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吾卡先
(西藏大學中國藏學研究所,西藏 拉薩 850000)
1979年,英國學者、不丹史研究專家麥考·艾瑞斯(Michael Aris)在《不丹——一部喜馬拉雅王國的早期史》一書中首次披露了不丹王國現(xiàn)存一口吐蕃銅鐘(1)Michael Aris.Bhutan:The Early History of a Himalayan Kingdom,Aris&Phillips Ltd.,Warminster—England,1979,pp33—41.另國內(nèi)扎洛教授2010年在其專著中簡單引用有Michael Aris的鐘銘。參見扎洛:《清代西藏與布魯克巴》,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遺憾的是,國內(nèi)外研究吐蕃歷史與文化的學者卻鮮有人關(guān)注這一資料。2014年,古藏文研究學者查爾斯·曼森和奈森·海在其發(fā)表的《伏藏膠片:由黎吉生所拍、仁增次旺諾布所收藏藏文碑刻抄本底片近期發(fā)現(xiàn)于牛津大學博德利圖書館》一文,文末專題介紹近年來吐蕃金石錄新資料索引中,專門錄入了這則資料[1]。
吐蕃銅鐘作為不丹王國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件吐蕃時期實物資料和絲綢之路南亞廊道內(nèi)發(fā)現(xiàn)兩地間文化交流的重要物證,其邊疆史學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不言而喻。但就目前學術(shù)界的研究而言,除了麥考·艾瑞斯在上世紀70年代的研究外,尚未有其他人做過此類研究。隨著吐蕃文物考古研究工作的不斷深入,對這一在不丹發(fā)現(xiàn)的銅鐘的形制、寺廟的相關(guān)歷史、年代等有了一定的補充認識。
圖1:貢確松寺銅鐘
貢確松寺發(fā)現(xiàn)的這口銅鐘,系鑄造,殘損嚴重,僅剩鐘體原大小的二分之一。通體呈饅頭形,上小下大,拱狀半圓形鈕,鐘肩位置平緩下滑,鐘口呈四道波曲形。鐘通高0.78米,鐘口直徑復原出來約0.40米。鐘肩部位由大小不一的8朵蓮瓣紋互相錯開而組成。鐘鈕兩側(cè)蓮瓣上各有一包塊;鐘體由上下左右三條凸起的陽線將其分成4個梯形方格(現(xiàn)存3格),其中上端3條條紋上下各有一圈連珠紋。梯形方格中央分別鑄有兩側(cè)系飄帶紋樣的八瓣蓮蕾帶和三珠寶蓮瓣座。該銅鐘現(xiàn)存銘文共4圈,主要分布在鐘體中央紋樣區(qū)域和鐘裙部位,能釋讀的銘文共24字(見圖1)。寺內(nèi)除這件銅鐘珍藏外,另有兩件石礎(chǔ)和一件石柱,據(jù)稱系早期遺物。石礎(chǔ)平面呈方形,頂部皆有浮雕的蓮瓣紋,有大小之分。大石礎(chǔ)長寬0.70米,由于被嵌入地下,其具體高度不詳;小石礎(chǔ)長寬0.38米,高0.50米。石柱高0.72米,寬0.25米,厚0.15米。雖素面無紋飾,但有明顯的人為加工痕跡。
麥考·艾瑞斯并未對銅鐘銘文完整錄入,今將銅鐘銘文完整錄入如下:
譯文:
第一行:…之命,因(或料)…佛法皆因…
第二行:…強曲(或菩提)…
第三行:…侍從之助,鑄監(jiān)人柳當,鐘…
第四行:…地鑄造。
