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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與故宮博物院

2020-10-26 02:18祝勇
讀書文摘 2020年9期
關鍵詞:朱家故宮博物院沈從文

祝勇

一、故宮的調令

1956年,吳仲超院長為了給故宮博物院的文物研究“充血”,決定大批引進“外援”,將包括唐蘭、徐邦達、沈士遠、羅福頤、孫瀛洲在內的一批文博界學術骨干調入故宮,沈從文,就在吳院長的這批調入名單中。

關于沈從文與故宮的淵源,印象最深的就是陳徒手的文章《午門城下的沈從文》。此文初刊于《讀書》1998年第10期,影響巨大。2000年,陳徒手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人有病,天知否—— 1949年后中國文壇紀實》一書收入了此文;2013年,北京三聯書店又出版了修訂版,該文亦在其中。

在這篇文章中,作者援引對多位老輩文人的采訪來描述沈從文在1949年以后的處境,蕭乾1998年3月9日在北京醫(yī)院病房談到沈從文時曾說:“那個時候他在故宮處境很不好”,加之陳徒手在文章中凸顯“午門城下”這一語意,以表達沈從文當年的孤獨與傷感,如其筆下所流露的:“獨自站在午門城頭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風景……明白我生命實完全的單獨……因為明白生命的隔絕,理解之無可望……”盡管陳徒手也援引鄭振鐸的話,說明“歷史博物館在午門前面”,但許多讀者依舊會誤以為,沈從文當時的工作單位是故宮博物院。

因此,在陳徒手的文章之外,需要補充一點:在當時,午門以及午門與端門間的東西朝房,自1918年起,就成為國立歷史博物館籌備處的辦公地,1926年10月,北平歷史博物館(1949年10月改稱北京歷史博物館)正式開館,1959年搬入天安門廣場東側的新館大樓,北京歷史博物館也更名為中國歷史博物館。午門一直是歷史博物館的辦公和展陳場所,并不屬于故宮博物院。

如此一望而知,“午門城下”的沈從文是歷史博物館而非故宮博物院的一名工作人員。但許多史料、傳記仍然表述含糊。如《不列顛百科全書》的“沈從文”條目下就有:“1949年后,在北京中國歷史博物館、故宮博物院做文物研究工作?!薄吨袊蟀倏迫珪穭t說:“1957年后,沈從文放棄了文學生涯,在北京中國歷史博物館、故宮博物院等單位工作。”

2005年,時任文化部副部長兼故宮博物院院長的鄭欣淼先生在《故宮學刊》發(fā)表《沈從文與故宮博物院》一文,對沈從文當時的人事關系進行尋根溯源。他從故宮博物院保存的檔案中,找到了1956年5月9日文化部文物管理局發(fā)來的《調沈從文到故宮博物院工作通知》。該通知“主致”中國歷史博物館,“抄致”故宮博物院:“你館沈從文同志業(yè)經部同意調故宮博物院工作。接通知后,請即辦理調職手續(xù)為荷?!?/p>

鄭欣淼先生發(fā)現,在這份通知的邊上,豎寫著“沒有來”三個字。在所附中國作協黨組致文化部黨組的函件上,故宮博物院人事科注明這樣一段話:“因本人不愿來院工作,現征得組織仝[同]意來我院陳列部兼研究員工作?!?/p>

鄭欣淼先生的文章,終于打破了困擾多年的混沌,厘清了沈從文與故宮的關系,即:“沈從文先生并未調入故宮博物院?!?/p>

然而,沈從文與故宮的緣分,并未因“沒有來”三個字而終結。查沈虎雛編《沈從文年表簡編》可知:1956年5月,故宮博物院吳仲超院長請沈從文擔任故宮博物院織繡研究組顧問,每周有一定時間在故宮上班;他協助織繡組培訓業(yè)務骨干,有些經過自己不懈努力,成為某一領域的文物專家。由于有更多機會接觸故宮館藏文物,也擴大了他的研究視野。正如鄭欣淼在文中所述:“他雖未正式調入故宮博物院,但實實在在在故宮上過班,神武門內東側大明堂原織繡組辦公室有他的辦公桌。他不只從事研究,還做了大量的實際工作,就連故宮博物院的一些人也理所當然地以為沈先生就是故宮的工作人員?!?/p>

