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何向東的奔跑

2020-08-29 13:40茍子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向東師父

茍子

春天的太陽是溫暖的,一旦偏西,擱置在了西邊那團黑蓊蓊的山頂上,整個安子溝都會黯然失色,陰冷起來。坐在那包青石頭上放牛的老頭兒謝新岳,連連打了兩個噴嚏,一掛鼻涕吊在了鼻尖上,他欠身站了起來,一捏鼻子,隨手就把那黏乎乎的臟東西甩在了柏樹丫上,手在地上蹭了兩下,就去攆牛繩子。

肥實的水牛還在埋頭啃草,不想走,故意將頭轉(zhuǎn)向另一邊,將尾巴甩了過來。謝新岳側(cè)身攆了兩步,彎腰就把牛繩撿到了手上。這時,一顆錚亮的隕石從西邊遙遠的蒼穹畫了一條長長的弧線,不偏不倚直直地掉進了安子溝底。

謝新岳看得真真切切,一張皺巴巴的臉,異常驚愕。第一反應(yīng)就是落禍陽了,并且還是掉在了安子溝的溝中間——整條溝就幺女兒謝梅、何向東及自己三個人,真他媽不曉得啥子禍事要發(fā)生在哪個人的身上!

謝新岳牽著牛繩,背著一背篼冒了尖的牛草,五味雜陳地往家走。偏房的煙囪冒著煙,謝梅在剁牛皮菜,大黃狗見到自己就奔到跟前一個勁地搖尾巴——家里一切都是好好的,什么都沒變。只是不見擔糞做秧母田的何向東。謝梅說,向東哥去溝口接他的兒子了。

何向東去年才與去廣州打工十二年的老婆辦了離婚手續(xù)。兒子十三歲的時候,初中沒畢業(yè)就投奔母親去了廣州——離婚時,何向東拼命要兒子,兒子何茜卻不愿意跟他,甚至連面都不愿意見。今天,突然回來了,著實讓謝新岳感到意外。但,他很快就從說不清的憂慮中抬起頭來,對謝梅說,你煮一塊臘肉、兩節(jié)香腸,請他父子二人過來吃夜飯。

謝梅雖斷文識字不得行,但最起碼的人情世故還是懂得的。她回答老爸說,他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就跟他說了今晚一起吃飯。他說他兒子這幾年在外頭混得有點不好,不想他今后牽扯到我們,等他調(diào)教得差不多了再說。

夜飯是面條,里面還埋的有半肥半瘦的臘肉。謝新岳吃完了,也不管謝梅洗碗喂豬一大堆活路,燙完腳就上床了。

夜深人靜,鳥都知趣地安歇了,唯有月光存心要與謝新岳老漢作梗,從屋頂那片發(fā)了黃的亮瓦上鉆進來,攪得他滿腹的心事,翻來覆去睡不著。

人一輩子,從出生那天起,歲月就在催你老。只是年輕的時候不覺得,過了五十不覺就到了七十。說容易,是因為自己沒有太大的磨難,盡管自己只有兩個女沒有兒,老婆子前兩年走了,但也比何向東他媽老漢兒好一兩口子苦一輩子,沒熬出頭,不到六十都走了。

何向東的老漢兒是跟我謝新岳耍泥巴長大的老庚,又是同拜的一個師傅學手藝,還是同一年討的婆娘,同一年生的娃兒。何向東的老漢兒生的是個兒,自己生的是個女,心里自然就稀罕師兄這個兒,不管是在院子邊,還是在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開會,一見到光溜溜的何向東就要嘟起嘴,在屁股蛋上那塊又黑又大的胎記上使勁吹,吹得“嘟嘟”地響。何向東自小就特別機靈,就是讀書不得行,初中一畢業(yè),他老漢兒自己不教他木匠手藝,非要他跟我學。要不是師兄笑嘻嘻地說,你不是想要個兒嘛,我就把他送給你噻,我肯定是不會收他的。這個家伙機靈,不到半年就把打眼刨平等基本功學到家了。對人也好,農(nóng)忙時節(jié)搶種搶收,自己家沒干完把我們家的先干了。我謝新岳真正把他何向東當兒子看,是一次我吆牛耙田,腳下打滑一下栽倒在田里,耙釘把腳釘了很深一個眼還不出血,狗日個何向東怕生了銹的細菌把我感染成破傷風,硬是用嘴把里面的血水吸了出來。再好的兒也是人家的,我謝新岳不糊涂,要想變成自己的怎么可能嘛!自然,只有把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隱藏在了心底。直到去年,他與外出打工十幾年不歸的婆娘離了婚,這個念頭又冒了出來。幺女謝梅嬌小又老實,一晃都過三十了,好的人戶不好放,太孬的又不敢嫁,何向東忠厚不奸猾,大她十六七歲也沒啥。因此,為了把生米做成熟飯,自己就借故去廈門大女兒那里耍了一個月,回來還真見實效了——兩個人如膠似漆的親熱勁不說,謝梅有事沒事都吐清口水。正當自己想喊他們兩個去縣城把證辦了的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那不爭氣的兒子居然回來了。

一晚上,最讓謝新岳揪心的是落禍陽的事情。真要出啥事,落在我泥巴都壘頸項上的謝新岳身上好了,千萬別禍害到何向東和謝梅??!天快亮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見了一個樣子非常模糊的人,沿著安子溝拼命地奔跑——像何向東又不像何向東,他跟著攆了好長一段路,既想看清這樣亡命奔跑的人是哪個,又想問明白他為啥要這樣不要命地跑,可就是追不上,急得他嗓子都喊啞了……醒過來,自己全身都是汗,謝梅還在使勁地推自己:爸,做噩夢了唦,快點起來吃飯。

夜有多漫長,只有徹夜難眠的人才知道。何向東每翻一次身,床都要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尖利得像匕首,聲聲扎在心窩上。

怎么想也想不通,自己牽盼了八年才回來的兒子,在溝口一見,個頭比自己還高,本以為會熱淚盈眶地牽下手,甚至相擁一下,結(jié)果他陰森慘白的一張臉,拉得比驢臉還長,更別指望喊一聲爸。一進屋,就忙慌慌地去給他煮了一碗荷包蛋,結(jié)果是刨了一口,全倒掉了,蜷在剛跟他鋪好的床上耍手機,吃他自己背回來的零食。

這也罷了,等到第二天自己天不見亮出去擔水灌了秧田回來,人不見了,立柜被翻得亂七八糟,自己的身份證、銀行存折也不見了,里頭的十三萬塊錢,是自己辛苦大半輩子的血汗錢哪!

