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早晨像今天早晨一樣陰晦。頭頂?shù)臑踉坪趬簤旱氐痛?,迎面是刺骨的寒風(fēng),街頭的車輛逃也似的飛奔。天氣預(yù)報早就預(yù)告了近三天甚至一周的消息,它們通過各種渠道傳進人的耳目,比如報紙、網(wǎng)絡(luò)、電話、寒暄,或其他不可名狀的磁場和電波。它們在那個早晨我外出時得到證實。右腿的關(guān)節(jié)隱隱刺疼起來,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鋼針扎進骨髓,我的衰老就是從這個關(guān)節(jié)開始的,它在十年前的某個寒冷的冬天出現(xiàn),然后在每個冬天或陰雨天提醒我。接著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圍巾沒有帶,手套忘了拿,棉襖穿得不夠厚,不像個全副武裝準(zhǔn)備好出門的人。
但我確定自己不能回頭。我必須要在這樣一個天氣里,在8點半之前,乘坐一輛從此地到彼地的客車,見一個我認(rèn)為重要的人。
到達車站時,雪已經(jīng)開始下起來。車站一如既往地散發(fā)著難聞的晦澀的味道,塑料條形門簾被狂風(fēng)吹得翻飛凌亂,售票口的女售票員一臉寒冰??諘绲暮蜍囀覂?nèi)零星坐著三五個人,都是孤單而渺小地縮在那里,抬起的眼偶然一瞥又垂下,仿佛忍受不住上天這突如其來的肆虐。
客車出發(fā)的時候,車內(nèi)意外地坐滿了人。這是一輛年久失修的車,車上的每一處零件都在抖動,座椅布滿黑色的不明物質(zhì),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乘客大多是農(nóng)民,衣著簡素,并且年齡在40歲以上。他們隨身攜帶各種物品,比如裝著大餅的塑料袋、一件看不出里面物品的布包、一個鼓鼓地裝滿大豆或花生的麻袋。坐在我右前方的一位老人緊緊抓著一個蛇皮袋,里面似乎有活物在游動。唯一年輕的是坐在我身側(cè)的女孩子,穿著廉價而鮮艷的短襖,滿臉暗紅的青春痘,她一上車便旁若無人地玩手機,不時傳來QQ的嘀嘀聲。年輕人耐不住寂寞,不知人世艱難,因此有一種天真的逍遙。
車上很靜。除了車身“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響、女孩子的手機聲,沒有人說話,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種麻木的肅然。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道路兩旁已覆上一層白色,茫茫田野更顯出天地?zé)o與倫比的殘酷和寒意。我相信在這樣一個風(fēng)雪之日,如果不是必須和必要,沒有人愿意離開家而踏上一條茫茫之路。尤其這樣一個可疑的車輛,它的任何意外都在意料之中,就像人們茶余飯后談?wù)摰哪硞€交通事件、事故懸案。例如報紙極有可能出現(xiàn)這么一段:2010年,某個雪天,一輛載滿乘客的尾號為142的車輛在某某路段翻車,車上9人受傷,5人死亡……
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傳來,隨著司機的咒罵,一名路人在車窗外擦身而過。這是一個50歲左右的男人,吃力地挑著一個擔(dān)子,正一臉狼狽地向我們張望。雪天路滑,剛才大概一個踉蹌,幾乎撞上這輛從后面超來的客車。司機憤怒地咒罵著,他的聲音在整個車內(nèi)回響,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也許為了加重或釋放這種憤怒,他使勁一踩油門,將男人遠遠地甩向身后。
車上的人在中途陸續(xù)下車。他們操著濃重地方口音,拖著隨身物品,消失在某個村莊的路旁。隨著他們一個個離開,車內(nèi)聚集的溫度一點點散去。當(dāng)車抵達A縣的客運站時,我陡然發(fā)現(xiàn),空蕩蕩的車廂內(nèi)只剩下我自己。車站內(nèi)是陌生的人聲,它們需要仔細(xì)辨認(rèn),才能勉強辨明其中的含義。車站外馬路縱橫,通往不知名的某個地段或方向。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這個客運站,大腦里依稀有記憶的輪廓,然而對于一個失去方位感的人來說,它跟第一次一樣叫人茫然無措。
我久久地站在車站外,無法確定自己向左,或是向右。有兩個人從我身旁匆匆而過,很快鉆進一輛的士,在車輛吐出的煙霧里絕塵而去,仿佛一心奔向溫暖和光明的人,有不可名狀的熱切與期盼。我給對方發(fā)了一個短信:“我過來了,你現(xiàn)在有空嗎?”
