辨。

恍然間時間穿越,一個如紙面泛黃的年代,呈現(xiàn)出它模糊的輪廓。潘旭明隱約感到,他會在這里找到他想要找的東西,具體是什么,他說不清楚。

父親暴死,這事一定與那人有關(guān),姐姐跟他不只說過一次。

霧氣氤氳的水邊,姐姐背過身去,把背影留給他,姐姐生氣的時候,對他不滿的時候,就把背影留給他。你還不明白?我以為你在五歲落水我把你救起的那一刻,你就明白了,我說的,你全忘了?他為什么推我下水,你聯(lián)系爸爸的暴死,你還不明白?你別害怕,你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你還想不到?這一切全都是因為媽媽,類似的一幕你也看到了,你知道他為什么去見媽媽嗎?他每個月都要送給媽媽一筆錢,用來收買媽媽呀,你看到的一幕也是我曾看到的一幕,那個人就因為這,想到了滅口,滅口?你知道嗎?

你搖頭,你說不是?我還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說爸爸一直對他畢恭畢敬,打心眼里都敬畏他尊重他?爸爸曾經(jīng)是他的部下,也一直是他的部下,表面對他是畢恭畢敬,可你知道爸爸背地里怎么恨他?爸爸當(dāng)時在茅山派出所當(dāng)民警,偷偷往家里拿了五顆子彈,爸爸沒說,可我能猜到五顆子彈都是給他準(zhǔn)備的,深夜在月光下,爸爸就擦那五顆子彈,擦得雪亮雪亮的,爸爸每擦一顆子彈都瞇上一只眼,瞄準(zhǔn),然后呯的一聲,想象著把子彈打進(jìn)那壞蛋的腦殼里,嘴里還說‘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你說害人蟲不是他,還能是誰呀?擦好了,爸爸又把它們裝在一個“大前門”煙盒里,放在里屋最里邊的一口箱子底下爸爸穿舊了的一件制服口袋里。

照理說,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呀,可沒準(zhǔn)兒,就被這壞蛋發(fā)現(xiàn)了?他是個精怪,爸爸遇害了,也許就是因為這事被他發(fā)現(xiàn)了?啊,我的傻弟弟,我苦命的弟弟,我心都碎了,我腦子里現(xiàn)在很亂。

走在河堤上,潘旭明望著暴雨過后的彎河,妻子的危情只是虛晃一槍。

他現(xiàn)在的心思又回到昨天M縣那個幾乎要廢棄的檔案館里。那是個幽暗的時光隧道,真相如一只怪獸蜷伏在暗處,他找到了那人和與他相關(guān)的一件蹊蹺事,當(dāng)他抵達(dá),快接近時,一個意外,卻讓它逃脫了。眼下彎河的洪水也像兇猛的怪獸,吼叫著,沖撞著,向河堤撲過來,撲到堅固的水泥石塊修筑的大堤上,又溫馴地落下去,混在巨大的轟鳴聲中落荒而逃。

雨后的河堤上,有三三兩兩行人。

“你們這代人可能都不記得他了?”迎面走來一位陌生的老頭,試圖和潘旭明搭話,他自我介紹:“我是紅旗水泥廠的退休工人,紅旗水泥廠知道不?當(dāng)初可是個大廠,那還是在他手上,多紅火,幾百號人啊,可惜被后來的幾個龜孫子弄垮了,我日他伯伯的!”老頭須發(fā)皆白,但仍然很壯碩,他用手中芭蕉扇扇柄敲敲水泥勾縫石塊壘砌起來的大堤,“瞧瞧,這都多少年了啊,還這么結(jié)實,我廠生產(chǎn)的水泥,紅旗牌水泥?!庇钟檬置鲆荒樀男臐M意足。

接著,他用芭蕉扇把半邊臉遮住,故意制造一種神秘感,“你知道我剛才說的人是誰?當(dāng)初他獨身一人,他在這里待了足有二十年,后來調(diào)到安城去了,他帶頭扛著鋤頭到工地修大堤,個子高,人又大,一張大麻臉,走在隊伍前頭,威風(fēng)凜凜啊,現(xiàn)在就沒見過那么牛逼的人,當(dāng)年八月二十五日的《安城日報》頭版頭條登了這幅照片,是新華社的一個記者來拍的。他也真是牛逼,硬是把這幾十里的大堤修得鐵桶一般,你知道他為嘛獨身一人嗎?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就因為這個,后來的輿論對他不利啰?!彼冒沤渡劝雅诵衩髡械蕉叄拔腋阒v,據(jù)說他有個私生子,你多大了?差不多就你這個年紀(jì)?!迸诵衩鞲惺艿酵蝗婚g的冒犯,慍怒地看著老頭,老頭意識到了,膽怯地扭過臉去,裝著看河水。一會兒,他就忽略了旁邊潘旭明的存在,思緒隨河水去追尋遠(yuǎn)逝的時光,再過了一會兒,又像悟到了什么,用芭蕉扇拍著河堤,“這個李大麻子,真他娘的是個麻子!”顯然,話里有話。

麻子,李麻子,李大麻子,下課一掏書包,潘旭明總能摸到一把寫著這些字樣的小紙條,他把它們裝到褲兜里,走到操場,向天空一把撒去,頓時,陽光下一群折翅的蝴蝶紛紛翻轉(zhuǎn)著墜地。他沒有搞清楚到底那人是不是個麻子?那人的臉,要么隱蔽在破舊的綠色吉普車臟兮兮的擋風(fēng)玻璃后面,一陣颶風(fēng)從街心疾馳;要么融于黑暗等待爸爸劃亮給他點煙的火柴,顯出模糊的輪廓。有限的偶遇,那張臉在他眼前總是一閃而過。同學(xué)的戲弄或許源于空穴來風(fēng),或許不是。只是風(fēng)言風(fēng)語似乎在暗示他與這人的血緣關(guān)系,于是他拿鏡子拼命地照自己,他最擔(dān)心的是,一夜醒來自己會長出一臉麻子。后來,他想追蹤真相時,無數(shù)次回憶到這個細(xì)節(jié),他想弄清楚那人的臉上到底有沒有麻子。一方面出于人本能渴望解密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他想,這未必不是一條線索。

那人的口音倒是清晰地留在了他的印象中,有段時間大喇叭整天都炸雷似的響著他濃重的北方口音,大堤不修中不中?人民生命和財產(chǎn)沒有安全管不管呀?不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粘不粘?那是電視機(jī)還沒影的年代,單位或公共場所都牽著滋滋叫的大喇叭,在南方的縣城,那北方口音在頭頂響得像炸雷,驚天動地,但格格不入。

北方口音是一個線索。后來單位只要是有去北方出差的機(jī)會,潘旭明都盡可能地接下來,每去一個北方縣城,聽當(dāng)?shù)厝苏f話,在心里琢磨北方方言,目的就是想定位那人的口音。這次騎行鄉(xiāng)下,聽老人們口中最土的方言,漸漸有了感覺。南方人聽北方方言似乎都是同樣的聲調(diào),其實,不同的地區(qū),不同的縣鎮(zhèn),還是有一定差別的。逐漸積淀感知,記憶中的那個方言口音,在某個語境里被毫厘不爽地喚醒,此番前來的M縣,應(yīng)該可以確定為一直以來尋找的目的地……

