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如玉
偌大的大雄寶殿佛室內(nèi),寶相莊嚴的大勢至菩薩。外坊新做的香燭已是燃了數(shù)個時辰,而蒲團上端坐的僧人一手執(zhí)佛禮一手敲木魚,口中輕誦著《法華經(jīng)》。一時間香煙裊裊,佛聲瑯瑯。此般光景自辰時至此刻,已是過去了兩個時辰。
“咚咚”, 敲門聲傳來。“行癡法師,我找你聽課來了。”隱隱是一女子聲。見門內(nèi)只是無休止的誦經(jīng)聲與木魚聲,女子敲門聲中又透著幾許急切。
門內(nèi)之人輕嘆,“唉……”
吱,門開了。
只見那女子一襲白衣,提一盛野桃花的籃子輕步行入室內(nèi)。她把籃子里的瓜果呈供佛龕前,獨獨留下一顆桃與他。
蒲團之上的和尚著一襲白凈僧衣,閉目不語。好一陣子那僧方才出聲:“南姑娘今日想聽什么?今日貧僧不能與你講經(jīng)了?!迸诱f:“高僧若是不愿開壇講經(jīng),小女子便退去吧。”
那僧想了想,忽一定,說:“女施主自西來山下而來,一路餐風飲露。我佛慈悲,貧僧斷是不愿讓女施主白來的。索性貧僧便給你說一段舊故事吧。”女子默然,微微頷首,雙掌合十為禮。
那僧頓了頓,開口道:“昔年中土凈土宗有一高僧,其法名‘空性,其人多智,有佛性,有慧根,自愛于伽藍殿前做清掃之事。因為高僧博學多識,能識經(jīng)辨經(jīng)闡發(fā)經(jīng)理,故每日上寺中尋訪他的當?shù)卮筚Z與騷客有如過江之鯽,一日都不曾斷絕。于是高僧便對香客不做處置,只是自顧自地誦經(jīng)清掃。日子久了,便無人再來了。”
那僧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便盡了,不再作聲。
女子稍一思索便道:“高僧此舉算不得高,佛度眾生,他卻心中有塵,容不下這些人?!?/p>
那僧答:“藥醫(y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我佛有三寶,佛寶、法寶、僧寶,蕓蕓眾生,眾生蕓蕓,眾生皆苦于虛妄,為名利所累。故三寶可度化一切苦厄。如世人不曾皈依佛門,不信我三寶,佛亦不能搭救。一如藥石雖好,卻有三分毒性。天下有治百病之藥石,更有萬萬種病癥,遑論罹患億億種病端之人。有能藥醫(yī)之病,更有無藥可救之人,是藥不救病,還是藥不醫(yī)人?非耶,人之身病可藥,心病難醫(yī)。此亦合理,三寶雖好,佛亦難度無緣之人?!?/p>
女子聞言倒也允可,深為信服。
女子忽地生問:“法師今回觀我容止何如?當是不沖撞我佛吧?”
那僧答:“春暖花開,枝頭春意盎然。此復春也。人間顏色至多,也與我佛并無關白。小僧向佛,平日留心佛事,不曾開眼。彼之紅塵,與貧僧無關。貧僧只明了經(jīng)義。我佛慈悲,只要誠心皈依我佛,皈依我法,皈依我沙門,料及我佛海容,斷不會怪罪女施主?!?/p>
女子道:“佛祖有意度我,法師卻不敢度我皈依?!?/p>
那僧不解道:“我如何度你皈依?”
女子回他:“凡事無絕對,我皈依佛門,亦是佛門皈依我。上座部佛經(jīng)處處是人人皆可成佛之道理。佛是人未來,人是未來佛。依法言,我也是未來佛。不知法師認同與否?”
和尚敲木魚的手越發(fā)勤快,好一晌才聲音勻一點。
他道:“女施主說得對,人是未來佛,卻要在青燈黃卷潛心修煉,伽藍殿前誠心打禪。如斯方有可能。”
女子回道:“我既是未來佛,你既是沙門,你皈依佛也是皈依了我佛,今日卻要給你講一個三皈依之外的四皈依?!?/p>
僧人心頭轉(zhuǎn)圜無數(shù)次,想著:“這女施主今日怎生如此妄言。言語雖不出法寶,不免褻瀆我佛,還望佛祖不怪罪。今日言談是我引博失當,勿罪其他,小僧愿承擔業(yè)果?!?/p>
僧人微怒,卻也長嘆聲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宣畢佛號,見疑于女子所謂四皈依。早時剃度之歲也僅僅知道三皈依,如今四皈依師父也未教授。
僧人摸著頭上已然成形的戒疤,雙手合十請女子解疑。
女子道:“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南姑娘?!?/p>
那僧念道:“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南姑娘?”
“嗯? 罪過罪過?!蹦巧@得只一聲,之后便不語。
女子見狀紅了臉急道:“你念啊,皈依南姑娘!”
大殿里安靜了下來,誰也不再說話。
南姑娘走了,不待那僧言語就起身,朝菩薩躬身行了佛禮便去了。
十天以后,他聽說她死了,因著不愿遠嫁而懸梁自盡。從此,南姑娘再也沒有來過這里,行癡再沒有一個聽他說法的人。
那僧開了眼,盯著他不愿用的干癟果子, 只是說一句:“阿彌陀佛!癡人啊,分明如隔霄漢,天意不易呵!”
話盡,那僧將干癟果子放在供桌上,磕了十個頭,又將那已不能有多余甜味的果實細細咀嚼,竟連核兒也一并吞咽。一切做完,他闔眼緘口,呵,圓寂了。據(jù)后來的沙彌說,行癡居然成了肉身舍利,他所在的寺廟又因之香火旺盛了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