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瑩
2002年12月12日,父親走了,帶著對生活的眷戀和些許的遺憾走了。
父親走的那天正值隆冬。前來與他告別的人很多,有“一二·九”時期的老同學,平西、平北根據(jù)地時期的老戰(zhàn)友,青年團工委時期的老同事,新中國成立后他所工作過的鐵道部、北京大學、航天工業(yè)部以及全國政協(xié)的老戰(zhàn)友、新老領導。許多重要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對父親的離去,也表示了深切的慰問。
父親的革命生涯不算短,1933年參加革命,經歷過著名的“一二·九”愛國學生運動,到過延安,又在平西、平北抗日根據(jù)地進行過艱苦卓絕的斗爭。新中國成立后,先后在共青團、鐵道部、北京大學、航天部、全國政協(xié)工作過。父親的職位不算高,新中國成立初期當過鐵道部副部長,后來曾任全國政協(xié)第六屆和第七屆常委。但是,1966年5月25日北京大學聶元梓等7人的一張大字報《宋碩、陸平、彭珮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和此后毛澤東的《炮打司令部—— 我的一張大字報》的發(fā)表,引發(fā)了中國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使得時任北京大學黨委書記兼校長的父親陸平,一時間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并且使他和中國社會主義發(fā)展的一個歷史階段永遠地連在了一起。父親是知識分子,他的一生有60年在同知識分子打交道,而他在北大的經歷,主要是見證了黨在一個時期對國內基本矛盾認識上的偏差和對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建設中地位作用的判斷上的某種失誤。
作為“文化大革命”首當其沖的一位當事人,父親對“文革”的感受比一般人要深。在我們孩子的眼里,“文革”前的父親,年輕,有知識,有文化。他任鐵道部副部長的時候只有40歲,意氣風發(fā),敢作敢為。父親的不少老同學、老同事因為他從“一二·九”運動時就表現(xiàn)出的在重大問題上敢于直言的性格,而呼他為“大炮”。但是,“文革”以后,父親變得更善于理解別人的痛苦。他對重大問題不輕易表態(tài),每每帶著我們去看望的人,也大多是身不在重位、命運也不盡順利的老同志。對于“文革”,特別是“文革”中的揪斗、吊打,父親幾乎從不提起,家人也盡量回避這個話題,因為任何一個細小的話題都可能觸發(fā)大家的傷感往事。
1969年,父親被下放到江西鯉魚洲北大農場監(jiān)管勞動,學校的教職員工和勞改隊的“走資派”“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等,都被下放到這里。那時,父親已經是近60歲的人了,白天仍要下田、挑河泥,干比別人更重的農活;晚上,還要寫交代材料,有時還要接受批判。雖然父親也能感到“黑幫”難友的一些關愛,比如在挑河泥的時候,有的教員會默默地少加半鍬泥,但父親始終處在嚴密的監(jiān)管之下,幾乎不能與其他人交流,身心極度勞累。在長期超負荷的勞動和精神摧殘下,父親病倒了。1970年7月的一天,正逢農場“雙搶”,父親因感冒高燒至39攝氏度,突發(fā)心臟病,昏倒在床鋪底下,人事不省,只有兩條小腿露在床外,被當?shù)匾粋€小孩發(fā)現(xiàn)。醫(yī)務人員前來給他打了強心針后,他第二天才被送往南昌醫(yī)院搶救,在醫(yī)院沒有人照料和陪伴,甚至沒有獲得更多的治療。心肌梗死使他處在半昏迷狀態(tài),同屋的4個病人,有兩人走了。父親的病情最重,醫(yī)院當時下了病危通知,他卻奇跡般地度過了危險期。在他病危的時刻,他托人給母親捎話:你和孩子們千萬不要來看我,不要受到我的牽連。父親這場大病尚未痊愈,就又被送回農場,時時發(fā)作的心絞痛使他抬頭、低頭都很困難,回頭更不可能,一旦轉身就會暈倒。于是,他整天拖著把小椅子,去做他本已不能做的那些事,感覺要昏倒時,就順勢倒在椅子上?;剞r場沒有幾天,監(jiān)管人員就通知父親參加“五一六”批斗大會,并把他作為批斗主角,大會批,小會斗。
