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琦
“8點30分,在診所旁的咖啡廳見面?!彼酒鹕?,跟我友好地握了握手,就轉(zhuǎn)身往外走了,他出門前,我試探性地沖他喊道:“你就不怕我不去嗎?”
他沒有回頭,只是說了一句話:“你每次都會去。”然后他就走了。
我坐在辦公桌前,整理著思路。一個陌生人闖進我的診所,告訴我他叫楊柳,他被困在了今天,而且他說的話讓我不得不相信他,我決定幫他。如果這事是真的,我?guī)椭与x困境。如果這只是他的妄想癥,那今天就是我治療這個病人的開端。
我看了看日歷:2007年7月1日。
又看了看時間:上午8時20分。
我換下工作服,穿上一套自認為得體的便衣,離開診所去了約定的咖啡廳。
咖啡廳里人不多,我在一個冷清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楊柳。他安靜地坐在那里,沖我擺了擺手。我徑直走過去坐下,禮貌地看著他。
“我給你點了一杯卡布奇諾。”他微笑著說。
“你怎么知道我喝這個?”
“你以前說過。”
“你好像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可以這么說。我現(xiàn)在唯一擁有的就是時間,不再擁有的也是時間,在漫長的時間中,我了解了很多事情。”
“給我講講你的故事。你想讓我?guī)湍悖业弥狼耙蚝蠊??!?/p>
“2007年7月1日,對你來說就是今天,對我來說,是遙遠過去的某個今天,是這一切鬧劇的開始。我醒過來,照常去上班,發(fā)現(xiàn)一切變得似曾相識,小區(qū)門口打招呼的保安,公交站牌前吵架的情侶,地鐵里哇哇大哭的孩子,我看著這一切熟悉的場景,猛地反應過來,這些我都經(jīng)歷過,我周圍的人都在做著和昨天一模一樣的動作,說著一模一樣的話。我驚恐地拿出手機,看到上面顯示的日期:2007年7月1日。你應該看看我當時的反應,我像個瘋子一樣沖出地鐵站,大聲喊著:今天應該是7月2日……”
楊柳喝了口咖啡,低頭沉思起來,他陷入了一場久遠的記憶,正從過往的記憶中抽出一絲鮮活的細節(jié),伴隨著他的沉思,空氣似乎也跟著變得凝滯起來。
幾秒鐘后他抬起頭,又繼續(xù)說下去:“我以為這是個惡作劇,整個城市的人聯(lián)合起來開我的玩笑,甚至連我的手機都在欺騙我。我知道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但當時我無法接受這一切,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我在家里沮喪地睡了一覺,第二天照常醒來,期望一切都恢復正常,可時間還是7月1日,我走出家門,看到周圍人仍在做著同樣的事情。第三天、第四天……就這樣過了很多次循環(huán),我不得不接受了自己的遭遇?!?/p>
“到現(xiàn)在過去多少天了?”我問。
“你應該說循環(huán)了多少次,4 383次,整整12年,我都困在同一天?!?/p>
“這12年,你慢慢了解了這個城市的一切,像個神明一樣游走在我們周圍?!?/p>
“但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我沒有了未來,我生活的世界變成了一成不變的地獄。你睡一覺醒來就是新的一天——7月2日,可我呢?我出不去。第三年的時候,我愛上一個姑娘,我在那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獲得了她的一點好感,可是第二天一切又從零開始,她不認識我,我只能重新來過。我試了512次,始終無法讓她在一天內(nèi)愛上我,可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和她積累好感,我只能放棄?!?/p>
“我很同情你?!蔽艺f。
“這也是為什么我找你幫忙的原因,醫(yī)生,你相信我,而且理解我?!睏盍咽S嗟目Х纫伙嫸M,看了看手表,然后對我說:“好了,我們辦正事吧?!?/p>
“看到那邊坐著的中年人了嗎?穿著西裝。”楊柳指了指靠窗的一個位置。
我點點頭。
“他一分鐘后會去衛(wèi)生間,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打暈,拿到他的工卡?!?/p>
“這不違法嗎?”我疑惑地問。
“違法,但沒關(guān)系。就像你說的,我是這個世界的神明,會有人來抓神明嗎?”楊柳笑了笑,這笑容里帶有一絲惡作劇的味道。
“可是他們會來抓我,也許明天我就會被逮進監(jiān)獄?!?/p>
“站在我的角度,我沒有明天,所以你也沒有,這事只要成功了,就不會有任何事情?!?/p>
“你是說以前失敗過?”
