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靜
1
從城里到農(nóng)村老家,駕車要三個多小時。聽父親說,這段路程,在過去靠兩只腳得走兩天。想想兩天的跋山涉水,身心俱疲,頭撞樹的心都有。但父親那一輩,沒聽說誰走到半路這樣干過,連左纏右繞的疲勞和焦躁都沒來得及生長,就被遠方的向往給覆蓋了,像陽光淹沒影子?,F(xiàn)在,時間被快速奔馳的車給壓縮了。
天一亮,窄窄的柏油路上車輛多起來,像一條欲望鼓脹、奔忙的河流。風很大,公路邊的柳樹舞動著長長的枝條,風走后,靜若處子,動靜交替迅速,看上去有點神經(jīng)質。昨夜城里也刮了一夜的風,窗框咔嗒咔嗒響,半夜,我被這咔嗒聲叫醒了兩次。
早上,我正在漱口,茶幾上的手機響了,本想不管,最后還是吐了滿嘴泡沫去接電話。弟弟阿輝說,父親的畫布被吹到深箐半腰的攀枝花樹上,父親非要下去拿,勸也勸不住。深箐在村前一百米外,七十度的陡坡,坡上有攀枝花樹和幾棵松樹,稀疏得很,每棵樹之間至少相隔二十多米,其他地方全是沙子。坡下是斷崖,有的地方從山頂開始就是斷崖,然后才是陡坡。人趴在陡坡上也會滑下去,更別說站起來。陡坡和懸崖是站立的,它們只允許人躺著,連一棵樹也得斜著向下長,永遠保持著往下拉的巨大力量。父親要下去,這分明是拿自己的命做賭注。更何況,他的腳還瘸,他下去,結果會咋樣,賭都不用賭,他能拗過懸崖和陡坡?我打電話給父親,他的手機關機。這老頭子經(jīng)常這樣,偶爾通了卻沒人接,能聽到他手機說話,跟中彩一樣難。我跟父親說,手機帶在身上,人醒著,手機就醒著,一叫要能喊答應,不然,做打狗用得了。父親說,我會有多少事啊,帶個手機在身上,不小心丟了,或者摔爛了,多可惜。我笑著說,拿根細帶拴著它,掛在脖子上,還可當它是長命鎖。父親下巴一揚,我不習慣。真拿他沒辦法,這老頭子。
我把漱了一半的口接著弄完,抹抹手,打電話給阿輝,讓他把手機給父親。阿輝說,父親正在罵母親,怪她昨天下午沒及時把晾在院子里的畫布收起。我在手機里已經(jīng)聽到父親脆生生的嗓音,離得遠,只模糊聽到一句,你的記性被野貓拖走了?呼呼的風聲從阿輝的手機灌過來,把母親的話攪得破碎,我的耳朵怎么精心也縫補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聽到阿輝喊父親接電話。我勸父親不要下去,父親說,那是五萬塊呢,你丟了五萬塊舍得嗎?五萬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是巨款,父親一輩子沒見過那么多錢,足以燒得他心焦。我說,既然要下去,等我回來。我讓他把手機給阿輝,叫他看著父親。他不聽,綁都可以,我說。我了解這老頭,做起事來,又犟又兇悍,跟一頭野牛似的。阿輝那身體,瘦小的老父親應該不在話下,雖然他年輕時當過兵,有點身手,可畢竟上了歲數(shù),還瘸著腳。
父親的左腳是在戰(zhàn)場上瘸的。他們一百多人為了攻下一個碉堡,只剩十來個。碉堡嘶吼了兩個多小時,連唯一的一個射孔也啞了。他們沖進去,門口躺著一男一女兩個老人,大概六十來歲。二樓的三個射孔下各躺著一人,兩個中年男女,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子。他們貓腰上三樓,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正撅著屁股翻找著什么,聽到腳步聲,立刻站起,面向他們,接著向前走了兩步。小姑娘頭發(fā)凌亂,破舊的衣褲沾滿灰土,但一臉的堅毅稀釋了一身灰土給人的印象。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站在樓梯口,一個戰(zhàn)士端起槍,父親一把按下他的槍管,向前走一步,蹲下身,把手里的槍放下,為了表示自己手里沒有武器,慢慢地把雙手舉到肩膀一側。剛才端槍瞄準的戰(zhàn)士上前使勁拍他的手,你是在投降啊?父親才趕忙放下。女孩突然開始脫自己的衣褲,直到一絲不掛,瘦小灰白的身體單薄得像刀片。在他們愣怔的時候,女孩又折身在竹筐里翻找,那撅著的屁股讓他們心神飛散。她在筐后找到一個手榴彈。女孩左手抓著手榴彈的引信,狠狠瞪他們一眼,手一扯,手榴彈丟在戰(zhàn)士們面前,她轉身向樓上奔去,灰白的小屁股在轉角一閃,消失了。戰(zhàn)士們趕忙下樓,手榴彈炸開,整個碉堡在砰的一聲中顫抖了一下,一塊殘磚砸在父親的小腿上,當時就不能走路了,另兩個戰(zhàn)友被彈片劃傷。手榴彈爆炸后,他的戰(zhàn)友回身上樓,在樓頂,光裸的女孩拉著一根繩子已經(jīng)滑到地面,兩瓣小屁股錯動著,S形跑向二十米外的樹林,戰(zhàn)友的槍沒有打中她。父親被戰(zhàn)友抬到醫(yī)療所,骨頭沒斷,沒有手術,只是打針吃藥,后來走路一瘸一拐,并陪伴他一生。