去派出所報警,去銀行掛失?這些僅僅是一個念頭,就被三天沒見到自己的師父加準老丈人登門打消了。謝新岳并沒有把落禍陽的事說出來,而是寬慰何向東,說,你還不曉得他把這錢拿去干啥了,著干急有啥用,萬一他是拿去做生意了呢?退萬步說,他真把錢拿去打了水漂,也沒啥,權(quán)當上輩子欠他的。

中午,謝梅躺在他懷里,寬慰他說,我這兩天發(fā)嘔吐清口水,怕是你又要多一個娃兒喊你老漢兒了,老大不爭氣,把我們的老二好好培養(yǎng)成才就是。何向東聽到這句話,心里感到了莫大的寬慰,眼含熱淚地將舌尖挺進了小師妹櫻桃般的小嘴,翻江倒海地卷起了陣陣春潮,也不顧沒有關(guān)門,抱起來就走進了里間的睡屋。

接下來的一個月,何向東在謝氏父女的寬慰下,對何茜拿去的十三萬努力往好的方面去想——由氣憤焦慮轉(zhuǎn)變成了期待,真希望他把十三萬拿去投資做生意了。因此,睡得較為安穩(wěn),每天挑水灌秧田擔糞淋菜——該干啥干啥,日子照舊過。

第一個倒春寒來臨的那個晚上,西北風刮得呼啦呼啦不停地響,安子溝坍塌沒有人住的房子上的篾笆遮被吹落滿地翻滾——何茜回來了。

何茜那張慘白的臉還是那樣慘白,只是一頭卷曲的黃毛變成了一頭卷曲的藍毛,見到何向東不冷不熱地喊了一聲老漢兒。何向東的心微微震顫了一下,一股熱淚涌了上來,但他抑制住了,期待他下一步有更親近的表現(xiàn),順便也好問一下那十三萬的去向。

何向東一邊刷鍋一邊問坐在床邊耍手機的何茜,想吃面條還是想吃稀飯,我好給你煮。何茜的回答是,你煮你的,我吃我自己帶的。何向東一聽這話,心里剛沸騰的熱點就像被扎破了的自行車輪胎,急劇地冰涼了下來,拿刷把洗鍋的手旋在鍋中,猶豫了好一陣子才放下來,把洗鍋水端起來倒掉,煮了一碗面條放了一坨豬油,自己吃了。

又是一個失眠之夜。屋外呼啦呼啦的干風刮得一浪比一浪更猛,好像不把房頂掀起來就誓不罷休。不曉得晚上煮的面條是豬油放多了還是鹽放多了,何向東口干得想喝水。翻爬起來,腳剛趿進鞋,就隔著堂屋聽到何茜好像也沒睡,房間里發(fā)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何向東自己也沒搞清楚心里是咋想的,就躡手躡腳地踱過堂屋將左眼緊貼門縫,看到何茜的手哆哆嗦嗦地摁出一串火苗在錫箔紙下燎,一絲青煙伴隨一股異香一串出來,就扔掉打火機拿起一根吸管吸起來,那樣子特貪婪,就像饑餓的嬰兒吸母親的奶,一絲一縷都沒浪費,全進了他鷹鉤般的鼻孔。

媽呀,他這是在搞啥子?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迅速遍及全身——該不會是吸毒吧!雖然何向東有生以來沒眼睜睜見過,但從電視、報紙等傳媒的科普宣傳中也略知一二。于是,用手輕輕一推門,居然沒閂,開了。

當何向東麻起一副臉站在何茜床前時,何茜非但沒驚慌,還滿臉笑意地問道:“老漢兒,你怎么還沒睡?”又拿出一包跟頭痛粉大小差不多、顏色要白一點的白粉,說,這是我們生產(chǎn)出的第一批藥品,效果好得很。

“我看就不是啥子藥,是毒品!”何向東也不曉得自己怎么會來上這么一句,說完心里一陣發(fā)涼。何茜非但沒惱,反而笑了,說:“老漢兒,你只說對了一半,吃多了肯定有毒,我們做出來主要是制藥和做食品添加劑?!焙蜗驏|的腦袋頓時就大了好幾倍,聲音也大了好幾倍,迫不及待地問道:“我那十三萬塊錢,是不是你拿去打水漂了?”

何茜還是笑著答道:“不是打水漂,是投資。”何向東的聲音又加大了好幾倍,幾乎是憤怒地問道:“我不管你是做啥子,我只希望你快點給我還回來!”

何茜斂回了笑臉,說:“你聲音小點好不好,生怕別人聽不見哈?實話告訴你,我們現(xiàn)在的投資只夠建廠房和買設(shè)備,還差買原材料的錢。我曉得你還有十三萬,能不能借給我,保證在半年之內(nèi)連本帶息還你?!?/p>

“不可能!”何向東回答得斬釘截鐵,氣咻咻地摔門出去撒了一泡尿,回到自己的床上眼睜睜地挺到天明。

當血淋淋的斧頭從何向東手里甩出之后,就悠然地飛進了豬圈屋,在豬圈屋的上空旋了一個很好看的圈,才詭異地掉進糞坑里,然后“咚”的一聲,了無聲息。

狗日的,剛才不是惡得很嘛,怎么就開不起腔了呀!哼,想跟我斗——你娃還嫩了點!

一分鐘前還咆哮如雷的何茜,居然就這么歪躺在床上,乖乖地投降了?何向東萬分不信。直到一汪血從床里邊浸了出來,才嚇得他立馬扯亮燈,看到兩個眼珠子睜得像牛卵子那么大。何向東心慌意亂地將手伸到他鼻子前一試,居然沒有了任何氣息。你個狗日的,不是惡霸得很嗎?上回偷走了我十三萬,是老子大意了,這回還要我這十三萬,不給你就翻箱倒柜到處找,找到了還要拿起刀子比起問我為啥要換密碼,甚至還敢罵我:×你媽!你娃硬是厲害得很也,怎么連老子一斧頭都遭不??!

何向東,這個在方圓十里出了名的木匠,剛才擁有的那種勝利感一下子就沒了。一步跨出門檻,在地壩里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這本該是鳥兒啁啾,山鳴谷應(yīng)的季節(jié),屋子死寂,院壩死寂,村子死寂,連對面書房嘴嘴師父家的大黃狗也沒叫一聲。于是,何向東就放開嗓子,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把短命雜種給殺了!”

山鳴谷應(yīng),遠處終于傳來了我殺人了,我把我短命雜種殺死了的回響?;貞?yīng)的聲音悠遠綿長,來自三個不同的方向。何向東以為自己這么一喊,很快就有人來??墒?,沒人來。他真是暈糊涂了,整個安子溝,就只有他和師父、師妹三個人。完全有可能是他們父女倆在溝上頭做啥子去了,沒聽到。

從早晨到太陽明晃晃從竹林縫鉆進來,少說也有一個小時了。何向東煩躁的心境突地憤怒了起來:老子就不相信沒有人來!上嘴皮咬著下嘴皮,狠狠地撥通了110的電話。

電話還是那個嗲聲嗲氣的女人接的,她說,聽聲音你是安子溝的何向東吧?你都給我們打了兩次虛假報警電話了,第一次說你兒要殺你,我們趕來啥事都沒得,第二次說你兒吸毒販毒還要殺你,我們趕來啥都沒有找到,今天你是第三次打報警電話了,如果你真把兒殺了,我們歡迎你主動來派出所自首,如果你精神出了問題,就把錢準備好,快點去精神病院做個全面檢查。

何向東一聽更是火冒三丈,歇斯底里地吼道,老子就是癲了!“呼”的一聲將老鴨殼“諾基亞”手機隨手一扔,砸中了竹林深處的一個蜂子窩。一團蜂子“嗡嗡”地盤旋在了他的頭頂。他一下子感覺天要塌了,這東西一個兩個他不害怕,可這一大群涌來,嚇得他頭發(fā)直立,不知如何是好。用火燒是絕對不可能的,沒把蜂子燒跑,自己恐怕早被燒焦了!用水淹倒是個好辦法,但他不敢有大幅度的動作,只敢用眼四處逡巡——鍋里是昨晚堆著沒有洗的碗,干巴巴的沒有一滴水,水缸里也是干的。小心翼翼地來到堰塘邊,非但沒有水,全是干裂之后那種縱橫交錯又極不規(guī)則的龜紋。

何向東心里非常清楚,自去年立冬過后,差不多半年了,老天就沒舍得下過一滴雨。坡上地里的麥苗才尺多高就開始抽穗揚花了,坡腳下干田里的油菜不足半人高就侏儒般的開花結(jié)籽了。院子邊古井里的水,也巴掌深,扯不起來了,勉強夠得到煮飯,喂牲畜灌秧田必須到五百米遠的踏水橋河里去挑。

我×他個媽!殺人抵命,橫豎都是個死,何不來個痛快的?可是,去年噴灑秧苗的甲胺磷剩下那點,全給師妹了,哪曉得有今天啊!

