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明君
七月流火,琵琶鳴情。
小弦切切、大弦嘈嘈,鑼鼓鏘鏘,嗚咽悲號?!把獪I奉翁姑,迢遙萬里途、一封讒書至,天哪,奴受千般苦”,在琵琶演奏家蘭維薇如泣如訴的輕揉彈撥與斬釘截鐵的硬朗砍切下,琵琶曲《刁窗》帶著曲中人物錢玉蓮的哀怨苦痛與滔天憤懣,從抽象情緒的鋪張與形象敘事的延續(xù)中躍然而出……
2020年7月21日,《律動云泥、恬筆輪指——鄒向平作品音樂會》在位于蓉城之南的四川巴洛克歌劇院濃情舉辦,由四川音樂學院綿陽藝術學院教學副院長、四川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鄒向平創(chuàng)作的琵琶曲《刁窗》,在琵琶演奏家、中央音樂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蘭維薇和川劇名家、全國戲劇梅花獎得主崔光麗珠聯(lián)璧合的聯(lián)袂演唱下壓軸上演,琵琶曲《刁窗》首次與聽眾謀面,撩開神秘面紗,受到現(xiàn)場觀眾熱情追捧,收獲最多熱烈喝彩聲。演奏中全場聽眾被錢玉蓮凄涼的人物命運和蘭維薇、崔光麗高超的演奏與唱念技藝所吸引,20余分鐘的演奏進程,聽眾屏住呼吸,劇場內落針可聞,全曲演奏結束、余音繞梁的韻律在靜場數(shù)秒的回味之后,場內方才響起整齊劃一的熱烈掌聲。
細水長流致入微,激浪滔天而轟鳴,掀起神秘面紗的琵琶曲《刁窗》,在娓娓道來中,于切切私語間,露出凄楚婉轉、哀怨沉思而又激昂滔天的輪指音韻。
川劇《荊釵記》又名《木荊記》,源自南戲《荊釵記》。演的是宋朝年間,王十朋以木荊釵為聘禮,與錢玉蓮結為夫妻。錢玉蓮繼母嫌王十朋家境貧寒,趁王十朋上京赴考,逼迫錢玉蓮改嫁富豪孫員外,玉蓮不從。王十朋高中狀元,丞相萬俟卨欲招之為婿,被王拒絕。王十朋給錢玉蓮投來報喜家書,繼母暗中作弊,改為休書并再次逼嫁。錢玉蓮不從被迫刁窗逃出,投江遇救。幾年之后,王十朋與錢玉蓮二人在道觀相逢,復出木荊釵為憑,夫妻團圓。
《刁窗》是川劇《荊釵記》中的一折?!兜蟠啊愤@折戲演的是錢玉蓮不從繼母之命改嫁富豪,遭受毒打后,被關禁小房,玉蓮為保清白名聲,決意刁窗而出,投江殉情。川劇《刁窗》是一折獨角戲,全劇運用川劇旦角唱、念、做、舞生動刻畫了錢玉蓮對王十朋的一片深情,以及在生死關頭的復雜感情,【駐云飛】【桂坡羊】【陶金令】【綿搭絮】等川劇高腔曲牌行腔流暢、節(jié)奏靈活,“幫、打、唱”一體,特色鮮明。
琵琶曲《刁窗》則以川劇《刁窗》為創(chuàng)作素材,從原敘事主線的唱、念、做、舞和【駐云飛】【桂坡羊】【陶金令】【綿搭絮】等高腔曲牌以及鑼鼓節(jié)奏中吸取獨特而豐富的戲曲音樂內涵,并將其融入琵琶的演奏與彈唱之中。
琵琶樂曲《刁窗》的演奏不僅要求琵琶演奏者具有高超的彈奏技術,而且要求模仿川劇高腔、鑼鼓打擊和戲中青衣旦表演藝術手法,使之與琵琶音樂融為一體。樂曲由“前奏和劇情交代”“刁窗而出”“難舍之情”“猶豫再三難下決斷”和“決意投江”五個段落組成。
“血淚啼號,一封讒書把奴拋”……琵琶曲《刁窗》甫一開場,在川劇表演藝術家崔光麗悲悲切切的川劇念白幫襯下,曲中人物錢玉蓮的哀怨、憤懣就在琵琶演奏家蘭維薇的忘我演奏下傾瀉而出、躍然臺上。
琵琶曲《刁窗》的演奏與所有琵琶單曲的演奏一樣,少不了輪指與彈撥技藝的展示,但與所有琵琶單曲的演奏有所不同的是,琵琶曲《刁窗》的演奏者所扮演的角色不僅僅是一個琵琶演奏者,她同時還是《刁窗》劇中錢玉蓮的扮演者,還是一個以琵琶模擬川劇鑼鼓的打擊樂演奏者,一個川劇高腔曲牌“幫、打、唱”一體中的幫腔者,更是一個掌控《刁窗》演奏全局的臺上指揮者與樂曲風格的體現(xiàn)者。