對沈從文在故宮博物院文物研究等方面的篳路藍縷之功,鄭欣淼先生在文中做了全面梳理,時隔六十多年,我們依舊可以感受到他學識與人格的浸潤。我所工作的故宮學研究所,在神武門西側的西北角樓下面,與沈從文當年工作過的神武門內東側大明堂相距不遠。每次從這條路上走過,心里有時會怦然一動,想到我所熱愛的沈從文先生也從這條路上走過,心底會生起說不出的溫暖。十幾年前,我還是一個精力充沛的小伙子,曾懷揣一本《邊城》,前后七次奔赴湘西,感受沈從文筆下那個蓬勃充沛的世界,還寫了一本名為《鳳凰:草鞋下的故鄉(xiāng)》的書。那時的我萬萬不會想到,很多年后,我竟然與沈從文先生成為“同事”,只不過中間隔了半個世紀的時光。

半世紀時光,在這蒼茫浩大的紫禁城里,不過是俯仰之間,但對于個體來說,那又是一堵多么厚的墻。正是出于對“沈從文”這三個字的敏感,我在讀過鄭欣淼先生這篇文章之后還心有不甘,試圖尋找出沈從文在故宮博物院留下的更多印跡。于是,從故宮博物院的塵封檔案中,我又翻檢出若干與沈從文相關的物證,這些應為外界學者和讀者難得一見。陳徒手曾經感嘆:“沒有找到沈先生的官方檔案文件,在幾個單位中來回尋問都無下落”,“官方文獻這一主要來源實際上是缺失的”。張新穎2014年出版的《沈從文的后半生》,也基本是依據《沈從文全集》和其他公開出版的著作寫成的。我翻找出的這批塵封半個多世紀的檔案,雖然微小零碎,但畢竟未見披露。特別是一封沈從文書信手稿,《沈從文全集》沒有收錄,或許連沈虎雛先生都未曾見過,借此刊布,算是給沈從文的故宮歲月平添了一份佐證,也期對學界研究提供某種補充。

二、生命的隔絕

盡管在沈從文精神困頓之際,得到了梁思成、巴金等朋友關心鼓勵,但他最初的轉變,應當來自他在1949年8月正式調入北平歷史博物館、被分配在陳列組工作的經歷。臨時性任務有抄寫文代會時事宣傳櫥窗內圖片說明,主要工作是在庫房清點登記館藏文物,編寫文物說明、抄寫文物卡片。雖然感受到“生命的隔絕,理解之無可望”,有領導來視察,安排他做文物講解,他早早到來,但一聽說來者是他的學生、已任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就轉身躲開了,那心情定然是復雜的。關于當時的處境,他在“文革”中的申訴材料里這樣寫道:

記得當時冬天比較冷,午門樓上穿堂風吹動,經常是在零下十度以下,上面是不許烤火的。在上面轉來轉去學習為人民服務,是要有較大耐心和持久熱情的!我呢,覺得十分自然平常。組織上交給的任務等于打仗,我就盡可能堅持下去,一直打到底。

一次鄭振鐸來看他,面對著這位30年代的文壇老友,沈從文握住他的手,只叫了聲“西諦”,眼圈兒就紅了。老朋友蹇先艾、李喬也來看他,見沈從文滿面樵悴,不停地咳嗽,心里很傷感。沈從文看見了他們的傷感,反而內疚起來,反過來安慰他們,還把他們帶到公園里吃茶,陪他們聊天,給他們講笑話。

巴金在一封信里對沈從文這樣說:“朋友中待人最好、最熱心幫忙人的只有你,至少你是第一個?!贝藭r,輪到沈從文需要幫助了。1955年11月21日,沈從文給老鄉(xiāng)兼老友丁玲(時任中國作協副主席)寫信,說:“幫助我,照這么下去,我體力和精神都支持不住,只有倒下……讓我來看看你吧,告我地方和時間。我通信處在東堂子胡同廿一歷史博物館宿舍?!?/p>

丁玲沒有如期而至,而是把信轉給了劉白羽(時任中國作協書記處第一書記)和嚴文井(時任中宣部文藝處長),并在附信中說:“去年他老婆生病想進協和,陳翔鶴同志要我替他設法,好像不去不行……現在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樣的人怎么辦?我希望你們給我指示,我應該怎樣同他說?”

