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拜爾·米吉提
努爾曼老漢患了失眠癥,一件惱人的心事折磨得他頭疼腦漲的。此刻,他思量著今夜雪勢不大,天亮準停,明早狐貍的去向一清二楚,便是不可錯過的狩獵妙機了,但是……嗨!巴力斯(獵狗名)不在手上了嘛!有啥辦法呢?為此,好久不能入睡。若是晴天,這陣也該三星西斜了。神秘的夜幕籠罩著大地,顯得異常靜謐,就連阿吾勒(哈薩克人的村莊)里的狗也不吠叫。努爾曼躺在床上靜聽了一會兒,似乎聽到了窗外雪花沙沙落地的聲音,心里怪癢癢的。他翻過身去,摸著嗡嗡作響的腦袋嘆了口氣:“唉……這個劉書記,怎么偏偏看中了我的巴力斯?”在他翻身的當兒,那張舊木床,吱吱嘎嘎地哼哼著,似乎理解主人此時的心境,柔聲安慰起來。
努爾曼老漢今年六十高齡了,他一生都是與獵狗為伴,和狼狐熊豹打交道過來的。只要他三天不去打獵,就感到日子難度,甚至頭痛病也會發(fā)作。這時,即使醫(yī)生的藥品對他也不見效,倘若帶著獵狗出門轉上一遭,哪怕碰不上一根獸毛,病也會神奇地好起來的。他對獵狗的愛,簡直無法形容。就是在舊社會的苦難歲月里,他也總是飼養(yǎng)著一條瘦狗,與它相依為命……自從燈塔牧場成立打狼隊以來,他就成了其中最積極的成員之一,曾經(jīng)被評為全地區(qū)打狼除害模范,還榮獲過一架半導體收音機的獎品呢!誰料前些年有人說打狼隊“不務正業(yè)”,是“集體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黑典型”,后來打狼隊居然被取締了,老漢的獵狗也被人偷去吃了。老漢對這些人的“革命行動”難以理解。他常常自問:“我的獵狗犯了什么罪呢?”
取締了打狼隊,草原上的狼害猖獗起來,傷害了牧場不少牲畜。努爾曼老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作為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輩子,嘗受過草原上嚴寒的滋味兒,也沐浴過草原上溫暖春光的老漢,懂得為養(yǎng)活一只羊,牧民要花費多少艱苦的勞動。他拿定主意,得想法子弄條好狗養(yǎng)起來。打狼隊成立不了,哪怕自己一年打上三五只狼,也是消滅了一點兒狼害。要是有人說打狼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讓他說去好了?,F(xiàn)在為之痛惜的巴力斯,就是他打聽了兩三年,打聽到鄰縣有位獵人要用獵狗換犍牛,努爾曼趕忙跨上棗騮馬,吆趕著自家的黑犍牛,在馬背上顛了兩天才換回來的。
現(xiàn)在,阿吾勒里的大人小孩兒,無論誰在老漢面前一提及巴力斯,他都會坦率承認,自己一輩子也沒養(yǎng)過這么好的獵狗:“我說呀,你壓根兒不知我那狗有多聰明。只要把它帶到野外,在雪地里的一片雜亂獸跡中,它呀,總能嗅出哪個是最新的足跡。要是狐貍碰上它,就別想活著逃掉!”