潘旭明是昨天夜里趕到家的。在重重蛛網(wǎng)和一線暗光的廢舊禮堂里,在一個令時光倒流的洞穴里,他幾乎快要找到那人的蹤跡了。1962年冬天發(fā)生的一件事,跟那人關(guān)系很大,看見那人名字的瞬間,呼吸和心跳幾乎要停止了。當(dāng)然,稍一冷靜,又生出擔(dān)心和失落:會不會是另一個同名同姓的人呢?是,或者不是,思慮給他帶來恍惚和不安。

不一會兒,辦公室的小賈打來電話,不知道哪來的預(yù)感,陡然心里一個激靈:不是好事!果然,小賈告訴他,妻子出事了。妻子天天在家上網(wǎng),能出什么大事?但事情還真不小,妻子被車撞了。他問,嚴(yán)重不?小賈說,醫(yī)生說你要是現(xiàn)在動身回來,興許還能見上一面。

這是怎么啦?妻子好端端一個人,一直在家挖礦——用比特幣挖礦機(jī)挖礦,雖說兩年多,沒挖上一個比特幣,在家也是安全的呀,妻子從彎河棉紡廠下崗,就一直沒再上崗了。潘旭明的意思是,反正是窮,咱就一窮到底,落個清閑自在。兩年前,妻子花了兩千八百塊錢在網(wǎng)上買了個挖礦機(jī),就在電腦上挖。比特幣可值錢了,她說,假如能挖到六十個都能在北京買一套房了,正好在北京讀研的兒子不就有套房了嘛。潘旭明沒指望有這樣祖墳冒青煙的財運,只當(dāng)作沒事的人有了點事解解悶,挖到挖不到都當(dāng)玩玩,時間也都打發(fā)過去了。可轉(zhuǎn)眼間怎么就禍從天降呢?

連午飯也顧不得吃了,潘旭明撒手就往回趕。路上遇一起交通事故。眼見一個人躺在血泊中,猩紅的血像章魚的四肢向周圍伸展,此刻想到妻子,頓時感到少有的驚恐和不安。車子堵了好幾個小時。這幾個小時里,愧疚緊緊攫住了他的心,妻子花一樣的年華和花一樣的人兒,幾十年來都給了默無聲息的自己,別說什么浪漫,什么鮮花、巧克力、生日蛋糕、情人節(jié)的禮物,就連好好陪她說話的低配都沒有。打她電話,一直無人接聽——莫非事情比想象的還要糟糕?

傍晚,終于趕到醫(yī)院,一場瓢潑的大雨伴著嚯嚯的悶雷,終于發(fā)泄了出來。他感覺四肢忽然有一種不能動彈的綿軟,上樓梯,硬是抬不起步子。

一進(jìn)門,卻看見妻子坐在床頭張著大嘴奮力咬一個蘋果,跟她的妹妹有說有笑。潘旭明一下子懵住了。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但同時他又感到憤怒和郁悶,尼瑪,小賈連這樣的謊都撒——他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還想不明白為什么?別怪人家小賈,是我讓他撒的謊,是的,就是要把你嚇著,把你從你的臭心事里拽出來,不撒謊,你還賴北方過年,蒜瓣就酒,越喝越有呢!”妻子把正要咬的蘋果放在床頭柜的一塊鋪展開來的餐巾紙上,一番數(shù)落。

人沒事,就一切都好,潘旭明說。妻子看見潘旭明很罕見地露出了笑容,說,只要你這么開心,我巴不得下次再撞一下。撞確實撞了,不過是一輛冒失的電瓶車。買菜回來,她沿著河堤往回走,跟在后面的是一位工地上剛下來的、邊騎電瓶車邊玩手機(jī)的小民工,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騎兩步,掏手機(jī)鼓搗一陣子,她預(yù)感到要出點事。果然一會兒自己就飛了起來,接著重重地落在地上。還算幸運,CT結(jié)果是先落地的左腿骨裂,沒有骨折,不過也打上了石膏,就這樣,恢復(fù)估計都得個把月的時間。小姨子把潘旭明叫到病房外,你可知道我姐為什么被撞?還不是因為小民工邊騎車邊低頭玩手機(jī)嘛!不對,是因為你,因為她一邊走一邊心里想著你!

抱怨,最終還是拐著彎找上了自己。

小姨子說,我姐對你撒了謊,這次不算,還有上一次,她不是說那個姑娘一點都不漂亮嗎,其實很漂亮,你一直都像在醞釀一個陰謀,也就是說心思重,她也搞不清你到底想些什么,恰好陌生的姑娘來找你,我姐這個年紀(jì),見了漂亮的姑娘就緊張,女人不都這樣嘛。何況M縣的會議早結(jié)束了,你遲遲不回來,她預(yù)感你要出事……潘旭明聽了,只能呵呵地笑笑。陌生的姑娘——經(jīng)小姨子這么一提醒,潘旭明倒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夜晚的醫(yī)院病房,傳來徹夜不停的響聲,潘旭明從病床邊的一只方凳上坐著醒來,就著微弱的光,端詳著妻子熟睡微側(cè)的臉,從口角慢慢流下來的涎水,捏在手中還叫個不停的手機(jī),他覺得妻子蠻可愛的,或許這幾十年,妻子一直都這么可愛著,只是他沒有發(fā)現(xiàn)?!拔疫@輩子,心里只有一位姑娘呀。”他在心里對妻子說。當(dāng)年她還是H縣二中一枝花,那時他打定了當(dāng)兵的主意,臨行前的晚上,下了晚自習(xí),他獨自一人偷偷翻進(jìn)了教室,把一本扉頁寫著“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似秋風(fēng)悲畫扇”的筆記本塞到她的桌肚里。他有點百感交集,愣愣地看著這句詩,也不能準(zhǔn)確地說出它的意思,只是覺得美,能表達(dá)心情。他在她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兩只手一遍又一遍向著桌沿?fù)徇^桌面,月亮很大,照著他,也照著他周圍的一切,想到今后再也無法見到她,傷感爬上心頭……此刻,他有充分的理由不想所有的事,只想這些。窗外又是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他感到幸福,也感到憂傷,有點想流淚的感覺。

陪了一夜的宿,天沒亮,就被小姨子在床頭柜上的動作喚醒,她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不銹鋼保溫飯盒里卸下一個又一個碟子,碟子像俄羅斯套娃一樣一個套一個,沒完沒了。妻子也醒來了,姐妹倆頻頻交換眼神,接著是兩個人協(xié)作弄出的勺子和碗碟的叮當(dāng)聲,在并無大礙的小病小災(zāi)情形下,人的心情反倒有點不恰當(dāng)?shù)妮p松。似乎她們要急于商量某件事,這件事在商量之前就給了她們愉快的預(yù)期。她們齊聲催促潘旭明回去休息,你看你牛高馬大的,像一堵墻杵這里,多礙事呀。潘旭明也覺得自己在這里多余。