時隔半個世紀,我仍然能夠感受到他的憋悶與委屈。此時的他,只能困守圍城,在晨晚的昏黑中,獨自面對那些蒼老而冰冷的古物。

或許沈從文和丁玲都沒有想到,劉白羽向周揚(時任中宣部副部長兼中國作協黨組書記)匯報后,周揚做出了積極回應,讓丁玲、嚴文井等去看望沈從文,聽一聽他的想法。丁玲等人沒有去,但時任文化部文物局副局長的王冶秋去了,與沈從文談了兩小時,表示可以安排他去作協搞文學寫作,也可以搞文物研究。但沈從文當時說:“沒有主意,腦子亂得很。”搞創(chuàng)作,怕受批評;搞文物,怕受輕視。

沈從文就是在這個時候,收到吳仲超院長的邀請的,也是在這個時候,收到《調沈從文到故宮博物院工作通知》的。1956年4月10日,沈從文在給沈云麓信中透露:“我可能去故宮專搞綢緞,因為已經有了點常識。”一個多月后,他在給沈云麓信中又說:“我大致要調到故宮搞絲綢專館,已有公事?!?月10日,又說:“工作已調過故宮搞絲綢館,一時還不能去。”

三、艱難的選擇

如鄭欣淼先生文中所說,沈從文在幾經躊躇之后,最終還是“沒有來”?!皼]有來”的原因,他在“文革”中的申訴材料《我為什么始終不離開歷史博物館》中寫了,卻沒有寫得太明白。或許因為年事已長,“人老了,要求簡單十分……白天不至于忽然受意外沖擊,血壓高時頭不至于過分感覺沉重,心臟痛不過于劇烈,次數少些,就很好很好了”。

但今天看來,這些都像是推托之辭,因為當時的沈從文才54歲,還沒有到老眼昏花、無法工作的程度。1956年,沈從文曾經的新文學伙伴們,大都年過五旬,且高居廟堂。其中,茅盾60歲,任文化部長;鄭振鐸58歲,任文物局長;老舍57歲,任北京文聯主席;丁玲52歲,任中國作協副主席。老舍之子舒乙先生回憶父親20世紀50年代寫作狀況時說:“跟延安、國統(tǒng)區(qū)來的許多作家心態(tài)不一樣,老舍心想自己是窮人出身,在很偶然的機會下免費上了學校,沒上過大學,親戚都是貧民,在感情上覺得跟共產黨有天然關系,跟新政府是一頭的。毛澤東認為知識分子是小資產階級分子,要脫褲子割尾巴。一些作家受到精神壓力,謹慎小心,有的做投降狀,生怕自己是否反映小資情調,是否背離黨的要求。很多作家不敢寫,寫不出來。而老舍沒有顧慮,如魚得水?!?/p>

老舍根紅苗正,與人沒有仇怨,而且有來自最高領袖的親切關懷,春風得意。汪曾祺曾經回憶過一個細節(jié):有一次,老舍很鄭重地拿出一瓶葡萄酒,說是毛主席送來的,讓大家都喝一點。沈從文沒有正面評價過老舍。但,不評價,不等于沒態(tài)度。多年后,他被年輕學者問到您跟老舍熟不熟?他說:“老舍見人就熟。這樣,反倒不熟了?!痹俦粏柕嚼仙岬挠哪髌泛貌缓茫克卮穑骸拔也惶煜?。”(轉引自何大草:《書生劍氣沈從文》,原載《文學教育》中旬版,2015年第3期)

相形之下,身處“主旋律”邊緣的沈從文,已然成為革命文學的“多余人”,他的處境,正如他在“文革”中的申訴材料所寫的:

和一般舊日同行比較,不僅過去老友如丁玲,簡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鄭振鐸、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躍,出國飛來飛去,當成大賓。當時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門,在北新橋買個烤白薯暖手,坐電車到天安門時,門還不開,即坐下來看天空星月,開了門再進去。晚上回家,有時大雨,即披個破麻袋。我既從來不找他們,即頂頭上司鄭振鐸也沒找過,也無羨慕或自覺委屈處……

但是,假如說沈從文的心底沒有創(chuàng)作的沖動,也絕非實情,特別是1949年之后的時代氣象,也讓他無法保持真正的沉默。1949年,他就在書信里寫道:“讓我生存來謳歌這個新的時代的秩序,豈不是比促我毀滅為合理?”