盡管銅鐘銘文文字保留不多,但我們?nèi)阅軓闹蝎@取一些重要信息:因受某高位之命,為佛法的興盛,柳某鑄造了這一銅鐘(2)銅鐘鑄監(jiān)人藏文觜鯏字姓氏亦出現(xiàn)在《唐蕃會盟碑》會盟官員藏漢兩體對照上,本文照此音譯。。
吐蕃銅鐘目前共發(fā)現(xiàn)有6口,分別是西藏山南桑耶寺銅鐘、昌珠寺銅鐘,拉薩扎耶巴寺銅鐘,日喀則扎西崗鄉(xiāng)廓雄寺銅鐘,甘肅天??h者龍噶丹興慶寺銅鐘和不丹貢確松寺銅鐘。在這6口銅鐘中,前3口在國內(nèi)大多金石錄著作中有收錄,廣為學界所熟知,后三者則是近期新發(fā)現(xiàn)。以下作簡要介紹(見圖2)。
桑耶寺銅鐘,系鑄造,呈饅頭形,上小下大,拱狀半圓形鈕,鐘肩位置平緩下滑,鐘口下垂直壁,呈六道波曲狀。鐘通高1.20米,鐘口直徑0.69米。鐘肩部位有一圈蓮瓣紋,鐘體上端有兩條縱向的凸起陽線將其分格為左右6塊,而橫向的三圈凸起的陽線內(nèi)刻寫有上下兩圈古藏文陽文,鐘裙有波狀條帶紋??虒戙懳娘@示,該鐘由贊普赤松德贊(755—797年)的王妃甲茂贊資助鑄造。
昌珠寺銅鐘,系鑄造,現(xiàn)不存。早期公布圖像資料顯示,其尺寸大小與桑耶寺鐘相仿,略殘,但看不見鐘鈕。鐘呈饅頭形,上小下大,鐘肩位置平緩下滑。鐘口略外侈,呈六道波曲狀??v橫的凸線將鐘體上端和下端分為兩塊,上端橫向的三圈凸起的陽線內(nèi)刻寫有上下兩圈的古藏文陽文,鐘裙有條帶紋??虒戙懳娘@示,該鐘由曾經(jīng)是贊普赤松德贊之王妃,后出家為僧的強曲贊為后一任贊普赤德松贊(801—815年)的功德所鑄造,由唐朝漢比丘大寶監(jiān)鑄。
圖2:吐蕃諸銅鐘形制示意圖(①桑耶寺銅鐘 ②昌珠寺銅鐘 ③扎耶巴寺銅鐘 ④廓雄寺銅鐘 ⑤者龍噶丹興慶寺銅鐘 ⑥貢確松寺銅鐘)
扎耶巴寺銅鐘,系鑄造,鐘鈕不存。鐘呈饅頭形,上小下大,鐘肩位置平緩下滑。鐘口內(nèi)斂,呈六道波曲狀。鐘通高1.37米,鐘口直徑0.60米。鐘肩部位有一圈大小不一的蓮瓣紋。鐘體上端由兩條凸起的陽線將其分格成6塊梯形方格,方格內(nèi)刻寫有上下三圈的陽文。其中4塊方格內(nèi)銘文為藏文《普賢行愿經(jīng)》,兩塊為梵文《緣起法頌經(jīng)》。該鐘的時代推測為赤德松贊時期(801—815年)。本以為上世紀70年代損毀,近期又在敦煌重現(xiàn)[2]。
者龍噶丹興慶寺銅鐘,系鑄造,鐘鈕無存。鐘肩為平肩,鐘體上小下大,略有收分,鐘口接近6道波曲狀。鐘通高0.54米,鐘口直徑0.52米。鐘體上端刻有6朵左右排列的祥云紋,鐘裙條帶紋與波曲口銜接處有獸面紋。鐘體上鑄造有上下3圈陽文。需要說明的是,該銅鐘在2009年被發(fā)現(xiàn)于文物市場,其年代為吐蕃贊普赤德祖贊時期(704—754年)[3—4]。
包括貢確松寺銅鐘在內(nèi)的上述6口銅鐘中,前3口除在鐘口、鐘體斜坡度、鐘裙條帶紋等方面略有不同外,在形制上大體相同。從這3口銅鐘的所在寺廟皆為皇家寺廟或其兩口銅鐘鑄造贊助人身份為王室成員來看,可能是出自同一個鑄造地或鑄造工藝,有前后的傳承。另3口銅鐘與前3口略有差異,如廓雄寺銅鐘,其大小雖與前3口相當,但其鐘體呈圓筒形而鐘口呈四道波曲內(nèi)斂狀,較為特別;貢確松寺鐘在形制與紋飾上同樣與前3口相似,但其大小和鐘口四道波曲形則與廓雄寺銅鐘類同;者龍噶丹興慶寺銅鐘在鐘裙條帶紋上與桑耶寺和昌珠寺銅鐘相同,但其在鐘口形制大小和平肩的形制則與其他銅鐘存在更大的差異。之所以造成這些差異,極可能與銅鐘鑄造的年代與鑄造人的身份有關(guān),也有可能是不同的鑄造地而產(chǎn)生不同的鑄造工藝所致。
