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書
麥秸是柴的一種,多數(shù)人家并不稀罕用麥秸當(dāng)柴,那種遇火即逝的妥協(xié)太不地道。難以想象,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因為柴的缺位,父親承受的生活之重。他餓著肚子,不顧一切出去弄柴禾,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不會毀壞在我們心中的形象。父親反正豁出去了。
母親燃上三柱香,跪在神龕前,默默禱告。你大大啊,母親后來好多次在我們面前用悲憫的口氣說起父親。那天晚上,父親弄麥秸的事,母親作為段子給我們敘述,我和妹妹像兩個營養(yǎng)不良的小豬,萎縮在淡白色的陽光中,聆聽她充滿無奈和感傷的講述。母親喜歡把豐富的側(cè)面暴露在陽光中,冬天的氣溫很低,她一直覺得身上埋藏著一塊冰。
二十年前事盡空,半隨波浪半隨風(fēng),后來我想起古人這兩句詩。
所以把柴作為生命之源毫不夸張,因為有父親,困苦并沒有擊垮我們。父親讓我過早理解了絕處逢生這句詞語的涵義。你大大那個人啊,母親沒有間斷,繼續(xù)說下去,父親好像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默默看著我們。我們一直聽母親說,為了我們一家子人,他啥都不放在眼里。母親語氣很重,“我們”當(dāng)然首當(dāng)其沖包括她。
唯獨那次是個例外,母親長長嘆一口氣,讓我們感知做一個人多么不易。
那天晚上,母親描述著,她好像有點尷尬,在孩子們面前說父親,母親當(dāng)然有點難為情。天亮,我們?nèi)揖鸵暇G皮火車,遠(yuǎn)走他鄉(xiāng)了。母親從姥姥家討來一點面粉,因為沒有柴火,面粉不能變成饃,沒有饃,路上全家就要餓肚子。
保存后來加入到我們的行列,本來是一家人敘舊,好事的他偏偏喜歡湊堆。坐在槐樹下,他一直逆光脧著我們。他養(yǎng)了很多羊,大羊小羊公羊母羊塞滿院子,像擁擠的會場。我們放學(xué)回來,經(jīng)過他家門口,濃重的尿臊味撲過來,像一團團破棉絮。看見保存走過來,我們大聲喊叫,羊倌保存,羊倌保存,他揚起鞭子,嘿嘿嘿朝我們做鬼臉。
保存接過母親的話頭,把那晚上的故事還原下去,當(dāng)然,他一個勁突出自己。如果不是我,保存搓著胸脯上的灰塵,你爹要遭罪了。后來我們跟保存鬧掰了,他雙臂伸開,擋住我們的去路,咬牙切齒,翻出老黃歷。這招很靈,我們嚇哭了。
父親白天踩好了點,麥秸垛就在飼養(yǎng)院一邊,飼養(yǎng)員像一頭豬,倒床上就扯呼嚕,根本不會想到有人偷麥秸。這些情況,父親了然于胸,為了安全起見,頭天晚上,他跟飼養(yǎng)員嘮了一會嗑,沒說幾句話,飼養(yǎng)員就倒在床上睡著了。父親視尊嚴(yán)為生命,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鋌而走險。父親走后,母親把門打開,夜一下子闖進來,像一群惡人。