父親常常提起那個小姑娘,落腳點在神情,不在裸體,說她鐵釘一樣的眼神,麻利干脆的動作,以及機智的脫身之術,那種行事風格把他的臉容暈染得生動活潑,完全忘記了她給他帶來的終身殘疾??茨锹暻?,我有一種錯覺,他感覺他的殘疾為她所賜,榮幸之至。
我換好衣服正要出門,兒子打開臥室的門,頭發(fā)蓬亂,手掌在還沒完全睜開的眼睛前遮擋天光,光著肥嘟嘟的上身,穿著灰色的齊膝短褲,啪嗒啪嗒踩著一雙綠色人字拖,向廁所走去。兒子十八歲,長到一米七四,比我還高一點,體重快到八十公斤。我說小心著涼。我知道兒子上完廁所還要回到床上。這小子,昨晚肯定在床上被手機控制到午夜。難得的周末,他可以睡懶覺,彌補被手機奪走的睡眠。
2
我打電話給消防隊,讓他們?nèi)茟已律系漠嫴迹粋€粗重的男人聲音說,路太遠了,只是一塊布,你們想辦法自己解決算了。我是他,大概也會這樣說,又不是救人救火,用不著長途奔波,興師動眾。我只好自己處理。下深箐的尼龍繩、鐵扣已經(jīng)買來,就擺在后備廂里。沒有工具,想下去是不可能的,而且這工具得可靠,我擔心老頭子匆忙之間,把自己交付給一根不能信任的繩子就下去了。我把車放慢,給阿輝打電話,讓老父親一定要等我回到家。阿輝說,父親和他就在山頭轉悠,遠遠望著那塊畫布,擔心它會被風吹到深箐里。父親坐不是,走也不是,像只丟了魂的瘦驢。
父親五十多公斤,精瘦,窄臉,小腦袋,短下巴,滿臉短胡碴,如果留起胡須,臉上就剩鼻子一個孤島突兀地立著。他雖然瘦,可身體結實,小腿緊繃,指骨凸顯,手掌抓握有力。我和阿輝小時候,父親常在我們面前擼起袖子,繃緊肌肉,上下臂靠攏,青筋鼓暴起來。他摸著肘部說,像個硬邦邦的水牛角。那神情既夸耀又自豪。說完,拉起我的袖子,捏一把。稀松得像豆花,隨時都會淌下來,他說。
父親退伍回來,在村里代課,是民辦,因為身體殘疾,轉公辦時遇到一點波折,最后是靠參戰(zhàn)軍人的身份才轉成?,F(xiàn)在,他已退休十多年。在教書那些年,他喜歡做牛生意,周末,方圓十里的村莊是他經(jīng)常造訪的地方。有時,在學校午休和傍晚也到鄰近村莊探訪,把頭伸進莊戶人家的畜圈,眼珠骨碌碌翻動,目光在黃牛身上量了又量,若看上了,談定生意,周末就牽回去。傍晚時候,滴滴答答聲在院門口響起,一頭或兩頭臉孔陌生的黃牛和父親走進來。即使買不到一頭牛,他肩上也必不可少扛一截木柴,不知是路邊撿的還是拉了別人家的籬笆,好像空手回家,對不起自己那雙腳似的。到街天,他把買到的黃牛趕到牲口交易市場,在買主面前撿著自己牛的優(yōu)點說,過度地褒揚,把它們說得完美無缺,仿佛是牛中極品,有時掰開牛嘴給他們看牙口,能賺個三百五百便出手。由于他不安分的腳,學校送個“能走健將”的諢名給他,直到他年邁,疏于走動,諢名才漸漸斑駁,青煙般飄散。
3
陽光流進車里,透過衣服,鉆到皮膚上肆意游走,我完全打開兩邊的玻璃窗,讓更多的風灌進來。車子進入一個村子,接著左邊出現(xiàn)果林。昨夜狂風好像沒到果園,也許到了,不忍糟蹋,便避開它,從上空劃過去了。樹枝間還掛滿青嫩的蘋果和桃子,那種推推擠擠的熱鬧勁,看上去有點假,仿佛是果林鉚足了勁拼湊上去的。
父親退休后,又走村串巷了七年,最后說,不跑了,這腳有點軟。我把父親和母親接到城里住,母親每天掃屋做飯,還能適應,可父親無事可干,不會抽煙喝酒,不會打牌下棋,只能到城外山林里轉轉,時間長了也待不住,更重要的是,看不慣兒子。兒子放學回來,斜靠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有時他在寬大的手機后發(fā)出咯咯的笑聲,目光越過手機才能看到他的臉,嘴兩邊的肌肉展開,把肥厚多汁的臉撐得更寬闊。他不發(fā)聲的時候,整個人像沒喝夠水的蔫耷耷的樹苗。吃飯前一分鐘他才丟下手機,吃完飯,撂下碗,又重新拾起,再次躺下,恢復成蔫樣。有時在電腦上打游戲,一坐幾個小時,像一根穩(wěn)健而倔強的樹樁。父親曾對他說,出去跟同學玩玩,不要總是躺著坐著。他頭也不抬,不去。干脆,冷淡,像一塊傲慢的石頭。父親也面目冷然,緊抿著嘴,鼻子里嗯的哼一聲,目光四處漫游,像在尋找依附。