然而,無論經歷多少挫折,父親依然是父親,他內心的剛毅從來沒有改變過。我們曾經問過父親:“‘文革中那么多人自殺,您想過死嗎?”父親的回答從來都是堅定的:“我從來沒想過死,我只是想,我該怎么活下去。我不相信他們搞的這一套是馬克思主義的,是毛主席的意思。我想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看到這場運動的收場,看到這些跳梁小丑的結局。我就不相信中國共產黨會讓這樣的‘革命長久下去,中國一定會變?!?h3>從沉默到有話想說
從某種意義上說,父親應該是最愿意把“文革”從北大點火的情況講明的人,然而,事情卻恰好相反。對此,父親一直保持著沉默,一晃就是36年。粉碎“四人幫”以后,全國各個領域、各條戰(zhàn)線都在撥亂反正,母親和我們三個大些的子女,每個人都帶著一段難言的苦痛先后從寧夏、山西、云南、陜西返京。而在我們都下鄉(xiāng)到外地的那段日子,年僅10歲的小妹妹一個人在北京,過著穿不好、吃不好,近似野孩子的日子。
那些年,文壇一度出現(xiàn)傷痕文學熱流,寫彭德懷、陳毅、賀龍等老帥們“文革”經歷的回憶文章接連問世。一些記者、作家、文學期刊編輯對揭示“文革”起源的興趣頗高,不時有人向父親約稿,但均被父親低調回絕。父親自己不寫有關文章,也不同意孩子們寫。那時,他總是說:“不能寫,寫了也不能發(fā)表,起碼20年不能發(fā)表。”為了防止孩子們寫文章發(fā)表,他對孩子也不談與北大點火有關的人和事。
20世紀90年代以后,國家進一步改革開放,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越發(fā)深入人心。人們對漸漸遠去的“文革”的看法更加客觀辯證,也更加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父親的精神桎梏也有所松動,對“文革”起源,他有時會涉及零星問題,或部分片斷,但仍限于只談具體事,不作分析和評判。父親總是說:“讓社會和歷史去客觀評價吧?!薄耙粋€人默默來到人世間,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就夠了?!?/p>
然而,1998年,在父親84歲高齡時,一部在某電視臺播出的電視劇違背史實,將父親塑造成與康生沆瀣一氣,加害馬寅初老先生的反派人物,這對父親的沉默是一次絕大的打擊。因為康生在“文革”前派妻子曹軼歐率調查組到北大,支持哲學系聶元梓等寫大字報,將父親定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北大是“三家村”分店,進而引發(fā)禍國殃民的“文化大革命”,這本應是眾所周知、無可更改的史實,但是,如今父親還活著,事實已經黑白顛倒了。此后,又有文章提出“1966年北大哲學系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是他們自己發(fā)動的,沒有人指使和‘康生沒有插手這張大字報”的說法。這使父親一貫堅持的歷史應由社會客觀評價的觀點受到挑戰(zhàn)。父親開始想說話了。
2001年下半年,中央黨史研究室研究員李海文通過我們這幾位子女約父親談談有關“文革”起源的問題。這一次,父親竟意外地答應了。主要是因為,李海文是中央黨史部門的同志,父親將約談看作是組織行為。再則,海文的父親是“文革”前北京市委宣傳部部長李琪,在“文革”中被逼自殺了。為了這次談話,父親用了兩個月時間查筆記,列提綱。關于北大和“文革”,他共開列了九個大問題,計劃每個大問題同海文談一個小時。當時,父親已經是87歲高齡,自84歲經歷了某電視劇違背史實的事情后,父親連連住院,身體明顯地一年不如一年。2001年11月11日,父親終于同海文見面了,并且按照預定計劃,用一個小時談了一個話題,并約好一周后談第二個大問題,爭取一個月談完九個問題。孰料,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越來越弱,為了這次談話,他幾乎燃盡了所有熱量。兩天以后他就住院了,從此再也沒有機會去完成擬定的談話設想。
