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智雯
摘要:韓江是韓國當代文壇的中堅力量,近年來發(fā)表了許多影響深刻的作品。她的作品往往思想內(nèi)涵深刻,情感豐富,植物意象隱喻的運用是形成該特征的重要手段之一。其布克獎獲獎作品《素食主義者》即為杰出的代表。在明確意象隱喻概念的基礎(chǔ)上,主要闡述《素食主義者》中源域和目標域的植物意象間的對應(yīng),能夠剖析出植物意象隱喻活動中體現(xiàn)的主題思想,有助于理解韓江小說的獨特魅力。
關(guān)鍵詞:韓江;《素食主義者》;植物意象;隱喻
doi:10.16083/j.cnki.1671-1580.2020.09.041
中圖分類號:I312?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 ? ? ? ? ?文章編號:1671—1580(2020)09—0177—06
韓江是韓國如今聲名煊赫的實力派小說家。然而,現(xiàn)階段國內(nèi)外學界對于韓江作品的研究不多,文章多介紹其布克獎的獲獎狀況,少有對其作品進行深入的文學性解讀。事實上,韓江的作品有著極大的鑒讀價值。盡管浸染在韓國文學注重對表面現(xiàn)象贊嘆的都市化氛圍中,韓江依然能夠運用杰出的小說創(chuàng)作能力來表述扎實的內(nèi)容,并通過作品傳遞出獨特的藝術(shù)美感,意象隱喻的運用,特別是對于植物意象嫻熟的運用是產(chǎn)生這種效果的重要手段之一。本文探究作家植物意象運用的切口,是其代表作《素食主義者》。
2016年,《素食主義者》突出重圍,奪得布克獎的桂冠,在韓國內(nèi)外引發(fā)了強烈的閱讀熱潮。全書勾勒出了一個拒絕肉食暴力的女性形象,涌動著復(fù)雜的精神情緒。整本小說情節(jié)緊湊,意味雋永,多種植物意象反復(fù)出現(xiàn),將“意象隱喻”這一文學手段的作用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本文將從意象隱喻的含義、《素食主義者》中源域和目標域的植物意象間的對應(yīng)、《素食主義者》中植物意象隱喻活動中體現(xiàn)的主題思想三個方面,嘗試析解其中的意象隱喻問題,加深對作品的把握與理解。
一、 “意象隱喻”的含義
知之而后行——在進行“意象隱喻”的研究之前,應(yīng)明確“意象隱喻”是什么。古今中外,通過“意象”進行“隱喻”的文學活動屢見不鮮,關(guān)于這二者的話題在文學批評界亦是經(jīng)久不衰。筆者將通過簡述“隱喻”概念的發(fā)展小史及“意象”與“隱喻”的融合使用等相關(guān)問題,歸納出進行意象隱喻解讀的可行性和具體方法,從而應(yīng)用于對本文論題的研究。
(一) “隱喻”概念的發(fā)展小史
針對隱喻的認知起源很早。西方自古以來就有研究隱喻問題的傳統(tǒng)。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典派認為隱喻(又稱暗喻)是一種用來裝點話語的修辭現(xiàn)象,是一種常用的寫作手法。華茲華斯、雪萊和柯勒律治等人所屬的浪漫派則認為,隱喻是語言不可或缺的有機成分。生活語言和詩學語言的不同就此大大消除了許多。
20世紀以來,關(guān)于隱喻的認知日漸豐富和加深。20世紀20年代,卡西爾在《語言與神話》中表示,隱喻思維事實上是人類初始且基本的思維方式。該觀點將隱喻由一種手段變?yōu)橐环N哲學性的思維,隱喻不再僅僅是一種修辭手段和語言技巧。
正因為隱喻使用的普遍性,隱喻的視野也對文學批評產(chǎn)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20世紀40年代末,韋勒克和沃倫在《文學理論》中將隱喻與文學放在一起進行了說明,他們認為,隱喻是在一定的條件和情景下比擬人事,把人事的一般表達換一種方式闡述出來。比起早期的修辭學認識,這里“隱喻”成為了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概念。
自20世紀70年代起,許多學科對隱喻進行了更深入的解讀,其中以萊考夫和約翰遜為代表的認知語言學派對隱喻研究的影響最深。他們不僅把隱喻看作一種語言現(xiàn)象,更看作一種認知現(xiàn)象。這種觀念上的突破直接說明隱喻作為一種思維而普遍存在著,指出了隱喻思維中事物與事物間的對應(yīng)性。若放在文學中,這種思維所聯(lián)接的“事物”就是我們熟悉的“意象”,“意象”與“隱喻”的融合使用因此有了充分的理論基礎(chǔ)。
(二) “意象”與“隱喻”的融合使用
1. 隱喻思維與源域意象、目標域意象
意象概念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文學概念,在中西文論中都頗受關(guān)注。中國自古代就有劉勰“窺意象而后運斤”,強調(diào)文學中意象的重要性。那么,意象是如何完成對于主觀情意的承載呢?