他心一橫,決定去方圓十里唯一能淹得死人的踏水橋跳河。一轉(zhuǎn)身就飛奔了起來……他顧不得額頭和臉火辣辣的痛,顧不得痛的密度無限遞增,看到了自己倒映在地上奔跑的腦殼,滾圓得像個皮球。

因為心慌,呼吸急促,手腳酸軟,他奔跑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他感覺到自己跑不到踏水橋就可能要死,好想報應(yīng)不要來得這么快,怎么也得多給點時間,一小時不行,半小時也可以!容他把這輩子自己搞了些啥子名堂想個明白,到了閻王爺那里,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漸漸地,他感覺到自己還不是行尸走肉,大腦還有那么點意識,眼前的村莊還是他熟悉的三個灣合成一條溝的樣子,錯落疊加的田野還是他所熟悉的田野,只是由于長期沒有人耕種,到處是雜草叢生,多數(shù)從院子里到坡頂上的羊腸小路已無蹤跡。

他還感覺得到自己不顧一切亡命奔跑的樣子,是這輩子最狼狽最丑陋的樣子,心里就像裝滿了各式各樣昆蟲或茅廁漫爬的蛆,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無論怎么使勁就是吐不出來。

他好想停下來歇一下,可他覺得自己的屁股后面有一只窮兇極惡的豹或猛虎在緊迫不放。他見坎就跳,見坡就沖,奔跑的每一步都給不上力,踩在地上都是綿軟的,彈跳不起來。

“汪、汪、汪、汪——”當何向東拼著命順溝而下,朝踏水橋方向累得腳耙手軟,上氣接不上下氣的時候,竹林對面書房嘴嘴師父家階沿上拴著的大黃狗,就氣勢洶洶地蹦跳著咬了起來。他一下子從蒙的狀態(tài)中驚醒過來——自己明明是順溝而下奔踏水橋去的,怎么就把方向搞反了,跑到師父他們這兒來了?更奇怪的是,這條大黃狗非但不搖頭擺尾地親昵他,還要把自己當賊那樣想掙斷鏈子向他撲來。

他好想撿一根棍子飛過去,手臂卻輕飄飄的沒有力氣。他側(cè)了一下身,閃進了偏房的牛圈屋,卻一個趔趄歪倒在了爬滿蒼蠅的牛糞坑里。腥臊味腥辣味,就毫不客氣地從鼻孔耳洞,鉆進了他的胸腔肺腑里。他的手爪在空中虛抓了好幾下,才從牛糞坑里爬了上來,嗚嗚哇哇亂吐了一通,直到嘔吐出一團血絲,心里憋悶的難受勁才舒緩了些。

不冷不熱的太陽光支離破碎地從竹籬笆縫穴穿透進來,射在側(cè)臥身邊的這頭高大肥碩、對自己沒有絲毫敵意的水牯牛身上,更慶幸滿身的牛屎泥漿把滿腦殼的蜂子攆走了。唯有大黃狗萬分可惡,仍一聲緊接一聲地狂叫不停。

何向東抬眼見大黃狗被鐵鏈子拴著,就想從后門進去找水洗澡,那扇低矮的門正好“吱呀”一聲開了,剛想喊師妹。謝梅一眼看到他,就像見到了鬼,驚慌失措地將手里端著的一盆洗鍋水,劈頭蓋臉潑了過來,迅速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身,扭動著圓溜溜的屁股,一路大呼小叫地奔左邊竹林那條小路跑了。

何向東的心底沒有絕望冰冷,一心只想找水洗澡。

水缸里有半缸子水,灶臺上的大鋁鍋還在冒熱煙,何向東的心底熱了一下,眼角也滾出了兩顆熱淚。于是,急不可耐地兌好半桶熱水,提到豬圈后面的廁所里,用水瓢舀起,從頭到腳一遍一遍地沖洗……當然,墻洞里放著的一塊粉紅色的香皂對他沒有絲毫的暗示,他也沒有客氣,抓過來就在腦袋頸脖渾身上下抹了個遍……一桶水用完,灶上大鋁鍋里的水又熱了,當他將渾身上下的每一角落又清洗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干凈的衣褲。

前面的門就在這時候“嘎”的一聲開了。何向東曉得是師父謝新岳和師妹回來了,但不曉得他爺倆是一人拿扁擔一人拿鋤頭氣勢洶洶進來的。

“幺妹,怎么不見人了?賊人是不是偷了點東西就跑了?”

“爸,我親眼見他進了屋的,多半是躲到屋里哪個角落里藏起來了!”

“唰”,黑黢黢屋子里那顆昏黃的燈泡被扯亮了,同時被扯亮的還有師父聲如洪鐘的喊聲,“賊娃子——快給老子出來——不然,老子給派出所打電話報警了!”

何向東立馬回復(fù):“師父別大驚小怪的,是我——何向東?!笨伤纳らT兒干澀,喉嚨打不了轉(zhuǎn),聲音沒有按大腦指令發(fā)出來。他緊接著聽到的是師父吩咐師妹的話,趕緊把燈關(guān)了,賊娃子藏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小心他使用暗器先把我們整倒了。

“咔嚓”,屋里又恢復(fù)了原有的陰暗。

“師父、幺妹,你們兩爺子別大驚小怪的,是我何向東,請幫我找一身干凈的衣服?!边@回的聲音倒是發(fā)出來了,但特別的嘶啞,與鴨子的叫聲差不多。

何向東屏住呼吸,側(cè)耳感覺到師父師妹沒有聽I董他的話,更沒去幫助找衣服,而是手里都拿著家伙躡手躡腳地經(jīng)過灶屋,一步一步緊貼廁所而來,頓感危險在即,迅速掀開低矮的門簾,奪后門而逃。

謝新岳謝梅父女倆奔至房前,真真切切看到了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從跟前飛跑過去,腦殼腫得像瓢,臉上青一塊紫一團,腫得像蛤蟆那樣七丑八怪。謝梅卻驚疑未定地跟老爸說,我看屁股上那塊又黑又大的胎記,有點像何向東。

何向東一路奔逃。這回卻沒有跑反方向,飛快地跑到了踏水橋,看到了渾濁雜亂的水草,并沒有一頭扎下去自殺,而是看到了胯下的陽物高高揚起,羞得他臉紅脖子粗,順手將一塊蛇皮口袋撿起,捆在了腰桿上。

何向東突然感到自己好餓,前胸貼后背的那種餓,好想喝口水吃根紅苕,沒有熟的生的也行。可是,這季節(jié)紅苕珍貴得很,沒有蛇皮袋子那么賤,俯拾即是。

有困難找警察。他也不知道趕場經(jīng)常見到的這句俗語,怎么突然就從又腫又痛的腦殼里冒了出來。可是,根據(jù)自己前兩次找警察的經(jīng)驗判斷,找地方派出所的警察不靠譜,今天打電話,那個女娃子一點都不相信自己,還喊我自己去自首。要得,老子這就去!在沒有判刑槍斃前,得把自己溫飽問題解決了。

