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軍
(山東理工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淄博 255049)
周代的姓、氏、名、字等有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在具體的使用語境中亦有差別。學界對姓、氏、字的研究較多,對名的研究則相對較少。如李學勤的短文《先秦人名的幾個問題》,只是粗略提到一些。侯旭東比較深入地討論了周代以來稱名的一些基本情況,并梳理了中國古代“策名委質(zhì)”的流變。(1)侯旭東:《中國古代人“名”的使用及其意義——尊卑、統(tǒng)屬與責任》,《歷史研究》2002年第5期。不過,較少有學者注意到從稱名到策名經(jīng)歷了從儀式到文本的進程,而策名又與史官書法密切相關。因此有必要進一步對周代稱名、策名及其與史官書法的關系進行討論。
在先秦,名的使用是一個常見且重要的問題。在言語交際和簡策書寫中,稱名與不稱名、策名與不策名,都代表著不同的內(nèi)涵。從形式上看,稱名注重儀式性,策名則以簡策為載體。在一些場合,策名是對稱名的依附和延伸。在另一些場合,策名又有獨立的書法意義。關于人名的使用,《儀禮》和《禮記》等文獻有比較詳細的規(guī)定,雖然文獻成書較晚,但經(jīng)過考證,諸多原則在西周和春秋的確存在。其中最基本的是《禮記·曲禮上》所說的“父前子名,君前臣名”,但實際上,早期用名還包括最重要的“(鬼)神前人名”??偟膩碚f,稱名就是確立上下、尊卑、從屬關系,它包括宗教關系、政治關系和倫理關系三個層面。
祝告往往與祭祀并行,祝告內(nèi)容一般就由祭主決定,因此也是自稱其名。祝告之人有時是祝官,有時則由史官兼任,這也與后來的史官書法有關系。《尚書·金縢》是典型的祝告稱名之例,其文載周公在史官輔助下向太王、王季、文王三王祝告,自稱其名“旦”。先是“以旦代某之身”,再是“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史記·魯周公世家》則云“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5)司馬遷:《史記》, 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520頁。亦是自稱名。行祝告之禮,在鬼神面前自稱其名,就是踐履神在上而人在下的基本原則。
和祝告相當?shù)?,還有禱。商湯名履,典籍中數(shù)見其祝禱之辭。如其禱雨,就見于《論語·堯曰》和《墨子·兼愛》,雖然二者所載禱辭略有差異,但在稱名上卻相同。前者云“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后者云“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這雖是禱辭,行文卻以“告”作為標志,所以和祝告幾乎相當。更值得注意的是,《呂氏春秋·順民》就說商湯是“以身禱于桑林”,和周公的“自為質(zhì)”性質(zhì)完全相同。由此來看,后來春秋時期的“策名委質(zhì)”就源于此類宗教行為。又,秦骃玉版記載的是秦惠王祭禱華山山神之文,其自稱名為“小子骃”?;萃蹼m是國君,但在面對鬼神時,亦需稱名。
盟誓有諸多類型,除了常見的盟誓外,還有軍誓和私誓等。就商末周初來說,軍誓就很常見,如《尚書·周書》之《泰誓》。在《泰誓》中,誓主是周武王,要討伐的對象則是帝辛。在此軍誓中,面對神靈的監(jiān)聽,作為誓主的周武王對自己和帝辛皆有稱名行為。對帝辛是稱“今商王受”,對自己稱是“予小子發(fā)”。發(fā)是周武王之名,受是帝辛之名。首先,無論是自己還是帝辛,皆在神靈之下,所以一律稱名,用以取信于神靈。其次,受作為被討伐一方,已失去天命,所以直接稱商王受。而作為接受天命的一方,武王就可以自稱“予小子”。受天命與棄天命,高下立判??梢?,《泰誓》通過稱名確立了人類在神靈面前的尊卑關系。