蘭維薇的演奏在多種角色間自如轉換,琵琶彈奏時專注入情,高腔演唱時字正腔圓,鑼鼓唱念時抑揚頓挫,幫腔助唱時流暢入韻。整場演奏中,嗚咽如訴時的內秀吸力與激烈磅礴時的外露張力都表現(xiàn)得恰如其分,用嗓音與琵琶模擬的川劇“肉鑼鼓”演奏強弱快慢得當,節(jié)奏把握準確,幫腔與和腔時與表演者崔光麗的川劇唱念做演“琴瑟和鳴,高山流水”。
時長約28分鐘的《刁窗》本是一首琵琶獨奏曲,在2020年7月21日的首演中,為了加強演奏現(xiàn)場的藝術感染力,演出時特邀川劇表演藝術家崔光麗同臺,以琵琶彈唱的方式讓民樂琵琶與川劇高腔同臺共演。
“叭丑,狀狀狀狀狀狀”“叭打、狀丑”“丑,狀丑”,【四錘】【一錘半】【連黃板(吆花)】等川劇鑼鼓曲牌的琵琶演奏與“肉鑼鼓”時不時的出現(xiàn)與切入,在增添了該琵琶曲獨有的戲曲鑼鼓元素的同時,也把錢玉蓮悲苦無處可訴之困境表達得更加充分,蘭維薇的演奏拓展了琵琶演奏的表現(xiàn)領域,同時也完整地詮釋了曲作者想要表達的設計內容。
川劇《刁窗》 滿天星斗照琉璃
川劇《刁窗》是一出集文學性、藝術性為一體的經典折戲,是一出唱做并重的川劇旦角“范功戲”,也是全國戲劇梅花獎得主、川劇旦角名家崔光麗的代表作之一。
崔光麗師承川劇大師陽友鶴,其傳承演出的《刁窗》在演唱【綿搭絮】這一名家名篇段時,其唱詞在繼承陽友鶴先生著重表現(xiàn)錢玉蓮愁與悲的情感基礎上,增加了“思念夫君”的內容,使得這段唱腔唱得更能撥動觀眾情懷。
川劇《刁窗》唱做并重,錢玉蓮在劇中用虛擬表演程式表現(xiàn)花剪刁紗窗過程,通過一張竹椅子的椅面椅背把室外室內兩度空間形象展示給觀眾,錢玉蓮刁窗而出時,由椅子上“高搶背”翻出、“飛身座蓮”跌倒等旦角技巧的運用形象而唯美。
擁有幾百支聲腔曲牌的川劇高腔,常用的曲牌有悲曲與喜曲之分,【桂坡羊】【綿搭絮】這兩支高腔曲牌均同屬于悲曲,這兩支曲牌在川劇《荊釵記》中有著較為普遍的應用,【桂坡羊】這支悲曲,與【桂枝香】【山坡不盡羊】【六犯山坡羊】等是同堂兄弟曲牌,多用于傷感、幽怨、哀訴、奔途、痛苦、充軍等場面。常用于生、旦兩個行當?shù)娜宋?,凈行與丑行則比較忌用這支曲牌。
而作為另一支川劇高腔悲曲曲牌,【綿搭絮】則更多用于川劇旦角,最常用于悲怨、途嘆、訴苦、上路等場景,在川劇《荊釵記》《刁窗》這折戲中,錢玉蓮刁窗而逃時的心境與悲情正好適用此支曲牌。在川劇《刁窗》的演出中,錢玉蓮用【綿搭絮】曲牌悲情演唱:“滿天星斗照琉璃, 星月交輝河漢低;但則見月朗星稀,天有晴朗之日,可憐奴人遭困苦,愁腸滿肚,越思越想奴的心憔悴,無言低頭暗悲傷……行幾步,好悲傷,行幾步,好凄涼,但則見白茫茫的江水,浪滾滾的波濤?!边@段唱腔,借星月以唱情,用賦比興述懷,唱詞字字帶情,句句意濃,借景抒情,將錢玉蓮的愁、怨、悲、憐、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綿搭絮】曲牌“幫、打、唱”一體,川劇高腔曲牌營造空靈意境的特點在悅耳動聽的演唱中寫意傳神。
琵琶《刁窗》 星月交輝河漢低
“叭丑,狀狀狀狀狀狀”“繼母,娘啊,娓呀”,琵琶曲《刁窗》以戲劇故事為索引,用川劇高腔曲牌為音律基礎,漸次展開演奏。
【駐云飛】“血淚啼號,一封讒書把奴拋”?!把獪I奉翁姑,迢遙萬里途,一封讒書至,天哪,奴受千般苦”(琵琶伴奏、演唱念白),奴,錢玉蓮,前娘所生,繼母所養(yǎng),配夫王十朋,上京高中,修下家書一封,惱恨繼母不仁,將家書改為休書,逼奴改嫁孫家,是奴執(zhí)意不從,將奴鎖至冷房,難道說我坐以待斃不成啦?想上心來,常聞老人言說,處此不遠,有一東波渡口,今夜晚上不免瞞過繼母,去至那里,投江盡節(jié)罷了。