最使努爾曼老漢難以忘懷的,還是那年夏牧場上發(fā)生的事了。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守夜睡著的努爾曼,被巴力斯的一陣吠咬聲驚醒。“糟糕,羊群遭了狼了!”他抄起身邊的獵槍,打亮手電,喊了起來:“巴力斯,巴力斯,巴斯、巴斯(唆使狗咬)!”沒有巴力斯的吠聲,只是隱隱約約地從離羊群不遠的溝洼里,傳來巴力斯的廝咬聲。努爾曼立刻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溝洼撲去。電筒的光柱,終于落在溝洼里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上。努爾曼定睛看時,只見一只腹下垂著兩排脹鼓鼓的乳房的母狼,巧妙地咬住了一只哈薩克羊的脖子,不住地用尾巴抽打著羊身,企圖牽著肥羊溜掉;巴力斯狠狠扯住了母狼的咽喉,不讓它逃脫。母狼惡狠狠地“哼哼”著,它的嘴已經(jīng)僵了(當狼過分惱怒時,一經(jīng)咬住,嘴就僵了)。巴力斯惱怒地“嗚嗚”著。那只不幸的羊,當見到人來時,居然求救似的掙扎著,悲哀可憐地“咩”了一聲,肥大的羊尾巴緊張地擺了幾下,掉下幾粒糞蛋子來。憑著經(jīng)驗,努爾曼老漢明白了這條母狼只是想牽回只羊,讓崽子們學會下口吃羊的本事?!昂?,讓你的孩子們嘗嘗這個該多好。”他朝著掌心啐了口唾沫,舉起獵槍向母狼頭上砸去,母狼哼了一聲,軟綿綿地躺倒了,可是巴力斯還不松口,直到努爾曼的槍托在母狼頭上砸出血漿,母狼慢慢伸直了腿,巴力斯才丟下狼尸,搖晃著尾巴親昵地嗅著主人身上的特殊氣味。努爾曼滿意地撫摸著巴力斯的頭……
“唉,多好的一條狗,如今……有什么辦法呢?那個劉書記怎么會偏偏看中了我的狗。到頭來還反咬我一口,真氣煞人!”一想起巴力斯,努爾曼老漢總要想起縣委劉書記來,好像有一只小貓鉆進他的心口,在那里不停地抓撓著……此刻,劉書記的笑臉浮現(xiàn)在努爾曼眼前——這事還得從一年前說起。
那正是牧區(qū)打草大忙季節(jié)。烈日高懸,烤炙著換了秋裝的大地,遠遠望去,山根那片被開墾后棄耕的草原,緩緩升騰著的蜃氣,活像冒起的縷縷青煙。從山谷中奔瀉下來的溪流兩旁,被芟鐮刈倒的大片牧草,曬得枯黃,正散發(fā)著熱烘烘的氣味。
努爾曼扛著芟鐮,落在人群后面,心痛地望著山腳下那一大片種了一年以后棄耕的黑黝黝的荒地,怎么也想象不出這里在幾年前,還是一片綠茵茵的春秋牧場。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你說干脆不用搞牧業(yè)了吧,上面下達的活畜收購指標和肉食上繳任務一年比一年大,可是牧業(yè)上的草場卻被胡亂開墾后棄耕了?,F(xiàn)在可好,既種不成莊稼,也放不了牛羊,看上去像個禿子的腦袋——光禿禿的,使人怪難受的。一旦刮起風來,塵土飛揚,天昏地暗。也不知是哪一個聰明人出的主意。老漢想著自己的心事,沿著被烈日烤灼得塵土飛揚的大道,慢慢走進阿吾勒。要在過去,每當走進阿吾勒,他的內(nèi)心總是充滿了激情——新中國成立前,這里的面貌活像個麻子的臉——看不得。所以,老百姓才起名叫“期巴爾”。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燈塔牧場在這里建立,使期巴爾的容顏變得像個美麗的少女,使人越看越想看,越看越喜歡。然而這幾年來,每當走進阿吾勒,一眼望見那場部舊址的殘垣斷壁(場部搬遷時,為了蓋新舍,將這里的屋 頂揭去了),心里感到無限惆悵:為什么燈塔牧場的命運就如此飄忽不定?你看先后換了三個縣委書記,四個場黨委書記,場址也先后搬遷六次。牧場所轄地盤,今天被劃給那個公社,明天又歸給這個公社,后天從另一個公社劃給一個生產(chǎn)隊,日子好像過一天算一天,連個飼草飼料基地都沒有。今年春天里一場大雪成災,吞掉了牧場一萬多頭牲畜,牧業(yè)上的一點兒油水,被縣銀行扣除了農(nóng)業(yè)貸款;其余的春耕時也被農(nóng)業(yè)隊的拖拉機吃光了?,F(xiàn)在,這個公私合營牧場已經(jīng)有幾個月發(fā)不出工資了。對此,場領導無能為力,群眾更是著急??墒?,縣上的幾個主任、書記,說牧場是“老大難”單位,也不經(jīng)常來。聽說前些日子縣上新來的第一把手劉書記到場部來過一趟,并作了一番指示,說要抓好“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這是當前的綱。也不知什么是“右傾翻案風”,不抓生產(chǎn),老百姓吃什么,穿什么,努爾曼清清楚楚地記得,在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化時,縣上也就三個領導——一位書記,一位縣長,一位副縣長,而且也沒有小汽車。這幾個領導總是騎著馬,到全縣各個角落里去親眼看看下邊的情況。那幾個人一年還能到他家住上幾宿。甚至在向冬、春牧場轉畜的艱苦日子里,縣上領導都是在馬背上和牧民們一道冒著風雪趕著羊群。如今聽說縣上光小汽車就五輛,也沒見哪個領導到他家來,哪怕喝上一口奶茶也好。他們偶爾到牧場來上一趟,也只從場部食堂吃上幾個肉菜便回縣上了。他想,這也許是溝坎絆不住馬蹄,小汽車的四個輪子卻過不了溝坎的緣故吧?