父親晚年頭腦一直很清晰,大事小事都很難瞞得過他。父親對黨的歷次會議、文件,制定的每一個方針、政策都非常關心,而且有自己的看法。但他畢竟高齡,晚年談北大的歷史,通常原則性強,細節(jié)談得少。父親一輩子認真,為了一個細節(jié)或一個數(shù)字,他會花費一兩周時間去查實、核對,這對他來講是沉重的負擔。同海文談話前,父親顯得緊張、激動,還有一些猶豫。他會問我們這些孩子:涉及一些問題談不談?到了這一刻,我們才真正理解了父親36年的沉默。我們對父親說:“爸爸,歷史的問題應該照實說?,F(xiàn)在,大家已經可以客觀地看待許多歷史問題?!备赣H點頭,輕聲說:“是。”但是,他終究沒有談及他想講的那些事。
在父親看來,“文革”從北京大學點火是有社會原因和歷史原因的。北京大學素來有著革命的光榮傳統(tǒng),五四運動以來,在歷次思想運動或政治運動中,北大始終保持著這個光榮傳統(tǒng),因此,在全國高校影響很大?!拔母铩鼻埃\動頻頻,形成很多高??幢贝蟮木置??!拔母铩笔且詫W生、知識分子為主體的運動,發(fā)動者首先是學生和知識分子,在一場以文化、思想為主的“革命”中,倘若沒有北大的參與,或者說沒有北大打頭炮,這場“革命”很難在全國開展。對學生來講,他們血氣方剛,沒有更多的斗爭經驗,很容易被貌似革命的“左”的思想所蒙蔽和蠱惑。
在父親看來,北大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是“文革”的前奏,也是“文革”的導火索。在北大的“社教”運動中,黨的隊伍,包括行政上的、知識分子骨干中的黨員隊伍分裂了,形成了一支可以和“左”的炮打司令部相呼應的隊伍。父親說:“北大校黨委原來是很團結的?!缃踢\動中,北大作為試點,被搞分裂了,從校黨委,一直到系總支和行政系統(tǒng)的各級干部都被搞得分裂了。這個問題嚴重影響到北大的發(fā)展。”
北大的“社教”運動,是從中宣部派出調查組進入北大開始的。1964年上半年,“社教”運動主要是在農村展開。1964年7月2日,中宣部調查組進入北大,在一個多月后的8月29日和四個月后的11月29日,調查組連續(xù)向中央寫了《一號報告》和《二號報告》。《一號報告》中說,“在北京大學,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進攻是很猖獗的,特別集中地表現(xiàn)在教學和科學研究領域之中。校內帝國主義、蔣介石、修正主義的特務間諜活動,貪污盜竊分子、流氓分子的活動也相當嚴重。北大黨委對這些問題卻沒有認真抓?!薄氨贝簏h員干部隊伍政治上嚴重不純。”還援引聶元梓的話說,“北大黨委對中央的方針政策沒有認真貫徹執(zhí)行,提拔和重用一大批政治上不純的干部。”《二號報告》則定性北大黨委領導“走的是資產階級的道路方向”?!兑惶枅蟾妗匪蜕先ブ?,康生作了多處批示,說壞人“混入北大黨的機構內,要嚴重注意并進行審查”。此后,在10月中旬,中宣部決定在北大進行“社教”試點。調查組擬定了《關于在北京大學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初步計劃》,提出從全國宣傳部門、文教部門及全國高校抽調100多人,在北大抽調優(yōu)秀黨員骨干30人,組成北大“社教工作隊”,11月正式開始“社教”運動。