對方?jīng)]有回復(fù)。等了十分鐘,仍是如此。我忽然開始懷疑自己,懷疑這樣冒著風(fēng)雪的必要,懷疑此行的意義。這種不確定性,讓我右腿的關(guān)節(jié)愈加疼痛起來,仿佛有幾百只螞蟻鉆進骨髓,蠢蠢欲動。我猶豫著是否直接給他打電話,但馬上又否定了。我想他可能在開會,或正處于某個重要的場合,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無論如何,我突如其來的電話都是不合時宜的。我想了想,決定乘車去往他附近的某個區(qū)域。
我返回車站內(nèi),問一位工作人員附近是否有公交車,得到的回答是沒有,我又問最近的公交車站臺離這里有多遠,對方說步行估計一個小時。一個小時的時間顯然太長了,它不符合我對此行的設(shè)想,或者擾亂了事態(tài)的正常進行,我必須等候在他的附近,根據(jù)他的需要,隨時聽候他的召喚。于是我又來到車站外,攔住一輛的士。
我已多年沒有乘坐出租車了。在我所在的城市,的士的起步價是5元,它是一天買菜的費用,或是十個饅頭的價格,我可以用步行來替代。在我小時候,母親為了省3角錢,曾在大雪中走了整整一天才走到30里以外的外祖父家;為了掙一天2角錢的工分,她跟村里的男人們一起,挑著擔(dān)子,綰起褲管,在冰凍的溝渠里一干就是半個月。母親很早就告訴我們錢的重要性,并且有著獨屬于她的一套攢錢的方法。它維持著一家老小的生活和體面,即使在困難的日子也不至于糧米無著,到處借貸。我想我的骨子里就遺傳了母親的節(jié)儉,我從不覺得坐車比步行更有意義,即使起風(fēng)或下雪,能以步行來丈量的5元錢的消耗都是毫無必要的。
出租車帶著我來到了指定的地點。在我下車時,我收到了對方的短信:“現(xiàn)在忙,有空聯(lián)系?!?/p>
我看了看時間,上午11點10分,正是行政人員即將下班的時候。我確信自己是位不速之客,確信自己的到來超出了他的預(yù)料。即使之前他給予我承諾,但世上的事常常都是千變?nèi)f化的,人心也是千變?nèi)f化的?;蛘哒f,他當(dāng)初對我的承諾不過一句場面話,一句玩笑之語,而我竟敢將它當(dāng)真,膽敢要求他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這樣的念頭不但天真而且尤其可笑。
但我決定不再給自己思考的余地,如同這個雪天我獨自奔赴他而來,我同樣截斷了他的退路。他必須逼迫自己做出選擇:是做一個言而有信的君子,還是做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這一剎那,我明白了他的處境,幾乎涌起一種啼笑皆非的快感。他一定后悔輕易對我做出了承諾,一定責(zé)怪我如此不識時務(wù)。我們的境遇是相同的,只是這一刻,他比我更難堪。
我的午飯是在一個狹小的快餐店吃的,粗陋的長木板當(dāng)飯桌,3元一碗的蛋炒飯。老板娘并沒有因為我的吝嗇而對我冷眼相待,她臉上帶著生意人特有的笑容,一一回答我提出的問題,比如最近的商場、附近的旅店、客運站最后一班車的時間,等等。她的尾音拖得極長,語調(diào)高低婉轉(zhuǎn),晦澀難懂,然而這樣冷的天氣里,在異鄉(xiāng)的某個角落,我靠在店內(nèi)的爐火旁,看著門外的雪粒,慢慢地聽她講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人情,一時竟也有了短暫的貪戀。