另外,《儀禮》中記載了大量祭祀、祝禱、卜筮場合中的稱名情況,也表明在宗教場合的一貫稱名原則。如在祭祀場合最常見的即是“孝孫某”“孝子某”,“某”就是其名。《大戴禮記·諸侯遷廟》還記載了祝告之辭云“孝嗣侯某,敢以嘉幣告于皇考某侯”,亦是稱名。
再看周代的政治關系中的稱名。周代政治關系有兩個主要層面,第一層面是周天子與諸侯貴族之間的分封關系,第二層面則是國君與臣屬之間的從屬關系。在第一層面,周天子是承載天命之人,諸侯貴族則是履行封建義務、維持周朝統(tǒng)治之人。在各類儀式和書策中,面對周天子,諸侯貴族都必須稱名。周代的主要分封關系大都在西周確立,其主要儀式是策(冊)命禮。在策命禮上,諸侯和貴族就必須稱名,這包括天子或其代言人(一般是史官或重要貴族)稱其名和自稱其名。即使在春秋時期,這點也仍循舊例,足見其莊重。
西周策命禮極多,出土青銅器多載相關銘文。西周策命,一個基本原則即是“無論是王自命或史官代宣,一開首必稱受命者的私名,而自稱曰‘余’”。(6)陳夢家:《尚書通論》,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58頁。由于策命儀式要經(jīng)歷銘文文本化的階段,必有史官書寫,所以多見“王若曰”“王曰”“王命某”“王親命某”等句式。而“余”則在銘文中作為天子自稱標志,與受命者私名對應,成為雙方交際關系的標志。如毛公鼎稱名為“父”,受命則稱“毛公對揚天子皇休”。又如番生簋載受命儀式為“番生敢對天子休”。《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周王使內(nèi)史叔興和王子虎策命晉侯重耳為侯伯,重耳在典禮上對答云“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揚天子之丕顯休命”。這一時期,盡管周天子權威已然衰落,但在重大策命禮上,雙方仍遵循舊例,稱名行禮。這也在表面上繼續(xù)維持了周天子為尊,諸侯為輔的政治關系。
在非策命禮上,仍然要遵循稱名之例,這是基于周天子與諸侯貴族雙方關系而成的定例。如著名的令方尊和令方彝,其銘文有“王命周公子明”和“命夨告于周公宮”之句,因有王在上,所以周公之子稱名為“明”,“夨”亦稱名(在其它場合則是“作冊令”,令是其字)。至于錄終卣的銘文則云“王令終曰”,是更為明確的天子在上而貴族臣屬在下的語境?!敖K”即為后文所尊稱的“伯雍父”?!巴趺场边@樣的稱名形式,是天子與諸侯封建尊卑關系的標志之一。
在第二層面,國君和臣下則通過“策名委質(zhì)”來確立隸屬關系,即“君前臣名”?!安呙|(zhì)”見于《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晉懷公在位,重耳逃亡,晉懷公欲逼迫狐突之子狐毛及狐偃歸順,狐突有言:
子之能仕,父教之忠,古之制也。策名委質(zhì),貳乃辟也。今臣之子,名在重耳,有年數(shù)矣。若又召之,教之貳也。父教子貳,何以事君?刑之不濫,君之明也,臣之愿也。淫刑以逞,誰則無罪?臣聞命矣。