舊衣脫去、舊衣脫去,換新衣,繡鞋呀繡鞋,是我千針萬線將你做起,只說夫君高中歸來,身受官誥,去至堂前,祭拜祖先,誰知今夜將你穿起,前去尋死——
“忙將繡鞋緊緊蹬,忙將繡鞋緊緊蹬,蹬便蹬將起來,奴今一死有誰憐;繼母心太偏,估逼錢玉蓮。無計抽身、無計抽身,怎出重圍?但見那旁有一堵紗窗,奴不免做個刁窗而出罷了?!?/p>
“忙將花剪刁紗窗,忙將花剪刁紗窗,刁便刁將起來呀??蓱z奴錢玉蓮夫妻,要會無有會期了?!?/p>
【桂坡羊】“出蘭房,輕移蓮步,繼母娘啊,撇下爹爹年老,婆婆娘兩鬢霜,到老來有誰憐?!?/p>
喂呀,十朋夫,你那里既然高中,就該要榮耀歸來,衣錦還鄉(xiāng),為什么修下一封家書,命人帶回,被人篡改,繼母一見書信,以虛為實,以假亂真,將玉蓮喚至堂前,一手兒拿著書信,一手兒執(zhí)著家法,滴溜溜地打將下來。
【陶金令】狠心腸的姑母,你花言巧語、巧語花言,活活斷送奴的好姻緣。繼母做事大不良,估逼玉蓮另嫁郎,縱死不把名節(jié)喪,東波渡口去投江。
【綿搭絮】 滿天星斗照琉璃,星月交輝河漢低,月朗星稀,自思自想奴的心憔悴,無言低頭暗傷悲,家書一到喜洋洋,誰知禍起在蕭墻。白茫茫的大江啊,浪滾滾的波濤。
描繪戲劇環(huán)境、渲染舞臺氣氛,錢玉蓮反抗繼母逼其改嫁,刁窗而出,深夜逃至荒郊,投江而去,“行幾步、好悲傷、行幾步,好凄涼,但則見白茫茫的江水、浪滾滾的波濤”,琵琶彈奏、聲腔演唱、鑼鼓模擬等演奏技藝悉數(shù)疊出,描繪環(huán)境、渲染氣氛,傳遞情感、點明題旨,琵琶曲《刁窗》在悲切憤懣情緒的渲染中奏出最強音符,畫上圓滿句號,完美落下帷幕。
琵琶一曲、高腔幾聲,弦索形象、情感哀婉,唱念動聽,人物立體;幾聲鑼鼓、悲愴刁窗,嘈嘈切切,波浪滔天。
從川劇折戲《刁窗》到琵琶單曲《刁窗》,傳統(tǒng)戲曲以民樂琵琶的形式在更廣闊的領域實現(xiàn)傳承,這既是一種跨界,也是一種實驗,更是一種融合與創(chuàng)新。
戲曲戲曲,一半是戲一半是曲,戲曲的傳承除了生旦凈丑各行當?shù)谋硌莩淌?,更多的體現(xiàn)在音樂、聲腔與鑼鼓的傳承上,琵琶曲《刁窗》五個段落不僅完整地傳承和再現(xiàn)了川劇經典折戲《刁窗》的戲劇故事與情感表達,更重要的在于用一種新穎的藝術形式傳承和發(fā)展了川劇高腔曲牌的演奏與體現(xiàn),【駐云飛】【桂坡羊】【陶金令】【綿搭絮】四支川劇高腔曲牌,其幫打唱的特點與精髓在琵琶曲《刁窗》中均有優(yōu)美而獨到的體現(xiàn),傳統(tǒng)川劇的傳承形式得以有效拓展,承載傳統(tǒng)川劇演出的方式也有了更加多樣化的嘗試。
戲以曲興、戲以曲傳,傳統(tǒng)川戲得以用音樂的形式傳承與創(chuàng)新,無疑是一個令人倍感欣慰而又值得大大點贊的跨界實驗,當然,琶琵曲《刁窗》的成功創(chuàng)作與圓滿首演,也同時為琵琶樂曲的豐富和多姿增添了傳統(tǒng)戲曲的元素與營養(yǎng),因獨特而豐富的戲曲元素的引入,琵琶曲的創(chuàng)作與演奏也將由此獲得更寬更廣的想象與創(chuàng)作空間,琶琵曲《刁窗》對拓展川劇傳統(tǒng)經典折戲的傳續(xù)方式、對豐富琵琶曲創(chuàng)作演奏空間都有著積極意義,在此祝愿琶琵曲《刁窗》在不斷的演出實踐中在更高的展示平臺上取得更上層樓的佳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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