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郭穎濤
傳統(tǒng)城市規(guī)劃設計中,園林景觀通常作為點綴城市戶外空間的衍生品。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都市景觀逐漸擺脫城市的附屬品角色,成為一種解決城市問題的新媒介登上歷史舞臺。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當代著名的新現(xiàn)代主義建筑師和城市理論家、大都會建筑事務所(OMA)創(chuàng)始人兼首席設計師、哈佛大學設計學院教授、第二十二屆普利茲克獎獲得者,是最早揭示這一特質的建筑師之一[1]。他將“擁塞”視為滿足當代城市多元文化需求,實現(xiàn)大眾“社會凝聚”的決定性因素[2],其在應對城市公共事件、基礎設施以及未來不確定性的關系上的理解,對景觀都市主義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本文以風景園林視野,解讀庫哈斯的城市公共空間設計思想,以期為國內(nèi)高密度城市風景園林實踐提供一定跨界理論參考。
1944年,庫哈斯生于荷蘭鹿特丹。童年的旅外經(jīng)歷與荷蘭實用主義文化給予庫哈斯獨特的觀察視角。青年時期其受父親導演身份影響而從事記者行業(yè)。在記者生涯中,主編阿曼多的寫作思想加深了庫哈斯對現(xiàn)實批判性的理解。其通過挖掘事件的矛盾來展示空間和生活的本質,從而窺探社會矛盾的根源。同時,赫爾曼斯(William Frederick Hermans)①威廉·佛雷德里克·赫爾曼斯(1921-1995) 被公認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與哈里·穆里施、杰拉德·里夫一起被譽為戰(zhàn)后“荷蘭文學三巨頭”。他憑借尖銳深刻的雜文在社會辯論中占有權威地位。庫哈斯寫作手法深受赫爾曼斯的影響,其在《癲狂的紐約》文末描寫的“梅杜莎之筏”便是取自赫爾曼斯小說《達摩克里斯的黑房間》。在塑造角色性格過程中對對象不確信的、荒謬的刻畫,也成為了庫哈斯作品中不確定性、自發(fā)性等特質的思想來源[3]。
1968年正值巴黎爆發(fā)“五月風暴”,大眾文化、波普藝術走向世界舞臺,此時的庫哈斯轉入倫敦建筑學院學習建筑。期間,他對意大利的2個建筑師團體“建筑視窗”和“超級工作室”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敖ㄖ暣啊敝饕蓡T安德烈·布朗齊(Andrea Branzi)對“批判性的烏托邦”理解—現(xiàn)代主義的規(guī)劃思想與現(xiàn)實社會脫節(jié),讓庫哈斯重新審視當代城市問題[3]。從倫敦建筑學院畢業(yè)后,庫哈斯去往美國康奈爾大學跟隨溫格爾斯(Oswald Mathias Ungers)繼續(xù)學習。這一時期,對他影響較為深刻的是“綠色群島”項目,其體現(xiàn)的“強化”與“拆除”手法,被庫哈斯吸收發(fā)展成“景觀媒介結構”等設計方法,應用至莫倫塞納特城市規(guī)劃、阿姆斯特丹國際機場等項目當中[2]。同時,庫哈斯受俄國構成主義建筑思想“社會凝聚器”(Social condenser)的啟發(fā),承接了結構主義設計語言?!吧鐣燮鳌弊鳛橐环N建筑理念,于1928年由俄國構成主義學者金茲堡(Moisei Ginzberg)提出,指一種通過空間形式與功能組織影響使用者行為方式的先鋒建筑類型[4]。為了實現(xiàn)社團和集體的生活方式,俄國構成主義建筑師首次將社會問題納入建筑領域,賦予建筑“社會催化劑”和“社會建設”的功能[5]。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建筑師之一,文丘里(Robert Venturi)對當代建筑理論及建筑師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他的作品通常與社會、文化相關聯(lián),庫哈斯“擁塞文化”的形成離不開文丘里的影響。文丘里的著作《建筑的復雜性與矛盾性》以及《向拉斯維加斯學習》的成書時間正是庫哈斯求學時期。他吸收了文丘里的反諷批判式創(chuàng)作手法,作品形成了介于精英主義與大眾文化之間的獨特風格。庫哈斯將建筑矛盾的層次轉譯為項目的多元化融合,將各種不同內(nèi)容交織在一起,整合為一個復雜性的集合體,從而探索大眾文化的需求與空間復雜功能的統(tǒng)一。