所謂“今臣之子,名在重耳”,就等同于“策名委質(zhì)”,也就是后文的“今臣之子,名在重耳”。杜注認為,策名就是“名書于所臣之策”。(7)[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468頁。楊寬認為,“策名”就是“策命禮”或“錫命禮”,(8)楊寬:《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13頁。但實際上當時晉懷公在位,重耳只是出逃公子,并無進行策命禮的資格。晁福林認為,“策名”相當于載書,要么先寫于策再獻于貴族,要么直接寫于貴族之策,但都相當于“載書”。(9)晁福林:《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質(zhì)子”與“委質(zhì)為臣”》,《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1999年第3期。雖然重耳尚未即位,但通過“策名”與狐突之子確立了尊卑從屬關系。由此,策名就成為確立君臣關系的手段。在這樣的關系中,稱名就要遵循“君前臣名”的原則。孫希旦更進一步解釋“對君而言臣,對父而言字,則皆稱其名”,(10)[清]孫希旦撰:《禮記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49頁。就是說即使在君前稱父,亦要用名。如《左傳·成公十六年》載鄢陵之戰(zhàn)云:“陷于淖。欒書將載晉侯。針曰:‘書退!’”欒書是欒針之父,但在晉侯之前,欒針亦直呼其名,這是“君前臣名其父”之例。相同的還有襄公二十一年欒盈稱“陪臣書”等。值得注意的是,出土的侯馬盟書中,有專門的“委質(zhì)類”載書,共75篇,篇首均有“某自質(zhì)于君所”之句,就等同于“策名委質(zhì)”??梢?,春秋時期的盟誓既是“神前人名”,也是“君前臣名”,揭示了宗教策命和政治策名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還有就是倫理關系中的稱名,包括各類俗世儀典、人際交往等,這在《儀禮》和《禮記》中記載較多,各類文獻證據(jù)亦繁,加之本文主要討論史官書法與策名的關系,這里不再贅述。
史官職能以書寫為主,但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皆表明,史官同樣亦履行言語之職。在各類策命、祭祀和宴饗等重大禮儀活動中,史官往往是早先將重要內(nèi)容書之于策,繼而在這些場合宣讀,并祝告于宗廟的祖先神靈。就這兩項職能來說,史官是諸多儀式走向文本化的關鍵所在。即沒有史官,儀式就難以卒成,其文本化進程就會很難實現(xiàn)。稱名是周代典型的儀式行為,用以建立尊卑隸屬關系。而策名就可以認為是稱名的文本化結(jié)果,這大多由史官來完成。那么,從稱名到策名,史官何以構建起他們的文本意義的?這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談。
首先,史官有告神職責,無論是其言語職能還是書寫職能,其首要功用就是用于告廟、告神。就言語職能來說,史官在早期從屬于巫卜系統(tǒng),主要負責記錄和保存卜辭,后來逐漸衍生出出使、代言、宣讀文書、祝告等職能,它們皆以言語傳達為主。前文所舉春秋時期周王策命重耳,內(nèi)史叔興即代宣王命,是為言語職能。實際上,這在商代已有,金文作為這一傳統(tǒng)的延續(xù)亦有之。
目前所見的與史官關系密切的主要文獻,如甲骨卜辭、金文和《春秋》及《春秋》類文本,皆用于此。卜辭自不必說,因為它們本身即是用于和祖先神靈溝通之用。金文鑄刻于青銅器之上,多用于祭祀、策命、燕饗、約劑、戰(zhàn)爭和賞賜。其預設的第一聽眾,乃是祖先上帝。至于《春秋》和《春秋》類史記,研究者也已指出,皆是祭告制度下的產(chǎn)物。(11)過常寶:《祭告制度與〈春秋〉的生成》,《文學遺產(chǎn)》2017年第3期?!洞呵铩肪褪囚攪饭傧蛳茸嫱▓笫篱g消息的文本,是獻給先公神靈的“廟報”,也是宗廟告祭儀式的記錄。