太陽還是那樣不冷不熱,把何向東的影子濃縮到了面篩那么大一團。何向東光溜溜地裹著一根蛇皮袋子在大馬路上奔跑了五六里,居然沒有碰見一個熟人,讓他很慶幸。只是在他奔跑的時候,蛇皮袋子掉了五六次,嚴重影響到了他奔跑的速度。他曉得,距雙河鎮(zhèn)派出所還有兩里多不到三里,此刻的他確實奔跑不起來了,腿腳酸軟,眼冒金星,渾身乏力。于是,他就近找了個大石包坐下,不曉得是個啥東西從背后巖坎上滾落下來,在他腳邊倏然停住了,瞪眼細看,居然是個柚子。他心急眼熱,貓腰撿的速度跟用手剝皮的速度一樣快,吃完吃干凈,不到一刻鐘。當然,他貪吃的樣子非常難看,甚至吃最后一口的時候還被嗆到了,干咳兩聲的時候,感覺到自己有了繼續(xù)前行的力氣。

一輛警車“嘀嗚嘀嗚”地從后面疾馳而來,毫不顧及何向東的感受,鋪天蓋地揚了他一身土。龜兒子,老子×你媽!他扯開嗓子剛一罵完就后悔了,飛馳而過的就是警車啊,警車里面坐的不就是自己所要找的警察嗎?于是,又飛奔起來,邊跑邊喊:警車等等我,我要跟你們自首……但聲音在心底還是沒有發(fā)出,發(fā)出來的是兩聲“啊嘁啊嘁”的噴嚏。

拐了一個大彎,何向東看到了那個一點都沒變的提灌站,再往前走就是一個椿樹蔥郁的大院子,一條黑狗從里面躥出來,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往河邊去了。

這一路,他就覺得奇怪,以往趕場路上會碰到很多熟人不停地打招呼,今天卻靜得出奇。但當他抬眼遠望,就看到了雙河鎮(zhèn)派出所的大馬路上,密密麻麻圍了好多人。

出大事了?肯定是出大事了!

何向東抬腳小跑,也記不清蛇皮袋掉了好多次,很快就到了派出所跟前。他剛想問旁邊的那個老太婆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人們就“呼啦”地往外涌,警車“嘀嗚嘀嗚”地從里面不緊不慢地驅(qū)趕著人群出了大門,回去了。正在何向東一頭霧水的時刻,他身邊的好幾個人驚炸炸地高喊起來:“打癲子——打癲子!”等他明白大呼小叫是針對自己的時候,已有好幾個拳頭砸在了他的身上。于是,他不得不死死地護著蛇皮袋子,邊跑邊埋怨自己腦子進了水——衣服褲子家里有的是,為啥不先回去換上才出來。

從這里回到安子溝找衣服穿,有兩條路,一條是剛才來的路,繞踏水橋十七八里的水泥路,才修還不到一年,到雙河鎮(zhèn)趕場或辦事騎電瓶車,都走這條路;一條是不足十里的近路,走七八里土路翻一個埡口就到了,他前三四十年不論是讀書,還是趕場,都是走這條路。

何向東選擇的就是走近路。但他滿腦殼滿臉火辣辣的痛并沒因汗水浸濕消停過,哪怕是一小會兒,光著的腳板時不時被石子硌一下,也會不要命的痛。好在那些個人攆他幾步,見他跑了也就沒有再猛打窮追了。當他快要過完那片椿樹蔥郁的大院子,拐彎走小路的時候,一條花褲衩一件洗得快發(fā)白的藍色滌卡中山衣服,飄飄搖搖地掛在路邊橫拉起的鐵絲上,兩顆熱淚就順勢掉了出來,但他還是小心地抬眼左右瞄了兩眼,見沒有人,扯下這兩樣衣服,順坡路跑到一個沒人的沙凼里,一邊穿一邊在心里念,我這不是偷哈,就今天穿一天,明后天就拿來還。

順著彎來拐去的坡路往上走,何向東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樣子滑稽得像個小丑。一個柚子又悠然地滾到他的腳跟前,頓然感到肚子又餓了,這回他吃得不像先那么急,但還是打了兩個響嗝。

太陽偏西不再那么晃眼,何向東眼前掛滿果實的柚子樹,成片成排地在滿是荒草蒿稈的地里高出一截。眼前的路上,先是三三兩兩,后是密密麻麻,成堆地散發(fā)出腐爛的霉味。這對于他來說,當是見怪不怪——除了他們安子溝,方圓十鄉(xiāng)八里,幾乎到處都是。這時候,他滿腦殼的痛似乎好了點,心里就一個勁地想盡快到家,把那個狗日的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了。

何向東越往前走,原本就窄的小路,就被瘋長的絲茅草遮蔽得嚴嚴實實,找不到下腳的地方,稍不注意一腳踩虛了,就有可能摔到坡腳底下去。何向東不怕摔,怕的是踩到蛇,怕的是山草叢中的毛針子。稍躊躇了一下,還是選擇了回頭走大路。

離家越來越近,何向東的腳步越來越慢,心里越來越緊張——早上那憤怒的一幕在腦海里回放起來,他后悔自己忽視了師父三個月前說落禍陽的事,為啥就不能像以往那樣一忍再忍,更恨那龜兒子不服軟。

大堂屋門是開著的,灶屋的門也是開著的。這跟他早上慌里慌張離開時沒什么兩樣。他直接進了堂屋,跨到左邊自己的睡房,翻找出了內(nèi)衣內(nèi)褲、秋衣秋褲,再出堂屋門經(jīng)階沿到灶房,把大鐵鍋洗刷干凈,再把水缸里巴掌深的水舀到鍋里燒熱,把順手扯別人的滌卡衣服和花褲衩脫下來,小心翼翼地搭在豬圈上,站在豬圈里把身上的塵土沖洗干凈。穿好衣服,鍋里他留的那一口水也開了,他就舀到一個老舊的小碗里涼著,再從自己睡的那個屋里翻找出散列通、阿莫西寧膠囊等,攥了一大把,拍進嘴里抿一口水咽下去,嗆出來了柚子味。

風吹竹動,屋里的光影黑暗了起來。何向東呼地從舊得發(fā)黑的板凳上站起來,跨進了右邊緊靠灶屋的門,扯亮了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人不見了,床上地下干干凈凈的。

出事了,出大事了!何向東開始驚慌起來。他要是活了,肯定要找自己拼命!驚慌之中,何向東把腳伸進泥漬漬的解放牌膠鞋里,想出門就近找一找。

安子溝蜿蜒崎嶇的山形和豐茂的植被,在川中丘陵地帶極不多見。何向東跨出門站在茂密的竹林邊上下嘹望。這里地處溝中間,一條路向溝上,一條路向溝下,往上是左右兩個椅子彎,往下是呈S形的溝谷。

一團黑云涌到了頭頂,天更暗了。何向東沒有時間再猶豫,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到達安子溝的制高點——兩個椅子彎交叉凸出的書房嘴嘴去觀望。

書房嘴嘴,是大集體時代生產(chǎn)隊長吹哨子出工收工、安排農(nóng)活兒的地方,放開喉嚨喊話,家家戶戶都能聽見。何向東極力睜圓腫脹的眼睛,由遠及近,由近及遠,來回地搜尋,看到了左右兩個椅子彎,除了師傅家的房子安然無恙,其他五家人的空房子年久失修,垮塌得只剩幾根石柱頭巋然不動地立著,看到了溝下一里多長,兩邊的十幾家人的房子?xùn)|倒西歪,要垮又不垮,就是沒有看到他期望的那個人影晃動。