早在庫哈斯早期求學生涯中,他的建筑作品就注入了對都市環(huán)境的關注。其畢業(yè)作品《出埃及記,或建筑的自愿者囚徒》整體由2道橫跨城市的巨墻圍合而成,方案描繪了一個充滿幻想、激進、暴力、色情的城市欲望容器,包含了區(qū)域劃分、城市建筑、基礎設施、城市公園等各類型城市空間,并涵蓋了城市發(fā)展周期的整個過程。整個建筑中充斥著不穩(wěn)定的氣息,其間疊加了各類生活場所、侵蝕末端及不明區(qū)域,建筑邊界與倫敦城市空間發(fā)生著一連串微妙反應。“四象公園”的互動型景觀設施,紀念廣場中對城市文化多元性的描述,藝術廣場“保留”和“干預”的設計思想等,展示方案蘊含了遠超普通城市建筑的內(nèi)容。這既是允許城市高密度與個性發(fā)展并存的“都市烏托邦”,也是庫哈斯“擁塞的文化”與城市公共空間思想的發(fā)源地。
1978年《癲狂的紐約》(Delirious New York:a retroactive manifesto for Manhattan)問世,庫哈斯用感性的文筆對大都市集體性文化進行了超現(xiàn)實批判,并將其概括為“擁塞的文化”[2]。他在此書中,通過解讀都市環(huán)境之間的沖突,提出了解決都市環(huán)境不穩(wěn)定性的戰(zhàn)略—“不確定與特異性機制”[2]。在諸多論著中,《癲狂的紐約》首次相對完整地從宏觀、中觀、微觀3個層次體現(xiàn)了庫哈斯對“社會凝聚器”的思考。在城市空間視角下,他剖析了曼哈頓的城市分區(qū)策略:條帶與網(wǎng)格。在中觀環(huán)境視角下,《癲狂的紐約》描述了曼哈頓不確定性的本質。在建筑視角下,他認為“摩天樓作為的潛在可能性,可視為在曼哈頓具體化了的構成主義式的‘社會凝聚器’”,“擁塞的文化是20世紀的文化”[2]。城市網(wǎng)格、公園、建筑看似不同尺度的3個層次的空間,在庫哈斯眼中成為相互映射的集合,它們無一例外地直指向“擁塞的文化”這一主題思想。
1982年巴黎市政廳舉行了著名的拉維萊特公園競賽,恰逢庫哈斯和OMA尋求將“擁塞文化”轉化為現(xiàn)實產(chǎn)物的契機。拉維萊特公園方案延續(xù)了庫哈斯在《癲狂的紐約》中的核心思想—“擁塞的文化”,并將建筑“特異性與不確定性”賦予新型城市公園。庫哈斯通過運用序列化事件的策略,將城市劃分為程序化的條帶,接著將這些編程條帶劃分為容納空間組織功能性混合的網(wǎng)格;網(wǎng)格和條帶的策略之間的相互關系保證了程序的多樣性和靈活性,組成一個具有相互作用的、清晰的空間組織;最后,采用網(wǎng)格和條帶策略相結合的方法,完成了公園平面的制定(圖1)。
較之《出埃及記,或建筑的自愿者囚徒》,拉維萊特公園是“擁塞的文化”更為詳實的載體。這是一個集自然、人工、天文數(shù)理要素于一體的城市媒介,線性的表達也融入公園的具體布局,類似一個平面化的下城體育俱樂部,拉維萊特中的條帶策略便是由此衍生而來。拉維萊特公園中體現(xiàn)庫哈斯許多超前的空間思考:1)將景觀視為一個隨時間發(fā)展而變化的過程;2)庫哈斯將城市公共空間視作公共事件的發(fā)生場所,致力于通過空間的編排產(chǎn)生新的事件,從而容納城市“擁塞的文化”和公眾的各種需求;3)庫哈斯提出了一種新型公園的創(chuàng)作方法,這對重振社會領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1]。庫哈斯的城市公共空間設計呈現(xiàn)出一種“自組織性、不確定性、自發(fā)性”的特點,正如其所言:如果有一種“新都市主義”,它并非基于秩序和無所不能的暢想,而是一個不確定的階段過程[6],它將不再關注永久性事務的安排,而是轉向創(chuàng)造不確定性的適應性過程,最終達到無休止強化、多樣化、活力激發(fā)性的新都市景觀[7]。