與快餐店一墻之隔的是一家格局中等的飯店,吃完飯的客人陸續(xù)從我眼前經(jīng)過。他們大多戴著風(fēng)帽,圍著圍巾,行色匆匆,唯有一對舉止親密的男女引起了我的注意。男人50多歲,肥胖,油膩,渾身散發(fā)著暴發(fā)戶的味道。女人30歲左右,濃妝艷抹,頭發(fā)蓬松,體形玲瓏有致。他們面對面緊緊地貼在一起,女人揚起頭輕輕笑著,一條腿抵在男人的兩胯之間,嫵媚的眼風(fēng)向兩旁掃視。他們?nèi)缒z似漆,難分難舍,像極了一對久別重逢或即將分離的情侶,但我知道他們不是,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彼此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在短暫的糾纏后便會相互放手,各自離去。
我對這種職業(yè)的了解是從H開始的。十年前她32歲,離婚,有一個男孩跟隨父親。她嬌小而漂亮,狡猾而活潑,長長的頭發(fā)垂至腰際,一雙清水眼波光蕩漾。
在我不知道她的身份前,我們曾吃過一頓飯,然后隨一大群人去往舞廳。她被一個半禿的老男人摟著搖晃了一陣后,就被對方帶走了。她花枝亂顫地同我揮手,毛皮大衣掩著緋紅的面頰,高跟鞋咯咯地踩在地板上,香水味一陣陣襲來,春光無限。
她的工作地點并不在本地,而長期在沿海一帶。據(jù)說,那里有許多外省去的女孩,她們中一些是因無業(yè)、下崗或離異而去往那里。她們對外的借口一律稱為打工,她們需要錢養(yǎng)活自己、丈夫和孩子,她們的丈夫也心安理得被養(yǎng)活,至于錢的來源和名目已不那么重要了。那顯然是一塊富庶之地,無數(shù)有閑錢和閑情的人需要大把消耗他們的金錢和光陰。當(dāng)她們回來,無不穿金戴銀,披貂擁裘,如同衣錦還鄉(xiāng)的成功人士或闊太太。
這并不奇怪。我的城市有一條著名的老街,女人們大部分出門在外,男人們整天泡在茶館里喝酒或賭博,小孩子像沒家的狗似的到處撒野。女人們只在春節(jié)偶然出現(xiàn),她們聲音嫵媚,出手闊綽,引得街坊鄰居嘖嘖稱羨。而她們可能擁有的金錢數(shù)字,更成為所有人的追求目標(biāo)。
H曾經(jīng)問我是否想和她一起出去。她的語氣低沉、神秘,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誘惑。仿佛輕輕一吐氣,我就會心甘情愿地融化在這種誘惑里。
我沒有在快餐店過多地停留。在得到對方的答復(fù)前,我必須為自己找一個更溫暖更自由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我不再顯得突兀或孤單,而像所有充實或忙碌的人一樣,有屬于自己的合適的位置。當(dāng)然對于一個外鄉(xiāng)人來說,沒有比一間開著中央空調(diào)的大型商場更適合的了。
看見商場的大門之前,我遠遠地看到了櫥窗上貼著的火紅的圣誕老人,緊接著我又看到大廳內(nèi)擺放的閃閃發(fā)光的圣誕樹。商場外燈籠高掛,彩旗飄揚,商場里燈火通明,溫暖如春,洋溢著無限甜蜜和歡樂的氣氛。在一片肅殺的天地里,這突然出現(xiàn)的空中樓閣幾乎讓人驚疑。它離我那么近,仿佛只要輕輕推開門,我就能進入一個無憂無慮的王國,如同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只要劃開一根火柴,就能來到一個沒有寒冷,沒有饑餓,也沒有痛苦的童話世界。
那天是12月24日,這是我來到A縣之后才偶然發(fā)現(xiàn)的事實。換句話說,我在一個即將來到的、被世人祈禱和祝福的平安夜,闖入了本該屬于他的平安世界。