調查組一進校就從調查隊伍入手。父親講,從“社教”運動開始,北大的校黨委、系總支、行政領導班子便開始分裂,黨內無論做什么決議,內部都無法統(tǒng)一。這種分裂不是必然的,而是人為的。調查組來頭很大,開始叫“中央調查組”,后來才改為“中宣部調查組”。調查組不按組織系統(tǒng)開展工作,基本上是甩開校黨委,自成系統(tǒng),單搞一套。父親與調查組負責人很熟悉,在華北局工作時,父親是華北局前委書記,該負責人是華北局宣傳部副部長,兩人每天在一個飯桌上吃飯。該負責人帶隊到北大,沒有與校黨委打招呼,父親去看他,問:“是不是匯報一下北大的工作?”該負責人說:“不用。”父親又說:“需要北大做些什么?”該負責人說:“也不需要做些什么。我剛從鄭州出差回來,聽說北大的會議多,上邊叫我來看看為什么會議多,就這些?!痹撠撠熑说幕卮鹱屓嗣恢^腦。但是父親明白,單是為了北大會議多,來一個人看看就夠了,何至于帶了一個最初10個人,后來增至30多個人的調查組來呢?幾天后,父親前往北京市委,向劉仁匯報了該負責人和“中央調查組”到北大的情況。劉仁回答說:“他來,我們不知道,他來干什么,我們也不知道。”這就更加令父親感到困惑和不解:北大是雙管單位,黨的工作、干部工作、政治運動、政治思想工作接受市委領導,教學等業(yè)務工作接受高教部領導,是高教部直屬學?!,F(xiàn)在,中宣部派來調查組,市委都不知道,意味著什么?劉仁問:“他在人大的情況你聽說了吧?”父親清楚,這是指該負責人在去北大之前曾帶隊到人民大學“調查”,搞了兩個月,交了一份報告,人大為此被搞得隊伍分裂,人心惶惶。劉仁對父親說:“你可千萬不要胡說八道。這一次兇多吉少?。 ?/p>
北大的“社教”運動圍繞著“搞清學校各級組織領導權究竟掌握在無產階級手里還是資產階級手里,重新組織革命的階級隊伍的五項任務”展開。工作隊把北大黨委完全撇在一邊,并且很快在全校20個系、黨總支開展了面對面的斗爭,把北大黨委和各級黨組織放在對立位置。在這樣的來頭和形勢下,北大黨委、校務委員會、系總支、監(jiān)委會等開始分裂,有人背著黨委向工作組提供干部檔案材料等。哲學系以聶元梓為代表的一批造反力量逐漸形成。聶元梓原是哈爾濱市委理論處干部,父親原本不認識她。后聶元梓經人大黨委書記推薦,又通過了北大組織部同志的調查來到北大。哈爾濱市委在介紹信中同意聶元梓調出,但是卻說這個人只能做系級干部,不能再往上提,當時父親等人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到北大以后,聶元梓的毛病充分暴露,她看不起地下黨干部,也看不起一般干部,而且散布流言,撥弄是非。調查組進校后,她提供了一大批校系級干部的家庭出身和社會關系情況,并對部分干部的個人經歷和現(xiàn)時表現(xiàn)作了評價,影響調查組作出“北大黨員領導干部政治上不純的問題很嚴重”的結論。父親說:“該負責人直接在哲學系召集會議,叫我去聽意見。什么聽意見,就是批斗。在那個會上,該負責人幾次追問:‘你和彭真、北京市委什么關系?”36年之后,父親說:“現(xiàn)在回想起來,打著中央調查組的旗號,不跟市委打招呼,在北大用這樣一套搞法,已經暴露出來他們早就想搞事,一切都是有預謀的?!?/p>
北大的分裂,根本上是對高校、高校干部隊伍基本狀況的分析存在分歧所致。對北大干部隊伍的不同看法透射著對國內基本矛盾、階級斗爭基本態(tài)勢的不同認知。父親是反右斗爭后期從鐵道部調到北大的。父親說:“我是1957年10月17日到北大工作的。當時,中央準備抽調一大批省部級干部到高校擔任領導工作,為的是加強高校黨的領導。這與當時中央對高等院校形勢估計過分嚴重有關。這個估計可以說基本不正確?!?h3>去北大工作不是父親個人的意愿
父親的悲劇命運,也許正是從如何看待和對待高校知識分子和干部隊伍開始的。父親到北大工作之時,也正是1957年反右斗爭基本結束,黨中央對國內基本矛盾作出過于嚴重估計,造成反右斗爭擴大化錯誤的時刻。父親被調到北大工作,他個人毫無思想準備。
父親說:我是1949年6月調到鐵道部的。那時,毛主席號召黨的干部除了學習馬列主義理論,還要學點技術,學好業(yè)務。20世紀50年代初,鐵路系統(tǒng)蘇聯(lián)專家很多,我下決心學習鐵路運輸,在鐵路干一輩子。那時,專家講課我從不漏課,我到現(xiàn)在都還保留著當時的聽課筆記。1957年,高校干部調動名單上有我的名字,鐵道部的滕代遠、呂正操都向上級反映,希望不調我走。后來,我又直接找到中央組織部部長安子文。安部長說,你別提了,提也沒有用,這是中央的決定,你去吧,將來有機會再調出來。