庫哈斯在《Content》[8]一書中指出了建筑思想的短暫性質,認為“建筑的集體記憶的半衰期大約是六個月?!彼选吧鐣燮鳌倍x為一種新型的空間創(chuàng)造形式,“能在空地上分層以鼓勵動態(tài)共存活動,并通過它們的干預產(chǎn)生前所未有的事件”[7]。
深圳前海灣規(guī)劃方案競賽中,庫哈斯在港口形態(tài)的規(guī)劃中再次應用了分層疊加的城市戰(zhàn)術。該規(guī)劃方案將現(xiàn)存基礎設施、交通、物流等基地元素組織成線性的并置空間,并通過對場地內(nèi)的地點強化交通,促使其變成城市的“連接劑”,進而成為新的城市中心(圖2)。
同樣體現(xiàn)城市公共空間景觀具有“層疊性”的還有巴黎雪鐵龍公園競標方案。該方案中,不同植物物種所構成的圓形區(qū)域最終變?yōu)榭蛇m應各種活動的“表面”(圖3),公園隨著自然的線性步道與城市道路、建筑、街道連接。整個線性自然空間內(nèi)被安插了各種游樂、運動、休閑設施。相比拉維萊特公園,雪鐵龍公園更關注植物景觀與建筑基底的關系。二維植物表面由地表延續(xù)到建筑表皮和屋頂,形成了連續(xù)的交互空間。這些厚厚的二維植物表面為更大規(guī)模的公共設施奠定了基礎。雖然該方案最終未能實現(xiàn),但是隨后20世紀90年代的景觀都市主義受到了一系列類似的實踐、研究的影響,在此基礎上,斯坦·艾倫(Stan Allen)和亞歷克斯·沃爾(Alex Wall)提出了“都市主義的厚二維”的理論框架[9]。
同時,庫哈斯也將城市景觀“復合性、層疊性”的表達用于基礎設施當中。以11街大橋公園為例,大橋提供了一個立體的復合基礎設施,呈現(xiàn)出一個新型社區(qū)公園。環(huán)型、立體交叉的交通設施將雨水花園、野餐花園、圓形劇場、都市農(nóng)業(yè)、咖啡吧、互動藝術中心燈等層層疊加,從而形成一個極具有吸引力的復合性空間(圖4)。大橋成為附近居民工作時間之外的目的地,為公眾提供一處休閑空間[10]。
作為21世紀新型公園的代表,加拿大多倫多當斯維爾公園以植物景觀為基質,體現(xiàn)了城市公共空間具有“融合性、生長性、生態(tài)性”的特性。庫哈斯的“樹城”方案以歷時性植物景觀作為主要設計策略,通過前期土地復原、基礎設施建設、植物群落營造3個階段完成。圓形的矩陣覆蓋了25%的場地,其余部分由草地、運動場、花園等元素填充(圖5)。樹城作為一種流動的“社會凝聚器”,將人造化的自然跨越傳統(tǒng)公園的界限,并融入整個城市框架,使城市隨公園植物景觀的生長而生長。方案體現(xiàn)了庫哈斯對場地生長的過程性、周期性及活動項目的認知與理解。景觀作為修復性實踐在后來出現(xiàn)的都市景觀主義實踐中屢見不鮮,已成為該類型項目的標準典范。2000年多倫多當斯維爾公園競賽的獲獎方案“樹之城”,標志著從“城市化的景觀”(一種景觀類型)到“景觀化的城市”(一種新的城市形態(tài))探索的開始[11]。
在大都市文化背景下,庫哈斯致力于創(chuàng)造將都市多元化需求與設計相結合的建筑,一種能容納和支持特定形式的社會交往、大都市區(qū)密度特征、以最積極的方式住房的架構[12]。在OMA魁北克國家美術館新館方案中,為將人流直接引向公園,建筑被設計成3個相互交疊、逐漸上升的體量,以達到延續(xù)公園既有地形的目的;城市活動將在建筑下部延伸,為城市和公園提供全新的交流空間(圖6)。這種建筑形式不僅是博物館自身藝術層面的延伸,也是城市和公園的延續(xù),藝術成為兩者間的催化劑。地形的“蔓延”產(chǎn)生了新的文化多樣性的城市公共空間,設計成功地讓城市氛圍介入到公共建筑。