“失敗過,最開始幾次,我們被他制服抓進了監(jiān)獄??蓻]關(guān)系,過了零點,我還是躺在自己的臥室里睡覺,醒了之后去診所找你,當然,你也在那里等著我,然后我們繼續(xù)嘗試這件事?!?/p>
“你被困在同一天,這讓你有了無限重來的能力,你可以一次次失敗,一次次嘗試……”
“你說得非常對!你終于開始以我的思路思考問題了?!?/p>
“就像打游戲一樣,你是主角,我們則成了可以被預測行動的NPC(非玩家控制角色)?!?/p>
“可是游戲也會玩膩,我現(xiàn)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逃出這場噩夢般的游戲?!?/p>
那個西裝中年男人站起身來,向衛(wèi)生間走去。
“好了,我們跟在他后面?!蔽液蜅盍?,盡量步履輕松,就像兩個去衛(wèi)生間的普通人。
“你在正面吸引他的注意?!睏盍f。我進了衛(wèi)生間,故意撞了西裝男人一下,然后和他爭執(zhí)起來。西裝男人背朝著門,沖我大聲喊叫起來,他不斷向我逼近,一場斗毆似乎不可避免了。然后“砰”的一聲清脆的聲響,西裝男人倒了下去,楊柳出現(xiàn)在男人剛剛站立的地方,他手里舉著一個棒球棍,又晃了晃,對我說道:“好了,拿他的工卡吧,任務(wù)完成。”我蹲下去,從他身上摸索出工卡,然后又探了探他的鼻息。
“還活著,我還擔心你剛才那一擊把他打死了呢!”
“不會的,我往他后腦勺打過一千多次了,力度掌握得很好?!睏盍呛堑匦χ?/p>
“那最開始幾次呢?”我抬起頭。
“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你每次都問。最開始有幾次,真的力度太大,把他給……”
“打死了?”
“可第二天他不又活過來了嗎?一切又重新開始……”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站在他的角度思考問題,這世界真是奇怪,似乎做任何事情都不用考慮后果,不用承擔責任,因為一切都可以重來。我又看了看工卡上面的字:史義,西區(qū)核能發(fā)電站廠高級工程師。
“你要混進核電站?”我驚訝地問他,心里有點猶豫要不要繼續(xù)幫他。
“是我們要混進去,計劃的最后一步,必須有你幫我?!睏盍J真地看著我,那雙眼睛中透出無盡的疲憊,讓人同情。無數(shù)次的時間循環(huán),消耗盡了他眼中本該有的希望和靈性。
“我們走吧?!蔽艺f,“既然答應幫你了,就要幫到底?!?/p>
“哎,等等……”我反應過來,“既然我做的事情你以前都見過,所以你知道我會繼續(xù)幫你,那你剛才的眼神……你騙我,你知道我……”
“哈哈……給一成不變的生活增加一點樂趣嘛!”楊柳像個大男孩一樣笑起來,“該走了,外面的卡車都準備好了!”
我坐在卡車的副駕駛,楊柳正專心致志地開著車。我拿著一本畫有圖解的小冊子翻了翻,然后問他:“所以,車廂里裝了一整套時空扭曲裝置?”
“沒錯,有這個裝置的配合,才能完成我的計劃!”
“你的計劃到底是什么?”
“為了弄明白我身上發(fā)生的事情,我在圖書館泡了三年,相對論、量子力學、弦論,我研究了大量的現(xiàn)代物理學理論。后來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時間既然是一個維度,那它就和空間維度一樣,可以伸縮、延展,甚至蜷曲起來。如果我的時間蜷曲了呢?就像一團毛線球,我的時間從一生蜷曲成了一天,于是我每天都在重復著同一天,就像永遠也走不出的莫比烏斯環(huán)?!?/p>
“我明白了,正常人的時間毛線是筆直的,指向未來,可是你的時間毛線卻是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不斷重復著自己,把你困在了今天?!?/p>
“就是這樣,醫(yī)生!”楊柳有些興奮,“你真是我的最佳搭檔啊,我說的事情,你一點就通,就好像我們搭檔了好多年。不過這也是事實,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做這件事,離我第一次見你,已經(jīng)過去四年多了。”
“對我來說,這還是第一次見你?!?/p>
“你看,這就是悲哀所在,我跟你培養(yǎng)了四年的友誼和默契,但你卻一無所知,這種境遇讓我越發(fā)孤獨,也讓我發(fā)誓要逃離這個詛咒。如果我能把蜷曲的時間重新拉直,那我就會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軌道?!?/p>
“這套裝置就是干這事的嗎?”
“對!這是九天未來科技研制的一臺時空扭曲原型機,因為性能很不穩(wěn)定,且耗電量極大,所以一直被擱置在他們的倉庫里,后來被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給了我逃離時間困境極大的鼓舞。我本來還想自己做一臺類似的裝置,如果那樣的話,也許我得用上百年才能學會造這臺機器的知識。”
同一天重復上百年,也就是幾萬次,每天學習枯燥的工程理論,蒼老的靈魂困在年輕的軀體里,記憶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希望,只為了逃離這個詛咒,我不敢想象,他到底怎樣才能承受住這些。
“那你是怎么把這臺機器偷出來的?”我又問。
“我買下來了?!?/p>
“你竟然有錢買下這臺機器!”
“我買下了整個九天未來科技公司?!彼闷届o的語氣回答我,似乎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沒必要提及的交易。
我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他。
“如果你有這么長時間來探索一個城市,知道別人所不知道的,你也就知道如何在一個小時內(nèi)變成億萬富翁,并且買下一家科技公司?!?/p>
“你為什么不買下我們要去的核電站?”