但文學創(chuàng)作,依舊是艱難的。從舊時代來的知識分子,不脫胎換骨,就進不了社會主義這個門。有評論家甚至將中國當代文學命名為“國家文學”,即“由國家權利全面支配的文學”,“納入到國家權利范疇之中的意識形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沈從文無法對接。即使如茅盾、巴金、老舍這些新文學巨匠,也同樣舉步維艱,他們后來的命運,都證明了這一點。

相比之下,博物館那些具體而細微的工作、古色斑斕的文物,還能讓他心有所寄。那顆因無法融入時代、不能再寫出從前那樣流麗文字而倍感焦慮的心,也一點點平復下來,除了“死心塌地地在博物館作小螺絲釘”,他已別無他念。他開始努力學習毛澤東著作,嘗試著用《實踐論》,指導他“研究勞動人民成就的‘勞動文化史、‘物質文化史,及以勞動人民成就為主的‘新美術史和‘陶、‘瓷、‘絲、‘漆,及金屬工藝等等專題發(fā)展史”。“這些工作,在國內,大都可說還是空白點,不易措手。但是從實踐出發(fā),條件好,是可望逐一搞清楚的?!?/p>

沈從文最終選擇文物研究,或許深藏著一個不言自明的原因:與那些心急火燎地走進新時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相比,文物研究相對靜態(tài)、單純,盡管同樣需要掌握“歷史唯物主義”、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但面前的文物,畢竟是華夏幾千年文明的物化體現,傳承著我們民族數千年發(fā)展中最高等級的生命潛流和精神氣脈,千百年間,人們的月下歌舞、江邊詠唱,都凝聚在上面,我們整個民族蓬勃浩大的文化記憶和文化認同,全靠它們整合和統(tǒng)一。它們不是一朝一夕間完成的,它們的價值也不是一時一世的,而是深遠的、超時代的。那是一條真正意義上的長河,收納了人世間的所有真相,歷經顛簸和迂回,卻依舊寬厚和坦然。在水邊成長的沈從文,更容易體會到它的仁慈與悲憫。

當時的情況是,除了為歷朝歷代的農民運動和階級斗爭提供物質佐證之外,這些文明的碎片正日趨受到年輕人的冷落。沈從文回憶:“老一輩‘玩古董方式的文物鑒定多不頂用,新一輩從外來洋框框‘考古學入手的也不頂用,從幾年學習工作實踐中已出問題。同級研究工作人員,多感覺搞這行無出路,即大學生從博物館系、史學系畢業(yè)的,也多不安心工作。我估計到我的能力和社會需要,若同樣用五六年時間,來繼續(xù)對文物作綜合研究,許多空白點,一定時期都可望突破,或取得較大進展。我再辛苦寂寞,也覺得十分平常,而且認為自然應當,十分合理了?!蓖瑯訌氖挛奈镅芯浚麨槭裁催x擇留在歷史博物館而沒有去故宮,他沒有說。在我看來,以故宮顧問的身份幫助故宮開展文物研究,或許二者(歷博與故宮)可以兼得。

四、興奮與滿足

沈從文最終“沒有來”,對此,故宮給以了充分尊重,并同意他到陳列部“兼研究員”。我找到此前未見披露的一份故宮博物院檔案,可見故宮對此事的謹慎莊重:

我院聘請沈從文先生為織繡專門委員,王世襄為歷代專門委員,二人已開始來院工作(沈于3月、王于5月,每星期工作一日)。我部每人每月補貼來往車馬費肆拾元(與閻文儒相同),擬由院行政費項下支付,是否有當,

謹呈

院長

批示

故宮博物院陳列部(公章)(唐蘭?。?/p>

1957,6,21

7月11日,吳仲超院長在批示欄里批道:“照準,從來的月份發(fā)給。吳仲超。11/7。”

同日,唐蘭在擬辦欄批道:“因與閻文儒先生同為專門委員,擬同意均補貼車馬費40元。唐蘭。7,11。”