“汪、汪、汪——”何向東側(cè)身回頭,是師父家的大黃狗在朝著坡背后爛泥溝的方向叫。村長何陽手揚一根木棍子,直直地朝大黃狗攆去,師父謝新岳從屋里跑出來吼了一聲,大黃狗才趴在院壩邊不吭聲了。

接下來,就不曉得何陽在師父謝新岳家說些啥子,兩人站在院壩中間,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說得很攢勁,就是聽不清。

按輩分何陽跟何向東是本家兄弟,可他當上村長才兩年,就變成了個讓村民們鄙夷討厭的村官了。前兩年到處圈地,與人合伙種百畝花椒樹,搞大型養(yǎng)豬場養(yǎng)羊基地,等把上面的扶持項目款騙到手,又搞別的花樣。前幾天,他碰到何向東說,某個副縣長看上了安子溝地形和豐茂的植被,要把整個溝的水田全部租賃下來,修魚塘,他沒同意。修魚塘跟種花椒樹不一樣——種花椒樹,一旦不種了,拔了就可以種糧食;修魚塘,是把整個溝的良田深挖五米,一旦不養(yǎng)魚就會徹底廢棄,再想還原種稻谷,所有的農(nóng)事,以及水的灌溉和排放,就成了天大的問題。今天肯定又是找?guī)煾刚f這事。

大黃狗又將腦袋抬了起來,左右觀望,發(fā)現(xiàn)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何向東,就蹦到院壩邊狂吠起來。何向東像往常那樣揚起右手打了個響指,大黃狗就左右撂了幾下尾巴,原地坐下不吭聲了。

何向東也許是想打聽一下他們看到自己家那個龜兒子沒有,也許是想搞清楚他們兩人到底是在說什么事,就慢悠悠地挨了過去。

“謝木匠謝表叔,不要你栽秧打谷,就跟退耕還林款一樣,每年會提前把稻子補償款打到你銀行卡上,為啥非要跟市長縣長過不去?跟你明說,只要安子溝十五家人同意簽字了,你與何向東兩家人是擋不住的?!?/p>

這些話,何向東聽得真真切切,滿腔的怒火一上來,就把要打探兒子下落的事忘到了一邊,幾步?jīng)_上去,一把揪住何陽的衣領(lǐng)使勁一搡,何陽一個趔趄就摔在了地上。

何陽一看見何向東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一骨碌翻爬起來,就倉皇地跑了。唯有他師父謝木匠看到他的這個樣子沒有驚慌,只是冷冷地問道;“你是哪個?到這兒來做啥子?”

何向東滿臉的委屈:“師父,我是何向東??!”

“你是賀通?”由于何向東的聲音嘶啞,滿臉的青紫腫脹,說話的樣子扭曲,謝新岳聽起來就不是何向東了,一臉的茫然。

這時候,矮小瘦弱的謝梅甩著長辮子從灶屋里跑出來了,急呼呼地指著何向東對謝新岳說:“爸,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他就是向東嘛!”邊說邊扒下何向東的褲子,喊老漢兒看那塊黢黑的胎記。

何向東的眼一熱,淚水就從腫瞇瞇的眼角滾了出來。

謝新岳相信了他是何向東,示意他到堂屋坐下,也沒多問,就去里屋端出一個藥盒,扳了四顆阿莫西寧膠囊,一顆散列通,遞何向東手上,要他吃下去。何向東擺擺手,說,剛吃了。

謝梅端出來一盆熱水,把何向東喊到院壩邊的洗槽上,令其低下頭,一邊澆水一邊抹肥皂,又徹徹底底地把何向東的臉和腦殼洗了一遍。之后,何向東就隨謝梅進灶屋,一個洗鍋一個燒火煮夜飯,等把牛皮菜葉掛面端到桌子上,天已經(jīng)全黑了。

何向東邊吃面條就邊把自己失手砍了孽障的前因后果說了,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卻是一個謎。無論何向東怎樣急切地望著師父和師妹,他們爺倆都說不曉得,沒看見。

在昏黃的燈光下,師父說,管球得他是跑了還是死了,就將話題轉(zhuǎn)開,你師妹都兩個月沒來那個了,應(yīng)該是有了,等過兩天你身上的腫消了,就帶她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檢查一下。

晚上的月光和著呱呱呱的青蛙聲,奏出了一片安詳和寧靜,似乎安子溝白天的躁動與驚恐什么都沒發(fā)生。師父沒有讓何向東回家去,怕他胡思亂想睡不著,就跟自己擠一架床。上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下半夜睡著了又被噩夢驚醒,夢里的情景,是何茜這孽障拿著菜刀一路狂奔地追殺他,邊追邊喊,把命還給我。

何向東一夜沒睡好,眼圈還是黑的,臉上的浮腫明顯消了,但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是讓人毛骨悚然。

跟以往每天的早晨一樣,謝新岳一睜開眼,就一骨碌翻爬起來,牽著牛背起背篼,不聲不響地上坡去了。何向東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茅房,蹲個十來分鐘,就挑起糞桶到踏水橋挑水灌秧田。往天挑水,悶著一股子勁,十來挑水一個多小時就可以搞定,但今天不行。一是他總感覺心里悶悶的堵得慌,二是腳底生不起來風,昨天光腳踩在硬石子上,被頂傷的部位,偶爾被頂?shù)揭幌?,會要命的痛。剛挑到第四挑,他就感覺體力難支,幸好謝梅喊吃早飯的聲音從書房嘴嘴傳來,他就像落水的人抓到了船舷似的撂下了糞桶。

早飯有時白米干飯,有時是紅苕稀飯,下飯的都是泡咸菜。何向東一進謝家門檻,干干兩大碗紅苕稀飯堆得冒尖,架著筷子擺在那張黑黢黢的比自己年齡還要大的八仙桌上了。何向東“呼呼呼”的狠勁,真有點像狼吞虎咽,三大碗灌下去,脹鼓鼓的肚子又給他滋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氣。

何向東一邊空桶出溝,一邊用雙眼在安子溝的上上下下搜尋,心里始終都沒放下那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孽障。當他挑完最后一挑的時候,看見村長何陽帶來了四個人,扛著測繪儀器,背著黃皮箱進溝來了。他們操作的樣子,何向東前兩年在修溝外頭的水泥路時見過,那是測繪修路數(shù)據(jù)的測繪儀,今天他們到溝里測繪,肯定是修魚塘開始動真格的了。

何向東不但心里添堵發(fā)慌,腦袋還癢癢的發(fā)直。他沒多想,就朝著那個穿T恤衫、牛仔褲,戴遮陽帽,正貓腰測繪的年輕人走去,伸手就把架子上的測繪儀抓在了手上。那年輕人急赤白臉地撲上來想奪回去,腳底一滑摔倒在了田坎上,嘴皮磕破滿嘴都是血。

何陽從另一條田坎跑過來,一見何向東的樣子,仍是怕得很,不敢靠近,就摸出手機給鎮(zhèn)上派出所打了電話。何向東怎么都沒想到,派出所這些人真是神速,師父師妹聽到爭吵聲從坡上趕到,一幫子人開著桑塔納警車也大呼小叫地到了。

派出所所長陳高輝跟何陽是同學,居然也沒認出何向東。當何陽指著何向東跟陳高輝介紹事情的經(jīng)過時,謝新岳手持一把鋤頭擋在了何向東的前面,語氣鏗鏘地說,他是我未過門的女婿,這件事跟他無關(guān),你們想做啥子沖我來!