根據(jù)艾布拉姆斯的定義,“意象”用于表示文學作品中所有客體和感官知覺的特性。其所言“暗喻的喻體”即為隱喻思維中的意象。這與認知體驗哲學中的意象隱喻觀點不謀而合。以萊考夫為代表的認知體驗哲學家主張,意象是映射式的聯(lián)想的載體,這種聯(lián)想是人類認知世界的方式之一——隱喻思維。以此喻彼,以已知領(lǐng)域喻未知領(lǐng)域,以熟知人事喻新鮮人事,以具體情境喻抽象情境,隱喻就是這樣一種以意象為基,從具體變換到抽象的思維方式。
2. 文學中意象與隱喻的融合使用
進入到文學領(lǐng)域,意象和隱喻的聯(lián)系更為密切。關(guān)于此,韋勒克對此給予了細致的闡述。首先,韋勒克對意象的概念做出了界定,提出“意象”不是一種圖像式的重現(xiàn)。意象和隱喻結(jié)合后,把過去分割的“內(nèi)容”和“形式”準確地溝通并聯(lián)系起來,把詩歌拉向“外在圖像”和“世界”。在文學作品中,隱喻思維使源域意象通向目標域意象,“外在圖像”和“世界”因此得以展現(xiàn)得更加清晰。
如此看來,在以某一文本為主例進行意象研究時,隱喻視野的運用是合理而恰當?shù)?。本文將以意象隱喻為研究思路,抓住《素食主義者》中最主要的意象——植物意象展開分析,以切合亞洲文化、世界文化的相關(guān)書籍為意象隱喻含義的主要參考來源,對《素食主義者》中的植物意象進行解讀:首先尋找經(jīng)過隱喻思維的映射后,源語域的植物意象所對應(yīng)的目標語域中的意象;繼而分析其體現(xiàn)的深刻的、多元的、抽象的概念和精神,即小說的主題思想。
二、 《素食主義者》中源域與目標域的植物意象間的對應(yīng)
《素食主義者》全書中,各種植物意象出現(xiàn)100余次,占各類意象之首。從小說的題目來看,“素食主義”作為一種飲食文化,直接表明了對非動物制品,即素食的提倡;“素食主義者”在抗拒肉類、選擇食素的同時,在心理上自然傾向于植物類的事物。小說中主要的植物意象有花朵、樹木(包括其各組成部分,如葉子、樹枝等)、森林等。它們作為植物這一意象群的分支在源域共存,經(jīng)過隱喻思維的作用,以其各自的特征勾勒出一個整體的目標域意象——純真世界。
(一)花與生命力和藝術(shù)鑒賞力
花作為植物中最絢麗的一種存在,讓人本能地生發(fā)出對美好的向往,在書中被多次提到,尤其是在第二部分《胎斑》中,基本成為了意象的主體。在分析這些花朵意象時,可以解讀出多元的隱喻成果,“生命力”和“藝術(shù)鑒賞力”這“雙力”是其中最為典型的代表。
首先,花隱喻為生命力。一般說來,花朵象征著生機勃勃的生命,洋溢著生活樂趣,充滿了生命力,意味著結(jié)束冬季和對死亡的征服。書中的花朵意象始終洋溢著一種昂揚的生命力,尤其是“胎斑”?!疤グ摺庇纸忻晒虐?,它的外觀有如瘀血般的藍黑色,常見于東方新生兒的臀部。《素食主義者》中的胎斑,卻長于女主人公英惠的身體上。一個成年人卻擁有嬰兒才有的特殊標記,本身就表現(xiàn)出了英惠如新生兒一般的原始生命力。同時,在作者的筆下,胎斑狀如一種藍綠色的“花朵”,更是一種植物性的存在。當姐夫第一次聽姐姐說到妹妹英惠身上的胎斑時,便立刻覺得“在女人的臀部綻開藍色的花朵的畫面瞬間沖擊著他的靈感”——如新生兒般的原始生命力量令他立刻受到了震撼,此后對小姨子的欲望都始于這一刻,原始的生命力導(dǎo)致了原始欲望的爆發(fā)。