我坐在商場的椅子上,如同一個閑暇的顧客那樣四處打量,雖然我的內(nèi)心并不需要這種打量。商場里色彩斑斕,各種商品擁擠而有序地排列,幾個剛下班的女孩帶著紅彤彤的笑容迎面過來,臉上的胭脂新鮮得仿佛可以吃。我的目光穿過她們落在柜臺前一個營業(yè)員身上。她還算年輕,臉上也化了妝,可是已明顯憔悴了,也許她的妝更襯出她的憔悴。它暗示著她現(xiàn)有的生活狀態(tài),就像一件衣服破敗的里子,藏也藏不住。我想,每個人對自己總是認(rèn)不清的,尤其是隔了從前的時光看現(xiàn)在,就像偶然看到某個鏡子里的自己,那變形的、丑陋的樣子,總讓人驚慌失措起來。即使下定決心相認(rèn),彼此也一定無話可說。
一個靦腆的男孩走過來,問我是否愿意試用他的鞋油。他十八九歲,粗布衣衫也無法遮掩其青春和熠熠光彩,臉上卻有著我熟悉的、渴求而忍耐的表情。我本能地想要拒絕,但商場白熾的燈光明晃晃地照出他眼中的期盼,我不敢和那樣的眼神對視。他見我點頭,馬上打開工具,蹲在地上專心致志為我擦起鞋來。他的姿態(tài)如此謙卑,仿佛周遭的人聲鼎沸,都抵不過手中的這一件大事,而他必須以這樣的姿態(tài),向旁人和自己證明這件事有多么重要。我問:“你是學(xué)生嗎?”他抬頭看了看我,眼中閃過一絲羞澀,說:“是,我們開展社會實踐?!彼袧庵氐耐獾乜谝簦坪跏桥c我們隔了千山萬水的外省,正是這種口音,出賣了他的現(xiàn)狀和生活的窘迫,也讓人疑心他的話語是否真實。但我不再問下去,10元一盒的鞋油,讓他低了頭,長久地蹲在角落的某個陰影里。
下午3點15分,我向他發(fā)了一條短信:“現(xiàn)在有時間嗎?”
他回了一句:“你在哪兒?”
我說:“在你辦公大樓附近。”
他沉默了,久久沒有回音。在我以為他不會說話的時候,他的短信過來了:“我在開會。”
我笑了起來,然后問:“那我回去了?”
他又沉默了。顯然我將他逼到了絕境。他不歡迎我,這是事實,可假如我就這么回去,他一定覺得顏面掃地。他一定絞盡腦汁地設(shè)定各種方案,同時在這些方案中權(quán)衡:哪一種做法既冠冕堂皇又留存余地?
但我不再等待他的回答??瓦\的最后一班車是5點,如果現(xiàn)在走,時間還十分充裕,如果錯過了鐘點,那么我這一趟不但賠上路費,還不得不在此地住宿一晚。
我到達客運站的時間是4點20分,車站里幾乎空無一人。我被告知因為天氣的緣故,當(dāng)天的班車取消了。如果路況正常的話,最近的一班車也要等到第二天上午。
在此期間,我接到他的短信:“晚上我請你吃飯?!?/p>
我沒有回復(fù),或者說,已沒有再回復(fù)的必要。我早已看清事實。毫無疑問我的希望落空了,我不但高估了他,也高看了自己。我憑什么要求他兌現(xiàn)承諾呢?憑他現(xiàn)在的身份地位?憑我這樣不識時務(wù)的來訪?對于我來說,此刻最重要的,是以我能承受的價格,找到一家能住宿一晚的旅店。
我首先考慮的是車站附近的旅店。它不需要往返,可以第二天直接上車,因而節(jié)省了車程費用,同時酷寒的天氣也不允許我在外過多地奔波。當(dāng)然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車站附近的小旅店通常都不會太貴。
我走進一家招牌模糊、以朱紅的宋體描繪的“長林旅店”。大廳內(nèi)簡樸而冷清,一條破沙發(fā)孤零零地靠在墻角,墻的正中掛著一幅不知年月的鑲金風(fēng)景畫。逼仄的樓梯拾級而上,是標(biāo)注著鐘點房、標(biāo)準(zhǔn)間、情侶間的數(shù)間客房。30多歲燙著卷發(fā)的女老板或服務(wù)員迎過來,以尖細(xì)而婉轉(zhuǎn)的聲調(diào)告訴我住一晚50元。
“還能便宜嗎?”