父親講的是實話,他的確十分熱愛鐵路工作。父親1949年去鐵道團工委工作時只有35歲。兩年后,他被調到哈爾濱鐵路局(中長鐵路范圍)任局長兼黨委書記。當時,新中國剛剛成立,又正值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他不停地奔波往返于滿洲里—沈陽—丹東之間,忙于軍事物資和其他各項物資的調運。仗著年輕,父親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中長鐵路范圍廣,但都是單軌鐵路,為了保障運輸,特別是完成軍事運輸任務,父親潛心學習現(xiàn)代管理知識,研究運輸技術和業(yè)務,總結科學運營和管理的規(guī)律,和哈爾濱鐵路局干部職工一道總結概括出來的“中長路經驗”,全面改革了中國鐵路的傳統(tǒng)管理辦法,大大提高了鐵路運力,被鐵道部推廣到全國路局,為新中國鐵路運輸事業(yè)的管理水平、運輸能力以及經濟效益的提升打下了基礎?!拔母铩苯Y束,父親重新工作后,一直希望重回鐵道部,這個愿望沒有實現(xiàn),是他人生中不大不小的遺憾。他總是說:“我這一生,工作最順心、最有成效的時期是在鐵道部工作的那些年。鐵道部班子團結,產業(yè)隊伍好帶,運輸是一門專門的業(yè)務?!?/p>
父親去北大不是他個人的意愿,但是,組織上選中他去北大也不是沒有緣由。父親了解學校,懂得知識分子。1933年,父親在吉林大學預科班學習,到北平后,他考上了北大教育系,并研修英國語言文學,同時繼續(xù)從事黨的地下工作。1935年,父親和一批進步學生一起參加了著名的“一二·九”愛國學生運動。當時,父親還是《世界日報》的記者,使用“盧荻”等多個筆名采訪過斯諾、胡適等。父親曾經說過,若不是革命的浪潮,說不準他會選擇教師的職業(yè)。但是,抗日救國改變了他的人生選擇。新中國成立后,他完全被鐵路這個現(xiàn)代工業(yè)所吸引。在團中央工作時,他找到安子文、呂正操,跨入鐵路系統(tǒng),擔任了鐵路團工委書記。1957年調他去北大,他的確感到突然,因為他對教育工作已經很陌生了。父親說:“去北大之前,我并不清楚解放后的高等學校是什么樣子。我還是老觀念,認為學校是個學習的地方,是個安靜的地方。我原來的英文丟得差不多了,去北大前,我把英文短篇小說、英文詞典,還有一些英文論文搜集起來,準備到北大隨班聽聽課,補習一下英文,也學點本事。結果,去了以后一個字也沒用上,運動一個接一個?!笨梢哉f,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父親同知識分子的天然聯(lián)系,從優(yōu)勢轉化為悲劇性的劣勢。
父親說:“我到北大首先面臨的是隊伍和干部問題。我1957年10月18日開始工作,因為什么情況也不了解,只能先聽取匯報。根據(jù)北大原黨委書記10月19日在校務委員會上的匯報:截至當時,已劃教職員右派90人,學生右派421人,總計511人。反右斗爭轉入整改階段。當時,對于反右派斗爭有什么錯誤,我還來不及去認識,我只是從工作上考慮:右派分子如此之多會給工作帶來許多困難。如,物理系、數(shù)力系(數(shù)學力學系),有的班級右派分子占據(jù)多數(shù),校、系還怎么能辦下去?再有,學校里有了這樣一大批消極力量,這個負擔是很沉重的,要花費很大的力量去做他們的思想政治工作,能完得成嗎?”“北大的領導干部隊伍怎么樣,這是我到北大工作首先要了解清楚的問題。當時,北大共有15個學系,系主任15人,黨員占1/3,除個別人外,其他人都是擁護黨和社會主義的,且學術造詣深厚。校務委員會共57人,其中黨員10人,按照當時以政治思想劃分知識分子為左、中、右三類的標準分析,左派不少,中間派的數(shù)量比較大,屬于右派的只有4人,其中最典型的是傅鷹,是不戴帽的右派。校務委員會是在黨委的領導下工作,大事都由校黨委研究決定。北大的教學行政領導干部基本上都是黨員,系總支更不要說了,都是地下黨的優(yōu)秀黨員干部。這些人對學校的情況非常熟悉,而且經過新民主主義革命鍛煉,同國民黨反動派、帝國主義進行過激烈斗爭,雖然說缺乏一定的社會實踐,但這也不能怪他們,解放前他們在舊大學,怎么去結合勞動人民?分析的結果說明,北大的領導權仍然在我們黨的手中,不存在被資產階級篡奪的問題?!被谶@樣的基本認識,父親認為,若再調些在軍隊工作過或參加過根據(jù)地斗爭的干部到北大,讓他們與學校的地下黨干部結合起來就更好了。