橫濱“熔巖”作品中,庫哈斯設想了城市達到未來高密度的發(fā)展需求,計劃用事件構建起一個時空的“社會凝聚器”。該策略的目的是避開建筑本身原有的限制、分離性、連續(xù)及不規(guī)則等缺陷。該提案是針對一個連續(xù)無形的項目,將該場地“吞沒”,就像一種程序化的“熔巖”。方案通過操縱三層公共活動以支持最大量的事件。設計通過分析集市人流,注意到市場人流高峰時段為4:00—10:00,于是利用空檔時段插入一系列開放性活動,讓場地的基礎設施發(fā)揮到極致。例如調整停車場的用途,創(chuàng)造出一個多功能的寬敞平面,在特定時段可以切換成斜坡道或高速行駛的車道,加上頂蓋可以作為一個臨時休息區(qū),如此一來便最大限度地激發(fā)了城市公共空間的活力和效能。
開放式操作模式作為城市生活鄰里關系和開放性的替代品,并未考慮建筑居住功能的需求。在傳統(tǒng)城市規(guī)劃中,建設用地作為城市發(fā)展的剛性需求被優(yōu)先劃定,城市空間格局以綠色基礎設施作為框架是無法想象的。在法國莫倫塞納特的城市設計競賽中,庫哈斯提出“空的策略”,方案用平行的南北帶狀景觀分割出森林、農(nóng)田、遺跡以及城市的各個功能區(qū)塊等現(xiàn)有元素的隨機關系;帶狀景觀由生態(tài)綠地和公共空間組成,成為植入到生活和工作區(qū)的“有吸引力”的城市元素。
從庫哈斯的一系列作品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城市公共空間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3個方面:1)面對當代城市突顯出的高密度、不確定性、流動性,嘗試構建一個水平基礎設施網(wǎng)絡的模型,通過區(qū)域分層、線性連接、數(shù)列分布、分層疊加的策略,集合成“線性的社會凝聚器”,以滿足當代城市公共空間對社會活動多元化的需求(圖7);2)以社會學角度切入,將城市公共空間設計視為景觀事件的編排,通過景觀的媒介結構、并置功能將其與城市進行有機相連,最后達成空間“不確定與特異性機制”的構建(圖8);3)通過公共建筑的表皮切斷術、垂直分裂術和不連續(xù)界面的構建,將建筑或基礎設施的公共部分與城市體系融為一體(圖9),并以此使得場地(土地)價值最大化,激活城市公共空間價值。城市公共空間的作用是緩解城市發(fā)展與公眾需求間的沖突,庫哈斯跨越建筑學界限的背后是其對都市生活本質的考量(圖10)。
統(tǒng)言之,面對現(xiàn)代都市復雜的功能需求,庫哈斯嘗試構建一個可以容納“擁塞的文化”的城市公共空間。他的思想核心在于將關注的社會問題和建筑、城市、景觀交融在一起,以一個超越建筑師的身份來審視和創(chuàng)造城市公共空間。很大程度上,庫哈斯的作品為景觀都市主義的興起到了一定推動作用,其思想引起了當代國際風景園林學界的相應思考。
1)依靠對城市變化特質的信息捕捉及具有問題意識的批判性思考,庫哈斯創(chuàng)造了滿足“擁塞文化”的城市公共空間。這種主動制造矛盾的設計方式將場地文化及主觀能動性表達出來,實現(xiàn)了對場所精神的尊重,這一點值得園林同行的借鑒。
2)與他的建筑作品如出一轍,庫哈斯提倡在城市公共空間中混合多種類型的空間及設施,這些景觀元素可以有不同對立面,產(chǎn)生多種自由的組合與變化,從而滿足多功能文化需求,以應對未來的不確定性。他所強調的承載多元化需求的媒介已經(jīng)打破了建筑與風景園林的邊界,是一種需要建筑師與風景園林師共同參與設計的跨界載體。
3)摒棄精英主義,主動迎合大眾文化的需求,探索新型城市公園的方式,為風景園林設計提供了可供參考的價值觀和方法論。城市公共空間和基礎設施終究為誰而服務?設計師是迎合甲方還是回歸信仰,如何在公眾需求與建設方之間尋求平衡?這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綜上所述,通過多維度思考,突破專業(yè)界限,擴展學科邊界,結合城市規(guī)劃和建筑學科的思想重新審視風景園林視野下城市與人的關系,解決高密度城市的發(fā)展問題,是新一代風景園林人的職責與機遇。
注:圖1~6來自http://oma.eu/projects;其余圖片為作者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