“那不能呢,我們算是便宜的哪,你去看看其他家,都比我們貴呢?!?/p>
我提出上去看看。女老板拿出一串鑰匙,搖搖擺擺地帶我上樓。兩邊客房之間的走廊很窄,僅容一人行走,地上鋪著暗紅的、布滿不明印漬的地毯。在我們前行時,迎面過來兩個20多歲的油頭粉面的男孩,他們雙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吐著一連串的咒罵,與我錯身時不懷好意地盯了我一眼。女老板打開一扇門,一陣混合著莫名的曖昧的煙味撲面而來。房里的床鋪是平整的,地面也沒有任何雜物,但我知道這里剛走了一個或幾個人,他們昨晚或白天就住在這里,抽煙、談天、打牌、嬉鬧。更或許他們是一男一女,在這里自由度過了放縱的一夜。這個房間是可疑的,這個床鋪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也同樣可疑。這里的顏色、氣味、聲音顯示著在這個場景可能發(fā)生或即將發(fā)生的懸疑事件,它極有可能是某個兇殺案或失蹤案的起點,而在一些電影里,它常常成為兩個素不相識的男女進行情色表演或交易的激烈現(xiàn)場。
我重新回到客運站通往城區(qū)的主干道。因陌生帶來的孤獨,比周身的雪更讓人寒冷。天已經(jīng)暗下來,路上看不到一個行人,各種型號的車急速地從我身旁駛過,沒有一輛作短暫的停留。偶爾一輛出租車經(jīng)過,也提示著客滿的信息。我低頭快步向前走著,不斷加快速度,希望以這種劇烈運動來抵御右腿關(guān)節(jié)的疼痛和撲面而來的刺骨寒風(fēng)。
當(dāng)我找到公交站臺時,四周仍只有我一個人,冰雪覆蓋的路牌和灌木在路燈的映照下閃爍著寂靜的光芒,仿佛整個天地陷入某種凝固的、靜止的狀態(tài)。不知哪兒傳來平安夜的頌歌,適時贊美著世間的幸福、美好和安寧。公交車是照常行駛還是已經(jīng)停運?我并不知曉。我長久地站在那里,感覺自己已成為茫茫雪景的一部分。
終于,一輛公交車慢慢駛來。車上只有兩個人:司機和一個40多歲的男子,其余的座位空蕩而寂然。我站在車門口翻看錢包,卻找不到一個鋼镚。在沒有預(yù)先準(zhǔn)備的情況下,我們常常窮途末路。下車或是停留?但車已徐徐開動。我打定主意,在兩個陌生人中間賭一賭我的命運。
我拿出一張20元的面鈔,請40多歲的男子幫我換零。他搜口袋,左翻右翻,最后拿出一張一元紙幣,說,找不開,這個給你吧。
我致謝,在他身后坐下。我們的一生中總會遭遇拒絕或幫助,我們都必須拿出勇氣坦然接受。他穿一件潦倒的舊棉衣,黯淡的面容在燈影里忽明忽暗。我不確定他的身份,是這里的居民,或是外來的民工。他嚴(yán)肅的臉亦無法表明,他是回家或是辦事。我們一前一后坐著,靜觀前方,不著一詞。
車緩緩前行,恍若時光靜靜流動。在此站到彼站的一段路里,我們?nèi)齻€人,同時擁有一段休戚相關(guān)的命運,也在日后的光陰里,擁有了一段淡如微塵的相同往事。
車依舊往前開動,上上下下的全是陌生人。我們都面色淡漠,默不作聲,只有窗外閃過的燈光和人影。在我們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一段故事,無數(shù)個故事,但都沉入心底,無法言明。我們在這里會集又分開,如同我們的命運在這里交集又四面散去。