在努爾曼看來,新中國成立二十多年,又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牧場面貌應當有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墒菬羲翀龅拿婷惨廊蝗绻?,甚至還不如五六十年代的光景好,這不免使他沮喪。他常常猜想:我們這里是遙遠的邊疆,興許中央還不知道我們這里的情況吧?或者又有什么人在那里使壞?不過,有一點努爾曼是堅信不疑的,那就是總有一天,這種狀況會改變的。
當他無精打采地磨蹭到自家院門時,巴力斯從畜欄橫桿下鉆出來,搖頭搖尾地迎接主人了。努爾曼收住疲憊的腳步,習慣地端詳了一下:巴力斯白得像乳汁,尖鼻子四方嘴,胸脯似虎,腰細如蜂,渾身的短毛被陽光照射得像緞子一樣閃閃發(fā)光。就連它那褐色的雙眸里,也閃耀著通人情的愛嬌的光。你看它好像在問:“我的主人,您累了吧?”“不,沒有累,沒有累,我立刻就能帶你去追狐貍呢!”努爾曼摸著巴力斯的頭,對它說起話來,“喂,好朋友!等打完草,咱倆得到草原上轉轉,看碰得上狼不?”獵狗好似聽懂了主人的話,張開大口,鮮紅的長舌鐮刀般曲伸出來,哼了兩聲,在老漢面前一蹦一蹦地撒著歡兒。老漢覺得方才那陣的乏勁不知忽然間上哪兒去了。這是巴力斯的功勞,方圓多少阿吾勒,就努肯(自稱)才有這樣一條好獵狗呢!努爾曼老漢立即振奮起來了。他把芟鐮往棚蔭下一丟,興沖沖地喊著:“老婆子,茶炊燒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說著,輕松愉快地走進屋來。
“阿塔,阿塔(爺爺)。”小孫子波拉提像個皮球跟著滾進門來。努爾曼把孫子抱上膝頭,還沒在花氈上坐定,忽然阿吾勒里由遠而近響起汽車嗡嗡聲。隨著巴力斯的吠聲,汽車到了他家門口?!笆歉绺绲钠?!”波拉提拍著小手,從爺爺?shù)南ヮ^上彈出門去。努爾曼納悶地問老伴兒:“咦,加爾肯不是昨天去獨山子了嗎?這可是哪兒來的車?”“狗才知道(相當于漢語的‘鬼才知道)。你腿折了?不會出去瞧瞧?!崩习閮褐活櫬耦^往餐巾里放煎鍋馕、包爾薩克(煎鍋馕:用煎鍋烙出的面餅;包爾薩克:相當于漢族食用的油炸果子)。
當努爾曼慢騰騰地出門看時,只見自家院門前停著一輛小汽車。巴力斯守在門口吠叫著。阿吾勒里的一幫小淘氣,擠擠攘攘地把小汽車圍個水泄不通。近鄰的大人也都各自出了家門投來好奇的目光,有的已經(jīng)向這里走來。小天使們這個摸摸車輪胎,那個摸摸車燈,有兩個搗蛋鬼爬上葉子板,一個個樂得合不攏嘴。對他們這些山旮旯里的孩子們來說,能夠親手摸摸小汽車,也是極其榮幸的事哩!