彎河湍急的流水,把類似馬群的嘈雜聲、踐踏聲,傳到很遠(yuǎn)的地方,散步往回走的潘旭明,摸摸河堤齊胸高的石頭水泥大堤,三十年了,黢黑而堅固,平時倒沒怎么在意,經(jīng)剛才老頭這樣一提醒,他審視著,心情無端地有些復(fù)雜。他站著,用手摳摳白沙石上時間留下的黑斑,漸漸地,聞到了彎河兩岸飄過來的混合著泥土氣息的稻花香味。

彎河是H縣的母親河,從長江分叉而下,橫貫縣境,灌溉千里沃野,糧食和蔬菜,魚蝦和野味,給予大河兩岸人們豐厚的滋養(yǎng),與此同時,人們也無數(shù)次領(lǐng)略過它的兇頑暴戾,雨季的洪水沖決大堤,它就成了吞噬兩岸一切的魔獸,人、畜、大地上的生靈,都成了它的腹中之物,大大小小幾次破堤決口,深深地嵌入童年潘旭明的記憶,一直到20世紀(jì)70年代末期彎河才被徹底降服。變得祥和、平靜、富饒、美麗……

望見家門時,潘旭明心思才回到“家”上面,人也立馬松弛下來,他想著妻子不在這幾日,家里肯定亂得一條糟,接著一想,不對,兩個人都不在家,家是空的,怎么會亂呢?往下,他還想了下一步的安排,先要做的,是給妻子燉一罐湯,小姨子肯定弄了,但這是自己的一份心意,于是開始琢磨什么湯好,西洋參老母雞?海帶鴨湯?豬肚山藥?猛然想起醫(yī)生的話,還是豬大骨湯最佳。但不一會兒,小賈就打來電話說,頭兒找你,說是有急事。潘旭明不由得心一緊,煲湯的心情也隨之泡湯了。

趕往局長辦公室的路上,潘旭明心里直犯嘀咕,腦子里翻江倒海地泛出許多猜想。但沒有猜想到的是,一位不速之客的造訪。他并不知道此刻在局長辦公室里等待他的,就是上次去他家的那位姑娘,她竟然為那人而來。她向他描述了那人的境況,此后她還不止一次地向他描述那人制造的頗為尷尬的場面。其匪夷所思的反常舉動,讓姑娘欲說還羞。

后來,潘旭明的腦海里也不止一次地再現(xiàn)了這樣的畫面。

那人就靠在安城醫(yī)院一間病房的床頭,沉浸在自己的思慮里,執(zhí)拗地低著頭,看自己被白被套松松垮垮裹著的腳尖,把查房主任和醫(yī)生排斥在意識之外。突然,他對著斜靠在白色床頭柜邊的小菲說,來,摸摸我的褲襠,你,你們啥都明白了。類似一個霹靂,把病房里所有人都震住了。但瞬間,他們又都裝作沒聽見。

主任用很大的聲音,來掩飾那人一番話產(chǎn)生的驚愕與尷尬,李老,你的病情不是問題,關(guān)鍵是心情,家屬來了沒?哦,沒家屬,你老的病情牽動著我們?nèi)荷仙舷孪碌男?,我們專家組在研究,前兩天還根據(jù)您提供的線索讓實習(xí)醫(yī)生小菲去H縣找造血干細(xì)胞的供體呢,喏,你看小菲是不是像您老的孫女啊,今天要抽血,別緊張。主任想把老頭的話蓋下去,但欲蓋彌彰。因為短暫的清醒,讓那人比任何時候都更為洞察秋毫。他用憤怒的聲音打斷了他。

我說你!那人用右手指向了他,你別打岔!他厭煩地打斷了主任的話,用另一只手招著小菲,來,來,過來,摸摸我的褲襠。哇的一聲,當(dāng)時小菲哭著沖出了門外。主任帶門出來的時候,小菲還靠在墻上哭。主任說,一個八十多歲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你跟他計較什么?再不成,你就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爺爺?或許他的確是把你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孩子。

爺爺,我有這樣的爺爺嗎?小菲后來向潘旭明描述時,似乎感覺還有某種不適。

當(dāng)時主任是這樣為那人辯解的,他是老革命嘛,你看,我們都順著他,上上下下都順著他不是?今天這個事,有點蹊蹺,讓我想想,關(guān)鍵是他腦子這個了,搞不清他這是什么意思?這個情況我馬上匯報給院長,再會同神經(jīng)內(nèi)科來會診。

潘旭明理解當(dāng)時小菲的感受。主任的話對她沒起到作用,她沒從毫無先兆的一擊中緩過氣來,情緒化地希望主任能從她的角度,從一位少女的羞怯,一個人的尊嚴(yán),一位未來醫(yī)務(wù)工作者在同行面前的面子等等這些角度,背著老頭把老頭奚落一通——也可算作對她委屈的補償??芍魅芜B這一點都沒有做到。連這一點安慰都不想給我?小菲后來向潘旭明抱怨道。

那一刻,她一抬頭,看到的是主任凝重的表情,主任說,為什么讓人摸他的褲襠?莫非有什么隱情?喊你,好理解,因為這段時間你一直跟他最親近啊,事情不會很簡單,他這么大年紀(jì),肯定不會是跟你耍流氓,雖說時而糊涂,但有時清醒得很,他肯定有他的用意,在外人看來很荒唐,但他自己可能是認(rèn)真的,我還是傾向認(rèn)為,或許他有什么隱情、什么委屈,需要用獨特的方式來表達(dá)?

“當(dāng)時我也覺得疑惑,憑我的了解,他畢竟不是那種人呀?!毙》聘嬖V潘旭明,當(dāng)時她的糾結(jié)。但接下來,主任卻拿定了主意,“他沒有親人,或許他把你當(dāng)成了親人,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孩子,”主任若有所思地說,“你還得去H縣一趟!”接著,他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小菲聽了雖感為難,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小菲的再次H縣城之行,是有的放矢了。她不再是漫無目標(biāo)地亂闖,而是先給縣公安局打了電話。潘旭明進(jìn)門的時候,一眼就瞟到了這個高挑的背影,姑娘扭過頭來朝著他的時候,他能確認(rèn),就是上次河堤下坡第三棵樹下迎面而過的那姑娘。姑娘這容貌,難怪妻子要為她撒個謊。思忖著抬腳進(jìn)門,屋里的人都同時朝他打招呼,姑娘放下手中一次性紙杯,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稍帶局促地朝他笑,局長用眼神熱情地把他倆聚攏,說,坐、坐,小菲,從安城來的,那啥,老潘,你就不要客氣了。潘旭明站沙發(fā)邊,端詳著陌生的姑娘,心里還在揣測她的來意。

三人開頭的寒暄,似乎是一個程式化的開場白。但從局長的語氣判斷,他對這個姑娘的到來和來意是重視的,局長掐了一個打進(jìn)來的電話說,要么你們談?wù)劙?,我對這事還不是很了解。

姑娘先是介紹了一些情況,潘旭明的心就懸了起來,因為他聽到了那人的名字。字斟句酌排練過的鋪墊,似乎都是為了引出帶有殺傷力的正題。這一切潘旭明始料未及,又似乎是冥冥中經(jīng)歷過的。往下,小菲突然無語了,看著他,似乎不好開口,過了好一會兒,突然用一種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音量,大聲說,恕我冒昧,我只能實話實說了,不知道這樣是不是沒有禮貌,或者讓您不高興?