保存那時候還沒有養(yǎng)羊,不知道以后會被我們稱呼羊倌。那天晚上,他發(fā)現(xiàn)了父親。你大大把麥秸裝在麻袋里,撒了泡尿,保存咧著嘴,露出一嘴黃牙。父親一下子矮下來,我是沒法......保存知道天不亮我們就要走了,看著腳下的父親,沒有說什么,扛起麻袋就走。母親說了很多感謝的話,父親一個勁哈腰點頭,答應(yīng)保存,只要在東北安下家,立馬打信要他過去。父親當(dāng)然沒有給保存打信,因為在東北,他活得也不好。父親的承諾丟失在那個漆黑的夜晚,以后再也沒有提起。也許,他一直覺得虧欠保存。保存當(dāng)然不會計較父親多年前那句話,那事,擱誰兒,都會這樣做。后來父親病情加重,他拎著二斤馃子過來看父親,話撩了一籮筐,反反復(fù)復(fù),車轱轆似的,吃五谷雜糧,誰又沒個病災(zāi),放心,會好的,會好的。父親給保存回了一塊冰糖,抓著保存的手,嘴角蠕動,終究什么也沒說出來。
年關(guān)假期,我跟母親一塊看保存,他養(yǎng)著羊,羊棚像古老的城墻,暗灰色,在曠野起伏。羊咩咩的叫聲老遠(yuǎn)傳過來,像低沉的嗩吶。保存品著我給他的香煙,眼睛瞇成一條縫,像一個老小孩,給我拿那兒,給我拿這兒,臨走,非讓我?guī)б恢谎?,魯西南小尾羊,肉?xì)、香,好吃著呢,他傲嬌地瞇著眼睛。我拒絕了,說,火車不讓帶。他又掏出一疊錢,說,居家過日子,不易,我一個人,沒有花錢門路。我和母親走出很遠(yuǎn),他還站在羊棚前招手,到了車上,母親說了一句話,跟你爹是一路人,不知道因為什么,母親輕輕嘆了口氣。
童年的記憶頑固而柔軟,關(guān)于父親,我們知道得太少,他從畜牧場回來,我們都睡著了。母親把我們搖醒,原來父親又要走了。畜牧場活兒很多,不準(zhǔn)假。父親傍晚來,五更就走。攬著睡眼朦朧的我們,父親一臉歉意?;蠲?,沒時間走開,他說給我們,也說給母親,語氣低緩、柔軟,從兜里掏出一把榛子或者兩個粉團。關(guān)于東北那段生活,我很少對別人說,也許長期的孤獨形成一堵厚重的墻壁,把某些記憶掩藏起來,難以言說,寄人籬下的委屈在鹽巴里浸透了,就沒有了感覺。有一次,父親很晚才走,一直到了太陽出來,才抽出被我們侵占的身子,整理著凌亂的頭發(fā),拉開門。他逆著光線,踏著濕漉漉的雜草,在陽光中滾動,像一塊堅硬的石頭。他走在我朦朧的記憶中,挺拔而倔強。
母親把所有的事情講給我們,關(guān)于那段異地生活,成了抹不去的一道風(fēng)景,有了強烈的立體感。
初到東北,父親一直想做出樣子讓當(dāng)?shù)厝斯文肯嗫?。舉目無親,父親學(xué)會了收斂和忍讓。為了證明自己,他一直尋找機會。他是屯子起床最早的一個人,第一時間跑到隊長跟前領(lǐng)活干,隊長板著指頭,說出一天的活計,父親總是挑最重最臟的活干。年底,隊長給我家多分了一簸箕苞米穗子,父親不要,指著兩麻袋苞米粒,說,和著野菜,混著吃,一年足夠了。那年春天,他回了一次關(guān)里老家,背回來一麻袋麥種,打算普及小麥種植。父親忽略了一個常識,因為土壤、環(huán)境、溫度、氣候不同,小麥普及沒有成功,看著滿眼沒有籽粒的麥穗,父親懊悔,痛苦不堪。隊長罵父親敗家子,氣得跺腳,說,莊稼顆粒無收,開春要餓肚子。父親又回了一趟老家,不知道用什么辦法搞到了一馬車小麥,挨家挨戶分了下去。父親感覺沒臉在屯子里待了,去了畜牧場。母親說,你大大臨走前,誑我,說畜牧場年底會領(lǐng)到粉條。除了我,誰不知道,在畜牧場干一天活,領(lǐng)十個公分,活又重,離家遠(yuǎn),當(dāng)?shù)厝藳]一個愿去。你爹走后,我才明白,他是發(fā)配邊關(guān),戴罪立功,沒他說得那么好。