其他提到花朵意象的地方也隱喻著對生命力的贊美。小說第一部分提到丈夫帶英惠與同事聚餐時,英惠望向窗外,情不自禁地感嘆“從那扇小窗戶中還可以看到花壇”,流露出對花兒所代表的生命力的向往;第二部分《胎斑》末尾之處,姐夫像被釘住一樣,凝視著英惠“熊熊燃燒”著的身軀,并直接以花朵比喻小姨子的身體,實際上隱喻著英惠如花朵一般綻放的生命力;第三部分《樹火》中,姐姐心中思索“當陽光貫通英惠全身的時候,從地下涌上來的水逆流而上滲入到她體內(nèi)的時候,她的兩腿之間綻放出鮮花了嗎?”在人們的心中,植物最終的完美結(jié)局就是開花結(jié)果,姐姐心中所想的“鮮花”意象,經(jīng)隱喻到達目標域后,就是英惠最后涌動出的生命力?!盎ǘ洹彼[喻的“生命力”在韓江其他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如《童佛》中描寫杜鵑“毛筆似的花芽兒上有艷麗火紅的顏色”,看見這花讓“我”有力氣繼續(xù)下山,這是被杜鵑花生命力感染的一種證明。
第二,花隱喻為藝術(shù)鑒賞力?!霸诘澜讨校瑥念^冠上長出的精神上的‘金色花朵象征神秘主義啟蒙的最高境界。在阿茲臺克日歷的二十個日符中,‘花列末席,象征藝術(shù)鑒賞力?!痹陧n江的筆下,小說常常對繪畫活動進行描寫,字里行間充滿了一種如繪畫般的藝術(shù)感。如《胎斑》部分姐夫在英惠身上作畫的過程:“他從后頸開始畫花朵。紫色和紅色的半開花朵在她的后背上爭奇斗艷,細細的枝葉也順著她的纖腰流了下來……”這段描寫了花朵在英惠身上次第開放的過程,如同一幅畫般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甚至比電影版的畫面更具有藝術(shù)鑒賞的空間。書中還有多處傳遞著花朵帶來的藝術(shù)鑒賞力:當“夜色之花”和“太陽之花”在英惠身上與背上對立開放時,一種無聲的美感隨之生發(fā),隱喻為一種進行藝術(shù)鑒賞的沖動和渴望。
(二)樹與希望
樹是《素食主義者》中大量存在的植物意象。在眾多神秘的古代文明里,樹族被尊奉為超自然之物(神靈、鬼怪等)的家園,而且被普遍看作世界之軸,宇宙是以它為中心構(gòu)建而成的和諧整體。撐起天地的樹,根植于土地的樹,枝杈直指天堂的樹,是主人公英惠渴望變身為的終極夢想。從最初做夢選擇食素開始,英惠心底的樹木日漸蔥蘢,眼前的“樹”是現(xiàn)實人生之外的另一種存在,變?yōu)椤皹洹笔撬龜[脫現(xiàn)實生活的最佳路徑。
樹是英惠逃脫噩夢的希望。第一次做夢時,英惠眼中碩大的、火紅色的肉塊將自然風光玷污,逃脫后她便看到了一片青綠的春天的樹木,看到人們坐在草地上閑聊。盡管身上的血跡、地上映著眼睛的血仍讓她有“奇怪而恐懼的感覺”,但那短暫瞬間里豁然開朗的樹木之景,是英惠后來追求樹之神、形的全部希望之源。
樹是英惠追求溫暖的希望。在精神病院拒絕進食的時候,英惠對姐姐呢喃:“姐姐……世上的樹木都像是兄弟姐妹。”身處一個被視為異類的群體,父母、弟弟、丈夫的遠離,姐姐在很大程度上出于道德責任的“監(jiān)護”,都讓這個脆弱女子的病情一次次雪上加霜。獨木不成林,她渴望像樹木一樣,和他人站在一起如同兄弟姐妹,撐起共同的一片天。樹木帶給她的,是從未獲得過的溫暖的希望。
樹是英惠根植于生命的希望。年幼時,和姐姐離家出走,安分隱忍的姐姐一心只想著早點回家,而她卻沒有絲毫喜悅之意,只是望著晚霞中的棉白楊久久沉默。就像圣誕樹幾乎已成為全世界的一種象征物,用綠色和再生的希望撫慰處于嚴冬的人們一樣,大概從那時起,那棉白楊就已經(jīng)成為了英惠植入生命的希望。
使源域意象“樹”通向目標域意象“希望”的寫作方式在韓江的筆下屢見不鮮。在《傍晚時狗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中,大量對于樹木景物的描寫也隱喻著希望。在經(jīng)歷過揪心的疼痛后,故事中的孩子看著干枯的樹枝伸展,不再好奇和害怕,實際上隱喻著一種直面未來的希望,與《素食主義者》中英惠心中熾熱的希望異曲同工。