去年暑假,單位旅游,我和妻子讓兒子跟著去,他說不去。一周后我們回到家,問他吃些什么,他說吃飯啊。妻子再問,自己做菜?用得著么,叫外賣啊。他有四五千的壓歲錢,有這個實力對付一周的生活。妻子在陽臺下的墻腳,看到整整一大袋紙盒子里殘留著殘飯剩菜,袋口躥出一股餿味。妻子收著臉責怪他,連垃圾都懶得出門丟。他說,我下午想出去丟,你們中午就回來了。后來我們知道,那一周,他沒跨出家門一步,全部時間交付給睡覺、手機和電腦。父親對我說,好好管管你兒子,再這樣下去,要不成了。我說,他聽不進去,我也沒辦法。沒辦法?慣出來的。我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況且,他學習不差,班上六七名呢,說不準今后會開發(fā)游戲,或者在電子技術上有成就呢。這個樣子,還開發(fā),還成就,狗屁。父親伸長脖子,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那副恨恨的樣子,仿佛兒子的未來,邊界清晰,一目了然。父親見我對兒子縱容,親自把兒子叫過來,小潞,你少看一點手機,少玩點游戲,多跟同學接觸。我不喜歡交際。小潞還握著手機,斜靠在沙發(fā)上,目光盯在手機上。不喜歡交際也應該多到外面走走啊。沒意思,也累。小潞盡量把句子壓縮,再壓縮,只剩句子的骨頭。你在家也應該煮點飯,學著打掃衛(wèi)生。有人做這些。你就不幫一下忙?好像他們不做這些也是閑著。小潞的目光一直沒從手機上拔出來。父親覺得自己的話像失效的藥,脖子上的青筋鼓暴起來,你明天開始,一天只許玩一個小時的手機或者電腦。憑什么?憑我是你老爹。父親睜大眼睛,直視他肥肥的臉。老爹這個叫法,對我來說很陌生,我只覺得你是個老人而已。兒子的話太過分。我說,小潞你是咋說話的,他是你老爹,你的書讀到哪兒去了?他沒說話,好像后悔自己不該那樣說,或者是別的,臉上依然風輕云淡。父親指著小潞對我說,你看看,你看看,你兒子,精神都出問題了,連老爹都不認了。父親從沙發(fā)上站起身,走向門,說,我回去了,要是我兒子,早不會讓他像死狗一樣躺在沙發(fā)上傲慢無禮了。小潞終于拔出目光,扭過頭,你能咋樣?語調又淡又軟,但里面藏著針。我對著兒子,小潞你不說話會死?父親又重又長地哼了一聲,我沒見過這樣的娃娃。小潞沒再說,身子也沒挪動一下。父親肩膀一偏一偏下了樓,無論我怎么勸,也要走。
小潞對他爺爺有看法,是在他八九歲時候就種下的因子。飯桌上常擺著五六個菜,有排骨、豆腐、花生、鴨肉,可小潞來到桌旁看看,臉就蔫了,軟軟地坐到凳子上,筷子搭在碗邊,目光也耷拉著,最后筷子在半空猶豫了一會兒,落在豆腐上,夾起一塊慢慢嚼動,身子歪著,仿佛身心被生活壓得不堪重負,或久病未愈。一頓飯,他勉強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起身去客廳里抓起餅干,塞一塊進嘴里,打開電視,邊吃邊看。一天晚上,父親對小潞說,明天他要去山上撿菌子,如果跟他去,給他買一輛遙控小車。小潞愉快地答應了。第二天天剛亮,父親帶著小潞出門,中午沒有回來,父親沒帶手機,不知咋樣,直到下午四點多才回來。一進家門,小潞哇地哭起來,妻子問咋了,父親笑得滿臉褶皺,說,早點沒吃,中午飯也沒吃,肚子餓了。原來,父親帶著小潞滿山走,碰到村子去看他熱衷的牲口。離老家遠,他也只是看看,再問問價格,跟老家的價格做個對比。整個白天,孫爺倆只是喝了點兒水。父親仍然笑著說,餓一頓飯沒事,我年輕時打仗,被敵人圍著,整整兩天沒吃一點兒東西,沒喝一口水,你這算什么啊。小潞站在茶幾前,見到茶幾上的糕點也不拿。妻子看我一眼,臉上強擠出一點兒笑,沒說什么,回身去廚房里熱飯菜。小潞吃了一碗飯,父親吃了三塊糕點。小潞回到客廳,站在他母親面前說,我在山上摔了一跤。妻子睜大眼睛問,摔到哪兒了?他拉起褲腳,膝蓋上蹭破了皮,滲出紅色的血點。父親說,沒事沒事,走,我領你去買遙控小車。小潞說,不去,你買回來。好,我給你買回來,父親說。妻子在茶幾的抽屜里找出碘伏,用棉簽涂抹小潞蹭破的膝蓋。
許多年來,小潞常說,我老爹,把我餓了一天。那一天,像根釘子一樣釘在他心里了。
4
窗外,陽光在村落、樓房和矮山上翻越,在它們的腳下堆積了濃稠的褶皺,鋪展的地方,顯露出耀眼的明媚。我心里隱隱不安,去懸崖上取畫布,不知自己是否有這個膽量。我向來是恐高的,父親是絕不能下去的,他的腳不靈便,走在平路上都得注意腳下。那只腳,讓他一輩子像個醉漢的樣子。
父親回老家后,母親也回去了。她說,兩個人有個伴兒。父親沒閑著,養(yǎng)豬養(yǎng)雞種菜,到山林里刨冬天取暖的樹疙瘩,偶爾到鄰村他曾買牛的家里走動,看看他們又添了什么好牲口。
有一天他走進一戶苗家院子。男主人曾跟他代過三年課,后來回家了。三十多年過去,曾經(jīng)的代課教師,頭發(fā)白了,腦門的溝壑深了,可笑聲依然嘹亮,咧開嘴,兩排稀疏的細牙露出來,牙根散布著黑點,像在水里漚透了的麥茬,又像冬天灰敗的樹林。