2012年1月,我在時年89歲的鄭珉中先生的辦公室,采訪了這位曾與沈從文共事的前輩學者。半個多世紀前,鄭先生還只是一個毛頭小伙子,對沈從文投以景仰的目光。鄭珉中先生說:沈先生是大研究員,我是故宮的小職員,對他是仰望的。有什么問題請教他時,他都會一一解答,非常耐心。

當時在故宮博物院織繡組任實習研究員的于善浦先生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沈從文時的樣子:“那是一個初冬的時節(jié),先生頭戴著半舊的皮帽,身著一件黑面皮領的大衣,慈祥的面龐上,戴著一部眼鏡,平易近人?!薄吧蛳壬3M讲阶吖蕦m內線來織繡所研究組上班,有時也搭乘公共汽車到故宮北門(神武門),再走到辦公室?!?/p>

于善浦先生還回憶,沈從文曾帶著他多次去前門、珠市口一帶的估衣鋪看織繡品。有一次,在東珠市口的一家店鋪里,掌柜拿出一件古舊的刺繡“麻姑獻壽”,沈從文讓于善浦鑒定,當時于善浦只有24歲,只在故宮看過一些宮廷織繡品,對民間織繡了解甚少,一時不知所措。沈從文微微一笑,對掌柜說:“這是民國年間仿制的‘麻姑獻壽,而且是人工做的‘舊?!闭乒裰来巳搜哿Σ环?,只好承認。這家店鋪里還存著許多從故宮流散出去的織繡品,有緙絲、織錦、刺繡,沈從文再次讓于善浦鑒定,這一次,于善浦憑借他對宮廷織繡品的熟悉,給出了清晰的回答,沈從文瞇著眼,點頭不語,掌柜也頻頻點頭,表示他說得八九不離十。

在故宮,沈從文把自己的研究經驗傳授給眼前這群年輕人,很多年后,他們也都成了學術大家。反過來,故宮豐富的藏品,也刺激了沈從文,讓他曾經黯淡的精神光源重新燃亮?!拔母铩敝?,有人貼他大字報,他在答復中寫:“故宮藏上萬種綾羅綢緞,我大抵都經過手,兄弟民族紡織品也以千計,留下了深刻印象。”言語中,依舊難掩滿足。

美國漢學家金介甫在《沈從文傳》中這樣描述他當時的狀態(tài):“故宮的珍藏文物,現在可以聽任他自由使用。他可以從中學到不少東西了……簡直‘像一個剛蒙受上帝恩寵的虔誠教徒一樣的興奮?!?/p>

至于他對“血壓高時頭不至于過分感覺沉重,心臟痛不過于劇烈”的擔憂,此時都煙消云散了。

五、給唐蘭的信

那封沈從文先生未刊書信手稿,故宮博物院檔案編號為19630481z,看見紙頁上雋秀儒雅的筆跡,我的內心無比溫暖,仿佛隔過茫漠的時間,與沈從文默然相對。沈從文把臉沉在時間的暗處,默然不語,他想說的,都寫在那份蒼黃的紙頁上。那是他寫給唐蘭(時任故宮博物院陳列部主任)的一封書信手稿,內容是談朱家溍先生一篇關于漆器的文章,但字里行間密密麻麻,卻都是他對那些舊物的小心與珍愛(囿于篇幅,信的內容詳見《新文學史料》2020年第2期)。

1961年,全國大專院校重新編寫教材,調集十余位專家參加編寫《中國工藝美術史》《中國陶瓷史》《中國漆工藝史》《中國染織紋樣史》。這與沈從文在全國政協第三屆全國委員會第三次會議上就美術史出版工作發(fā)表的一份提案有關。

我在故宮博物院所存檔案中,找到了1962年1月政協就沈從文的提案給文化部的回復:

文物各單位及美術出版社,今后出版新的圖錄,宜擴大眼光,從全局出發(fā),特別是應當較多注意對于新的日用工藝品和特種工藝美術生產改進提高有顯著幫助方面出發(fā),考慮進一步加以安排。過去十年情形,似略偏重于一般性畫冊圖錄,能滿足比較少數人愛好,和畫家愛好,實無從滿足數以十萬百萬計工人正在從事生產,而且有些還和外銷具有密切關系的日用輕工業(yè)品美術設計和特種工藝品生產設計改進提高迫切需要(例如能幫助絲綢、陶瓷、漆器、雕玉、竹、木、牙、石、家具,及內銷新的日用品搪瓷、玻璃、塑料……等等生產可以觀摩取法,具有民族藝術健康活潑的花紋圖案資料,編印得卻很不夠)。但是談美術教學和生產改進,和萬千工作藝師的藝術上的共同提高,卻唯有把這些重要參考資料大量送到他們手中,才具有現實意義……

沈從文是在1956年1月10日被增選為全國政協特邀委員的。4月17日,沈從文在致沈云麓信中說:“政協參加后,還常有小會,和人民代表在一起開,如像過去參眾兩院小會情形,可聽到些專家報告,也可聽些書生說自己事情,過去想不到的人都能見到。許多知識分子,似乎還少有人體會得到真正在建設這個國家的,是千百萬工農生產努力,并不是舊知識分子。但這些人還是主人翁一般,對工農并不會感到什么愛,也可說至今還缺少了解。……”這意味著沈從文的“政治待遇”已經發(fā)生變化。進入故宮,他迎來了盼望已久的人生逆轉。此時的他終于沐到了幾縷春風,看到了幾絲希望。

真正的春風,來自1956年1月中共中央在中南海懷仁堂召開的知識分子問題會議。在這次會議上,周恩來宣布:“我國的知識界的面貌在過去六年來已經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他們中間的絕大部分已經成為國家工作人員,已經為社會主義服務,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薄耙虼?,我們要又多、又快、又好、又省地發(fā)展社會主義建設,除了必須依靠工人階級和廣大農民的積極勞動以外,還必須依靠知識分子的積極勞動,也就是說,必須依靠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密切合作,依靠工人、農民、知識分子的兄弟聯盟。”

沈從文就這樣在時代中轉身,從革命大學中的被教育、被改造者,又被拉回到聯盟中,成為一個平起平坐的階級兄弟。他并沒有被時代徹底遺忘和拋棄。他在給友人信中說:“國家新的形勢對于知識分子新要求,正如昨日周、郭諸領導同志報告所說到種種。文史研究也必然有一個總的大計劃待實施?!币粋€月后,他又寫道:“我在北京歷史博物館,聽到傳達周總理關于對待知識分子問題報告后,和館中同事,都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心情?!?/p>

沈從文的政協提案被采納后,故宮博物院朱家溍先生作為美術院校編寫組的成員,參與了沈福文主編的《中國漆工藝史》的撰寫。60年代初,朱家溍先生被調到工藝美術部。吳仲超院長對他說:“故宮藏品中,書畫、青銅、陶瓷這三個門類現在都有專人在進行研究工作,藏品中占比重最大的明清工藝美術品,卻只有保管而沒人進行研究,這是一片空白,我想讓你到工藝美術部進行研究工作。”不久,朱家溍在初步研究的基礎上,布置了兩個前所未有的陳列,一是按照《髹飾錄》的系統(tǒng),布置了一個漆器陳列室,另一個是結合文獻材料,布置了一個琺瑯器陳列室。

此前,王世襄先生已經披閱十載,于1958年完成了《髹飾錄圖說》書稿,朱家溍先生說:“邀世襄來參加工作是十分合適的,但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不可讓他來?!敝旒覝孟壬f的“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是指1957年,王世襄已被劃為“右派”。朱家溍先生坦誠地說,王世襄先生那本未被印行的《髹飾錄圖說》書稿(王世襄先生自費油印了200本,署名“王暢安”),成為教材的主要參考書,“尤其是明、清實例的描繪,往往整段地錄引。教材《后記》沒有提到世襄的名字,只籠統(tǒng)地說一句:‘參考了不少近人有關漆器方面的論著,從中吸取了他們的研究成果?!?/p>

我從故宮博物院檔案中找出的兩頁此前亦未見披露的朱家溍便簽,其中一份寫道:

去年編全國美術院校教材,沈福文主編(我不考慮參加)漆器史,已將此文的重要論點和材料引入并注明作者和篇名,以希望在書出版之先將此文發(fā)表。昨天,文物出版要我審查院刊中一篇關于雕漆的稿子,我問他們院刊稿子是否已發(fā)齊,他們說尚未發(fā)齊,所以現在將此文送上,打算在本期發(fā)表,不知唐老以為如何?