(三)森林與無害的綠色世界
《素食主義者》中,提到的森林意象有“黑色森林”和“綠色森林”兩種情況,需要分別對待。作家通過意象隱喻活動,想要聚焦的主要對象,是英惠心中那個無害的綠色世界。
首先,彌漫著黑色的森林在小說中常有出現(xiàn)。英惠第一次做夢時,首個畫面就是看不到一個人影的幽深而黑暗的樹林。比德曼認為,在夢里,“黑色的樹林”代表混亂的精神狀態(tài)和潛意識領(lǐng)域。那時,森林對英惠來說還不是美好的象征,但這并非因為她懼怕森林,在夢中的潛意識領(lǐng)域里,兇殘的事物給植物染上了黑色的氣息,它們使英惠感到畏懼,即便是她向往的樹木生長之地——森林也無法給予佑護。然而當在生活中直面森林時,屬于森林獨有的綠色令她神往,她深切愛著那“綠色的森林”。“透過救護車的前窗玻璃,郁郁蒼蒼的森林映入了她的眼簾。在午后的太陽光下,被雨淋濕的樹葉,像是重獲新生閃閃發(fā)著光?!闭缫令D所說:“綠色是植物王國的色彩……綠色為人帶來豐饒、充實、寧靜和希望”。沒有了令人害怕的猛獸和血痕,在身子像嬰兒一樣輕的重病時分,英惠看到的是真正屬于森林的生機盎然之景。綠色世界承載著心底的寧靜與希望,是英惠、也是作家贊許的對象。
然而,他人對森林的看法只觀照到了其黑色的一面。例如,當姐姐得知英惠從醫(yī)院走失,身處受暴風雨侵襲的森林時,被黑雨淋濕的樹林始終在夢中困擾著姐姐。姐妹二人對黑色森林絕對排斥和對綠色森林無比向往的差別,展現(xiàn)了兩種女性特質(zhì)——極度隱忍與被迫瘋狂。姐姐在生活中尚能憑借對兒子的愛前行,英惠卻已無路可走。比起姐姐,英惠更需要森林給予她歸宿,更能認清森林的本質(zhì)。因此,英惠看到的“無害的綠色世界”應(yīng)是小說中森林意象的主要隱喻對象。
總而觀之,源域中森林所象征的綠色世界再加上花之“雙力”,樹之希望,共同映射出了一個美好的純真世界,對于小說的主題表達具有重要價值。
三、 植物意象隱喻活動中體現(xiàn)的主題思想
本文的第一部分在提出意象隱喻的概念時,曾引用了韋勒克的著名觀點:意象和隱喻結(jié)合后,把“形式”與“內(nèi)容”溝通并聯(lián)系在一起,將詩歌拉向“外在圖像”和“世界”。這“外在圖像”和“世界”,就是它們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即小說的主題思想?!端厥持髁x者》中的植物意象隱喻活動豐富,體現(xiàn)的主題思想也是多元的,展現(xiàn)出了作者對藝術(shù)純真的強烈追求,對女性邊緣群體艱難境地的展現(xiàn),以及對現(xiàn)代人規(guī)避反抗現(xiàn)實社會的思考。
(一) 對藝術(shù)純真的強烈追求
縱觀《素食主義者》整部作品,多種植物意象隱喻的交錯,勾勒出了多幀畫面,這些畫面如同真實的畫卷一樣展現(xiàn)于眼前,使得小說中葆有強烈的繪畫特性,文學作品變得和繪畫一樣,洋溢對藝術(shù)純真的強烈追求。
1. 植物意象與對藝術(shù)純真的追求
植物意象的隱喻特別利于表現(xiàn)對藝術(shù)純真的追求?;?、樹、森林等植物意象共同營造出了一個綠色的純真世界。在這個純真世界里,形成了許多繪畫一樣的藝術(shù)畫面。如英惠在第一次夢中,迎著溪流一路奔跑,看到“春天的樹木一片青綠,郁郁蔥蔥,很多出來野餐的家庭坐在草地上閑聊著。”一幅幸福的春景圖呼之欲出。究其原因,綠樹青草的意象描繪不可或缺,這些植物背后隱喻著的純真世界在作者筆下獲得了畫面性的呈現(xiàn),表現(xiàn)出對文學中藝術(shù)之美的追求。