兩人坐在屋檐下正說笑著,一個全身穿著苗族服飾三十出頭的婦女走進院子。她全身上下色彩繽紛,上身是布滿紅色菱形圖案的披肩和腰帶,下身是白色做底的黃桿和紅桿橫向延展的百褶裙,小腿上也是紅黃條紋相間的綁腿。父親目光筆直,可以掛個石頭,這是你家姑娘吧?老人說,我家三姑娘。父親哦了一聲,這身衣服太漂亮了。以前,他也見過一些苗族服裝,可能是因為忙碌,不大留意,現(xiàn)在心閑下來,覺得比原來見到的好看多了,也許是苗家人把這服裝做得越來越漂亮了,也許是老人的女兒跟這套服裝一樣艷麗奪目。他的目光在婦女身上上下躥,婦女笑著,笑里浮著羞赧之色,匆忙走進堂屋,腳磕在門檻上,震落解放鞋鞋底的幾點黃泥。老人說,這身衣服,包括披肩花衣、腰帶、圍腰、百褶裙和綁腿,節(jié)慶日或婚禮上才穿,今日有人結婚,姑娘才穿上;原來是有尖頭犁的,現(xiàn)在沒人戴了。父親問尖頭犁是咋樣的。老人說,把兩根發(fā)杈均勻的松樹砍來,單留兩杈和半尺長的主干,樣子像個彈弓,在火上烤死里面的蟲子,除掉水分;用純金或純銀做一個與發(fā)髻一樣大的圈,用金絲銀鏈將它固定安裝在兩根樹杈中間,戴的時候套在發(fā)髻上就不會掉下來;再用染過的純羊毛織成各種花紋圖案,打一個犁頭模樣的三角底板,將純銅做的三個太陽和三顆星,安在三角底板的正面上。犁頭尖上,三個太陽各占一角,三顆星分別鑲嵌在三條邊線的正中間,無論從哪一條邊線上看,兩個太陽和一顆星始終在一條線上。從正面看,三個太陽正立成大三角形,鑲嵌在底板的外圍,三顆小星倒立成小三角形,鑲嵌在底板的中間。父親說,這么復雜,沉甸甸地戴在頭上,脖子都壓短了。老人說,就是啊,所以現(xiàn)在見不著哪個婦女戴了,我只在小時候見過。老人頓了幾秒說,這身衣服,記錄著我們苗族的歷史呢。父親伸長脖子,張大眼睛看著他,真的嗎?老人說,去年鎮(zhèn)上的文化站站長來到我家,他說,你們這身衣服,記錄著你們的祖先蚩尤戰(zhàn)敗后,苗族受到欺負、追殺,拖家?guī)Э谔与y的事情;你仔細瞧,百褶裙上的黃桿代表黃河,紅桿代表長江,長江和黃河的中下游是他們生活過的地方;黃桿、紅桿圍著的那些方塊,代表他們耕種過的田地;一點一點納上去的圖案花紋,代表田地上的莊稼;所以,有人把百褶裙叫作“地列”,“地”,也就是他們耕種過的旱地?!傲小?,就是他們耕種過的水田;那些菱形,兩個V形交叉的圖案,代表你們祖先砌起的城墻。他們來到云南,怕再受到追殺,不敢種田地,隨便建個房子,以打獵為生,把田地和城墻納上去,是對過去中原生活的懷念。他這樣一說,我想起小時候,大人經(jīng)常到山上打野物回來吃。老人最后說,這衣服上的花紋不是隨便繡出來的,還包含著很多東西呢。他呵呵笑兩聲,黑麥茬晃來晃去。
父親回到家,常常想到苗族服裝上的菱形、回形圖案和波浪形的條紋。如果代課教師沒跟他說那些圖案代表的含義,他一直認為那只是一套漂亮的衣服,說了后,它就變得不一樣了,已經(jīng)超越于眾多的衣服之上。父親不解,為什么男人沒有綁腿,只有女人有呢,也許男人征戰(zhàn),把綁腿留給奔逃的女人,讓她們得以傳下苗家血脈。那些苗族祖先能活下來,靠了他們的雙腳。父親想到他在戰(zhàn)場上的日夜奔襲,勝利就在奔襲中換來;回家后做了民辦教師,沒有東奔西走的買賣,僅憑那點工資,兒子哪能上大學,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生。那一身服裝,記錄著他們曾經(jīng)的生活和奔走,跟自己的人生太相似了。
他決定好好看看那套服裝。過了兩天,父親又去見苗族老人,問還有沒有像他三姑娘身上那套一樣的新服裝,自己想買下。老人說家里沒有,但可以給他在村里問問。三天后,老人走到父親家里,告訴他,村里有一套,要價一千塊。父親說,先看看再說。父親和老人到了賣服裝的那戶人家里,一個頭上挽著錐形發(fā)髻的婦女迎接了他們。她拿出一套色彩鮮艷的苗族服裝,跟父親在苗族老人家看到的那一套差不多。婦女漢話不太利索,像剛學走路的小孩,磕磕絆絆。她說著說著,像走順了路似的,半道變成了苗語,老人翻譯給父親,說這服裝純手工制作,花了四五個月的時間。父親說,給她八百塊,婦女兩只厚實有裂紋的手掌握在一起,相互搓著,呵呵笑幾聲,可以呢,你拿去嘛。
父親拎著服裝回到家,把它攤開在床上??粗翘追b,他也好像走到隊伍中,身背石磨,手牽小孩和耕牛,每到一個苗族村落,就告訴他們趕快離開。他已經(jīng)感受到了石磨的重量,奔走的疲勞。那些井字形、城垛一樣的圖案和籬笆似的條紋,既描繪了苗族祖先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也描繪出他們遷徙的軌跡。他們在生死逃亡中不曾忘記,在幾千年里,不斷豐富,并留存下來。沒有這些衣服上的記錄,后人咋曉得他們是咋活下來的。人就在這些艱難的生活中獲得更多的認識,腳走多遠,心就有多寬。人就是一坨沙灰漿,冷一點才會硬,熱乎乎的,咋硬得起來。腳不硬,心就不硬,咋走?走個屁,父親說。我笑著說,你的體會還很多嘛。他得意地說,當然。