(12)董芬芬:《〈春秋〉的文本性質(zhì)及記事原則》,《文學遺產(chǎn)》2016年第6期。一個對《春秋》內(nèi)容進行分類的辦法是以國別為標準,即魯國內(nèi)容和別國。鑒于西周以來魯國可以享受與周天子同等待遇的基本前提,這樣的分類是合理的。這樣,《春秋》和魯國史官的關系就非常明顯了??偟膩碚f,就是在各類大型禮儀場合中的重要信息,魯國史官要負責記錄并告廟,這與《儀禮》和《周禮》的記載基本相符。就本國來說,重大事件如祭祀、觀禮、魯國國君或君夫人的行止、魯國公室嫁娶、外聘、戰(zhàn)爭、災異等,這些都與宗廟密切相關。對別國內(nèi)容來說,一般他國來告,史官即書之于策,藏于宗廟,用以告神。相反,若是他國有事,而不來告,史官卻不會記載,所以,《左傳》中多見不告不書之例,如宣公二年之“禍、福,不告,亦不書”,襄公十年之“王叔奔晉,不書,不告也”等。無論是魯國還是他國,負責告神告廟的,主要就是祝史,即如《禮記·曾子問》云“祝史告于五廟”。
那么,作為告神告廟之用的史官書寫,如何與策名發(fā)生聯(lián)系?首先是在宗教活動中,史官通常要將儀式載錄下來,這是一個書法過程。如在《尚書·周書·泰誓》中,周武王稱商王“受”,自稱“小子發(fā)”,這是稱名,但經(jīng)過史官記載,成為《泰誓》篇,雖經(jīng)二次加工,但已轉(zhuǎn)為文本形態(tài)。與《泰誓》相近的還有前面提到的《金縢》篇,其中有史官輔助儀式,并撰寫祝告之辭?!暗弊鳛橹芄霈F(xiàn)在史官撰寫的祝告之辭中,亦是策名。就是說,文本形態(tài)的直接呈現(xiàn)是策名的初級階段,相當于對儀式的實錄。在這些場合,史官策名就是面對祖先神靈。更進一步,史官策名雖未脫離實錄范疇,但也并非對儀式的直接記錄,而是經(jīng)過了一定的改寫或加工,使其更加符合文獻載體或書寫意圖。先以金文為例,在策命禮中,在受命環(huán)節(jié)要對揚王休,這時即稱名。如前面所提重耳對揚王休即云“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揚天子之丕顯休命”,可以看到,對揚王休中的策名就是配合動作儀式而宣之于口的言語行為,也是實錄。但在金文中,卻并非完全如此,可以看幾個例子:
頌拜稽首,受令冊……頌敢對揚天子丕顯魯休……《頌鼎》
克拜稽首,敢對揚天子丕顯魯休……《大克鼎》
頌和克是器主之名,也是受命之人,在經(jīng)過二次書寫的銘文中,本來應是宣之于口的自我稱名,變成了史官書寫下來的策名,即銘文不再以實錄形式記錄儀式中受命者的自我稱名,而是通過再加工,將其融入儀式直錄中。由此,策名完成。通過與重耳以言語對揚的對比,可以看到,金文相當于在初級階段上的二次加工,形成了較為成熟的策名方式。
再看《春秋》中的策名,這要結(jié)合先秦稱名時的尊卑取向來看?!抖Y記·曲禮下》說“諸侯不生名”,孔疏對此云“名者質(zhì)賤之稱”,表明先秦稱名有卑之賤之的意思。漢人對此亦持相同態(tài)度,《白虎通·姓名》即云“名者,幼小卑賤之稱也”,這與先秦幼時稱名,成年則冠字的姓名原則也基本相同。在《春秋》中,史官對此踐行不移。如《左傳·桓公七年》對經(jīng)文的“夏,谷伯綏來朝,鄧侯吾離來朝”解釋說是“名,賤之也”。有意“賤之”,是因為這些事項都將作為書策進入宗廟,上告先祖神靈。又如常見的盟誓策名,前面已經(jīng)提到盟誓參與之人在儀式上需稱名,進一步在盟書中也同樣稱名。《春秋》在遇到這種情況時,也是據(jù)實以載,如隱公七年經(jīng)文云“滕侯卒”,《左傳》解釋道“不書名,未同盟也”,這是對盟誓取信于神的原則的遵從。至于更多的,將在下文談到。