對北大干部隊伍的估計,折射著如何認識國內基本矛盾的問題。這對于一心想做好北大工作的父親來講,是難以把握的。而父親對北大干部隊伍的基本分析又恰恰與當時中央部分代表性人物的看法相左。調查組向中央遞交了《一號報告》《二號報告》,將北大說成走資本主義道路方向,干部隊伍有嚴重的政治問題。調查組負責人召開全體工作隊成員和積極分子緊急會議,只字不講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不講懲前毖后、治病救人,不講團結—批評—團結,卻要在北大打一場“淮海戰(zhàn)役”,在講話的第一部分一連用了40個“斗爭”字眼。學校的面對面斗爭愈演愈烈,各級黨組織也都分化和組織出一批積極分子隊伍,去揭發(fā)批判另一批領導人。
自此,北大的“社教”運動越鬧越大,各方面的反映匯聚中央,圍繞如何看待北大的干部隊伍和辦學方向、如何看待北大的“社教”運動發(fā)生分歧。此前,調查組的《一號報告》《二號報告》從中宣部轉到北京市委,北京市委的批復意見是明確的,指出“大專學校的高級知識分子,包括一些黨政領導干部的家庭成分和社會關系及個人經歷是復雜的,參加革命以后的表現(xiàn)也是各不相同的。其中,肯定有些壞人或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也有些雖然是革命的,但又同資產階級和反動家庭的思想政治界限劃不清楚,或者不能完全劃清”,建議成立領導小組,“把北大全部領導干部系統(tǒng)地研究一次”,“主要任務是弄清北大干部的政治面貌”。
1964年10月21日,中宣部向中央書記處提議,在北大開展“社教”試點。據(jù)有的同志回憶,次日,彭真找我父親、北大黨委副書記張學書、市委大學部副部長宋碩和大學部干部兼北大黨委副書記彭珮云等談北大工作,指示父親選幾個系蹲點,寫個報告,講清北大的形勢和任務,說“不要空講路線如何,現(xiàn)在不做這個結論”。
11月5日,“社教”運動在北大正式開始。剛一周,矛頭就對準校黨委,公開點父親和彭珮云的名,并追根北京市委。校黨委書記、副書記7人中有5人被批斗,黨委委員14人中有8人被批斗。黨委實際被奪了權,校內、校外盛傳“陸平是壞人”“北大爛掉了”。各高校干部十分震驚,緊張地關注著北大的命運。
1965年1月,中央針對全國“社教”運動中的偏差,下發(fā)了毛澤東起草制定的《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通稱“二十三條”)。3月3日,鄧小平主持中央書記處會議,著重討論了北大的“社教”運動。書記處對北大“社教”運動的基本估計是:北大是比較好的學校;陸平是好同志,犯了某些錯誤,不存在改換領導問題。這句話很多人都知道,所說的錯誤,也并無確指。
但父親講過,彼時的他卻因他的“大炮”性格引禍上身。1959年,北京市委召開會議傳達廬山會議精神,將彭德懷的“萬言書”發(fā)給大家,讓大家發(fā)表意見。父親剛從外地出差回來,不了解內情。父親的發(fā)言是:這封信寫得挺好,反映了現(xiàn)時的情況,沒有什么錯誤;只是有個別話說得不好,比如說什么小資產階級狂熱性等等。這些話當時即被整理成簡報。1966年,中央催北京市委開市委全會,負責人在會上拿出一堆彭真的材料,讓大家表態(tài),父親和許多同志一言未發(fā)。此后,父親在批判“三家村”的小組會議上發(fā)了言,說“《燕山夜話》和‘三家村的專欄文章我都看過,沒感覺到有關于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三面紅旗的政治問題”。父親的這些言論通通被記錄在案,成為他在“文革”中的罪證。