陳高輝在剛進鄉(xiāng)政府還是八大員的時候,到安子溝收豬仔稅,就被謝新岳用扁擔撂倒水田里過。這事盡管過去二十多年了,謝新岳也老了,陳高輝后來當上了警察受過特訓(xùn),擒拿過不少罪犯,但今天一見他這氣勢,心里還是犯怵,沒有貿(mào)然近前,臉上立馬堆出笑來,語氣異常柔和,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謝老頭謝大爺,都幾大十歲了,火氣杠杠的,還是那么大?有啥事,我們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商量嘛?!?/p>

“陳公安陳所長,你們是官是牛蹄子,我們是小老百姓是螞蟻,你們輕輕一腳都會把我們踩死。你說,你們這是在跟我們商量嗎?我們就像你們手里的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陳高輝仍是滿臉堆笑,說:“你看你盡說些打錘滋事的話,你女婿把楊技術(shù)員打傷了,我們還沒有喊你們弄到醫(yī)院去看,你總得讓條路,讓我們把他弄到醫(yī)院去治療才對吧。”

謝新岳斜眼一看,這個楊技術(shù)員右邊嘴角血肉模糊有三指寬一團,半邊臉上都沾著泥,樣子著實令人痛惜,就示意何向東后退兩步,讓出一截路來。陳高輝側(cè)身一揮手,他手下的三個人就跑過去把楊技術(shù)員攙扶著上了警車。陳高輝啥話也沒有說,卻別有意味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也跟警車走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何向東和謝新岳在桌子上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事情不可能就這么輕松地過去了,必須預(yù)防他們下一步更武斷的情況發(fā)生。

謝新岳還說,我膝蓋紅腫,關(guān)節(jié)炎復(fù)發(fā)了,怕是要下雨,很可能是暴雨,我擔心土坎田坎遭沖斷,下午我們一個負責溝左邊,一個負責溝右邊,把裂縫夯實,把排洪缺口挖通。

安子溝兩家人三個人再加一頭牛一條狗,這樣的光景差不多有十年了。整條溝兩百多畝土,近七八十畝田,要讓他們?nèi)齻€人勤耕細作都種完,是不可能的。坡高路陡的就徹底撂荒,三臺土四臺土種懶莊稼,種芝麻、花生、黃豆,不用施什么肥料,到季節(jié)只管收就是。一二臺土地厚土肥離房子近,他們種小麥和玉米,干田里,收了菜籽栽秧子。要是一年沒有特別大的自然災(zāi)害的話,也有個三五萬的收人。如果把溝里的田全部搞成了魚塘,他們的收成和收入將損失一大半。

暴雨是在第三天晚上開始下的,傾盆的大雨,一天一夜沒消停,不但把馬溪河灌滿了,把踏水橋淹沒了,還把何向東家后面的土坎沖垮,泥和石頭蜂擁而下,將他那三間一偏的石柱頭瓦屋轟然推倒,掩埋了大半。

安子溝山體多處滑坡,樹木東倒西歪倒在地面。好在謝新岳有預(yù)見,防備工作做得扎實,一二臺土里的麥穗和干田里的油菜籽,有少數(shù)匍匐倒地,因早過花粉期,收成不受影響,秧田里的秧苗雖然被淹得只剩丁點毛尖在外面,畢竟時間短,天晴兩天也就回黃轉(zhuǎn)綠了。

但何向東心中的焦慮,還是被師父看得真真切切,說,你與謝梅差的就是結(jié)婚證,等空閑了,你們兩個拿身份證去縣里領(lǐng)了就是。我們是真正的一家人,你也不要見外。房子垮了,就安安心心在我們這里住,等到下半年,我把這些年積攢的錢都給你,你想修一個啥樣的房子就修個啥樣的房子。

何向東望了一眼師父,淚水就涌出了眼角,沒說話,連點了兩個頭。

天剛放亮,布谷鳥就放開嗓子一聲比一聲清脆地叫起了豌豆八哥。因地里被大水泡漲了陷人,進不得土,他們就計劃翻整冬水田。

何向東和謝新岳吃了早飯就下田架牛,一個趕犁,一個鏟田邊糊田邊。趕牛的在腰上捆了個笆籠,時常捉到的是鯽魚、黃鱔,運氣超好,也會逮到烏魚。

一上午,太陽金子般的照在安子溝,一點都不熱,他們不僅把一畝二分田耕完了,鯽魚、黃鱔、螺、半殼,差不多把笆籠裝滿了,就是沒有逮到烏魚。

中午何向東回到屋,就把黃鱔逮出來放進木盆里養(yǎng)起來,等湊上十斤八斤就去趕場賣;將鯽魚的甲和魚肚剖開清理干凈,剁細后加蔥姜蒜,再磕兩個雞蛋,拌上適量芡粉,煮出來一大鍋鯽魚丸子來,特別是那翠綠的芹菜在魚湯里散發(fā)出的那股香味,鮮美極了。

一放下碗筷,何向東就抬屁股要進牛圈屋攆牛,被謝新岳制止了。他說,你坐下歇會兒,也讓牛歇會兒,多吃點草。何向東不好意思地看了師父一眼,笑著說道,要得,我去割背嫩草回來,給它黑夜加餐。

看到何向東背背篼敦實健碩的身影轉(zhuǎn)過屋角,謝新岳再次肯定把幺女謝梅的終身托付給他,自己沒有做錯。他的人生經(jīng)驗是:不怕生錯命,就怕得壞病——當農(nóng)民,不可怕,怕的是貪生怕死,好吃懶做。

謝新岳彎腰,把剛抽到半截的煙在地上捻熄,順手就撿起了階沿上剛編了一半的背篼掀起篾條來。

謝梅打小就是個勤快人,洗碗喂豬,這一系列做完了,就來到院壩邊的洗槽前搓洗衣服。

這幾天大黃狗沒有拴,吃飽了就任它到處跑,時常把野雞野兔追得滿山跑。這時候,也不知道是啥人從溝底來了,它在書房嘴嘴那邊一路跟著往家里咬來。聲音一聲比一聲兇猛,坡那邊都聽得到。

謝新岳正想放下手里的活計出去看看,一抬頭,一前一后三個穿警服的腦袋就從書房嘴嘴冒了上來。走在前面那個矮胖矮胖的中年男子是陳高輝,后兩個一老一少不認識。

謝木匠對謝梅說:“他們問啥,都說不曉得。”

大黃狗一路追攆到院壩,緊緊靠近謝新岳身邊,躍躍欲試的狂吠勁兒一刻也沒減弱。不敢說真把三個警察嚇到了——他們遲遲疑疑,還是等到謝新岳把大黃狗喝住蹲坐在階沿上不動了,才走進院壩來的。

謝梅埋著頭,專心致志搓洗她的衣服。謝新岳目不斜視地舞弄著手里的篾條。派出所所長陳高輝倒是啥都沒介意,堆出滿臉的笑意遞上一支中華煙,謝老頭,我看你一輩子都在忙,歇一哈,抽支煙。

謝新岳是方圓十里的精明人,為人做事不糊涂知進退。順手接過煙沒點燃,夾在了耳朵上,用手指了指階沿上的兩個板凳。陳高輝就知趣地端了過來,他們仨就依次在兩個板凳上坐了下來。

陳高輝仍是滿臉堆笑地指著黑沉沉的中年警察跟謝新岳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縣公安局的李副局長?!庇种钢莞邆€三十來歲的警察說:“這是市公安局的劉警官。他們兩位是來找何向東的。剛才我們?nèi)ニ伊?,房子垮了,人也不曉得去哪兒了。就來問問你?!?/p>

“下暴雨前一天,我還看到何向東在擔水兌茅廁,不曉得他今天去哪兒了!”謝木匠仍舊手腳嫻熟地舞弄著手里的篾條,又說,“我擔心他會不會被埋在屋里了?!?/p>

“謝老頭,我不是批評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哦!”陳高輝收住笑臉,異常嚴肅地說,“一個村子,就你們兩家人,他家房屋垮了又不見人,你該給我們打個電話報告一聲噻!”