其次,史官簡策有傳遞信息之用,相當于“新聞簡報”,可以“傳之于諸侯”,形成“名在諸侯之策”的情況。對于史官書寫傳遞信息的性質(zhì),自甲骨文起已有之。最典型的是“告”類卜辭,內(nèi)容在宗教上有呈現(xiàn)祭品、匯報年成、上告戰(zhàn)爭等,在政治上則與農(nóng)業(yè)、軍事和政務等密切相關。它們或向神靈告,或由臣屬向商王告,但都傳遞了關鍵信息。對《春秋》而言,前面提到,本就包括他國來告之信息。錢鐘書就此說,“《經(jīng)》之與《傳》,尤類今世報紙新聞標題與報道”,(13)錢鐘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62頁。點明了它的性質(zhì)。其實早在宋代,王安石就稱《春秋》為“斷爛朝報”,意思相同。當然,最初這種形式是用于告神的,即向神靈匯報信息。但因為各國皆有史官,皆《春秋》類史記,彼此赴告會形成信息傳遞和共享的狀況。文公元年載“晉襄公既祥,使告于諸侯而伐衛(wèi)”;宣公十四年載衛(wèi)殺其大夫孔達,衛(wèi)人“遂告于諸侯”;襄公三年載“晉侯使和組父告于諸侯”;襄公十一年載“晉侯使叔肸告于諸侯”。這些都是諸侯之間傳遞信息的證據(jù),一旦有告,則有史官書寫。至于策名,亦同理,看兩個信息傳遞于諸侯的策名之例:
例1.三月,宋華耦來盟……公與之宴。辭曰:“君之先臣督得罪于宋殤公,名在諸侯之策。臣承其祀,其敢辱君?請承命于亞旅?!濒斎艘詾槊簟?文公十五年)
例2.衛(wèi)寧惠子疾,召悼子曰:“吾得罪于君,悔而無及也。名藏在諸侯之策,曰‘孫林父、寧殖出其君’……”(襄公二十年)
這兩例名在諸侯之策的情況,追述前文,都能找到史官在《春秋》中的記載。例1,華耦稱其曾祖華督為“督”,是從稱名原則。所謂“得罪于宋殤公”,指的是《春秋》桓公二年所載“宋督弒其君”??梢娛饭傧仁遣呙謧髦谥T侯,而華耦則又在禮儀場合稱名。這是稱名與策名在語境下的轉(zhuǎn)換。例2已點明,史官所書亦是策名“孫林父、寧殖”,并且“名藏在諸侯之策”。由此可知,當時策名是史官本職工作之一,策名之后還要傳之于諸侯,使諸侯共知,這相當于對策名之人造成了來自神人的雙重壓力?!蹲髠鳌ふ压哪辍酚涊d了策名傳于諸侯的過程:
秋七月,楚子以諸侯伐吳,宋大子、鄭伯先歸,宋華費遂、鄭大夫從。使屈申圍朱方,八月甲申,克之,執(zhí)齊慶封而盡滅其族。將戮慶封,椒舉曰:“臣聞無瑕者可以戮人。慶封唯逆命,是以在此,其肯從于戮乎?播于諸侯,焉用之?”王弗聽,負之斧鉞,以徇于諸侯,使言曰:“無或如齊慶封弒其君,弱其孤,以盟其大夫!”慶封曰:“無或如楚共王之庶子圍弒其君,兄之子麇,而代之,以盟諸侯!”王使速殺之。
王及諸侯伐吳,意圖殺慶封。椒舉認為慶封不會沉默地引頸就戮,必須有一個正當名分,用以“播于諸侯”。所謂“播于諸侯”,就是該名分形成并流傳于諸侯之策的過程。于是楚王提出“慶封弒其君”的史筆,而慶封又以“楚共王之庶子圍弒其君”的史筆加以反諷。雙方皆按史官策名方式提出了書寫內(nèi)容,一是“慶封”,一是“圍”。慶封本身有罪,但仍不甘于受弒君的筆法,所以反諷。楚王受慶封反諷,也無法接受,所以“速殺之”。被書之人反應如此強烈,可見名在諸侯之策這一行為的嚴肅性。就前面兩例策名來看,在形成簡策并傳之于諸侯之后,被策名之人或其后代,皆對此有較深的反思,表現(xiàn)出對德禮的尊重??梢?,名在諸侯之策,有其文化意義。
第三,史官策名要傳之于子孫,用于取信、教育、教誡和傳承。《左傳·莊公二十三年》載莊公如齊觀社,曹劌進諫,說到史官書寫傳之于后嗣的意義是“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后嗣何觀?”國君尊禮和不尊禮,史官都有相應筆法記載,將來傳之于后嗣以觀,就產(chǎn)生了教育和教誡意義?!赌印穼叩囊饬x說得更清楚,其在《明鬼》中說“恐后世子孫不能知也,故書之竹帛”,在《貴義》中則說“傳遺后世子孫,欲后世子孫法之也?!