秋后,氣溫急轉(zhuǎn)直下,父親一個人到草甸子上去打草。他扛著鐮刀,牽著幾頭牛。鐮刀很鋒利,樹干一樣的鐮把在肩上壓出一道凹槽。人跟?;焓炝?,不費心,撒開韁繩,就乖乖啃起草來。吃飽了肚子,到河邊喝水,不用人操心。幾頭牛有老犍和小母牛,老犍潑實,小母??偝蕴潱眯∧概2蛔⒁?,老犍兩條前蹄搭在小母牛背上,小母牛四只蹄子一軟,差點倒地,幾頭牛一陣追打。畜牧場幾十頭牲口,入冬前,要準(zhǔn)備好越冬草料。每年場里都有任務(wù),領(lǐng)導(dǎo)和員工人人有份。秋后,頭一件事就是到草甸子去打草。父親不愿意扎堆兒,一個人攆著牛到偏遠(yuǎn)的地方。這里的草茂盛,品種多,水分容易揮發(fā),早前割下,下晚就能曬半干。父親彎著腰,雙腿一前一后岔開,鐮刀貼著地面,扇狀地掃起來,隨著沙沙的響聲,一片片草倒下來。幾天下來,全年的任務(wù)差不多就能完成,多打的草,算成工分。立冬前,場長驗收之后,車把式趕著馬車過來,把草拉回場里。場里有三輛馬車,每輛馬車配一匹兒馬和一只騾子,兒馬容易尥蹶子,嘴上吊著鐵環(huán),車把式眼疾手快,不等兒馬發(fā)威,一遁手腕上的韁繩,兒馬就乖乖地聽話了,貼著騾子往前拱。父親是全場打草最多的,三輛馬車要整整拉一下午。
這是入冬前最難捱的日子,太陽懶懶散散,像一只爬行的蝸牛。缺少父親的日子,生活單調(diào)而孤獨。生產(chǎn)隊積糞搞突擊,加班加點地干,母親總是很晚才回來,我們打開門,把母親迎進來,好像她是客人,母親又累又乏,躺下來就不愿動。我們要去找父親,這個想法一直像旗幟豎立在腦子里。有一天,母親下地了,我們終于走上尋找父親的路程。遠(yuǎn)方,黑黢黢的楊樹林,起起伏伏,像綿延的山崗。我們一直往前走,堅信一定能找到父親。太陽快落山了,我和妹妹真的找到了畜牧場。一個胡子拉碴的人把我們拽到父親跟前。父親驚詫地看著我們,好長時間沒有拿掉臉上的表情。草垛矗立在父親后面,組成一幅厚重宏大的背景,如果陷進去,應(yīng)該出現(xiàn)什么結(jié)果,也許,我會躺在里面睡著,做一個長長的夢,永遠(yuǎn)跟父親在一塊。幾個人揮舞著木杈在干活,他們要把散在地上的草歸攏到草垛上,好像我們是外星人,他們一邊干活,一邊看我們。我仍然陷入想象中,草沒有了生命,等待它們的是滅亡和宿命,做一棵草,真可憐。我情愿消失在草甸子,也不會茍且。幾個人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偌大的場地,顯得很空寂。隱隱約約,由遠(yuǎn)而近,傳來咕嚕咕嚕的響聲,原來是拉草的馬車駛過來了,車把式手里的鞭子甩得很響,一匹不聽話的馬挨了一鞭子,咴咴地叫起來。我突然有一種窒息感,頭頂壓著一塊黑云,像傳說中的怪物。父親把我和妹妹帶到粉坊,乳白色的暖流一下子裹住了身子。衣服像盔甲貼在身上,里里外外,沒有一點暖意。寒冷使我們麻木。父親每人給我們舀了一瓢粉條,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吃完,雖然沒有說話,但從他的眼睛里,我們看到了柔情和難言的苦澀,心,一下子融入洶涌的海洋。