我在城區(qū)找到一家小旅店時,已是晚上8點。我將空調(diào)的溫度開到最大,仍然覺得周身僵硬,于是我爬到床上,用被子將自己裹起來,仿佛冬眠的動物找到久居的洞穴。這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那歡快的鈴聲在房間里歌唱,仿佛宣告一個熱烈的消息,或者提示即將抵達一個期盼已久的客人。但我不愿起身,也不愿作任何的移動。這個時候,沒有哪一種消息能比得過此刻覆在周身的、短暫的溫暖。
鈴聲停了。過了5分鐘,它又響起來。
我盯著離我?guī)撞竭h的手機,無動于衷。也許我在猜測對方的名字,也許在思考對方的耐性,考量這份耐心的虛假或真實。在我以為對方要掛斷的時候,鈴聲依然固執(zhí)地、鍥而不舍地響著。于是我慢吞吞地下床,看到了手機上的來電顯示。
我猶豫了兩秒鐘,然后接聽了電話。
“你還在A縣嗎?”是熟悉又格外陌生的聲音。在這一天里,我曾無數(shù)次盼望過他的來電,此時它卻與我十分遙遠。
我很想說我已經(jīng)走了,這樣他就如釋重負(fù),或者說我沒有走,就等著他兌現(xiàn)諾言。無論哪一種說法,都是負(fù)氣的,是希望落空的表現(xiàn)。我無聲地嘆了口氣,以一種平靜的聲音說:“是的,沒走,客運車停了?!?/p>
“我請你吃飯?!彼硭?dāng)然地說。
“謝謝,我已經(jīng)吃過了。”我說。
他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問:“你在哪兒?”
我沒有回答。
他換了一種語氣,以一種苦口婆心、語重心長的口吻說:“我白天確實忙,要開會,還要迎接省領(lǐng)導(dǎo)的檢查,實在走不開?!?/p>
我說:“那你忙吧,反正我也吃過了。”
他似乎有點下不了臺,說:“我們是老同學(xué)了,你還賭這個氣干什么?你來一趟,我總要盡地主之誼……”
我截斷他,說:“我在C旅店?!彼蜻@個電話,無非是擔(dān)心今后在同學(xué)面前失了顏面,那么我倒想看看,他今晚會使出怎樣的手段,讓我心甘情愿地替他辯白。
半小時之后,門口響起敲門聲。我開門,他滿面笑容地進來,一邊走,一邊環(huán)顧四周,打著哈哈說:“哎呀,這個旅店條件不行,太委屈你了?!边@么冷的天,他只穿一件中長的灰呢大衣,圍一個深藍方格圍巾,身材筆挺,氣宇軒昂,與室內(nèi)簡單的陳設(shè)相比,格格不入。
我笑了笑,不作聲。
他側(cè)頭看我,問:“真的吃過飯了?”
“吃過了。”我說。
他脫下皮手套,十分自在地坐在床鋪上,似乎等著我開口。他的姿態(tài)閑適而矜持,仿佛面對一個已知的疑問,他的答案要以一種斟酌的語氣徐徐吐出。他不知道我早已打定主意,不再提任何要求,也不再存癡心妄想。我想我的天性遺傳了母親,一旦看清現(xiàn)實,便不再作無謂的掙扎。
也許我臉上淡漠的表情刺激了他,他站起來靠近我,用一種低緩的聲音說:“我其實很想幫你,只是10萬元不是個小數(shù)目,我總要想一想?!?/p>
他的手伸過來落在我的肩上。這樣近的距離,我?guī)缀趼劦玫剿谋窍⒑蜕砩系南闼?。我抬頭看向他,他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用一種俯視的姿態(tài)向我凝視,仿佛一個高貴的施恩者,帶著說不出的自信和優(yōu)越。我又看看他落在我肩上的手,白皙、優(yōu)雅、細(xì)致,如同多年前他對我的稱頌與贊美。我輕輕地笑了笑,問:“那要怎么樣呢?”