努爾曼望著小汽車,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不用說,坐著小汽車來的肯定是些領導人物。這下可好,總算盼來了領導(還不知是哪兒的領導呢)。我非得把牧場的情況、群眾的呼聲好好向他們反映?!焙鋈唬l(fā)現(xiàn)小孫子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正在往車身上起勁地畫著圈圈?!鞍ィ宋鳎úɡ岬膼鄯Q)。不要亂畫!”他喊了兩聲,波拉提沒有聽見。努爾曼的喊聲未落,只見滿臉怒氣的駕駛員,跳下車來照著波拉提的后腦勺兒給了一巴掌。老漢“嗯”了一聲,波拉提一只小手摸著疼處,像個被人踢起的皮球,一下滾到爺爺背后,扯住爺爺?shù)囊陆?,指著駕駛員說:“爺爺,他打我了。”孩子們尖叫著:“快跑,司機打人嘍!”四散逃開。要在平日里,誰敢動他的小寶貝一指頭,老漢就敢和他鬧翻??墒墙裉炖蠞h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因為這時小車上又下來兩個人。從前車門上下來的,是一位個頭兒不算太高,瘦瘦的中年人??瓷先サ济?,長方白凈的臉盤,在笑咧的兩片薄嘴唇間,露著潔白的牙齒。一身鐵灰色滌卡干部服,使他顯得文質彬彬。從后車門下來的那個又高又胖的哈薩克漢子,卻是他所熟識的縣委翻譯哈吉別克。哈吉別克滿面紅光油亮,渾身上下衣服緊繃繃的,似乎時刻存在著被他肥胖的身體撐破的危險。他一下車,就連小汽車也晃了一晃,如釋重負。
“唷,劉書記來了!”人群中有人認出那位瘦瘦的漢族同志,便是不久前調(diào)至本縣的縣委書記。鄉(xiāng)親們紛紛擁上前來。
一看來者是劉書記,努爾曼熱乎乎的心頓時涼了下來,“給這樣的人反映問題白磨嘴皮?!彼械酱笫?。這并非無緣無故。很早以前,草原上悄悄傳開縣上要來一位新書記的小道消息時,他就聽說這位即將到職的書記,新中國成立初在省財政廳當副科長,“三反五反”中成為“小老虎”,挨了整,被下放到地區(qū)。后來升任縣委宣傳部部長。往后更是飛黃騰達,當上了該縣副書記?!拔幕蟾锩敝?,縣上凡帶“長”字的人,都被打成“走資派”戴了高帽,唯獨他是給別人做高帽的。但在眼下,努爾曼又覺得不必因為虱子而賭氣,把皮襖也丟進火里。努爾曼拉著孫子的手,迎了上去:“您好!劉書記?!?/p>
“加合斯嘛,阿合撒哈勒(指:您好,老人家)!”在眾人之中,劉書記首先和努爾曼握了手,再與鄉(xiāng)親們一一握起手來?!安还軇e人說他有多壞,看來還知道尊重老人吶?!迸瑺柭鴦浀谋秤皾M意地點了點頭。
“您好啊,努克(努爾曼的尊稱)阿合撒哈勒!”這時,哈吉別克過來握住老漢的手,將他拉到一旁。
“你好,哈卡(哈吉別克的尊稱)!我以為這小車迷了路,才開到我們的阿吾勒呢,原來是你們呀??墒钦堅?,你們的千里馬卻沒法拴在我家的拴馬樁上,哈哈,家里怎樣,妻室兒女都平安吧?自己身體還胖吧?”
哈吉別克哧哧笑了起來:“好哇,一切都好,您沒見我胖得走不動了嗎?”