? 朱家溍

1963年,朱家溍又編寫了《雕漆圖錄》,準備將序文在《故宮博物院院刊》上發(fā)表。該檔案中的另一份朱家溍便簽寫道:

這本圖錄于1960年經唐顧二位先生審閱,關于概況及圖片提了寶貴的書面意見。我非常同意這些意見,已于1962年按照所提意見改寫改編完畢,現在再度提出請審查修改。

? 朱家溍

唐蘭在右側批道:“請老魏同志看一下并請?zhí)岢鲆庖?。唐蘭?!?/p>

我找到了王世襄、魏松卿的所提書面意見手稿,沈從文給唐蘭的信,應當也是一份對朱家溍此文的專門意見。檔案有一張便簽:“連沈從文先生所提意見交朱家溍先生”,時間為1963年10月26日。由此可以推斷,前面提到的沈從文致唐蘭信,時間應為1963年9月27日。

六、工作的莊嚴

王世襄先生的意見有兩頁稿紙,主要指出朱家溍先生此文“泛論多而具體分析少”,“如想抓住各時代的特征,似應從具體的比較入手”,魏松卿的書面意見更短,只有從筆記本上撕下的一頁紙,也提出“沒有抓住各代雕漆工藝的藝術風格和技術特點”。唯有沈從文洋洋灑灑,270格的稿紙,足足寫了四頁半,一千二百余字。盡管開頭部分不失客套,但進入具體問題后,就變得“錙銖必較”了,絲毫不顧自己只是一個沒有受到過專門的文物教育的業(yè)余選手—— 如他在1956年一份手稿中所寫:“只是個凡事一知半解的‘假里手”,而朱家溍縱然比他小了整整一輪,卻出身顯赫,家學淵厚。他是宋代理學家朱熹的第25代世孫,高祖朱鳳標,在清朝做過吏部、戶部、兵部侍郎,體仁閣大學士,進了《清史稿》;曾祖朱其煊,官至山東布政使;祖父朱有基,官至四川按察副使;父親朱文鈞,在故宮博物院成立后,任專門委員會委員,負責鑒定故宮所藏古代法書、繪畫、碑帖及其他古器物。其本人在抗戰(zhàn)結束后正式成為故宮博物院的工作人員,1950年,已是故宮博物院陳列組組長。有一次,朱家溍和啟功到故宮神武門門口,朱家溍對啟功說:“到您家了?!币驗閱⒐π諓坌掠X羅,啟功卻笑答:“到您家了?!币驗樽辖墙ㄓ诿鞒?,而朱姓正是明朝的皇姓。

但沈從文沒有去理會這些,而是就事論事,提出諸多“值得商討”之處,透露出他個性的純真。他自己也說:“到大都市幾十年后,許多方面還像是鄉(xiāng)下人,處理現實生活缺少世故和機心?!睂τ诠蕦m博物院來說,沈從文帶著他對中國古代服飾、織繡的深刻理解介入文物鑒定,無疑為此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比如顧愷之《洛神賦圖》、展子虔《游春圖》、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韓滉《五牛圖》等,都是故宮博物院的一些看家收藏。然而,對于它們的斷代,沈從文都得出了與故宮專家不同的意見。他認為《洛神賦圖》并非東晉時代的作品,最早也只在隋唐之間。理由是:

第一,洛神穿的衣服,不是漢晉式樣,近北朝時。頭上雙鬟上聳發(fā)髻,史志明確記載,起于東晉末,流行于齊梁,名“飛天紒”。因此,顧愷之不可能未卜先知地畫在洛神頭上。

第二,男子侍從和駙馬二人,頭上戴漆紗籠冠,是典型北朝式樣,比顧愷之的時代晚上百年才出現。

第三,駙馬二人執(zhí)彈弓前導,應是唐代制度,系貴族車乘出行,用彈弓壓迫行人讓路。唐制多本于隋,再早就沒有發(fā)現。因此,這一車乘制度不是晉代的,而是隋唐的。東晉時貴族出行多駕牛車,也沒有警衛(wèi)相隨。