而從銅鐘形制看,吐蕃的近鄰天竺與大唐,皆有在寺內(nèi)懸掛銅鐘的文化傳統(tǒng),天竺流行直口銅鐘,而大唐直口與波口銅鐘都有所流行,尤其是波口銅鐘系大唐獨創(chuàng)[5]。學界所知大唐18口銅鐘從緩肩或直肩,鐘體饅頭狀或圓筒狀,鐘口為波口或直口,是否帶擊座等特征分為南北兩大體系。已知現(xiàn)存最早的北方型梵鐘為初唐貞觀三年(629年)的寶室寺鐘,鐘肩緩坡而鐘體呈饅頭狀,鐘口為六耳波形;而現(xiàn)存最早的南方型梵鐘為四川閬中慶林觀鐘(則天長安四年,704年),鐘肩為平肩,鐘體為直筒狀,鐘口平直并帶擊座[6]。由此可知,吐蕃銅鐘在鑄造時更多的是承襲了唐式北方型銅鐘,但廓雄寺的圓筒鐘體和者龍噶丹興慶寺銅鐘平肩特征則融入了一些唐式南方型銅鐘元素。上述形制特征與目前已知的吐蕃昌珠寺銅鐘和者龍噶丹興慶寺銅鐘的監(jiān)鑄人系唐代僧人也互為印證。本文主要涉及的貢確松寺銅鐘雖然因殘損,其監(jiān)鑄人稱謂不全,但其姓氏據(jù)《唐蕃會盟碑》會盟官員藏漢兩體對照看應(yīng)可轉(zhuǎn)寫為柳,同樣為大唐的漢族人,至于其具體的身份還有待進一步的考證。
但值得關(guān)注的是,上述吐蕃銅鐘的文化源流源自唐朝,但其在銅鐘的具體形態(tài)與裝飾紋飾上卻融入了本土因素,如廓雄寺銅鐘和貢確松寺銅鐘口六道波曲狀變四口,扎耶巴寺銅鐘和貢確松寺銅鐘出現(xiàn)的連珠紋,以及者龍噶丹興慶寺銅鐘上出現(xiàn)的塌鼻獸獸紋,這些都是吐蕃本土等級觀念和美學文化因素在銅鐘上的獨有表現(xiàn)。
成書于15世紀的藏文古籍《藏漢珍寶之分類鑒定評析如意》一書曾將吐蕃鐘劃分為藏、漢、印、克什米爾四種樣式[7]。盡管對吐蕃銅鐘作了分類,但由于該書缺乏對各樣式銅鐘的詳細描述,不僅對形制鑒定所起作用有限,其可信度亦令人懷疑。如該書中提到印度式銅鐘的一大特征——鐘肩裝飾蓮瓣紋為例,目前能夠找到的只有印度帕特納(Patna)博物館藏幾件銅鈴而已[8]。銅鈴和銅鐘除了形體大小上的巨大差異外,前者基本呈直口。而唐朝與吐蕃時期,肩部蓮瓣裝飾紋不僅在漢藏兩地廣泛流行,也有地方審美從中融入的傾向。因此,不宜再將此特征作為是否受印度文化影響的評判標準。同樣,喇叭口雖可作為漢式銅鐘的一大特征,但也并非漢式銅鐘所獨有。
第二,前述貢確松寺內(nèi)珍藏的兩件蓮瓣紋石礎(chǔ),在吐蕃史書《五部遺教》中有所記載。在西藏腹心區(qū)域現(xiàn)存由吐蕃王室贊助的王室寺廟如桑耶寺、昌珠寺、噶瓊寺、溫江多寺皆出現(xiàn)有這種石礎(chǔ)。因此,該石礎(chǔ)可視為吐蕃建筑的主要特征之一。
綜上,我們認為,貢確松寺為吐蕃大臣巴米赤協(xié)受贊普赤松德贊之命修建。再聯(lián)想到銅鐘銘文“某人之命鑄造銅鐘一事”,指的應(yīng)當也是這一段時期。當然,上述推斷都是建立在貢確松寺銅鐘在歷史上一直保留在該寺的基礎(chǔ)上。另外從文化傳統(tǒng)看,懸掛銅鐘作為主要寺廟的配件裝飾在這一時期已廣為流行,如《拔協(xié)》一書所記,僅桑耶寺曾懸掛有8口銅鐘就是其例證[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