2. 植物意象與肉類意象結(jié)合,表現(xiàn)對藝術(shù)純真的追求
植物意象與肉體意象融合的隱喻更能彰顯追求藝術(shù)純真的主題。開始時,英惠只是反復(fù)強調(diào)自己不吃肉,丟掉肉食的同時,尚能為丈夫準備肉類的飯菜。接下來,當親人將她逼迫至割腕拒肉時,她開始漠然地暴露肉體。之后,姐夫萌生在英惠身上作畫的欲望,英惠也展現(xiàn)出對這種藝術(shù)行為的無比向往,甚至愛惜到不愿洗掉。直到結(jié)尾,人們眼中病入膏肓的英惠達到了將自我植物化的巔峰。簡而言之,英惠的人生經(jīng)歷了“不吃肉—自然裸露肉體—向往植物身體彩繪—想象自己變?yōu)橹参铩钡葞讉€階段。從意象隱喻的角度出發(fā),在這個過程中,作家將“肉”、“肉體”、“植物”等多種意象在隱喻層面進行了結(jié)合,這樣一種近乎純粹化的生命進化歷程,為英惠的形象增添了十足的藝術(shù)感。
(二)對女性邊緣群體的艱難境地的展現(xiàn)
《素食主義者》全書三部分以英惠為描寫的主體對象,主要從丈夫、姐夫、姐姐三個敘述視角對其進行觀照,利用植物意象隱喻的手段,全面反映出了各個人物的思想情感。其中最大的共性就是在大男子主義的社會文化背景下,男性對女性群體的不以為然和女性自我的妄自菲薄,表現(xiàn)出作家對女性邊緣群體艱難境地的嚴肅展現(xiàn)。
1. 男性外在的壓迫
以父親、丈夫、姐夫等親屬為代表的男性群體是女性日常生活接觸的主要異性對象,在韓國,該群體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和行為能夠生動反映出女性的生存境況。小說中,英惠就深受來自這一男性群體的壓迫,境況分外艱難。
男性壓迫者的代表人物是女主人公的姐夫。一方面,他對英惠有一定的關(guān)心和憐憫。剛聽說英惠食素時,他認為這是正常的食物喜好問題;當英惠割腕時,他一把背起英惠沖向醫(yī)院,也明顯能看出憐憫之意。但是,這種來自男性的溫暖太過微弱,遠遠不足以拯救英惠。其“微弱”的原因有兩點:一是姐夫自身并不足夠高尚,擺脫不了欲望作祟的男性本能。自聽說英惠身上的胎斑,他就一再萌發(fā)性欲的沖動,直到在肉體上繪畫、交合,色欲才得到了滿足。他要完成植物彩繪的愿望與英惠純真的植物夢截然不同。色欲難消的人性弱點令他無法真正實現(xiàn)藝術(shù)夢想,他無法救贖自己,自然更無法拯救英惠。二是姐夫?qū)τ⒒莸年P(guān)心只是短暫的同情,而并非真正的關(guān)心。當和英惠完成繪畫活動后,聽著她講食素的原因,他卻只“把她前言不搭后語的胡話當做安眠曲,陷進深深的睡眠之中”,根本沒有真正的在意。比起父親、丈夫直接粗暴的壓迫,姐夫似乎帶有“關(guān)愛”的摧殘傷害更大。在其引導(dǎo)下,英惠才能順理成章地日漸將自身植物化,這仿佛慢性毒藥一般,于她而言是更為沉重的壓迫。
2.女性自我的輕視
書中所展示的女性群體的邊緣境地是韓國的重要社會問題。該問題產(chǎn)生的原因,不僅在于男性的壓迫,女性的自我輕視也是重要因素,該因素在小說里常有植物意象運用上得以印證。姐姐是女性自我輕視的新一代典型。對英惠眼中植物、森林等意象的美好,她完全不能理解,說明她完全意識不到男性權(quán)威對英惠的傷害。無聲的順從對英惠而言亦是尖利的匕首,姐姐在本質(zhì)上和男性站在同一立場。這種對壓迫的習慣和默許是造成眾女性一代代處于社會邊緣、置身艱難境地的重要原因。
精神分析學派的集大成者榮格認為,處于人心理活動最底層的是集體潛意識,這種體現(xiàn)人社會特性的潛意識與人類種族的過去相聯(lián)系,通過獲得性遺傳代代傳遞,是一種‘原始意象或‘種族記憶?!表n國社會的男權(quán)根深蒂固地傳承著,女性作為邊緣群體的情況成為了一種種族記憶?!端厥持髁x者》中女性的互相隔閡,正彰顯了這份可悲的種族記憶。