“那是政府的,錢辦不成這事?!?/p>
卡車里沉默起來,很快我們就到了檢查站,靠著工卡,我們順利混了進去。
“我們到了?!睏盍f。楊柳把卡車開到一個車間,里面有很多運轉(zhuǎn)的機器和高壓線網(wǎng)。
“把那個紅色的開關(guān)打開?!睏盍鴮ξ艺f。
我按照他的指示,按下了墻壁上的紅色按鈕。
“然后把這些線連接到核電輸出裝置……”楊柳自言自語著,打開了卡車的后門,他從里面拽出了幾條不同顏色的線,那些線亂糟糟地纏繞在一起,像是某種命運的暗示。他拖著這些沉重的電線,一步步走到墻壁邊,把它們插到了轉(zhuǎn)接口上。然后他一步步走回來,每一步都走得很有儀式感。
他走到卡車邊跳上去,回過頭來對我說:“待會兒我鉆進這臺時空裝置里,你就再按一次紅色開關(guān),高壓電就通過來了,要用到這個核電站30%的功率才能讓它運轉(zhuǎn)起來?!?/p>
“然后你的時間線就被拉直了,是嗎?”
“是的?!彼f,“如果順利的話?!?/p>
“我們失敗的那一千多次,都是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的問題?”我問。
“99%都是在這個環(huán)節(jié),這臺機器不穩(wěn)定,很容易爆炸。不幸的是,之前的每一次它都失敗了,每次失敗后我只能對其進行微調(diào)。”
“所以只能靠我們冒險了。”
“對,我們是用人命一次次試錯……”
“我猜,有很多次死狀一定很慘吧?!?/p>
楊柳沒有回答我,他又看了我?guī)籽?,擺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對我說:“祝我們順利吧!”
然后他鉆進了時空裝置。隔著裝置的透明窗,我看到他沖我點了點頭。我數(shù)了三下,按下了紅色按鈕。那臺機器嗡嗡地運轉(zhuǎn)起來,看起來一切正常。我嘗試想象之前的一千多次,自己站在這里,到底是怎樣的心境。我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地方,自己竟然來過一千多次,但卻完全不記得,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錯位感。突然間,從那臺機器里開始冒出絲絲白煙,還伴有不規(guī)律的刺耳噪音。白煙越來越濃,噪音也越來越大,然后機器爆炸了。我被爆炸的沖擊波彈到半空中,然后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我感覺到自己的內(nèi)臟被震碎了,我趴在地板上,發(fā)出微弱的痛苦呻吟,看著楊柳的尸體碎片從機器爆炸的余波中掉落下來。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似乎又看到了楊柳的那雙眼睛,那里面充滿了失望,在我的意識即將消散的時刻,我分明聽到他說了一句話:“又失敗了?!?/p>
我從夢中驚醒過來。
似乎有一場可怕的夢境,夢中我夢到了一個人,他叫楊柳,他走進我的心理診所,來尋求我的幫助。但那場夢境太真切了,也許那就是昨天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如果是昨天發(fā)生過的事情,那表明事情又一次失敗了,如果事情失敗了,我就不該活著,也不該有昨天的記憶。我理不清這里面的邏輯,搖了搖頭,起來洗漱完畢,又簡單吃了點早餐,就走出家門,準備去診所上班。
“孟醫(yī)生好!”小區(qū)的小朋友給我打招呼。
“你好,小朋友!”我回答道。
然后我猛然間愣在原地,像撞鬼一樣回過頭去,看著那個打招呼的小朋友。大約十秒后,他會唱起那首《讀書郎》。我的心猛烈跳動起來,一秒仿佛一生那樣漫長,我等著命運對我的審判。
一秒,兩秒,三秒……十秒過去了。
“小嘛小兒郎,背著那書包上學堂……”聲音如期響起來。這本該是昨天發(fā)生過的事情。今天又發(fā)生了。我拿出手機,看著上面的日期,低頭嘔吐起來。
2007年7月1日。
我發(fā)瘋似的跑到了診所,焦急地等待著。
8點鐘,8點10分,8點20分,8點30分……
我從上午一直等到了深夜,沒有等到楊柳,沒有等來那句開場白。然后我明白了。時空裝置爆炸,把楊柳蜷曲的時間線解開的同時,把我的時間線蜷曲起來了。因為時間是從7月1日開始,楊柳不再記得自己有過漫長的時間循環(huán),也不會來這里找我。
他成功逃離了。
而我卻陷入了和他之前一樣的境地,我被困在了時間循環(huán)中。
楊柳曾經(jīng)是這個不變世界的唯一變量,現(xiàn)在這個變量需要被置換。時間就像數(shù)學公式一樣精準平衡,你如果置換一個變量,就得用另一個等量替換。我就是替換楊柳的那個等量。這城市有兩千萬人,我得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男人,一個叫楊柳的男人,找到他后,我會對他說一句話:“我被困在同一天出不去了,你得幫我。”
然后。我們把該做的事,曾經(jīng)做的事,再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