潘旭明沒有說話,他意識到有了這個前提,后面的話都不會讓人愉快,他暗自揣測的倒不是不愉快的程度有多深,而是她跟他說這些到底為了什么?

小菲單刀直入,“您是他的兒子,他是你生理意義上的父親,老人一直堅持這么說,認(rèn)定你們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尋找你,也是他向上級部門提出的要求,否則我們怎么知道你在H縣城和你的姓名,奇怪的是,他雖然患了阿爾茨海默病,對你的名字卻記得特別牢……”

彎河邊的小城,除了當(dāng)兵離開了幾年,自己從小到大生活在這里。碗大的地方,人們知己知彼,一陣過堂風(fēng)能把所有人家廳堂吹遍,有關(guān)家世,有關(guān)血緣,在飛短流長的光陰里潘旭明時時感覺到時隱時現(xiàn)的傷害。此刻,他感到了羞辱。涉世不深的姑娘可能預(yù)感到話題帶來的不愉快,但沒有意識到它像一把刀子在往對方心里扎。潘旭明感覺自己在發(fā)抖,摸一把額角,全是汗。處在這種情境之下,他還無法反擊,面對一位踐行傳統(tǒng)美德的單純姑娘,表現(xiàn)出自己的情緒,無疑是不妥的。

他朝局長掃了一眼,局長低著頭在手機(jī)上看什么,做出啥都沒聽見的樣子,似乎在刻意把潘旭明的尷尬隔離在自己的感知之外。姑娘覺察到潘旭明情緒的變化,紅著臉,急于挽回:

“您看我們也很為難,他前后說了不下十個兒子,其中有一位叫張學(xué)成,老干部局查了一下,這人比他年齡還大兩歲,20世紀(jì)90年代就在監(jiān)獄里去世了,他說的也不能全信,他說的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因為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信還是不信呢?這正是我們?yōu)殡y的地方?!?/p>

后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局長辦公室的。印象中局長對這事很重視,雖沒有明說,但希望潘旭明能夠按老人的要求辦,聽話音,市老干部局把老人的情況反映到市委,市委把事情向縣委通了氣,因此這事不是一件私事,需要從一定的高度來認(rèn)識它了。潘旭明腦子里亂糟糟的,只有“張學(xué)成”這個名字,如嘈雜海浪中一座礁石兀立,勾起了他的回憶。這個名字,模糊,遙遠(yuǎn),被歲月侵蝕得銹跡斑斑,但如一只抓力十足的鐵錨,牢牢掛住了他。

晚上,他讓小姨子給妻子陪夜。自己獨自來到河邊。沒有月光,天邊堆積著比黑夜更黑的烏云,空氣像墨一樣流動著。氤氳的河面升起濃濃的水霧,他看不清姐姐的身形與面容。姐姐的聲音時而在天邊,時而在河面,時而在水草叢中,時而和唧唧的蟲吟混在一起,失去了往昔的親昵與平和,顯得焦躁。

張學(xué)成的事,就是那個惡人一手炮制的一個陰謀,這個人原是縣長,跟那人是搭檔,兩個人親如兄弟,曾經(jīng)好得穿一條褲子,張學(xué)成是縣長,可沒有一點架子,見了孩子,他掏一塊糖,見了老人,他掏一窩子暖心的話,他對誰都親,對誰都笑,臉常年像一朵盛開的花,可就這么個好人,也死于他的陰謀,不知因為什么,他突然說張學(xué)成貪污了修河堤的工程款二十萬,天哪,二十萬,那時候是個天文數(shù)字,按律是死罪,可是他貓哭耗子假慈悲,這就是他又狠毒又虛偽的地方,他到處求情,把人弄成無期,送進(jìn)牢里,張學(xué)成最后死在牢里,還頭頂著貪污犯的罵名,那個惡人,有什么他干不出來?對我們家不也是一樣嗎?一件件,一樁樁,加起來惡貫滿盈。讓你去安城見他?滿足他的要求?死去的父親會瞑目嗎?張學(xué)成這樣被他誣陷的好人會答應(yīng)嗎?要去也可以,見了他必須一刀宰了他。

夜已深。兩只翠綠的水鳥夫妻,唱了一會兒歌,也回到水草叢的窩中歇息了。他好像在橋墩下的一塊巨石上寐了一會兒,河水的轟鳴使得夢里遠(yuǎn)遠(yuǎn)近近都是聲音,他夢見自己在奮力地往河里扔一把刀子,手里的刀子,但怎么扔也扔不掉,仿佛刀子長在了手上。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從烏云的后面爬了出來,明亮地照著他,把他嚇了一跳。他揉揉眼睛。腦子里還沒有擺脫從午后到月光下的眼前一直縈繞的問題,到安城去還是不去?

他意識到自己的心里流淌的一直不是一條平靜的彎河,而是一浪高過一浪黑紅滾燙的熔巖,流淌到眼前,流淌到三十年后再次見到這個人為止,終于冷卻下來。孜孜以求的事到頭來發(fā)現(xiàn),沒什么意義。潘旭明站在病房里。時間給予人的沮喪,在老人的心智與體貌上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了出來。他心情復(fù)雜地看著他,感到自己在那一刻喪失了以往的激情和斗志:那個你蓄謀已久要打敗的人,已經(jīng)被時間打敗了。

進(jìn)病房的那一刻,他心里突然恍惚,他懷疑這種異樣的感覺是不是真的源于傳聞中的隱秘血緣關(guān)系。這個瞬間,他還關(guān)注到了那人的表情,并在心里提前消滅了類似“老頭”“老人”的概念,以免由這些詞喚起所謂的惻隱之心,那樣,這件事就很難畫上一個句號,故而還是稱他為“那人”。他意識到那人在自己進(jìn)門的一瞬,眼里放射出異彩。那種眼神讓他不理解,一個行將衰退的生命也竟有如此熱烈的火花?那人久久地盯著他,沒有人介紹,但他似乎半明半白潘旭明的身份。他想要表達(dá)什么,又突然把頭低了下去,接著雙手十指交叉放在頭頂,眼睛里的火花消失了,轉(zhuǎn)而執(zhí)拗地看著右下方。

“來,摸摸我的褲襠,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他還是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復(fù)又抬頭的時候,竟然略顯膽怯地向潘旭明發(fā)出了邀請,后者對阿爾茨海默病的癥候雖有了解,但還是吃了一驚。小菲倒是不止一次經(jīng)歷了這種尷尬,在看到他人遭遇類似語言伏擊時,自己心里似乎找到了平衡。潘旭明沒有理他,而是把臉轉(zhuǎn)向了小菲。