“我看你瘦了呢?!?/p>
“您真會開心。您自己身體可好?牲畜平安吧?您好啊大嫂!努克,劉書記是專程看您來的?!惫獎e克順便小聲告訴努爾曼。這事對努爾曼來說是意想不到的,老漢當即給站在門口的老伴兒使個眼色,老伴兒匆匆進屋去了。
待劉書記和鄉(xiāng)親們一一握過了手,努爾曼便喜出望外地將貴客引進院里。在他記憶中,近些年來,縣委書記親自到他這間土屋里來,還是頭一回呢!努爾曼萬萬沒有想到,劉書記身上還保有聯(lián)系群眾的好作風。消息靈通的哈薩克民間“無線電”呀,看來你的消息也不能讓人相信了。那些關于劉書記的傳說,看來都是些可惡的謠言和誹謗。世界上就是有這樣一些靠造謠和誹謗度日的人嘛!他覺得,憋在心頭的話,總算有處傾吐了。
“我們的場部是不是又要搬家啦?”“聽說我們的夏牧場要給東風公社割去一塊,是真事嗎?”一些好湊熱鬧的鄰居,七嘴八舌地提著問題,跟進院門。努爾曼歡歡喜喜地請他們一同進屋喝茶,卻被哈吉別克婉言阻止了。他告訴他們:“劉書記坐車累了,現(xiàn)在需要休息,有事下午再談?!?/p>
貴客們剛進院子,巴力斯搖晃著尾巴迎來?!斑@就是您的獵狗?”哈吉別克邊問邊躲著?!熬褪?,你這人駱駝般大,怎么還怕它?獵狗是不咬人的?!迸瑺柭娝鹿罚X得怪好笑的?!奥犝f大象都怕耗子呢?!惫獎e克說著,不管三七二十一,最先搶進屋門。
努爾曼的老伴兒從吱吱作響的茶炊里倒著香甜的奶茶,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漾著笑意。貴客們喝著可口的奶茶,扯起了閑話。先是劉書記說了一番。努爾曼什么也沒聽瞳,從劉書記時而伸出的大拇指來看,感到他在夸耀什么。哈吉別克立時譯了過來,一輩子只顧打獵、放牧的老漢,這時才深深感到語言這東西原來如此偉大。什么人才會說幾種話呢?像哈吉別克這樣的人,別看長得跟狗熊一樣笨,可舌頭比燕子還靈巧呢……努爾曼想著這些,一時沒有留心聽哈吉別克的翻譯?!班拧拧??麻煩你再說說,前邊講了些什么來著?我沒有聽真,請原諒,年紀大了,耳朵不大好使……”努爾曼赧顏地看了看劉書記。
“看您這個人,大嫂就坐在眼前,思想還拋錨,您怕是在想姑娘吧?啊?”哈吉別克笑著說。
“得得,少拿老漢逗樂,只管翻譯你的話吧。”努爾曼捋了捋八字胡,說。
哈吉別克朝著努爾曼老伴兒吐了吐舌頭,轉過頭來,說:“是這樣的,地委蘇里堂書記到咱們縣上視察工作來了……”
“噢,他來了?”努爾曼打斷哈吉別克的譯語,說:“喂,哈卡,這人是‘文化大革命造反有功呀。我們哈薩克有句古語,‘一個不死,一個就無出頭之日。原來的王書記不打倒,他哪能當上地委第一書記?你說是吧,哈卡?”
哈吉別克頓時悚然掃視四周,好一陣才緩了口氣,悄悄說道:“努克,說話不留神的人,沒病也會死掉的。您還不知,現(xiàn)在一句話招來的是什么樣的災難!上次撤職的咱縣王書記,也就不過是多說了一句話。我說努克,家里五個孩子還等著我回去呢……感謝真主,幸虧今天沒有外人在場,他也不懂話?!彼噶酥竸?,“說正經(jīng)的,蘇里堂書記和你一樣,很喜歡打獵,也喜歡養(yǎng)一兩條好獵狗……”
“他可有這嗜好?我倒頭一回聽說?!迸瑺柭驍嗔俗g話。
“這下您不就知道了吧?說來也巧,劉書記聽說您這里有一條好獵狗——不就是剛才那條白狗嗎?對了!劉書記聽說眼下蘇書記家沒有一條好狗,想讓您把這條狗作為您的禮物,送給蘇書記。進門時,劉書記見了狗很滿意,他說蘇書記準會喜歡的?!?/p>
要在往常,但凡有人提及努爾曼的獵狗,他總要眉飛色舞起來。眼下,努爾曼的臉色卻變得煞白煞白。他用驚奇的目光瞥了一眼劉書記,堅決地搖了搖頭:“請告訴劉書記,我不情愿這樣做?!彼械叫目谙袢M一團亂糟糟的東西,說不出的復雜感。劉書記并不是來看自己的,而是來要狗的!看來在他眼里,狗比自己更為重要呢!他不明白,從什么時候起,一條獵狗居然在一位黨的書記心中占據(jù)了位置?