辈呙麄饔诤笫?,首先可以起到取信于神人的作用,如盟書必載與盟人員之名,藏于盟府,鬼神知之,后來在遇到紛爭的時候,亦可作為證據(jù)。《左傳·昭公元年》載“罕虎、公孫僑、公孫段、印段、游吉、駟帶私盟于閨門之外”,接著“公孫黑強與于盟,使大史書其名”,公孫黑如此強烈要求入盟,使太史策名,就是為了將自己與其余六人進行利益捆綁,提升政治地位。其次是教育和教誡作用,前面提到華耦對其曾祖華督被策名,進而在宴饗禮儀中鄭重地表達了承擔曾祖“策名”罪責的意圖,是有禮的表現(xiàn)。這意味著,早先史官對華督的策名,傳到華耦這里,產(chǎn)生了教育和教誡意義,使華氏歸之于禮,因此獲得了魯人“敏”的積極評價。尤其是對于被策名之人來說,其子孫是否仍然尊信其效力,也是重要內(nèi)容。如華督弒君,其后代華耦就說“臣承其祀”,就是要繼續(xù)承擔策名的約束效力。名在義項擴充后,就包括姓名背后的名聲、利益等,如《左傳·昭公二十六年》子西就說“亂嗣不祥,我受其名”,就有雙重含義。可見,策名對后世子孫的影響是一直存在的。
基于以上,可知史官策名具有較為明確的文化內(nèi)涵。策名既是對當時稱名和策名的基本原則的履行,用于表示雙方的尊卑、隸屬等人際關系,又是對自身職業(yè)特性的發(fā)揚,用于告神、告人和教育后嗣。
就《春秋》而言,其中含有策名的多個原則,一些比較明確,一些則深藏其中,需要挖掘。粗略考察,《春秋》基本遵循“神前人名”“父前子名”“君前臣名”的原則,但并不僅限于這三點。如還有下面(包括但不限于)幾類。
第一,對諸侯軍事政治行為進行策名?!抖Y記·曲禮下》提到一個策名原則是“諸侯失地,名;滅同姓,名?!薄洞呵铩份d僖公二十五年經(jīng)文是“夏四月癸酉,衛(wèi)侯毀卒”,有策名?!蹲髠鳌方忉屨f“正月丙午,衛(wèi)侯毀滅邢。同姓也,故名?!边@與《禮記》相符。
第二,對認定事件責任主體時稱名與否進行考量,作為策名與否的標準。文公七年,《春秋》經(jīng)文云“宋人殺其大夫”,《左傳》解釋說“不稱名,眾也,且言非其罪也”,這是指出不稱名的原因。
第三,對尊卑嘉賤進行策名與否的區(qū)別書寫。莊公五年,《春秋》經(jīng)文云“郳犂來來朝”,《左傳》解釋說“名,未王命也。”這是“賤之”的又一例,說明其來朝不合禮制。與“賤之”對應的,是“嘉之”,如莊公二十五年,傳文云“陳女叔來聘,始結(jié)陳好也。嘉之,故不名。”
第四,在它們之外,尚未被人重視的史官策名的書法意義,即確認和判斷責任主體與事實主體。就《春秋》來說,其文記載了眾多事件及相關人名。如最著名的“趙盾弒其君夷皋”(宣公二年),通過傳文我們知道,弒君之人是趙盾之弟趙穿,但史官卻書以趙盾。趙盾幾經(jīng)辯駁,最后無奈接受了這一書法。無疑,史官書法在這里彰顯了其后的神性權威和德禮意義。就是說,晉國史官在這一事件中強調(diào)趙盾是弒君的直接責任主體,而刻意忽略了趙穿弒君的事實主體。實際上,這類記載在《春秋》中屢見不鮮,這里以“弒君”事件中的策名情況為例進行分析??梢韵攘斜砣缦?。
表1 《春秋》所載“弒君”事件中的策名情況表
經(jīng)文所載即為史官所認定的責任主體,是策名的對象,傳文所載則是實際的事實主體,未必是策名對象。因此,以上一共16例,二者完全統(tǒng)一的有8例,不統(tǒng)一的有8例,各占一半??梢?,同樣是弒君,但史官并不一定書寫事實主體,而是依據(jù)書法原則認定責任人之后再策名,即強調(diào)“責任人的姓名”(14)過常寶:《原史文化及文獻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11頁。。對此,被策名之人都懷有深刻的敬畏乃至恐懼之心。趙盾知曉策名后果,所以強烈反對,但史官卻反駁說他就是直接責任人,最后只得引詩哀嘆“我之懷矣,自詒伊戚”。所以,《史記·封禪書》說史官所書是“俱見其表里”,趙盾不得不承受史官所代表的宗教審判及其延伸而出的政治倫理審判。至于更加突出的則是崔杼弒君之后的屠殺史官行為,若非知曉策名背后的書法意義而恐懼及身,又怎會如此瘋狂?除了上表所列,還有弒君稱主體“某國人”之例,即責任主體在某國國人,而不在某個體。如文公十六年之“宋人弒其君杵臼”,原因是“君無道”。因此,史官策名之時有兩個基本原則。首先是看被弒君主是否自身有過錯,其次才是認定誰是責任人。這樣,就有了這類事件策名的基本原則。