“你怎么這么瘦?”潘旭明倒是故意把話岔開,想讓氣氛輕松起來。

“瘦,難道不好嗎?”她笑著,反問道。

“你怎么也這么瘦?”那人突然抬起頭,表情怪異地問他。潘旭明心中一驚。那一刻那人好像突然醒來,內(nèi)心閃過光芒,急切的語氣透露出一直以來的某種執(zhí)念,一會兒,眼神里的熱切又化為灰燼,還是低下了頭,不再說話。但看得出,潘旭明的到來,讓他有了足夠的耐心,等待一件事的發(fā)生。

病房里的氣氛,倒沒有潘旭明事先預(yù)想的那樣難以忍受,只是感到這樣下去,他可能要放下心里所有的武器。沒有想象中仇人相見的劍拔弩張,自己已經(jīng)錯過了故事的高潮,而只是來到了一個寫好結(jié)局的結(jié)尾?;蛟S,后來的事將不由自主。

醫(yī)院辦公室的一臺電腦前,主任把吱呀叫著的皮椅轉(zhuǎn)過來,對著潘旭明。

“抽血,先做個配型吧,這個,有血緣關(guān)系也需要做?!?/p>

“抽血?”潘旭明重新被一種冒犯激怒了。憑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為什么來到這里,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還不僅僅是置之不理,誰說我們之間有血緣關(guān)系,那些被人指指點點的所謂血緣背后的關(guān)系,牽扯多少不幸、痛苦、屈辱,在當(dāng)事人心里烙下多深的傷痕,你們明白嗎?潘旭明幾乎在心里咆哮起來。他站起身,拿起一摞疊在身后長桌上的病歷,重重地?fù)ハ拢D(zhuǎn)身往外走。主任始料不及,吃驚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小菲跟了上來,走到那人病房的門邊,小菲喊住了他,把門推開一條縫,朝著里面向潘旭明示意。但潘旭明搖搖頭,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回到縣城,剛進(jìn)妻子病房還沒歇腳,妻子說,你到安城的事都傳開了,說什么的都有,說你去認(rèn)祖歸宗,說你還是通過央視的《等著我》欄目找人的,說你除了親情之外還能繼承一筆意外的遺產(chǎn),你瞧,我剛還在接電話,都在求證這事呢。潘旭明愣住了,他沒料到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播的速度如此之快,不過他明白他一直就生活在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存在中,周圍都是眼睛,仿佛生活的底牌都亮在他們手里。

他感到自己像一座孤島,孤島上長滿無比蕪雜的心緒。只能等待,等待天黑,等待去河邊見到姐姐了。

麥浪。蟲吟。鳥鳴。碎金般的落日。遼闊無垠的金色。汽車像一只甲蟲爬在被金黃色主宰的畫布上。潘旭明到了M縣縣城后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要趕在日落之前抵達(dá)李莊,找到李廣明老人。

八旬老人,一頓飯沒吃完,一席話沒說完,或者一宿還沒睡醒,生命的火焰就可能熄滅了,比岌岌可危的檔案館更容易揣著一肚子的秘密消失。到M縣縣城甫一落定,他就迫切地想到了這些。本想其他事都可以等到妻子出院再說,讓緊迫感休眠一段時間,但還是被后來的一個電話喚醒,郝局長在電話里說,原來那個老檔案館因離正在修建的盛世大道比較近,在拆遷之列。潘旭明問急不急?那邊說反正斗大的“拆”字寫上了四面墻。

中巴車到了一個叫張集的小鎮(zhèn),停了下來。他得選擇一輛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蹦子”的三輪車,去李莊。一場大雨剛過,一群蹦子果然像蚱蜢在他眼前跳來跳去。落日西沉,在一片雜亂中,他大著嗓門吼叫詢問,終于找到了一輛去李莊的蹦子。

坐上去,開車的人回過頭,順便問一句:

“找誰?李莊的人我都認(rèn)識?!?/p>

“李廣明?!?/p>

“你見不著他啰!”

這話什么意思?潘旭明心里一驚,才多長時間啊,果真就見不著啦?他又覺得不太可能,等到他要問個仔細(xì),李莊,李莊的,大李莊的,小李莊的,大小李莊的,開車的人忙著招攬顧客,已經(jīng)顧不上他了。潘旭明最后一句詢問,終結(jié)在一句“坐穩(wěn)了”的斷喝聲中。他一想,算了,上都上來了,去了再說。

離李莊倒是不遠(yuǎn),搖搖晃晃一會兒就到了。李廣明的家里,果然沒有見到這位老人了。潘旭明不安地問他兒媳,這么快就走了,他看起來可是很健康的?。垦矍芭瞬蛔魃?,你說啥?我說兩天前走了,又沒說死了,他是去了安城咧。胡扯,我是才從安城過來的。啥家什?俺還沒空跟你扯咧!女人的余怒里,除了包含對潘旭明冒昧的不滿,還包含剛剛走失了一只小雞仔尋而未果的惱火。

十斤的馓子,大紅塑料袋一大袋,潘旭明剛剛在張集買的,剛出油鍋的馓子還把塑料袋燙了個大洞,本來是送給李廣明的,他知道李廣明愛吃。沒料想,這種不值幾個錢的糖衣炮彈,居然把眼前余怒未消的壯實女人撂倒了。作為回報,她留下了對方的手機(jī)號,并答應(yīng)在老人回家后的第一時間告知潘旭明。

李莊沒法歇夜,夜晚將至,村莊周圍,大地上蛙鳴、蟲吟和鳥叫融匯的聲浪,將他的聽覺淹沒,潘旭明感到焦慮,只好搭乘一輛去張集的順路摩托車,到了張集,找到一家每個角落都散發(fā)著大蒜味的私人小賓館,將就了一個晚上。

去了安城?怎么會去安城?莫非是與自己擦肩而過?新的情況發(fā)生,進(jìn)一步驗證了潘旭明對李廣明的預(yù)判,去安城?是的,他應(yīng)該就是唯一知道那人內(nèi)情的人。

李廣明的事,只能暫且放到一邊。到縣城,第一站,就是老檔案館。行將拆遷的老舊建筑,是一個奇怪的圓形,從外形看類似一個谷倉。

“我怎么像走進(jìn)了巴別圖書館?”再次進(jìn)去時,潘旭明還是在心里說。其實博爾赫斯的《巴別圖書館》他并沒有讀懂,只記得小說中圖書館的構(gòu)造是六角形的回廊,上下無限延伸,而每個回廊里的門又通向另一個六角形。

無數(shù)個人的歷史,隱秘又浩瀚,構(gòu)成了一個茫然且巨大的懸念,圓形空間里寂然無聲,可是潘旭明聽見了無限嘈雜的聲音,每一個聲音都在講述自己。一個縣城三十年前的檔案保存,沒引起足夠大的重視,但在潘旭明看來,具有史料價值的檔案,是值得永久保存的,譬如,手里翻到的這份,他揚了揚手,拍了拍灰,放下了。轉(zhuǎn)而去找上次找到的那份。當(dāng)時小賈的一個電話,讓他喪魂失魄落下它就跑,上了大巴車,才意識到,落下它,自己可能犯下了一個無法改正的錯誤。

果然,在相同的位置,那份檔案不翼而飛。潘旭明驚出一身冷汗。擴(kuò)大了范圍,他將附近幾個檔案架上的檔案都找了一遍,仍然一無所獲。誰會動這份檔案?他感到奇怪而且緊張起來,很顯然是有人刻意為之,但不知出于何種目的?

