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掌柜
過完90歲生日的第三天晚上,爺爺背靠在沙發(fā)上泡腳,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父親看水涼了,就把爺爺?shù)哪_拿出來,準(zhǔn)備用毛巾擦干。
爺爺突然瞪圓了眼睛,身子使勁往后縮,大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父親趕緊拍拍他:“爸,又做夢了,擦干腳趕緊上床吧?!?/p>
爺爺看了看父親,似乎回過神來:“兒子,我要走了,剛才我看見師長了。”
父親聽爺爺?shù)穆曇粲行┊悩?,心沒來由地一緊,說:“爸,您別亂說,去年病成那樣都沒事?,F(xiàn)在好好的,走什么走,您是太懷念老師長了?!?/p>
“確實(shí)看見他了,他沖我招手呢?!?/p>
“爸,您能活到100歲?,F(xiàn)在國家政策好,100歲以后社區(qū)每月還多給補(bǔ)助300元呢?!?/p>
爺爺呵呵笑了,臉色竟有些紅潤:“老子沒白革命,能過上這樣從前連想都想不到的好日子,值了!”
他穿上拖鞋,下地,也沒讓父親扶,回到臥室躺到床上,自言自語說:“哎,可惜師長沒活到今天。當(dāng)年過草地的時候,要是沒有他那頭大黑騾子,你老子早死球了……”
這些話爺爺不知說過多少遍,可今天父親還是覺得怪怪的,他擔(dān)心地問:“爸,您沒事吧?覺得哪里不舒服?要不咱去醫(yī)院吧?!?/p>
“我沒事,哪也不難受,你快睡去吧,明天想著讓曉臨帶雅兒回來,我想他們了?!?/p>
父親答應(yīng)一聲,給他蓋好被子回到客廳,撥通了我的手機(jī),說:“兒子,你爺爺想你和雅兒了,明天下班趕緊過來?!?/p>
這兩天公司正要接一個大單,我這個部門經(jīng)理忙得顧頭不顧腚的,聽父親說讓我?guī)畠喝タ礌敔?,不耐煩地說:“爸,過幾天行不?我都要忙死了?!?/p>
“混蛋,讓你回來你就回來,你爺爺白疼你了!”父親頓了頓,“兒子,剛才你爺爺說話怪怪的,又喊‘不要過來,又說看見他們老師長了,我感覺可不對勁了,不會有什么事吧?”
我正想著明天怎么和客戶談判呢,隨口應(yīng)付了句:“能有什么事,你這老共產(chǎn)黨員還迷信?!?/p>
掛了父親的電話,我就躺下了,閉上眼睛怎么也睡不著。不知怎么就想起去年陪護(hù)爺爺?shù)臅r候,也聽他喊過好幾次“不要過來……”
后來他病情好轉(zhuǎn),我就問他:“爺爺,您生病的時候,總喊‘不要過來,咋回事?”
爺爺剛從鬼門關(guān)轉(zhuǎn)悠一圈回來,談興比平時濃,口齒不太清晰地對我說:“1935年,大概是8月吧,我們接到命令,從四川毛兒蓋出發(fā),進(jìn)入草地。那草地,根本就不是人能過的地兒,汊河上全是水草,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灰綠色的海子,看不到一個人、一只鳥。進(jìn)草地的第三天,下大雨,我身上帶的青稞麥被淋濕了,成了疙瘩,把喉嚨塞得滿滿的,根本咽不下去。好不容易熬了一夜,差點(diǎn)沒凍死。早上趕路的時候,看見幾個人背靠背坐著,一動不動,我上去一推,發(fā)現(xiàn)他們的身體早就僵硬了。我那時才16歲,嚇壞了,也不敢哭,跟著大伙兒小心翼翼地走。突然,我們排長陷進(jìn)了泥泡子,他旁邊的戰(zhàn)士去救他,結(jié)果自己也陷了進(jìn)去。排長對我最好了,我像瘋子似的往前沖,想去救他,班長狠命地抱住我,只聽排長和戰(zhàn)士大聲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淹沒,只剩下兩頂軍帽在泥水上飄啊飄的……”
爺爺講的時候好幾次用他的小手巾擦眼淚。
好像剛迷糊著,電話就響了起來,我眼都沒睜就拿起電話:“喂,誰呀?”
“兒子,你爺爺走了……”
電話那端傳來了父親的哭聲,我蹭地一下從床上蹦了起來。
“爺爺走了?!天,怎么這么急?!您別哭,我馬上過去。”
我開著車往父親那兒飛奔。一路上死的心都有,為什么父親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不過去呢。
爺爺躺在那兒,就像睡著了一樣。
父親跟我說,他半夜起夜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爺爺臥室沒有光亮,他很奇怪,爺爺臥室的小臺燈從來都是開著的。他突然想到一句老話,推開門走到床邊,看爺爺一動沒動,伸手一摸,身體已經(jīng)涼了。
父親說話的時候,我突然看到爺爺動了,他擺著手,嘶啞著喊“不要過來……”
介子推逆轉(zhuǎn)今生
華光明急匆匆地邊走邊給吳旭打電話:“二哥,我正要去老大辦公室,你也過來下,老三不辭而別了!”