(三) 對現(xiàn)代人規(guī)避反抗現(xiàn)實社會的思考
1. 意象隱喻中的“卡夫卡式”境遇
《素食主義者》的核心內(nèi)容為“人變成植物”,即使沒有真的變成植物,在意識上英惠也已經(jīng)將自己視作植物了,這種荒誕的變形是一種現(xiàn)代感極強的創(chuàng)作手法,與著名的“變形”作品《變形記》十分相似。有所區(qū)別的是,英惠是在想象中變?yōu)橹参?,格里高爾則完成了現(xiàn)實中的變身。然而,這一區(qū)別并不影響小說在主題上的共性。早在古羅馬的奧維德筆下就有人由于某種原因變成動物、植物等的先例。無論是卡夫卡,還是韓江,實際上都在承接這種“變形”傳統(tǒng),重點表達人的“非人”思想變形,以及從中流露出的社會危機、人性難題。這種傳統(tǒng)是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也是韓江在運用植物意象隱喻技巧時著重表現(xiàn)的關(guān)鍵部分。
在當今韓國的資本主義社會,生存競爭激烈。根植于心的不信任和自我保護意識,使許多人的精神不健全乃至崩潰,甚至部分或全部失去健康的心理和完整的人性。英惠正是受這種“畸形現(xiàn)象”殘害而生的“畸形之人”。英惠對“花”、“樹”等植物意象隱喻的美好世界的向往,充分表明了對現(xiàn)實的不滿,反映出英惠對“畸形”社會進行規(guī)避反抗的艱難與勇氣。
2. “消極”的抗爭,艱難的反抗
在《素食主義者》中,所有的意象隱喻活動幾乎都圍繞英惠這一主體。渴望變成植物的英惠,是在用純真甚至死亡,在這個暴力橫行的世界完成“質(zhì)問人間的復(fù)雜格斗”,她所有的行為都是病態(tài)而強烈的,是無果而“消極”的。在植物意象的隱喻下,作家借由英惠“無望”的反抗經(jīng)歷,充分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代人反抗現(xiàn)實社會之艱難的思考。
可喜的是,那似乎“不切實際”的不可能性,卻被英惠實踐到底。英惠作為病人的“消極”抗爭并不意味著失敗,其身上洋溢著作家的希望:現(xiàn)代人的斗爭意識可以不問歸處、愈挫愈勇。正如結(jié)尾熊熊燃燒的“樹火”所喻示的那樣,英惠身上所承繼著的關(guān)于“植物夢”的熱情將永不停歇。韓江將現(xiàn)代人的困境牢記在心,更有愿意與之格斗到底的頑強精神。這種勇敢的反抗意識是小說想要表達的關(guān)鍵主題之一。
四、結(jié)語
在《素食主義者》中,韓江使用了豐富的植物意象隱喻來完成對主題的書寫,通過描述源域里的植物之“象”,間接采用隱喻的手法在映射域形成對應(yīng)的意象,來更好地表達“意”,從而使小說具有深廣的主題思想。“講述關(guān)于一個人和個人經(jīng)驗的故事時,最終包含了對整個集體本身經(jīng)驗的艱難敘述”,韓江藝術(shù)化的文學追求和韓國社會的女性問題、人性問題在這本書里得到了豐富的呈現(xiàn),在出色的植物意象隱喻活動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作家韓江向著美好和真實不斷探索的寫作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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