“為什么不能送?”哈吉別克譯罷努爾曼的回答,又把劉書記的問話譯了過來。
“為什么嗎?”努爾曼憂郁地望了一眼,搪塞道:“你看吧,哈卡,我是用一頭犍牛才把它換來的……而且,我還需要它呢?!彼麖男牡桌锔械絽拹海汗苣闶裁刺K里堂書記,還是劉書記的,就是真主要它,我也不給。
“哈,哈,哈……都說哈薩克人最慷慨的,真沒想到!何況,送給上級領導也是對他們的尊敬,表示我們的一片誠心嘛!”哈吉別克老練地譯著劉書記的話。他有個特點,譯話時,不但力求譯準,而且善于把說話者的情緒、語氣全都表達出來,所以,縣上的領導都喜歡用他。
一聽劉書記說自己小氣,努爾曼坐不住了,但又覺得自己沒啥過失,于是沉默了。
“那好吧,既然這樣,咱們干脆公事公辦,你也不必白送獵狗,我們縣委負責給你一頭乳汁豐盛的奶牛,我們這就帶走。不過,有一條,不許嚷嚷出去。”
“吾咦巴咦(哎呀),實在多謝,我好歹還有一頭奶牛,再不需要了。”努爾曼嘴上這樣說著,心里在想:“新中國成立以來,哪里見過這樣的領導干部!”
“嗨,老獵人還愁著尋不上好獵狗?既然劉書記對您的獵狗喜愛如馬,器重如駝,您就這樣換了吧?!惫獎e克在譯話之間加進了一點兒自己的看法。
“那……”努爾曼望了望劉書記那張始終掛著微笑的臉龐,克制地說:“你們要狗,就拿去好了??晌也恍枰??!?/p>
當努爾曼幫著哈吉別克,把巴力斯抱上小汽車時,想起一句古老的哈薩克俗話:以馬為伴的人,終能涉水過河;以狗為伴的人,會被河水淹沒……
幾天以后,劉書記果然派人從牧場的牛群里給努爾曼牽來一頭奶牛。努爾曼硬是把那牛退了回去。
一個清晨,努爾曼照例起得很早,想從草灘上把那匹乘用馬牽回來。一出家門,巴力斯臥在門口。一見主人出來,巴力斯“哼哼”著,雙耳朝后一貼,搖著尾巴,親昵地嗅著主人身上的特殊氣味兒,又跳起來將兩條前爪搭在主人肩上。努爾曼被深深感動了。“喂,我的朋友,你是什么時候、怎么跑回來的,???”他不由自主地撫摸著巴力斯的頭。對了,首先要讓老伴兒分享喜悅。他立刻返身進屋,興沖沖地叫醒老伴兒:“喂!老婆子,快起來看看,巴力斯回來了!”說著,不顧老伴兒叫喊,把昨晚剛剛發(fā)酵的酸奶子,全部倒給巴力斯吃了。
巴力斯回到了主人家里的消息,在阿吾勒里傳開了,鄉(xiāng)親們都感到這是一件奇聞——一條狗,居然能從遙遠的城市跑回主人家里……
兩天以后,小汽車再次停在努爾曼的院前。劉書記得知巴力斯跑回主人家的消息,連忙趕來。他還說巴力斯一丟,把蘇書記急壞了,派出好多人滿城找。
不覺十月到了,金色的秋天來了。
一天晚上,努爾曼打開早年獲獎的半導體收音機,從播音員的語氣來看,電臺里正在播送一則重要新聞。老漢凝神聽了一會兒,才聽真切——黨中央粉碎了“四人幫”反黨集團?!鞍?,天大的喜訊……”努爾曼一雙老眼里閃著激動的淚花?!袄掀抛樱湃苏f的,只要你不死,總能夠喝上金碗里的水,看來這話一點兒不假;你看現(xiàn)在真相大白了,原來果然有‘四人幫這伙壞蛋在上面使壞呀!這下好了……”那一夜,老漢憧憬著祖國的未來,燈塔牧場的未來,興奮得通宵合不上眼。他也想到了巴力斯,想到了劉書記。他拿定主意:秋季草場建設任務完工以后,要親自找一趟劉書記,把巴力斯要回來。
轉眼秋去冬來。隆冬的一天,上級派來工作團的喜訊,像融融春風,吹遍了這個地區(qū)的每一個角落,溫暖著千萬人的心房。正像深雪埋不住臭尸一樣,蘇里堂的丑惡面目終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追隨他的一伙人,有的繳械投降,有的抱頭鼠竄,有的卻施放著煙幕,又以新的姿態(tài)出現(xiàn)……
努爾曼和眾人一樣,為挖出蘇里堂的老根兒而歡呼,而奔走相告。他逢人要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哎!包爾(兄弟),又除了禍根,多好哇!我的巴力斯這下就能回來了。你等著瞧,這一冬,我非逮一二十條狐貍,打它兩三只狼不可?!?/p>
純樸正直的老漢,哪曉得正當他歡天喜地的時候,出自劉書記筆下的,關于他的檢舉材料,已經(jīng)擺在地區(qū)揭批查辦公室和上級工作團的辦公桌上了——他已經(jīng)成為本縣與蘇里堂有牽連的“重點人物”了!