吳旭一聽歐陽走了,沒忍住罵出了聲:“這個傻子!”他掛了電話,快步向董事長辦公室走去。進(jìn)門的時候,正聽華光明跟田豐說:“大哥,三哥走了,也沒留個話。他這是不愿意了,肯定是怪二哥前幾天喝多管你要股份的事!”
吳旭撇了撇嘴,暗道,老三他有病,他愿意喝西北風(fēng)我可管不著。前幾年不提分錢玩命干,那是沒辦法,現(xiàn)在成立這么大一家公司,我們分點(diǎn)原始股,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
田豐、吳旭、歐陽、華光明是高中同學(xué),高二的時候曾效仿桃園三結(jié)義,一個頭磕在地上,并喝了一大碗滴進(jìn)用針尖扎破手指頭擠出血的老白干。
4個人上大學(xué)的時候各奔東西,但每年都約好回家相聚,每次都喝得昏天黑地才算作罷。
田豐大學(xué)畢業(yè)后不久,機(jī)緣巧合,遇到一筆利潤百萬的酒店裝修大單,但必須有30萬的啟動資金。他父親認(rèn)為這筆生意有問題,不讓他接。但他決意要做,經(jīng)不住他的軟磨硬泡,父親給了他5萬元。加上他上大學(xué)時,幫別人做平面設(shè)計(jì)攢下的3萬余元,還差21萬元。他找到幾個兄弟,講當(dāng)年磕頭時的誓言,講成立家裝公司的前景,講哥幾個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諸多好處。還真別說,4個人東挪西借,愣是湊夠了30萬。
他們招兵買馬、拼死拼活、勒緊褲腰帶,工程總算完工了,可甲方卻瀕臨破產(chǎn),沒錢支付工程款,只得到了前期預(yù)付的20萬款項(xiàng)。
這單生意雖然賠得很慘,但他們看到家裝的前景和希望,那哥仨也看到了老大驚人的經(jīng)商天賦和管理能力。4個人又折騰了3年,竟然在業(yè)界闖出了點(diǎn)兒名氣,并正式成立一家集建筑裝飾與文化創(chuàng)意為一體的綜合性公司。
誰知公司成立慶典的前幾天,歐陽竟不辭而別,回老家了。
田豐想起那晚喝酒的事兒。幾個人半斤白酒下肚,吳旭突然對他說:“老大,眼看著公司走向正軌,我也沒啥用了,我想我該走了……”
田豐一聽這話,酒醒了幾分,說:“老二,你這是打我臉啊,咱哥兒幾個說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以后公司賺的錢,還不都是咱哥四個的。我田豐要是說話不算,就如此杯!”說完,啪的一聲,把酒杯摔在地上。
吳旭一聽,哈哈笑了兩聲,說:“老大,那我可想啥說啥了,對錯你都別怪我。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你看是不是在公司成立前把原始股份算明白,寫進(jìn)公司章程里?”
還沒等吳旭說完,歐陽臉紅脖子粗地站了起來說:“老二,你咋恁不要臉,這公司還沒成立呢,就要分錢了?這幾年老大啥人咱們都看到了,他天生就是經(jīng)商的料!公司能走到今天,都是老大帶得好……”
田豐一聽歐陽的話,沒搭茬,心里暗自思忖道:“這個傻子,這話接得咋這么遭人煩。說你不對吧,你說我天生適合經(jīng)商,這沒錯啊;說你對吧,老二和老四咋想?以后用人的地方多著呢,賞罰分明是必須的,不然,誰跟你干啊?”
華光明知道歐陽倔,一會兒不一定還能冒出啥話來,趕緊舉起杯,說:“都別嚷嚷,今天咱哥四個就喝酒,就喝酒……”
田豐收回記憶,看了一眼耷拉著臉沒言語的吳旭,問華光明:“四弟,你怎么想的?”
華光明暗想:“老二要股份有道理,自古只可共患難,不可同富貴的例子多了去了,沒有股份,誰能安心?老三也是,說走就走,顯得我和老二是小人了?!?/p>
“老大,你說咋辦就咋辦。”華光明眨巴眨巴眼睛說道。
吳旭暗罵了句,好人都讓你做了。
歐陽回老家后,歐陽的母親很是不解:“兒子,你怎么就這樣回來了,這幾年豈不是白干了?”
“媽,您放心,兒子憑本事吃飯餓不死的?!?/p>
“那你也應(yīng)該找他們說道說道啊!”
“有什么好說的。當(dāng)初我?guī)屠洗?,因?yàn)榍檎x,出自真心,如今道不同不相為謀,離開也出自真心,說別的反而沒意思了。”
“要不我給田豐打個電話?”歐陽的母親試探著問兒子。
“媽,您千萬別打,還記得您以前給我講過的春秋時代介子推的故事不?”
歐陽的母親愣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說:“好,媽支持你!”
不久,歐陽被一家裝潢設(shè)計(jì)公司錄用。一年后升職。
在公司新年酒會上,歐陽端著酒杯,漲紅著臉對董事長表示感謝。
董事長戲謔道:“歐陽,原來你也會說客套話啊?!?/p>
歐陽的臉紅了,說:“董事長,我……我是真心……”
“我揀個寶啊,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人不多了!”董事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其實(shí),我們都該感謝一個人,沒有他鼎力推介,并講了你們哥幾個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也不會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