父親覺得在這套服裝上應該做一件事,既是對自己一生的形象總結,也是為后世留下一份紀念。在我們這個家族里曾有一個人在為生存、生命奔走,并健康地活到老年,活到這個歲數(shù),明白生活是咋樣一回事。
父親決定不再四處走了,他想靜下來,做一點跟自己經(jīng)歷相似的一件事,把服裝上的條紋畫下來,當然不是原模原樣照搬,他要把它們弄得更形象一點,不只是一些抽象的方框、條紋,他要畫出山川、人物,標出時間。
為了準確,他到縣圖書館查看縣志,翻閱苗族的文獻記載,還做了筆記,也到苗族村落里訪問年長者。父親得到的許多資料是用不上的,只有一部分可以表現(xiàn)出來。他在學校里上過多年的美術課,雖然畫得不太好,但能應付山村里的孩子?,F(xiàn)在,那些基本的畫法用得上了。為了畫好那幅畫,他在紙上用毛筆演練,畫下房屋、樹木、人物、牲畜,練了一周,滿意了才開始走向他的戰(zhàn)場。
父親買來一塊兩米長一米寬的淺藍色布料,展開在一米來高的桌面上開始畫,苗族服裝鋪展在另一張寬大的桌上,裝著顏料的十來個瓶子擺放在身邊的矮桌上。他的畫是從右至左開始的,因為苗族發(fā)祥地在長江和黃河的中下游,遷徙到云南,地圖上是從右至左的過程。父親沿著苗族祖先的遷徙路線,用鋼筆勾勒出山川、集鎮(zhèn)、村落、人物、牲畜、織布和打獵場景,那些方形城垛和籬笆跟服裝上的相類似。大的地名有長江黃河,青藏高原、甘肅、四川、貴州、云南,小地名不計其數(shù)。為畫出一個村落,他要花上兩天時間。勾勒好,再用丙烯顏料上色。父親不再出門,每天花四五個小時在他的畫布上。只要離開屋子,他都要把房門扣上,以防雞狗進去攪亂他的戰(zhàn)局,對母親也是一再囑咐,不準放進一雞一狗。母親不太管他做什么,也管不了,她知道父親的倔脾氣。前些年,母親曾跟父親說,少跑一些,你的腳不好,這路又難走,跌倒了咋整。他說,我的事你別管。母親只好閉嘴,她是個不喜歡吵架的女人。父親的工作,她沒興趣,只是隨便瞟一眼。
父親畫了一年,終于完成了。他順著人物遷徙的方向一路看下去,覺得它是完美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山川人物,應該給他們一個標題,他自然想到:苗民遷徙圖。這幾個字應該大一點、漂亮一點,可自己毛筆字寫得不好。他想請一個學校的書法老師給他寫,便拎著自己的畫作到鎮(zhèn)上的學校。從前認識的老師多已退休,見到的多是年輕的。他打聽到一個近三十歲的年輕教師,字寫得好,上著學校的書法課。他見到書法老師,一個細眼睛厚嘴唇的小個子男人。在書法老師的宿舍,父親展開畫作。父親后來對我說,那老師,看到我的畫,眼睛都綠了。書法老師問父親,是你畫的?語氣里帶著質疑。父親說,是的,我畫的是苗族從東到西南的遷徙圖。書法老師說,這分明就是苗族版的清明上河圖。父親見過清明上河圖,那可是一幅名畫,聽他一說,自己這幅畫雖然比不上清明上河圖,價值應該不小。父親感覺身子突然膨脹開似的大了許多,手心里冒出汗來。書法老師說,既然是你畫的,應該落上你的名字,還有完畫時間。父親說,合呢合呢,要這樣。
從鎮(zhèn)上回來,父親展開“苗民遷徙圖”,又細細看了一遍,想不到自己無意之中畫出了苗族版的清明上河圖,激動得兩只手掌交互握著,碾了又碾。他看了一會兒,小心折疊好,放進衣柜的最下層。一個月后的中午,他在屋檐下給雞撒麥粒,書法老師帶著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走進院門。書法老師對父親說,鎮(zhèn)上的文化站站長要看看他的“苗民遷徙圖”。他看了站長一眼,沒見過,原來那個父親熟悉,現(xiàn)在這個,總愛快速地擠兩下右眼角,像在跟人打招呼,又像在驅趕著眼里的霧障。父親把他們請進屋里坐,取出衣柜里的作品。站長邊看邊微微點頭說,畫得不錯。父親告訴他,搞這東西,用了我一年時間。這話表明,完成這件作品身心也是經(jīng)歷了萬水千山。站長最后說,這“苗民遷徙圖”我很喜歡,把苗族歷史畫出來了,兩萬塊賣給我。父親摩挲著畫布一角的村莊,猜到書法老師肯定告訴過他,這幅畫相當于苗族的清明上河圖;他也一定從畫上的長江、黃河,還有籬笆和城垛,看出與苗族服裝的聯(lián)系。它既可當畫欣賞,又可以當苗族歷史研究,他兩萬拿去,說不準轉手賣三萬五萬,甚至更多。父親做了半輩子牛生意,知道生意里的彎彎繞繞,干脆地說,不賣,我自己留作紀念,老二兒子也喜歡得很。給你四萬,站長看父親堅決,想是給價低了,便重重地加上一倍。父親緩緩地說,錢這東西,多了多使,少了少使,可物這東西,賣了就沒有第二件了。