中央書記處會議以后,中宣部部長陸定一給北大社教工作隊隊員和北大黨委常委作報告,重點講解了中央在1965年1月14日下發(fā)的“二十三條”,并宣布把北大的社教5人領導小組擴大為8人,增加校黨委書記陸平,副書記戈華、彭珮云。幾天后,北京市委在國際飯店召開北大黨員干部會,學習貫徹“二十三條”。市委書記處書記萬里到會,傳達中央書記處會議精神,要求大家總結工作,統(tǒng)一認識。4月初,中宣部又在民族飯店召開北大工作隊骨干座談會,進一步學習貫徹“二十三條”和中央書記處會議精神。會上,陸定一代表中央5人領導小組宣布:許立群接任北大工作隊隊長職務,8人領導小組改為9人領導小組,增加常溪萍為領導小組成員。
6月29日,彭真給北大社教工作隊和北大黨員干部作報告,態(tài)度十分明朗地說:應當肯定北大是共產黨領導的學校,走的是社會主義道路。如果全國都按北大前一段的搞法搞,怎么辦?如果北大是資本主義熔爐,全國還有幾個社會主義熔爐?北大是資產階級統(tǒng)治的學校,全國還有多少無產階級統(tǒng)治的學校?學校工作中有缺點錯誤,應該認真檢查改正,但不應該否定一切。他還提出,必須在北大黨員干部中進行一次整風教育,通過和風細雨的批評和自我批評來實現(xiàn)新的團結,否則,北大今后將無法正常開展工作。
7月29日,中宣部、高教部和北京市委聯(lián)合通知,北大黨員干部在國際飯店召開整風學習會議,校系兩級主要干部及部分支部干部和有不同意見的同志參加。北大社教9人領導小組和3個領導部門的負責同志共14人組成領導小組,許立群任組長,市委書記處書記鄧拓為副組長。參加會議的有250多人。按照會議宗旨,大家自覺革命,弄清思想,團結同志。父親在小組會上還帶頭發(fā)言。絕大多數(shù)總支很快統(tǒng)一了認識,一個月里陸續(xù)返校。只有哲學系小組分歧意見多。又經過三四個月的學習,聶元梓、孫蓬一、楊克明等幾個人才勉強發(fā)言,但內心耿耿于懷,等待時機,予以反攻。
至此,北大的混亂局勢才暫時得到緩解,幾乎停頓的教學工作繼續(xù)展開。
父親1957年到北大后,很重視教學工作。經過一段時間的調研摸底,父親在1958年提出北大的教學改革設想,要把北大建設成為世界一流的大學,具體內容包括:有鞏固的黨的領導,科研水平是最先進的,學校內部應有教學、科研、生產的聯(lián)合基地。按照這樣的設想,父親主持全面修訂教學計劃,進一步推進北大從以文科發(fā)展為主向文理并重綜合大學發(fā)展的教學改革,陸續(xù)增設了生物、生物物理、世界經濟、計算技術、聲學、西班牙語等10多個專業(yè)學科。父親四處尋找理科教學用地,但都不是很理想。劉仁得知情況后,親自出馬,幫助選擇了昌平十三陵作為理科基地,計劃建成50萬平方米的理科分校。周恩來將這個基地列為全國重點工程。
為了適應教學改革,在1959年的教學會議上,父親又提出學校當前政治運動過多,應該從政治運動轉向以教學為主。學校同時開始實施教師培養(yǎng)計劃,父親主張“不要再用‘白專的概念”,“而要提又紅又專,德智體全面發(fā)展,要做既有文化又有科學知識的勞動者”。為了調動教職員工的積極性,經北京市委同意,學校為32個“右派”摘了帽。全校教職員工的心都在往搞好教學,提高教學和師資水平上凝聚。學校還制定了《關于北京大學發(fā)展規(guī)模和五年基本建設計劃的報告》。1960年,學校的教學與科研情況進一步好轉。3月,北大成立了研究院,用以培養(yǎng)研究生,計劃8年內學生達到1.8萬人,研究生達到2200人,教師達到3012人,25項重點科研項目人員達到200人。接著,學校一次性提拔了100多人充實到校、系、科研、生產、行政管理的領導崗位,教職員工在1957年反右、1959年反“右傾”中形成的負面消極心理有所消散,工作積極性有所提高。