守門人的臉,幾次在門口強烈的光線中晃過去。潘旭明走到門邊,看清了那張蒼老但并不老實的臉。短兵相接,簡短的交流,識破了對方欲言又止的敲詐企圖——他釋然了。在得到一頓飯和兩包香煙的許諾之后,這人眉開眼笑說自己是好意,之所以把那份拿走,為的是防止丟失。潘旭明不置可否地笑笑。不過,中午在一張油漬斑斑的餐桌上,卻有了意外的收獲。

“我叫李廣大,”對面自稱也是大李莊人的老頭,被幾杯燒酒燒得全身通紅。飛濺的涶沫大面積滋潤著桌上的幾碟小菜。潘旭明惡心得無法下筷,他索性放下筷子就那么聽著,在大腦中對對方凌亂的講述做出整理和判斷。此前有所預(yù)感,但經(jīng)李廣大證實,未免還是吃了一驚:一是那人就是大李莊人;二是跟自己上次見到的李廣明是同胞兄弟。

作為同村人,因為年齡差距,李廣大跟那人沒有直接的接觸,但那人童年所為流傳鄉(xiāng)里甚廣,畢竟是本地出的最大官嘛。“他是一個啥樣的人?”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李廣大抬頭望望油漬斑斑的天花板,又低頭看看滿地像荷花一樣盛開的廢棄餐巾紙,哎,可真不好說啊,這么說吧,你見過想掏樹上鳥窩把樹伐倒的人沒?你見過下河捉魚把河溝里的水抽干的人沒?你見過吃飯能把自己吃撐死的人沒?他就是啊,鄉(xiāng)里人說,沒見過那么橫的人,也沒見過做事那么絕的人。

這么說,那人的性格里有著罕見的剛毅和決絕,無關(guān)善與惡。僅僅這些碎片化的講述,還不能形成對一個人的完整判斷,潘旭明怔忪片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預(yù)感到真相離自己已經(jīng)不遠(yuǎn)。

真相,可是潘旭明又有點懷疑,你以為的真相,往往未必就是真相。晚霞鍍紅了天邊,他走到縣城附近的一條河邊,落日熔金,河面粼粼波光,姐姐的長發(fā)如楊柳的綠色絲絳,話倒是不多,態(tài)度也軟了些。剛毅和決絕?你倒為他說得好聽,她說,弟弟,你可千萬不要動搖,你聽那老頭說的,那個惡人就是那樣的人啊,你看他做事就把事做絕,哪一件不是那么絕,哪一件留有余地?話不多,但對潘旭明的觸動很大。是的,他是個把事情做絕的人。

突然,眼前一片黑暗。潘旭明把手中那摞紙張放在床頭柜上,他想了一會兒,還是把它們放進(jìn)床頭邊的公文包里,其實他看過好多遍了,都是些從檔案館帶回來的關(guān)于那人的檔案材料。他起身朝窗外看看,應(yīng)該是賓館停電了。他重新靠回床頭,窗外傳來微弱的亮光,他努力讓心情平復(fù)下來,從頭做個梳理,讓那人的一段過往盡可能清晰地呈現(xiàn)在腦子里。

直接身份材料,如履歷,調(diào)動工作調(diào)令,獎懲情況,個人在各個時期的工作總結(jié),都隨本人工作調(diào)動去了后來的單位。當(dāng)時縣委縣政府的材料里,也有多處提及此人,大都語焉不詳。只在一份表彰材料里,有一段李廣益較為詳細(xì)的文字記錄。宣傳的方向是弘揚舍己救人精神,其中某個寥寥數(shù)語的細(xì)節(jié),讓潘旭明聯(lián)想到幾天前在安城醫(yī)院病房里經(jīng)歷的尷尬一幕,恍然悟到,光明且光鮮的表象,可能遮蔽了當(dāng)事人此后生活中一個一直秘而不宣的隱情。

宣傳材料陳述了一個粗略的故事梗概,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縣武裝部長李廣益帶通訊員潘達(dá)平,去張集指導(dǎo)民兵實彈演習(xí),屆時,中印邊界戰(zhàn)爭剛過,硝煙尚未散盡,全國各地的備戰(zhàn)訓(xùn)練提高了級別,民兵訓(xùn)練真槍實彈。新民兵李永貴拉開手榴彈引信,由于緊張,沒向前投擲,反倒向后將手榴彈甩到了人群中,情況危急,李廣益推開人群,大叫一聲臥倒,遂向手榴彈撲去,倒地后試圖用右腳踢向手榴彈,但手榴彈在距離兩腿不遠(yuǎn)處爆炸,雖身著兩層厚重棉衣,仍造成李廣益下體和下肢不同程度受傷……

究竟下體和下肢受傷的程度如何?而這樣的傷情和隱情又如何改變了當(dāng)事人的生活和他此后的人生走向?了解那人,這是一件繞不過的事件,與他事后的工作和生活有著重大聯(lián)系。自己的父親潘達(dá)平,原來是那人的通訊員?從他記事以來,母親和父親潘達(dá)平一直對這一切諱莫如深。蹊蹺的事還不只這些。這件事發(fā)生后不久,那人和父親潘達(dá)平就從北方的M縣調(diào)離,去了長江流域的H縣。離開本地去了不為人知的地方,他到底在刻意回避和隱藏什么?

仿佛自己就坐在一棵古老的大樹下,手捧一捧如枯葉般的舊檔案等待醍醐灌頂。他和姐姐一直以來都有同樣的想法,不同的是,姐姐在意罪與罰,而自己更需要接近真相。都走在悠長黑暗的隧道,等待出口處光明砸在頭頂?shù)哪且豢獭?/p>

光亮的出口在哪?潘旭明想了想,在李廣明老人那里。恰巧這時,老人兒媳婦打來電話告知老人從安城回來,但她一再囑咐,老頭可不帶勁了,可別招他哈,別招他。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束光打在他的臉上。

淚水爬行在深刻的皺紋里,老人的臉,看上去像浸在水中的一只核桃?!鞍掣纾币灰娕诵衩?,老人就抖動著石斑魚一樣向下撇的大嘴,“俺哥,一生這命,可苦咧?!钡诙焐衔缗c李廣明老人相見的一幕,讓潘旭明的心里頓生不祥預(yù)感。這天上午,他匆匆趕來大李莊,俗話說,明天和意外不知道誰會來得更早,他一刻也不敢耽擱,終于見到了李廣明,但老人的開場白,讓潘旭明心里涼了半截:都做一生總結(jié)了,這么說,那人完了?不過,老人接下來的話,讓潘旭明松了口氣。老人說,那啥咧,安城他也不讓俺呆了,催著俺回來,說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那啥咧,說他在等一個人,你說,誰能比俺還親呀?