站長快速擠兩下眼角,說,這幾年,能耐心做一件事情的人少了,尤其是像你這么大的歲數(shù)的人更少;我拿去也是屬于個人收藏。父親后來跟我說,站長曉得,這不是單純的一幅畫,他收藏十年八年,怕六七萬都能賣呢,再說,這幅畫跟我一生多像啊。我還是不賣,自己做的東西有感情,再說,我自己也喜歡,父親說。書法老師沒有說話,只是雙手捧著茶杯舉在下巴前。一只禿尾巴小黃雞小心地走到電視機前,扭頭看到拖到茶幾下的畫布,好像被吸引了似的。父親抬手咦的一聲,小黃雞嚇得折身往門外跑。站長沉默了半分鐘說,再加一萬,一共五萬。站長坐直身子,右眼角快速擠了幾下說。站長肯定覺得,以后再也不會有人能畫出這樣的畫了,哪個畫家愿意花那么多時間畫苗族歷史啊,即使畫,也很難把景物和歷史結合起來,再說,結合了,也是對這幅畫的抄襲,價值就遜色了。這個……嗯……我考慮一下,另外問問大兒子。父親猶豫著,五萬是高價了,八九十頭牛的利潤也賺不了這么多,畫再好,自己也沒有幾年了,再說,哪能跟清明上河圖比,人家把人跟房子都畫得跟真的一樣,我畫的呢,比那幅畫粗糙多了,以后還會不會有人出到這個價,難說。好,商量好給我電話。站長留下電話號碼,和書法老師走了。這個過程,父親給我描述得很細致。說到那只小黃雞,臉上散布著余驚。我看著它要啄上面的樹枝了,把我嚇一跳,他說。
父親給我打電話,這是一年來他主動給我打的唯一的一通電話。我說,這個價,可以賣了,賣了你再創(chuàng)作一幅同樣的作品。父親說,你說得輕松,要花我整整一年時間呢,再說,我已經(jīng)七十歲了,怕還沒畫完,咔嗒一下去了,就成了終身遺憾。我在電話里笑著說,你身體好呢,槍林彈雨都闖過來了,哪會那么容易咔嗒。唉,說不好,人這條命,要去也快得很。我說,賣不賣,你自己想吧。
5
天上敷滿灰云,太陽久不出現(xiàn),好像幕后的導演,正在排練一場大戲。車繞過兩個村莊,在莊稼地邊拐幾個彎,來到我們村對面的山坡下。公路仿佛被深箐嚇住,裹足不前,我把車停在一塊平地上。走下車,目光投到斜對面的懸崖上,兩棵攀枝花樹上沒看到什么,別的樹上也沒有,我懷疑父親的作品飛走了。山頂上站著一個人,矮小,細瘦,一定是父親。我從后備廂里拖出兩根八十多米的尼龍繩,扛在肩上,手里提著鐵扣,鎖好車,往下走,上了天生橋。天生橋是連接河谷兩岸的天然通道,橋面修整過,打上了水泥,下面很深,幾乎看不到底,我每次向下看都會頭暈。走過天生橋,我爬上斜插到對面山頂?shù)那坌÷贰?/p>
父親電話告訴我文化站站長要買“苗民遷徙圖”后的兩天,阿輝在電話里說,父親已經(jīng)答應五萬賣給站長。也許是五萬塊打動了父親,也許覺得自己還能再畫一幅。站長告訴他,過幾天來取。通完電話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苗族老人去世了,父親趕去看他最后一眼。他離開家不久,母親整理衣柜,看到了他的作品,她原來沒好好看過,而且還值那么多錢,心生好奇,便拿到堂屋的沙發(fā)上看。廚房里的電磁爐上燒著水,想到有一會兒了,水應該燒開了,擔心水噴出壺口,落到電磁爐上。她走進廚房,水真的噴出來。她把水灌進暖壺,回到堂屋,一只半大黃雞在畫布上昂首踱步,從尾巴下掉落一坨東西,淹沒了兩個人的腦袋。它還神情悠然,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母親看到了它撅下的垃圾。她連忙趕走黃雞,從屋檐下拿來一塊窄窄的竹片,把它鏟起,剛要移動竹片,它又掉下去,落在一頭牛上,她第二次鏟起,送出屋外。畫布已經(jīng)弄臟兩塊銅錢大的地方,要是被父親看到可不好交差。她把畫布拿到水龍頭下,洗凈弄臟的兩塊地方,畫布濕了一大片。她把畫布晾在院墻里的一根鐵絲上,鐵絲上立刻垂下一片山水。晾好畫布,母親上山撿柴,風刮得樹枝嘩啦響,好像在提醒她什么,可她沒有想起來。傍晚回來,她忙著做飯吃飯,喂豬喂雞。風還是一直刮著,而且越刮越大,院子里的石板地面被風掃得干干凈凈。母親在廚房里洗碗,聽到房檐在風中嗚嗚叫,這尖利的呼喊,像是喚醒了她,她突然想起晾在鐵絲上的畫布。母親丟下手中的碗,小跑出來,畫布不見了,鐵絲在風中抖動。沖出院門,她翻遍院墻外的矮樹叢,還是不見。母親想,畫布肯定是在她撿柴的時候,被風吹到院墻上,再抬到院外樹蓬上的。天已經(jīng)黑了,遠處的樹叢處在模糊之中。我不知道,母親在父親回家前的這段時間里內(nèi)心是怎樣的驚濤駭浪。阿輝前兩天在鎮(zhèn)上幫表哥建房,天黑一會兒了才到家,回來就跟母親滿山找。
父親回來了,母親告訴他畫布丟失的前前后后。他自然是火冒三丈。母親在電話里跟我說,你爹眼睛瞪得要冒出火來,手比畫著,恨不能拿刀砍我。