對于策名與否,《左傳·昭公三十一年》還提出了道德、禮義上的看法:
君子曰:“名之不可不慎也如是:夫有所有名而不如其已。以地叛,雖賤,必書地,以名其人,終為不義,弗可滅已。是故君子動則思禮,行則思義;不為利回,不為義疚。或求名而不得,或欲蓋而名章,懲不義也。齊豹為衛(wèi)司寇,守嗣大夫,作而不義,其書為‘盜’。邾庶其、莒牟夷、邾黑肱以土地出,求食而已,不求其名。賤而必書。此二物者,所以懲肆而去貪也。若艱難其身,以險危大人,而有名章徹,攻難之士將奔走之。若竊邑叛君以徼大利而無名,貪冒之民將寘力焉。是以春秋書齊豹曰‘盜’,三叛人名,以懲不義,數(shù)惡無禮,其善志也。故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勸焉,淫人懼焉,是以君子貴之。”
昭公二十年經(jīng)文史官記云“盜殺衛(wèi)侯之兄縶”,若從史官之記來看,無法知道行為主體具體為誰。根據(jù)傳文才知,所謂盜指的是齊豹,這是求名而不得。史官之所以將行為主體之名隱去,是為了懲不義。這與前文讓趙盾受趙穿之名,在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相反,邾國三名大夫皆由小國而來,是為賤,但卻書其名,是為了去貪。行為主體對“大人”即在位者的利害影響,是他們是否被史官書名的主要原因。史官求禮求義,勸善罰惡的筆法取向由此可見。
《左傳·成公十四年》總結(jié)春秋筆法是:“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标P于“懲惡而勸善”,杜預在《春秋經(jīng)傳集解·序》中根據(jù)《春秋》的策名事件進行了驗證:“求名而亡,欲蓋彌彰,書齊豹盜、三叛人名之類是也?!?15)杜預:《春秋經(jīng)傳集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78頁。因此可以說,策名就是史官書法之一。
當然,隨著時代激蕩,文化裂變,史官在逐漸喪失獨立性和話語權的進程中,自然也無法全然把握策名的書法意義?!秴问洗呵铩げ磺份d:
惠子之治魏為本,其治不治。當惠王之時,五十戰(zhàn)而二十敗,所殺者不可勝數(shù),大將、愛子有禽者也。大術之愚,為天下笑,得舉其諱。乃請令周太史更著其名。
戰(zhàn)國時期,史官仍有策名工作。但惠施因為治國低效,為天下取笑,想出的辦法卻是請周太史“更著其名”,試圖以此蒙混過關。要知道,當初在崔杼弒君之時,史官接連赴死也要維持其策名的純潔性。至于現(xiàn)在,策名的工具化傾向就更加明顯了。這也證明出在春秋及之前,策名是人所共同認可的,史官的書寫才可以在真正意義上發(fā)生效力。如果這一文化背景被破壞,則策名的書法意義也就不再具備。
總的來說,從早期較為原始的稱名,再到史官以策名對稱名進行文本化,再到將策名作為一種書法,周代策名經(jīng)歷了漫長而曲折的進程。但其中一些雖然看似含混,實則伏脈而行的基本取向,卻一直存在。了解策名的演進歷程,可以更好地理解先秦姓名的使用,亦可對周代史官文化作進一步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