1961年以后,受三年自然災害影響,學校設施建設的發(fā)展速度雖然減緩,但教學與科研的發(fā)展勢頭卻極其喜人。1963年重新修訂教學計劃后,北大的專業(yè)達到48個;數(shù)力系1300人遷進十三陵理科新校址;繼《北大1960—1962年自然科學研究發(fā)展綱要》之后,《北大1963—1972年自然科學研究發(fā)展綱要》出臺,學校準備加強與發(fā)展20項重點科研項目和重點學科,建立17個研究機構,補充專職人員700人。轉過年來,文科的主要任務也確定下來,即“加強基礎理論、基本知識和技能訓練”,重新研究和確定若干專業(yè)的發(fā)展方向和培養(yǎng)目標,調整課程設置;半導體、胰島素等重點科研項目也相繼上馬。如果沒有政治運動,沒有1964年調查組及“社教”運動的干擾,北大的建設要快得多。
北大局勢的緩和是十分短暫的。因為“文革”的發(fā)動是自上而下的,為了發(fā)動這場“革命”,“社教”試點在北京一共有10個點。雖然試點中類似北大“社教”的錯誤后來由彭真派萬里逐一推翻,但認識上的分歧并沒有解決。1966年四五月間,中科院和北京市委機關相繼出現(xiàn)了大字報。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理論領導小組組長的康生認為時機已到,組織了一個調查組,他的妻子曹軼歐任組長再次進駐北大,任務很明確,就是“從搞北大開始”,“往上揭”,“揭發(fā)陸平、宋碩、市委”。調查組5月到北大,父親去見曹軼歐,曹說,就是來看看,了解一下北大學術批判的情況。父親提出由北大黨委向調查組作一個匯報,曹說,不用了。父親為調查組在校內安排了住處,但是曹沒有住,而是住在西頤賓館。北大哲學系教師、后成為馬列主義研究院調查組成員的張恩慈,聯(lián)絡了一批北大黨員和干部,主要是“社教”積極分子和“左派”前往賓館同曹軼歐談話,聶元梓等撰寫大字報的幾個人均在其列。據(jù)“文革”后聶元梓、楊克明、張恩慈等人的交代,當時曹談話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從北大往上揭”,明確說“可以寫大字報”。聶元梓在交代中說:“大字報并不是我們自己要搞的,是曹軼歐叫我們搞的?!?966年5月25日,由康生擔任幕后指揮,曹軼歐直接出面,聶元梓等7人起草的、臭名昭著的《宋碩、陸平、彭珮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大字報出籠。大字報貼出的當晚,校內反響強烈,絕大多數(shù)教員、學生反對大字報的觀點。華北局來人了解情況后與聶元梓談話,當時聶元梓底氣很足地說的就是這句話——“大字報并不是我們自己搞的,是曹軼歐叫我們搞的?!?/p>
至此,經過幾年時間的醞釀、較量,在康生等人的支持下,“文革”之火從北大點燃。6月1日,《人民日報》全文刊登了這張大字報,并配發(fā)了評論員文章,宣布撤銷父親和宋碩、彭珮云三人黨內外一切職務。緊接著,6月3日,《人民日報》又向全國發(fā)布消息,解散北京市委,撤銷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市長彭真的黨內外一切職務。8月5日,毛澤東在中南海貼出了《炮打司令部—— 我的一張大字報》。在這股前所未有的颶風般的支持下,思想文化領域的這場斗爭變作“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群眾運動,燎原之火熊熊燃向全國。
36年后,有人問父親:為什么當時中科院、北京市委機關等都有大字報,卻單單拿北大的這張大字報公之于眾?父親回答說:“除了上述原因,還有就是,它點了北大黨委、北京市委的名,定性北大、北京市委走資本主義道路方向,再一個,北大有聶元梓一把子人做內應。如果說還有什么原因,是不是我1938年離開延安,受命到西安辦事處與李昌一道籌備成立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總隊,并籌備召開第一次全國青年代表大會,直接歸少奇同志領導;在晉察冀軍區(qū)時,歸劉瀾濤直接領導,因為劉瀾濤住在外村,很多事得找彭真同志商量,到北大后,我受彭真同志領導,從我這點火,可能燃得更快點兒?”很明顯,父親是因被視為“資產階級司令部”的一員而遭此橫禍了。
(選自《黨史博覽》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