我到半山腰,看向遠處的攀枝花樹。腿粗的樹干,常年被雨水沖刷,露出雞爪似的樹根;整棵樹斜斜地向下生長,似乎在向河谷屈服。畫布面對父親的那一面,在低一點的樹枝上,大半截斜斜地折疊著,另半截搭在西面更高的一根樹枝上,風一吹,它晃晃悠悠,很舒坦的樣子。它逍遙自在了,我的心卻在晃蕩,父親大概也是這樣。
我離父親還有十來米遠,父親面對我,咋這樣慢啊。我跨過一個腦袋大的石頭,說,已經(jīng)是中午了,先吃飯。父親說,說什么狗屁話,風再把它吹到河底,就想都不要想了;阿輝不攔著我,我早下去了。我打電話給阿輝,叫他來懸崖邊。父親說,昨晚在山頂找它兩個多小時了,每棵矮樹蓬每個石頭縫都找遍了,就是不見,回到家一夜沒睡著,今早天擦亮起來,看見它在這樹上,可能昨晚就被風抬上去了。我向下看,三十多米的陡坡下,是一處斷崖,對面也是,兩邊長了許多樹木,終年沉積著濃綠,共同牽手掩蓋河谷,樹木下有多高,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村里曾有一匹馱著兩袋玉米的棗紅馬跌下去過,連尸首都沒法找。
父親坐在身后的一個青石上,兩手圍著立起的膝蓋,看著對面的懸崖說,今早我在想那幅畫,那些苗族,只有走才能活命,如果不走,即使有命,他們也曉不得中國有那么寬的地方,更曉不得云南是個什么地方。
哪個曉得,是越走越寬呢還是越走越窄,我坐到他身旁一個小一點的石頭上說。走,我想總不會錯,不到處走,你就曉不得。他接著說,苗族被迫走,只有走才是出路,那時我們?nèi)ゴ蛘?,也是沒辦法,我們好和平,那小姑娘也肯定討厭戰(zhàn)爭,我們大家都是被逼的,現(xiàn)在,太平了,日子好了,沒人會要你的命,沒人逼你干你不愿干的事情,人呢,手腳都變軟了。父親抬頭看看天。太陽還在灰云后面,風吹在身上涼涼的,但風力還不足以拎走樹上的畫布。
小潞你要好好管管,幾天不出門,出門也不想多走幾步,就只想坐公交車,地面都怕認不出他那雙腳了;心是走出來磨出來的,不是玩出來的。咋管,他要聽啊,一次,小潞他媽從他手里奪過手機,他像觸電一樣站起來,硬邦邦地說,給我。他媽說,你再玩,我把它砸了。他說,砸了你會后悔的。你要咋整?小潞說,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他媽把手機丟在他旁邊的沙發(fā)上。那個手機是小潞用壓歲錢買的,花了兩千三百塊,什么時候買來我們都曉不得。你們兩口子都慣著他他才會成這個樣子,離高考只有三個月了,這個你好好想想;我又不是曉不得現(xiàn)在的通訊好,方便,可問題就出在方便上。父親扭頭看我一眼。這個我倒沒想過,我不知道要怎么說。
阿輝來到我們身邊,肩上扛著一棵腿粗的木樁和一把鐵鎬,手里握著一根三米來長的竹竿。
6
我總不能讓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家下去。
長竹竿綁在我的右手臂上,背向河谷一點點往下退。腳下的沙子向下流淌,擊打在斷崖的樹枝上沙沙作響。我不想往下看,可又忍不住,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把我的臉往后掰。我的手掌有些木了,隨時都會松開,雙腿被勒得緊緊的。到了攀枝花樹根,我的身體往后傾倒,左手握住竹竿,竹竿綁得緊,我抽了幾次才抽出來。我慢慢轉身,竹竿戳到崖壁上,雙腿在抖,腦門發(fā)熱,滾下汗水。即使轉過身也要雙手握著竹竿才能把它舉起,可身體就會失去平衡。而且身體在長時間的耗損中會失去控制,繩子在崖壁上摩擦良久,我不敢信任它能拖著我身體的全部重量。我覺得這是在徒費力氣,皺著臉,沖上面喊,拉我上去。
回到山頂,我的腿還在發(fā)抖。阿輝用退縮的臉色看看我,囁嚅著說,我也沒把握。父親在阿輝的臉上掃一眼,把繩子綁在自己身上,卷起袖子的手臂青筋畢露。我說,算了,就一塊畫布,犯不著冒險。父親脧我一眼,你們不心疼那五萬我心疼,再說了,你們慫我不慫,老子什么陣仗沒見過。他兇悍的牛脾氣上來了,我只好閉嘴。竹竿直直地從后背穿進腰上的繩子里,像根電臺天線。父親背向懸崖下去了,右手緊握繩子,左腳的力不夠,左手支撐著陡坡,配合右腳往后退,身后的長竹竿隨著左手的移動左右擺。他移到樹根上,風呼呼吹,頭頂?shù)漠嫴枷裨谒ㄉ纤频母?。停了幾秒,等風過去,再向左轉,面樹而坐。他摟抱著樹干緩緩站起來,右手抽出背上的竹竿,挑起斜躺著的畫布。父親已經(jīng)突破我剛才的難題。畫布被竹竿扯離枝葉,慢慢下移。噗,山箐吐出強風。父親的身體失去平衡,右手趕忙摟住樹干,手里的竹竿滑落,像蛇一樣向陡坡下竄,帶動一些砂石往下滾,倏地鉆進斷崖處的密林。畫布在離陡坡一米高的上空,像一塊側身舞動的魔毯起伏下行,最后落在右面斷崖邊的樹枝上。因為樹枝向深箐生長,它已在深箐上空。我覺得沒指望了。我的臉上落了兩點水,抬頭看天,灰黑的云把頭頂?shù)奶炜辗獾脟绹缹崒?,并扯下雨簾。如果畫布濕了,重力增加,它會墜向漆黑的河谷?/p>