新年后的一天夜里,努爾曼家的門忽然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在縣上開車的那個兒子。
“哥哥、哥哥(哈薩克風俗,兒子生的頭一胎孩子,必須送給父母撫養(yǎng),而孩子在爺爺奶奶手中長大后,為了尊敬老人起見,忌諱稱呼自己的父親為‘爸爸,只得改稱‘哥哥),怎么沒有聽見汽車的響聲?”波拉提尖著嗓門兒叫著,本能地撲進父親懷里。
“你看、你看,到底不是親生的小花蛇(親骨肉),他能認得自己的父親了。滾!以后再別哄著睡到我身邊了!”努爾曼的老伴兒習慣地叨叨著,每當兒子回來,孫子撲進他懷中時,她總要把這些話重復一遍。
“是呀?車陷進雪窩了還是怎的?”努爾曼為兒子不聲不響地突然出現(xiàn)感到不安。
“哎柯(爸爸),他們……已經(jīng)不讓我開車了……”兒子頹喪地低下頭去。努爾曼這才注視到,兒子雙眉擰成了疙瘩,臉上積滿愁云。
“怎么,出事故啦,真主保佑,但愿吉祥……”努爾曼老伴兒在鍋臺前團團轉著,母親的心啊,好像永遠只為兒女的命運擔驚受怕而存在。
“沒有……”兒子懶懶地盤腿坐下,敘說開了,“起初,隊長說,‘加爾肯,你休息休息,車先讓你徒弟開著。我說我沒病沒災,作啥休息呢?隊長好歹不同意,我也不曉得其中的奧妙。今天上午,在縣食品店里排隊買東西時,哈吉別克正好站在我面前,他悄悄向我透了風聲,‘劉書記在地委擴大會上已經(jīng)點了你父親的名,說你父親給蘇里堂送過一條獵狗,蘇里堂也給你父親送過一頭公家的奶牛。這其中的黑關系一定得查清……聽了這話我才明白了為啥突然不讓我開車的緣由,所以,下午偷偷搭了個順路拖拉機溜來了?!?/p>
“好一條無恥的狐貍!”努爾曼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他的八字胡輕輕顫抖著,只覺得腦門兒轟的一聲巨響,頓時眼前一片黑暗,好像跌進了五里云霧,隨即不省人事了……
春節(jié)后的一天下午,努爾曼終于掙扎著從病榻上爬起來,冒著漫天風雪來到縣委。
“啊呀,阿合撒哈勒,您好!您找我怎么不揀個好天氣。冒著風雪進城,一路上沒凍著吧?”劉書記一見面,態(tài)度就是這樣和藹可親,倒使努爾曼老漢在余生中又增長了點兒見識?!拔医裉煸缟喜艔牟¢缴掀鹕恚缘炔坏教烨缇蛠砹?。”努爾曼冷冰冰地答道。
“噢,什么事這樣使您著急,到辦公室里談談吧?!眲浻H自拉著老漢的手走進辦公室,還吩咐哈吉別克,讓公務員到食堂掂一壺熱奶茶,讓阿合撒哈勒喝上點兒解寒。然后才親切地問起老漢家里的情況。還問老漢是不是常去打獵,最近打上狼了沒有……
努爾曼對劉書記的這些舉動實在是厭煩,甚至有些惡心。當劉書記問起打狼的事時,努爾曼侃侃而談起來?!霸缧┤兆永?,我還打了一只狼呢。那天,我正在守夜,估摸大約半夜時分稍微迷糊過去了。突然一陣狗叫聲和羊咩聲把我驚醒,我抄起身邊的獵槍,順著狗叫聲摸去一看,原來一條灰狼咬住了一只哈薩克羊的脖子,我那狗卻咬住了狼的脖子……”“您又養(yǎng)了條好狗啦?”劉書記打斷他的故事,笑嘻嘻地問?!芭?,是的?!迸瑺柭焐线@樣應酬著,心里卻想:你還想在我的狗身上打主意是不?