屋前一片白花花的陽光,從不遠(yuǎn)的麥地吹來一陣陣干旱的風(fēng)。李廣明的臉朝著遠(yuǎn)處廣闊的金黃,不再守口如瓶——或許他覺得已經(jīng)沒有這個必要了。李廣明這樣描述那個早晨,特別冷呀,人凍得像塊石頭,白霧里雞食缽豬食槽里都結(jié)滿了冰,李廣益的自行車一路鈴鐺響在堅硬的凍土上,路兩邊是殘雪壓住的青苗,地頭有三三兩兩早起拾糞的莊稼人,事后據(jù)這幾個拾糞的人向李廣明說起,李廣益打招呼的時候情緒很好,聲音大,話也比平時多,天雖說冷,可是好,消滅了病蟲害,明年收成會好。

顯然,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一天對他意味著什么?

“那會兒他還在三十二歲,他向前跑,就滑倒了,用腳蹬,還沒把手榴彈蹬出去,就爆炸了,俺跟你說了吧,一顆彈片把他命根子削了,還嵌在大腿骨上一直沒拔出來,怕動了股動脈,一直都沒敢拔出來,別人不知道,他從此后都不能做男人了呀,這事他瞞了所有的人,俺還是跟你說了吧,他考慮的不是他自己,那啥咧,考慮的是他老婆石美蘭,你懂不懂?要不是這,他的命也不會這么苦!”老人說著又哭了起來。

李廣益出事那天清晨的興奮,并非幾個麥地里拾糞老人的錯覺。此前幾天,他就得到了提拔的通知,去張集那次督導(dǎo)民兵訓(xùn)練是他作為武裝部長最后一次履職。手榴彈的爆炸,炸裂了他的命運,也炸裂了他的家庭,這年冬天,他把自己關(guān)在病房里,沒再跟人說一句話。第二年的春天,李廣益調(diào)去了H縣,職務(wù)上提升了一級。這個時候,他有個五歲的小女兒,妻子又有孕在身。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在離開M縣去H縣途中,李廣益與妻子離婚了,在他的力主下,妻子帶著女兒嫁給了三十四歲還一直打著光棍的潘達(dá)平,這件事M縣和H縣,幾乎都沒人知道,他自己不說,也不讓別人說。

“他咋就這樣?他為啥要這樣呀?”老人用兩只粗大的手背壓著眼窩,淚水還是從指縫里冒出來。

怎么會是這樣?為什么會是這樣?一切似乎都瞬間明白,一切又仿佛都在云里霧里。潘旭明昏昏沉沉,他覺得始料不及的事實已經(jīng)將他的精神劈為兩半,離開的時候,腿像兩截木頭一樣拔不動,也不知是怎么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賓館。

草草地吃了個午飯,躺在床上,他想沉沉地睡一個下午。但在三點來鐘的時候,還是被一個電話吵醒,顯示是安城的來電。電話是安城市委辦公室打來的,對方的口氣挺嚴(yán)肅,有一種類似答記者問的嚴(yán)密和無懈可擊。潘旭明腦子一激靈,坐起身,靠在床頭。上次去安城醫(yī)院被要求血液配型,他向相關(guān)部門鄭重地提出自己的要求,要求查清有關(guān)問題。沒想到上級部門對此是很重視的,這么快就有了答復(fù)。

對方說,我們本著對歷史負(fù)責(zé),對李老,對您,和其他當(dāng)事人負(fù)責(zé)的態(tài)度,對您提出的問題,我們調(diào)閱了幾乎能找到的所有歷史檔案,去了多地和走訪了健在的知情人,現(xiàn)做出答復(fù)。你姐姐不是被殺人滅口,事實上,你姐姐是他的親生女兒:你對父親潘達(dá)平的死因懷疑,現(xiàn)已核實,你父親當(dāng)時患嚴(yán)重的高血壓,適逢高溫酷暑,又連續(xù)破獲了四起耕牛被盜案件,數(shù)日不休息,患顱內(nèi)多處出血,醫(yī)院搶救無效去世,有醫(yī)院的原始病歷;當(dāng)時的縣長張學(xué)成遭他陷害也不成立,經(jīng)查張學(xué)成確實貪污了二十五萬元修堤款,是重罪;還有你難以啟齒的關(guān)于你母親跟他的關(guān)系,家庭的情感糾葛,組織不方便過問太多,希望你能理解……你需要清楚,你的這些疑問都源于當(dāng)年H縣城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怎么就有針對李廣益的這些空穴來風(fēng)?我們調(diào)閱了安城第一監(jiān)獄的檔案,你可知道,是誰編造了大量的負(fù)面?zhèn)髀劊?/p>

“誰?”

“張學(xué)成!”

“當(dāng)年正是他造謠中傷,散布了很多流言蜚語,不是個人恩怨,在當(dāng)時是一場斗爭,他想扳倒李廣益,從而掩蓋貪污腐敗的罪行,波及面很廣,其中包括你的家庭,張學(xué)成在當(dāng)時確實以假面欺騙蒙蔽了大量不明真相的群眾,他又是本地人,李廣益是外來干部,竟然發(fā)展到全縣上上下下都替他說話,造成的影響十分惡劣,當(dāng)然最后邪不壓正,這都是他自己后來在監(jiān)獄里主動交代的?!?/p>

是不是就這樣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了?有一點潘旭明可以肯定,那人不簡單!在生命臨終,他完成了最后一搏,澄清了有關(guān)他的一切,這就是他這次尋找自己的初衷嗎?潘旭明拿不準(zhǔn),他想,可能不光是這些,還有血液的配型呢?思考這些問題,潘旭明發(fā)現(xiàn)大腦已經(jīng)沒有了從前生理意義上的艱澀和凝滯,代之以輕捷,像鳥翅一樣靈動。覆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被撬動,并且他聽見了滾動的聲音。

躺了會兒,看看時間已是六點。他想著去見姐姐,心里感應(yīng)到姐姐的召喚。該怎么去跟姐姐說呢?或者說,該怎么去說服姐姐呢?但不一會兒,他就沒法把自己弄醒了,感覺自己不斷往下沉,并且一直沉下去,沉到一堆松軟的泡沫上,自己隨之也化作一堆泡沫……一盞昏暗的燈,不久將他的夢境照亮,深藍(lán)色的波濤在暗夜里反光,溫柔澎湃地拍打礁石,繼而星空下升起一座小島,島叫提特里克島,島上住著一位姐姐,弟弟在海上打魚未歸,她點著一盞長明的燈,照亮弟弟回家的路……夢境里似乎置換了身份,自己是那位弟弟,姐姐是那位姐姐。突然,夜空在一聲驚雷中炸裂,一束光穿越了蒼穹,燃燒的星辰噼噼啪啪地落下來。姐姐,他找不到姐姐了,立起來的海浪,咆哮著,像要吞噬他的黑色巨獸,他的小船陀螺一樣打轉(zhuǎn),他被自己的叫聲驚醒。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

大巴車兩邊廣袤麥地上,麥子尚未收割,反射著太陽的光芒,長風(fēng)浩蕩,平原上翻滾著金色的波濤。雖然隔著車窗,他還是能感受到麥子成熟的氣息、塵埃以及各種聲音,混合上升,懸浮在空中。車?yán)镩_著空調(diào),但還是有點熱,一只蒼蠅不知從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飛來,兩條腿在潘旭明微汗的額角打滑,他揮了一下手,它飛了一圈,還是回來盯在身邊紅色的塑料袋上,塑料袋里裝著馓子,他稱之為油炸掛面的北方小零食,李廣明愛吃,他由此判斷那人也應(yīng)該愛吃。這是帶給他的,現(xiàn)在想到“那人”這個稱呼,他有些躊躇。那人在等著他,一直等著他,或許這是最后一面了?