我說不能下去了。父親沒有聽我的,喊,放繩子。我和阿輝只好放繩子,他仍然用左手配合右腳,速度比第一次下坡更快一些。也許他忘了左腳不能太用力,疼痛讓他分神,左手來不及支撐,身子向左歪下去。阿輝哎呀了一聲,我的心頭也是一緊。父親的左肩撞在崖壁上,接著背脊倒向崖壁,整個身體懸在繩子下。我們的手上感受到父親身體的全部重量。父親翻過身繼續(xù)往右下方退,背脊粘著灰土,白發(fā)凌亂了。
他退到斷崖邊,慢慢向左轉身,面對斷崖。我們聽到他模糊的喊聲,繩子放下一點,再放。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坐起來,雙手向后撐,像只青蛙一樣猛撲向斷崖邊的樹干。我身上出了一層熱汗。他左手摟住樹干,左腋夾住樹杈,右手慢慢伸向枝葉上的畫布。他抓住它了,慢慢縮回手,在脖子上繞一圈,打個松松的結。他慢慢蹲下,右腳抵著樹根,左腳懸在斷崖邊,背脊靠在崖壁上,喊了一聲,拉。我們聽到他嘶啞的嗓音蜿蜒著飄上來,把他向上拖了五六米,他才喊停,然后轉身起來,用手和腳爬。拖在崖壁上的畫布被他的腳踩到,他把它甩到背上。
父親爬到我們身邊。雨慢慢停息。他彎過手肘,袖子在臉上扎扎實實地抹一遍,對著懸崖說,我還沒下去之前,想到那個小姑娘,她的臉總在我腦子里閃,那身體多結實,跑得多快。小姑娘肯定跟她的父母打過很多仗,不然哪有本事逃走。上個星期,我做個夢,夢見被敵人追,跟隊伍走散了,心里慌,拼命跑,七繞八繞,碰上自己的隊伍。前晚又做了個夢,那小姑娘成了我孫女,她給我洗腳,摸著我左腳上的疤痕說,老爹,摸著疼不疼?我笑著說不疼。洗完腳,她去跟小潞掰手勁兒,五次,小潞都輸了。他頓了一下,說,這塊畫布,我不賣了,再多的錢也不賣。我看著他,他看著對面的懸崖。
7
我們吃完飯時,雨小了,西邊已經(jīng)亮開,露出一塊青藍的天空。
父親坐在我身邊,喝下一口茶,緩緩說,其實,今天下去,不光是為那塊畫布,我也想檢驗一下自己。我不明白,到了他這個歲數(shù),還檢驗什么,老老實實待著,直到動不了就行了啊。我和阿輝坐在屋里的沙發(fā)上喝茶,沒有看電視,也沒有說話。父親走到屋外洗畫布。
我的手機響了,是妻子打來的。說話的是同一個小區(qū)我家樓下的王哥,我們常在樓道里碰面,說過幾次話。你快回來,你家小潞受傷了!他的聲音急切焦灼。
我問,咋了?
回來再說。
我媳婦呢?
她背著小潞。
我離開村莊,駕車向城里駛去。小潞肯定受傷很嚴重,一點兒小傷王哥不會打電話給我。在沒有村莊的路上,我把車開到時速七十公里,不能再快了,這是鄉(xiāng)鎮(zhèn)公路,出了車禍可就麻煩了,生活里,倒霉事常常會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不管如何緊急,我要安全回到家。
回到小區(qū),我把車駛向我居住的第四幢樓下。在路口,我看到樓下圍著好多人,有人在人堆里嗚嗚哭。圍著的人向我這邊看,有人小聲說,回來了。我的身子一緊,壞了。我把車停在路口旁,匆忙下車。我走進去,小潞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腦袋下有一攤血。妻子癱坐在地上,頭發(fā)凌亂,仰著頭哭,王哥的母親摟著稀軟的她。王哥說了謊,小潞用不著送醫(yī)院了。事后,王哥對我說,我趕到的時候,警察和醫(yī)生都來看過了,有人讓妻子叫人把小潞收起來,王哥說,讓我看看現(xiàn)場,所以一直沒有收。
小潞是從四樓的過道窗口意外跌落的。
小潞整天沒有離開家,躺在沙發(fā)上,寬大的手機立在肚子上,雙手握著下端玩游戲。妻子見他不做作業(yè),罵他,這樣下去,三個月后的高考怎么辦?!小潞說,不用你管。妻子做好晚飯,沒看到沙發(fā)上的小潞,打開屋門,看到小潞在走道上斜靠著護欄低頭玩手機。她上前搶過他的手機,從窗戶扔了出去,用力小,手機在六十厘米寬的平臺上滑了一段,在窗口的斜對面邊沿停下,一只角懸空躺著。她看看,進屋去了。小潞皺著臉,窗口的高度到他的胸口,手斜著伸過去,手機離手指還有十多厘米的距離。他向窗口爬。他艱難地爬上去了。也許是身體笨拙,也許是長期沒有運動過,體力不支,一時頭暈掉下去了。妻子是聽到砰的一聲響才出來的。窗戶大開,小潞已經(jīng)躺在樓下,臉向下,雙手張開,好像大地的重力強迫他跟土地來一個久違的擁抱。
這回,他可以永遠躺著了。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