我的笑似乎鼓勵了他,他的手從我的肩頭慢慢下滑,指尖猶疑而試探,又稍稍帶著某種力度。我本能地一掙,那指尖停住了,仿佛在考慮是否繼續(xù)下去。我又一掙,指尖便放開,他整個人也向后退去,不著痕跡地重新坐回床沿上。
“今天的雪下得真大?!彼魺o其事地說。
我站著不作聲。他頓了一會兒,忽然談起從前在學(xué)校的時光,又說起現(xiàn)在的物是人非,語氣間頗為感慨。風(fēng)在窗外尖厲地叫囂著,不時傳來樹枝撞擊和斷裂的聲響,狹小的房間里他的聲音忽遠又忽近,如同電影的某個片斷,迂回、空洞,有種茫然的不真實。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早已落空,然而此時此刻,我從來沒有這樣清醒地懂得,我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了。
他向我告辭,我下意識地跟在他身后。將要擰開房門的那一剎那,他又停住,回頭看著我,只沉默了兩秒鐘,再次將手搭在我的肩頭。
他的眼睛閃著奇特的光亮,像一只蓄勢待發(fā)的動物,篤定我會理解他的意圖,心領(lǐng)神會地接受他的好意。他喃喃說了一句話,就像5年前,H問我是否愿意隨她出去一樣,語氣低沉、神秘,帶著說不出的誘惑。仿佛輕輕一吐氣,我就會心甘情愿地融化在這種誘惑里。
我后退一步,說:“你大概誤會了?!?/p>
他臉上有片刻的狼狽,接著又被某種疑惑替代了,仿佛不相信方才只是他一廂情愿的表演,或者我們剛剛只經(jīng)歷了一場失敗的交易,并非撕破面具,圖窮匕見。他看定我,用一種驚詫的語氣問:“那你這么冷的天來這里干什么……”
這個早晨像那天的早晨一樣陰晦。頭頂?shù)臑踉坪趬簤旱氐痛梗媸谴坦堑暮L(fēng),街頭的車輛逃也似的飛奔。天氣預(yù)報早就預(yù)告了近三天甚至一周的消息,它們通過各種渠道傳進人的耳目,比如報紙、網(wǎng)絡(luò)、電話、寒暄,或其他不可名狀的磁場和電波。它們在這個早晨我外出時得到證實。右腿的關(guān)節(jié)隱隱刺疼起來,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鋼針扎進骨髓,我的衰老就是從這個關(guān)節(jié)開始的,它在十年前的某個寒冷的冬天出現(xiàn),然后在每個冬天或陰雨天對我進行提醒。
就在十年前,我和丈夫相繼下崗。兩年后,丈夫被查出尿毒癥。那些日子里,我擺過地攤,賣過保險,做過推銷,干各種零活,懂得退讓和察言觀色,隨時準(zhǔn)備碰壁和被人拒絕。2010年的那個早晨,在與丈夫因賬單發(fā)生激烈的爭吵之后,我曾妄圖借一筆錢來緩解生活的危機,但此后我再沒有類似的幻想。也許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每天6點起床,吃簡單的早餐,然后走遍大街小巷,繼續(xù)我的保險、推銷或其他工作。這種勞動將我打下烙印,讓我與街頭的小販、修自行車的修理工、賣燒餅的守攤?cè)艘粯颖粍澣肷鐣牡讓?。在?quán)力和財富的標(biāo)尺下,我們常常被冷漠、不屑或憐憫的目光追隨。但我已確定自己勞動者的身份,并確定自己與母親一樣,擁有勤勞、節(jié)儉和持家的本分,這種本分,讓我在現(xiàn)在和未來的日子里,不再奢求遙不可及的生活,不再過分地恐慌或焦慮。只有在夢里,我會再一次走向那個風(fēng)雪之日,并再一次看見我生命的表情:寒冷、孤獨、惶恐不安。當(dāng)我大汗淋漓地醒來,世界也似乎剛剛蘇醒,仿佛夢只是一種幻象,醒來即意味著終結(jié)。我通常在床上躺一會兒,像一只即將出發(fā)的獸,貪婪地感受這片刻的安寧,然后起床,然后做飯,然后出門奔忙。家中有丈夫和孩子,等我。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
作家簡介
毛祖華,公司小職員。2003年開始寫作,陸續(xù)發(fā)表散文數(shù)十篇。喜歡植物、小雨、好書和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