記憶停留在那個初冬的下午,父親像那些連綿的干草,把我埋葬。很多年以后,當(dāng)我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俯瞰父親遙遠(yuǎn)而模糊的影子,突然想起著名的那句開端,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將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我不知道這種來自閱讀的潛意識何以停留在此,也許,面對形骸枯糜的父親,我更愿意把他想象成一本世界名著??蓯鄱彳浀母赣H,你會把我?guī)У胶畏剑?/p>
每年入冬前,我都在父親留給我的那片土地上種植冬小麥。五月,小麥成熟,那個過程繁重而擁擠,每一種形式,都有一種莊重的節(jié)奏感。收割、脫粒、晾曬,最后的過程清閑而愜意,躺在新鮮的麥秸垛上,一股溫暖澎湃蔓延,突然,看到了父親,他執(zhí)著地朝我走來,嘴唇堅毅,眉峰聳起,身材仍然保持一貫的挺拔,青銅色的臉上掛在倔強的微笑。陽光像繩子,一下子斷掉了。父親忽然躺下了,盛他的墓穴是一個小土包,有點破舊,在這個世界,也許,只有我們還在不斷光顧他的住所。這是我與父親見面的唯一方式,關(guān)于每年一場麥?zhǔn)?,不止是為一場祭奠。溫暖的麥秸鋪滿田野,以及那些搖曳的草,都做了強大的鋪墊。
包括母親,我們都有對父親一種不舍和依戀,我們習(xí)慣了父親的氣息,不愿意他走得更遠(yuǎn)。墓地是保存幫助選擇的,在村后一塊向陽的緩坡上,干燥而柔軟的土地,我操起鐵锨,給父親的歸屬劃了一個句號。之前,他一直被病魔摧殘,失去了本來的樣子,一輩子要強,體面做人,他憎恨這種結(jié)局。清醒的時候,他要一塊鏡子,等母親把鏡子拿過來,白色的亮光在墻上閃了一下,他趕緊閉上了眼睛,擺手讓把鏡子拿走,他知道自己脫形了,不想把最后的自己留在記憶里。書上說,人的靈魂只有21克,看來,人活著時,還是要好好生活,離開的時候,真的什么也沒有了。
結(jié)束異地的奔波,我執(zhí)意回到老家。分離之后,一家人終于可以長時間在一起,那種黏合在一起的感覺有一股麥秸的味道。我們會心一笑,沉默背后,是滿足和溫暖。生活的意義也許就是這種溫暖的聚合。
父親買了一只小母豬,我們調(diào)侃,是不是要做豬倌?父親未置可否,認(rèn)真地給小豬洗澡。一招一式,讓我們很容易想到他在模仿保存。果不其然,在放學(xué)的路上,保存截住了我,神秘兮兮地說,你爹要養(yǎng)豬,保存的話一籮筐,本來他想跟我養(yǎng)羊,可嫌我是一個光棍,不樂意,我說養(yǎng)豬好,豬跟羊一樣,一窩能生很多崽。父親買了一頭小母豬,他的計劃縝密而遠(yuǎn)大,小母豬長大,可以生一院子小豬,跟保存的羊一樣,全是帶毛的牲靈。父親給小母豬蓋了一間房子,低頭就能進去,三面墻有不下十幾個拳頭大小的窟窿,它又不是你們,父親甩著手上的豬飼料,說。
保存并沒有因為父親失信于他斷絕來往,他義務(wù)做了父親的技術(shù)員。因為養(yǎng)羊,他掌握了很多飼養(yǎng)經(jīng)驗。豬跟羊一樣,喜歡吃草料,它們不吃帶毛的東西,比如各種肉之類,它們不吃肉,多好的生靈啊。父親學(xué)著保存的口氣,宣傳養(yǎng)豬的好處。他到保存家去了一趟,盡管在心里一直跟光棍劃著距離,但有時候,讓我們覺得,他對保存一直心有好感,也許,內(nèi)心始終有一種歉疚。去之前,他買一盒煙,他自己不吸煙,是給保存買的。不得不承認(rèn),父親在保存那里學(xué)到了很多飼養(yǎng)知識,配料、預(yù)防、控制溫度,都是技術(shù)活。把麥秸壓成碎片,跟飼料配在一塊,這個方法同樣是從保存那里學(xué)來的。豬挑剔,不好好吃食,是因為麥秸沒有壓碎,父親鸚鵡學(xué)舌。父親用碾子把麥秸壓過來壓過去,麥秸最后成為碎瓤,才停下來,然后把碾碎的麥秸裝在麻袋里。麥秸摻上麩子,用水?dāng)噭?,小豬吃起來歡實,四只蹄子不停地跳探戈。