“我×你個先人板板!你以為你是個好人啦?你除了欺負老百姓,給我們做了哪件好事?遇到房子垮了人死了這些天災(zāi)人禍的事,我們不自認倒霉,還跟你報喜啊?”謝新岳見對方口氣不對,立馬翻臉就罵,“今天已是暴雨后的第四天了,要不是市上縣上的領(lǐng)導(dǎo)有其他的事找來,你會自覺下來查看災(zāi)情?你、你、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謝新岳的臉板得比說出的話更難看,但他下逐客令的方式也不過分,只是把手里正編織的背篼抱起來氣憤憤地砸了一下。

“謝大爺謝老人家,你別急嘛,有話好好說嘛?!笨h公安局黑沉沉的李副局長立馬抬屁股,滿臉堆笑地遞上一支中華煙,“來,點燃,把氣消了才好說話?!敝x新岳真沒客氣,接了。

“我跟你說實話,何向東的兒子何茜,一個星期前在市城區(qū)西山公園涉嫌搶劫強奸殺人,還涉嫌制毒販毒,我們已在全國通緝,初步鎖定他就窩藏在雙河鎮(zhèn)范圍內(nèi)。如果何向東回來了,請他及時跟我們聯(lián)系,規(guī)勸兒子自首?!崩罡本珠L的態(tài)度誠懇,言語謙和——掏出來的名片,謝新岳也爽快地接了。

柔美的月光一點都不懂三個人的心事,被石柱頭的小青瓦屋擋在了外面,而坐在昏黯燈泡下的三個人都知道大難臨頭。尤其是何向東,幾次說,都是他自己的事,自己去投案自首,都被師父謝新岳吼回去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你拿什么去自首?這種事要是放在一百年前,親爹和一個家族的族長完全有權(quán)處置禍國殃民的孽子。哪像現(xiàn)在,打死搶人的要犯法,弄死賊娃子要犯法,見義勇為要遭坑,老人摔倒沒人敢扶,幫扶濟困涉嫌居心不良。我們?nèi)遣黄鹂傇摱愕闷鸢桑罱@段時間,你盡可能不要被外人看見,凡是警察陌生人來,能躲就盡量躲。你臉上的腫消了,青紫的疙瘩還在,外人不細看,真還認不出。我們上不靠天,下不靠地,更別去稀罕政府那幾個救濟錢,最要緊的就是自己保護自己,不誤農(nóng)事,把莊稼做好,把種莊稼的手藝一代一代傳下去。”

他們前半夜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后半夜啥時睡著的一點都不知道。大黃狗站在書房嘴嘴如臨大敵的叫聲,把他們驚醒了,站在房背后的大樟樹跟前望過去,十幾個警察帶著一條警犬圍著何向東坍塌了的房子,在打轉(zhuǎn)轉(zhuǎn)。

茫然的何向東將目光望向師父,謝新岳面無表情地盯了他一眼,說道,你還不快點去后面坡上躲一下,他們一會兒就會過我們這里來。何向東更是一片茫然,嘴唇嚅動了好幾下,終究還是將想要問的話咽了回去,轉(zhuǎn)身就消失在后山坡茂盛的植被中。

對面那些人搜索了一個多小時,才一無所獲地離開。謝新岳繃緊的心才輕松下來,轉(zhuǎn)頭吩咐謝梅,別總是這么站著看,趕緊去燒火煮飯,該干啥干啥,才是最好的面對。

炊煙升起,蒼翠欲滴的后山坡被冉冉升起的太陽披上萬道霞光。何向東隱藏在后山坡一個蠻子洞里,目睹十幾個警察和一條警犬,幾乎把他家那片坍塌的房屋翻了個遍。讓他最納悶的是那條警犬,為啥子緊緊圍繞離他屋跟前最近的那塊灌滿水的水田,轉(zhuǎn)了好幾個圈。直到這幫警察撤走,他才感到饑腸咕嚕餓得慌,沒等謝梅手機喊他吃飯,就往家來了。

謝梅煮的是面條,每人的碗里都臥了兩個荷包蛋。剛把面端到那張近百年的八仙桌上,何向東就側(cè)身進來了。謝新岳說:“正要給你打電話,趕陜吃,吃了趕緊收拾東西去后山坡的蠻子洞多待幾天。等我把這幫警察應(yīng)付過去,再回來。吃飯每天謝梅給你送,衣服她曉得洗。記著,就是發(fā)生天大的事,你都不能露面?!?/p>

何向東仍是一臉的茫然,目光不停地在謝氏父女臉上掃來掃去。謝新岳說:“你現(xiàn)在是我女婿,半個兒了,這件事必須聽我的——吃完,就收拾鋪蓋走!”

何向東的鋪蓋棉絮是謝梅幫著收拾的,并把他送到了樹林里?;貋聿坏揭粋€小時,差不多十點來鐘,村長何陽就帶著派出所所長陳高輝一行五人,又來到了院壩邊。大黃狗沒有咬,是因為被何向東帶走了。謝新岳依舊在編那個沒有編完的背篼,任憑何陽介紹這個是茍鎮(zhèn)長那個是黨委廖書記,就是沒抬一下頭。

茍鎮(zhèn)長是個高挑短發(fā)方臉穿牛仔褲牛仔衣,看上去非常干練的三十歲左右的女子。她也是滿臉堆笑地上前跟謝新岳打招呼:“我們是來跟你商量簽協(xié)議建魚塘的?!敝x新岳只顧埋頭舞弄他手里的篾條,沒有搭理?!按鬆敚阏f說,不投入勞動力不投人生產(chǎn)成本,就能得到相同的收入,哪點不好嗎?”

謝新岳抬頭側(cè)身,一雙不昏花不渾濁的老眼盯得茍鎮(zhèn)長端莊秀氣的臉有點掛不住了,才回答道:“妹仔,我不管你是鎮(zhèn)長,是好大的官。我只想問一句,啥時候把觀念轉(zhuǎn)變成,讓老百姓不勞而獲的啦?如果普天下的人都不勞而獲,十三億人,國家養(yǎng)得起啊?我只相信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別個的田土我不管,但我家的誰也不許動?!?/p>

“別個家的,雖然都在外地打工,但都把協(xié)議簽好了,通過微信的方式發(fā)給我們了的。大爺,就你家的三塊田,一塊在最上邊,一塊在最下面,還有一塊在正溝的中間,你不簽我們就沒法開展工作?!敝x新岳也滿臉堆笑地說:“好歹你也是個大學生,你年紀輕輕的為啥子不去找個好工作,專干這禍害老百姓的事?妹仔,不是大爺今天要罵你,你聽我好好跟你說,土地下放到戶那會兒,你們喊我種經(jīng)濟作物黃麻,還在鄉(xiāng)場口開了麻紡廠,我們確實見到了效益。后來喊我們種苧麻,等長到你這么高,砍了刮出來,又不曉得拿到哪里去賣。過了兩年又喊我們種麻竹筍,全是占用的一臺土啊,等我們把白生生的竹筍扳出來找你們,你們卻喊我自己擔到城里去賣,城里人又不是牛又不是豬,天天吃頓頓吃啊。再后來,又喊我們種柚子。我們農(nóng)民窮,天天都做著發(fā)財夢,柚子確實是好東西,自己都想吃,我們想,肯定賣得脫。妹仔,你長了眼睛,天天跑田坎,現(xiàn)如今咋樣,我們這方圓十鄉(xiāng)八里,哪個土里頭院子邊,不是爛柚子,你們當官的心里怎么就看得過意。還有,前幾年讓我們種的核桃樹,我們沒種的時候,能賣到二三十塊錢一斤,也相信是好事,可等到我們的核桃出來一上市,八塊一斤的干核桃都沒人要。你今天又跑來要我們養(yǎng)魚,難道我們這一帶大大小小的魚塘還少嗎?”