前面所有事情疊加起來,仿佛都是為接下來的事所做的準(zhǔn)備。清晨,他買好了去往安城的車票,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昨晚的后半夜醒來,一直無法入睡,他去了河邊,坐在一塊石頭上,他想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事都想一遍,可是腦袋像一塊石頭。他就坐那兒等,等了一夜,等到晨曦微露,聽覺里只有鳥鳴蟲吟,夜風(fēng)和流水輕輕地低語,眼里那些向天邊遠(yuǎn)逝的星辰,在另一個世界燃燒。屬于他的那個聲音消失了——他不知道這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第一個電話是郝局長打來的,他接了心里一驚,還是當(dāng)初那句話惹的禍。郝局長遞上了火藥味十足的戰(zhàn)書,對方越說越明白,這次什么四類人我都備齊了,‘紅臉蛋兒的我備了一位,‘扎小辮兒的我備了兩位,‘不吱聲兒的我備了三位,‘揣藥片兒的我備了四位,就不信放不倒你?潘旭明忍不住哈哈地笑起來,他聽著自己的笑聲,感覺怪怪的——好像自己從來也沒有這樣笑過,又覺得這笑聲和自己無關(guān)。他用腦袋把手機(jī)夾在肩上,一邊聊著,一邊用手驅(qū)趕那只揮之不去的蒼蠅。結(jié)束了通話,他就倦了,想睡會兒。

隨即,腦海里浮出昔日的畫面,都和那人有關(guān)。

……冬天的早晨,站在薄霧中,滿眼白茫茫的霜凍,他聽見了遠(yuǎn)處吉普車的馬達(dá)聲,忽然心生預(yù)感,他跑到后院找了把鋤頭,在門前挖了個坑,又用小提桶往坑里灌滿水,他巴不得那人掉進(jìn)水面至多不過沒過腳踝的水坑里淹死,不淹死至少濕上一只腳。很快,他聽見了吉普車的馬達(dá)聲,那人從吉普車上走下來,前后左右看了看,就到了門前,眼看一只腳向坑里邁去,那人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后腿一彈,整個身子跳了過去,然后扭過頭來,表情十分慈愛地看著他。

……一會兒,他躺在爸爸的懷里,那夜的月光真大,把整個前院都填滿了,爸爸坐在小馬扎上,給懷里的他講司馬光砸缸,不知道那人什么時候就站在了他們的身邊,爸爸膽怯地站起來,他面無表情地訓(xùn)斥爸爸,這個故事是假的,北宋那時候還沒有技術(shù)燒制一口能淹死五六歲孩子的大缸,沒搞清楚的事,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別跟孩子瞎說。爸爸誠惶誠恐。原本是個快樂的夜晚,就因為那人的到來,變得叫人沮喪,他也生爸爸的氣,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把那人塞在他口袋里的一把糖像撒沙子一樣全撒到了門外。

……夕照如畫,風(fēng)吹云散,另一個橋段是一場伏擊,他和一名叫剃刀的伙伴,埋伏在一堵院墻的后面,來來往往的風(fēng)把墻頭上的狗尾草,若即若離地在兩個人臉上撩撥,吉普車的馬達(dá)聲越來越近,彈弓上的皮筋也越拉越緊,他看見剃刀額頭上前呼后擁的汗珠,漸漸能聽見車輪壓在石礫上的嘎吱聲,擋風(fēng)玻璃后面那張臉也一點點清晰起立,“打”他扭頭招呼剃刀。但剃刀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逃之夭夭了。拉皮筋的手松開了,他聽見了一顆石子隨著皮筋收縮發(fā)出的呼嘯聲,而后看見了那人面前的擋風(fēng)玻璃開出了大朵驚人的白花。隨后,他看見兩個軍人從車上跳下來,他意識到自己闖下了大禍,愣在那兒,害怕極了。一會兒,身后傳來那人的聲音,下來,別摔著,口氣是命令式的、毋庸置疑的。他把他從廢棄的磚堆抱下來,仔細(xì)地拍打著他屁股上的灰,灰白的驢臉上,沒有笑,也沒有生氣,而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一直盯著他看,似乎要往他的身體里注入什么,又要取出什么,眼神里的迫切,讓他驚駭。

……后來去了醫(yī)院病房,四周的白墻讓一切變得虛妄,曾經(jīng)那么強悍的人變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他好像一直在看自己被白色被單包裹的雙腳,但是他幾次扭頭看他,都發(fā)現(xiàn)他在偷偷看著自己,心虛、愧疚、膽怯、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換上另一位老人,這樣的眼神會令他心碎……

“昨晚你關(guān)機(jī)了?”“沒電了?!薄翱赡阋膊荒荜P(guān)一整夜?。 惫媚锏恼Z氣里有明顯的責(zé)備和抱怨,他不想過多地解釋什么,但明顯感覺到對方不是沒空聊聊,而是有事要告訴他。不祥的預(yù)感,讓他心里一驚。

本來他是準(zhǔn)備等自己小寐一會兒,再打電話給她,血液配型估計也就是走個醫(yī)院的流程,主要是商量抽取造血干細(xì)胞的事。發(fā)生什么了?他不敢讓小菲把話說下去。而小菲又不得不說。她說,已經(jīng)沒有這個必要了。對方的話,讓他的心里隱約有了答案,可是他還不甘心,他希望現(xiàn)實與之相反。他問,你是說找到了其他的供體?沒等對方回答,他用另一只手把手機(jī)換到另一邊,故作輕松地說,我這趟到安城,去醫(yī)院,也不會白跑,我有重要的事要向你和醫(yī)生咨詢,是關(guān)于我自己的。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不想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老人走了,凌晨三點走的,你手機(jī)一直關(guān)著機(jī),上次見了你之后他就謝絕了一切治療方案,包括你那一部分,你也知道,他并非找不到其他的供體,他一定要找到你,你心里一定也明白,他是為了什么?走的時候老人異乎尋常地清醒,也特平靜,當(dāng)然臨終他一直都在喊你的名字,他一直在等你……

這么說,那個人走了?那些消失的聲音,像墻一樣圍攏上來,高高地堵住了他,繼而坍塌,萬物喧囂,又瞬間隱匿,此伏彼起。接下來小菲還說了很多,他已聽不清小菲說了些什么。

他把臉轉(zhuǎn)過去,怔怔地看著黃綠相間的風(fēng)景從車窗外砸進(jìn)來,又像帶子一樣猝不及防地滑過去——逝去的一切都會這樣嗎?他想。

責(zé)任編輯 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