父親的專注和投入使他越來越像一個專業(yè)養(yǎng)殖戶,這個行當(dāng)在當(dāng)時被人推崇,父親甚至想得到政府補貼。保存告訴他,王莊一家養(yǎng)豬戶得到政府五千元獎勵,五千塊,父親很吃驚,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
母豬終于要生了。那幾天,父親連地里的草都顧不得鋤,晝夜守在母豬跟前。好幾天過去了,母豬沒有動靜,保存說你可能記錯了交配時間,當(dāng)日交配,九十天分娩,超一天兩天,也正常。父親掐著指頭計算,始終不得要領(lǐng)。那陣子,我躲在屋檐下看著父親,他用寬厚的背影回答我的詢問,偶爾從黑黢黢的鼻孔哼出一聲氣息,算跟我交流。我一直對父親的宏偉計劃表示懷疑,那時候,我已經(jīng)初步具備評判事物的能力。弗洛伊德《夢的解析》,認(rèn)為夢是一個人與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對話,是自己向另外一次與自己息息相關(guān)的人生互為通融的過程。通過這一點來說,父親的舉動,具有夢的成分。
母豬終于生了,十三個小崽,吱吱叫著,透明而喜慶。夜里,父親要看守母豬和豬崽。跳躍的火光使豬圈陷進一片晚霞之中,半夜,父親的喊叫吵醒了我們?;?,已經(jīng)蔓延到屋檐下,麥秸成了引線。母親用一床浸濕的被子將火壓滅,渾身哆嗦,牙齒咯咯咯打架,她嚇傻了,烏黑的頭發(fā)像老鴰站在肩頭。差點釀成大禍,父親的養(yǎng)豬計劃,戛然而止。
后來我想,是不是火災(zāi)在父親心里埋藏得太久,成為解不開的疙瘩,讓他再也找不到曾經(jīng)的自己。忙不完的活路,煩躁瑣碎的心思,父親一直處在生活的夾縫,每天像在刀尖上走路。我到鎮(zhèn)上念書,一個月回家一次。每次見到父親,好像都比上次衰老許多,他在歸屬的旅途中,一直朝前,無法回頭。父親的頭發(fā)全白了,臉頰凹陷,顴骨突出,心里好像裝著無法解開的疙瘩。中考漸近,我一直在備考,回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那段日子,父親一直在痛苦中煎熬。后來我始終不能原諒自己,在記憶深處,只能留下一個無法復(fù)制的刻滿歉悔的硬盤。晚年,父親一直沒有停止對自己的拷問,他想度過靈魂的苦海,尋找一片純潔干凈的沃土,然后在鋪滿柔軟的麥秸地上,平靜地安放自己。
保存仍然喜歡在我們面前炫耀,對于我們,他有自己的理解,你大大啊,他打斷母親的話頭,一直倒著氣,也沒有放下那件事,你說過去了這么多年,他咋還跟孩子一樣?母親喟嘆,你大大這個人啊。
父親倒著氣的時候,我在路上,他一直不肯閉眼,空洞的眼睛無神地面對窗外。
保存說,你爹要我轉(zhuǎn)告你,不是自個的東西,別往手里劃拉。到死,你爹都沒有忘記那天夜里的事,這話,他又重復(fù)了一次。
母親拉住了我和妹妹的手,欲語凝噎,你大大這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