第四,雙鬟髻只限于婦女使用。圖中馮夷擊鼓,卻把馮夷當成女人,但又著男子鼓吏短裝,不倫不類。顯然是由不明白雙鬟髻用場的后人所做。沈從文分析,從這個不應有的錯誤來看,此畫可能比隋唐更晚,產生于五代以后,因為唐代敦煌壁畫里的龍女天女,出現了這種雙鬟髻。

第五,兩位船夫衣著完全是北朝時北方勞動者的裝束,褲管膝部加縛,具有時代特征。這一點,可以從敦煌畫和龍門石刻中找到例證,晉代則沒有這種式樣。

沈從文舉出上述證據,證明故宮藏《洛神賦圖》只能產生于隋唐,不可能是東晉顧愷之作。

對《韓熙載夜宴圖》,沈從文則從器物角度出發(fā),提出如下質疑:

第一,喝酒用的金銀持壺注碗,是典型的北宋式,而且是北方所習用的。這種壺下有稜碗著溫水,共成一套,當時名“注碗”,從北方出土的瓷器中可以得到印證,而在南方,沒有見過。在宋畫《文姬歸漢圖》、胡環(huán)《文姬歸漢圖》以及盜出國外的《文姬歸漢圖》、宋人繪《洛陽耆英會圖》等宋代繪畫中,都可以見到相同式樣的酒器。

第二,床前有一條案,上置鏡臺,是典型宋式。下鋪大花串枝牡丹錦,時間更晚,必北宋《洛陽花木記》《牡丹譜》等記敘“洛花”盛行時,才會反映到錦緞上。

第三,畫中男人多衣綠,這與宋人所說“南唐降官淳化時還一律衣綠”相吻合。而《韓熙載夜宴圖》描述的是李煜降宋以前南唐大臣們的淫靡生活,此時是不可能衣綠的。

第四,靠背椅的式樣出現也晚。這種椅子因靠背平直展開,如宋代官僚平翅冠帽式樣,而被稱為“太師椅”,并不是太師才能坐的。如此可以確定,這幅畫是北宋時宮廷畫家依據傳說而繪制的。

類似的質疑,在致唐蘭的信中再次出現。那個溫文爾雅的沈從文消失了,倔強、執(zhí)拗、不肯妥協的沈從文浮現出來。我沒有找到朱家溍先生《雕漆圖錄》序文的原文,但從沈從文信的內容看,他在漆器工藝、圖案、造型、風格、源流等方面提出的意見,旁征博引,以出土實例與文獻相參照,不僅展現了他的學術風采,也顯示出他治學態(tài)度的嚴謹。

無論與當時炙手可熱的當紅作家比起來,專心文物的沈從文顯得多么弱勢,他卻始終堅守著內心的底線—— 在學術問題上,絕不含糊。他個性里的完美主義傾向,在文學之外得到了表達。在他心里,工作永遠是一件莊嚴的事情。據黃永玉回憶,有一次,他為《新觀察》雜志刻一幅木刻插圖,一個晚上就趕了出來,沈從文看見了這幅插圖,專門找到他家里,狠狠地批評他:“你看看,這像什么?怎么能這樣浪費生命?你已經30歲了,沒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莊嚴!準備就這樣下去?”

沈從文去世后,巴金在悼文中寫道:“……爭論曾一度把他趕出文壇,不讓他給寫進文學史。但他還是默默地做他的工作(分派給他的新的工作),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一樣地做出出色的成績。我接到從香港寄來的那本關于中國服裝史的大書,一方面為老友新的成就感到興奮,一方面又痛惜自己浪費掉的幾十年的光陰?!?/p>

表面上,建國后的沈從文躲進舊物堆,采取了一種避世的態(tài)度。今天看來,這種看似消極的態(tài)度里,卻暗含著強烈的進取精神。蕭離用“寵辱不驚,守分盡職”八個字來形容他,沈從文自己則將此解釋為:“安于寂寞是一種美德。寂寞的人是充實的?!边€說:“寂寞是一種境界,一種很美的境界?!彼ㄟ^默默無聞的工作,將現代學術的光芒,重新投射到博物院中。他也像一個孤獨的水手,在掙扎與堅持中,體驗了生命的壯闊。

(選自《新文學史料》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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