“茍鎮(zhèn)長,你跟這種老古董人就是好話說盡,也說不進油鹽,我們還是回吧?!标惛咻x仍是滿臉堆笑地說,“謝大爺謝老人家,你要明白,土地是國家的,你真要阻礙國家的發(fā)展與建設(shè),肯定是不得行的。不但法律不容許,就是安子溝的其他四十戶人也不會答應(yīng)?!?/p>

望著茍鎮(zhèn)長和陳高輝一行人悻悻地離去,謝新岳的心里有了點小小的嚅瑟。他滿是笑意地對剛從后山坡回來的謝梅說:“妹仔,不怕,只要我們堅持到底,就會過上安寧太平的日子?!?/p>

中午,謝新岳特意吩咐謝梅,去菜園地掐把蒜薹回來,炒節(jié)臘肉,把向東喊回來,我要和他整兩口酒。

他們好久都沒沾酒了,因為心里特憋屈。今天想,是因為心里痛快。其實,他心里明白,只要警察和何陽這些狗官不來騷擾,田土非但不交稅不交公糧,國家還要補貼生產(chǎn)資料費和退耕還林費,兩項加起來差不多有一千塊。當下的日子是盤古王開天辟地以來最好過的日子,明年開春,好多年三個人的安子溝就會變成四個人,再過兩年,還可以變成五個人。

酒,是老界寺埡口趙老板小灶釀出來的,50多度純高粱白酒,加枸杞大棗冰糖浸泡有兩到三年了。一般情況不會想到拿出來喝,今天心里暢快,就從玻璃壇子舀出來半碗,何向東想躲也沒躲脫,與師父加老丈人一人一口扯起喝,居然都喝得二暈二暈的,在床上一躺就睡著了。

謝梅這兩天嘔吐,反應(yīng)很大,沒有睡,坐在階沿上錐鞋墊子。大黃狗又從書房嘴嘴傳來了狂叫聲。她就跑出去看了,立馬就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把正酣然人睡的兩個人搖醒。他們都悄悄隱沒在房后面最高的樟樹底下看過去,十來個鎮(zhèn)干部十來個警察帶來了三輛挖掘機,正在坡腳下第一塊水田,邊放水邊作業(yè)。

何向東和謝梅都緊張兮兮地把目光投向了面無表情的謝新岳。謝新岳非但不緊張,反而笑了笑,說:“向東,你立馬乖乖去蠻子洞藏好,就是發(fā)生天大的事,也不要出來露面,我跟謝梅過去對付就是?!焙蜗驏|遲遲疑疑,沒反應(yīng)。謝新岳臉色一變,吼道:“你給我快點走,沒時間跟你廢話!”

何向東扭頭消失在了通往蠻子洞的樹林中,謝新岳父女倆一人扛起一把鋤頭,就一前一后出現(xiàn)在了警察們正在忙碌的田坎上。

田是他們前兩天才翻犁過的,由于開了缺口放水,大部分犁坯子已暴露水面。謝新岳走到缺口前,用鋤頭勾來一塊大石頭,再勾兩三鋤泥就把水扎住了。一個高個子警察跑過來,直呼:“你們這是干什么,快把缺口打開,別耽誤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敝x新岳回答說:“我們這塊田還沒簽協(xié)議,你們要執(zhí)行公務(wù)請到下邊那塊田去?!边@個警察個子高,不胖也不瘦,看樣子沒過三十歲,看也不看謝新岳一眼,貓腰就將缺口掀開了。謝新岳還沒等他抬頭,就是一鋤腦殼遞過去,把他四仰八叉地頂翻到了水田里,怎么爬也爬不起來。

這時候的何向東,并沒有遵照謝新岳之令躲到蠻子洞里去,而是躲在屋后坡上的樹林里,密切窺視著田坎上的一舉一動。當他看到那個滾水里的警察狼狽爬起來的瞬間,心里還暗自竊喜。轉(zhuǎn)眼又看到四五個警察從田坎兩端一步一步向謝氏父女逼近,其中兩個首先把謝梅手臂死死夾持住,另兩名還沒等師父把鋤頭舉起,就眼疾手快撲了上去,將師父摁倒在了田坎上。

何向東就是在這時候也不明白,師父為啥要沖在前面,把自己隱藏起來,被摁在地上的樣子,就像電影電視里無惡不作土匪欺負小老百姓樣。大黃狗不敢近前,只能在田坎對面的半坡上瘋狂地跑過來跑過去咆哮。此時的他,終于按捺不住內(nèi)心被壓抑的心痛,呼地一下就跳到房子邊,拖起一把長長的鋤頭,一邊跑一邊看,看到了三臺挖掘機轟轟隆隆地下田,肆無忌憚地轉(zhuǎn)過去轉(zhuǎn)過來地開挖了。

他這回奔跑起來的腳步跟半個月前裸奔的腳步有極大的區(qū)別,上回飛奔的腳步踩在地上綿軟無力,這回卻步步生風,彈跳起來一步頂十步……但無論他怎么努力,也跑不贏挖掘機一下一下地把田埂上的桑樹連泥拔起,把田的老底子挖穿。

他一邊跑一邊喊:“你們還沒簽協(xié)議,趕快給我?!5狡?!”但他的聲音嘶啞,沒人聽得見。就在他跑到與最近那臺挖掘機十來米遠的時候,腳踩在了一個爛柚子上,一個撲趴栽了下去,鼻子嘴角磕出了血來,但他沒感覺到痛,只想快快爬起來去把那三臺瘋狂的挖掘機抱住,讓它停止作業(yè)。然而,就在他抬頭想爬起來再跑的那一刻,他看到田中間這臺挖掘機,高高伸長的膀臂慢悠悠地扎進田里,挖起來一個脹鼓鼓的蛇皮袋子,在高高揚起的瞬間,袋口散了,一顆棕色卷曲頭發(fā)的人頭畫了一道很好看的弧線,在白得刺眼的太陽光下,詭異地扎進了田里。

原載《貢嘎山》2020年第2期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曲光耀

猜你喜歡
向東師父
夏季開空調(diào),怎樣才能不生病?做好這些防范措施很重要
吳向東油畫作品選登
坐著不動跑操場
師父穿越啦
師父的朋友
師父的神秘武器
撥亂反正 夯實基礎(chǔ)
倒霉的師父
功夫豬
云山之間
皮山县| 贡觉县| 辉南县| 茌平县| 台安县| 喀什市| 贺州市| 连江县| 观塘区| 安康市| 鸡西市| 昭觉县| 南开区| 宁化县| 长沙县| 施秉县| 铜川市| 聂拉木县| 曲周县| 兴隆县| 宁武县| 游戏| 尼勒克县| 桃园县| 临洮县| 丹凤县| 望城县| 丰县| 新宾| 淮安市| 高陵县| 东海县| 巴塘县| 东光县| 桂林市| 宕昌县| 静安区| 商水县| 襄城县| 长沙县| 临沂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