哼,養(yǎng)狗書記早就倒臺了!他又把故事接著講了下去?!拔夷枪匪浪酪ё×嘶依堑牟弊??;依且灰娢业絹?,慌忙丟開那只可憐的羊,笑嘻嘻地對我說:哎呀,善良的牧羊人,你算白養(yǎng)了這條懶狗。這條餓鬼偷偷把你這只肥羊拉到野外,正想吃掉。幸虧我趕到了,可憐的羊才幸免于禍。牧羊人,快快打死你那餓狗吧!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會睜著眼睛說瞎話的禍害,只一槍,就把它放倒了?!?/p>
劉書記正津津有味地聽著努爾曼的故事,現(xiàn)在,老漢的故事刺中了他內(nèi)心的隱秘,感到怪不自在的,于是巧妙地將話題調(diào)轉開了。“阿合撒哈勒,您找我有啥要緊事?”劉書記笑容可掬地問。
“哦,沒有什么大事,我是主動交代與蘇里堂的黑關系來了?!?/p>
“難道確有其事?”
“咦,這您就不對了,您應該相信嘛!您不是明明知道我親自給蘇里堂送過獵狗?他給我的牛,不也是您派人送來的嗎?”
“……”劉書記的臉唰地一下緋紅到脖子根上,又由紅到紫,最后由紫變得鐵青。他終于沉下臉來開腔了:“阿合撒哈勒,你這種情緒是危險的,希望認真考慮為好!”
努爾曼冷嘲地說:“劉書記,現(xiàn)在數(shù)九天還沒過去,可惜您恩賜的帽子還比不上我的狐皮帽大,這樣冷的天,能頂事嗎?”哈吉別克把老漢話里的藝術性,十分精彩地譯了過去,又一次顯示了自己的翻譯才華。劉書記一聽,冷冷地一笑,用一種捉摸不定的語氣說:“其實,我也認為你沒有啥大問題,關鍵就在你自己的態(tài)度了!”說完,他推稱開會,擠出門去了。
努爾曼呆滯的目光死盯著劉書記的背影,濃濃地吐了口唾沫。
哈吉別克聳聳肩膀笑了笑,勸慰道:“阿合撒哈勒,您就忍著些,過兩天上級派出的工作隊,就要進駐我縣,到那時再說吧……”
天已放晴。明亮的啟明星在東方眨著眼睛,黎明前的大地依然靜悄悄地熟睡著。
努爾曼還是合不上眼,好像有一盆炭火在他胸中燃燒,燒得他氣都透不過來。腦袋仍在嗡嗡作響。他從被窩里伸出手,只覺得一股寒氣襲來,這下倒覺得心境比剛才好受了許多。他冷靜地思考著明天即將要干的事。狐貍是逮不成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有一件使他高興的事——昨天,牧場張書記從縣上回來告訴他,上級工作隊明天就要到達縣城了。當時努爾曼一聽喜訊,催著老伴兒從她的“聚寶箱”里取出一塊繡花手絹,作為“取銀器”(哈薩克人的一種禮物,當某人給你家捎來喜訊時,以示謝意而送的禮物,禮品不一)送給張書記了。他清清楚楚地記得,是黨派來的工作隊,使他第一次擺脫了巴依的皮鞭,獲得了牲畜、田地……如今,黨又派來了工作隊……想著想著,努爾曼舒心地嘆了口氣,“噓,該好好睡一覺了,明天早早趕到縣上去?!碑斔頃r,舊木床依舊吱吱嘎嘎地響了起來,好像在給主人唱著一支催眠曲。睡意開始不斷襲來,老漢把手抽回被窩,在不知不覺中睡熟了
(本文原載《新疆文藝》1979年第3期,榮獲1979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