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卓務(wù)林

天邊

天空藍(lán)若幽邃的魔鏡

我用最原始的字符，表示水

表示火，表示我愛你

越過山丘，鉆過林密

我拾揀燧木，拾揀古代的石臼

我想讓溫暖的人更溫暖一些

我告訴過你秋天以后大雁會歸來

壩上麗江城的波斯菊，一朵喚一朵

它們在等一樁美事的好消息

你看，那么遠(yuǎn)的人都趕來了

他們的臉像雨后綿絨的藍(lán)蓮花

他們帶來花花綠綠，羽翼的彩虹

你看，山下的云靄多像是青海

挽上我的手，我倆去看看

看流水怎么流過人間，治愈傷痛

晚后溪河畔，我們男左女右

風(fēng)穿過森寂，像母親的手

獎賞般輕輕拂過我倆的鬢發(fā)

晚后，我們席地而坐，爐火旁逗嘴

兒孫們呢，任他們嬉戲、打鬧

這是自由，千百年來無須解的結(jié)

麗江藍(lán)

潺潺是溪流。一位八十二歲納西老翁

牽手八十三歲納西老伴，顫顫巍巍

從容拐進(jìn)古城口。青石板隱匿了舊時光

面對玉龍雪山的雪，一萬年不算長

只須朝夕的一瞥。誰人也在渴望

敲醒一場雪，搗碎涼，淘出火

麗江，早安！古樹上煉丹噴灑的云

至今藥味撲鼻，巖崖上壁畫濺飛的墨

從來文字清晰。老君山的峰巒在吟唱

雪山獨(dú)白了那么久，我獨(dú)白了那么久

誰的眼里閃出了淚光。當(dāng)洞經(jīng)在東巴谷

奏響，你仿佛回到了從前，側(cè)耳聽

鳥語不打誑。我寧愿相信神話是真的

沒有再比瀘沽湖水，更干凈的藍(lán)了

里格島的情人樹上，幾只白鷺撲楞著翅膀

早安，麗江！金沙江畔的那些樹木

曾淋浴風(fēng)風(fēng)雨雨，曾見證祖先動人的

私生活。一道彩虹駝鹿般啜飲著乳汁

這一刻高原壯闊。一位游子江邊垂釣

魚未上鉤，自己卻打起呼嚕睡著了

那牽狗趕馬交響的嘈雜，傾瀉的炊煙

所有通往眼眸的路，通往這里。那悸動

和歡喜。一只甲蟲打破寂靜，掀起花開

而我是愛你的啊，莎草般匍匐，并蕩漾

雪山背后

我曾無數(shù)次想象

想象玉龍雪山以西神秘的世界

想象它有萬萬種風(fēng)情

每天清晨醒來，白銀之燈

準(zhǔn)時在雪山之巔召喚

今天在去往香格里拉路上

杉木沉沉的云霧慢慢升騰

散開，旋即露出雪山潔凈的面龐

峰巒如鏡，陽光映照著江水

金沙擊石聲，在山谷回蕩

一朵紫薊花，懸崖邊毒毒盯著我

它認(rèn)出了我，并認(rèn)出我的刺

它打開風(fēng)的柵欄，笑得多么甜

一只小蜜蜂，從花的睫毛起飛

嗡嗡兩聲，落回花的臉頰

空中，恍惚有只雄鷹在翱翔

心中，恍惚有尊佛像在閃熠

我好奇問江邊閑坐的藏族阿媽

對面雪山名字叫什么

藏族阿媽咯咯答：玉龍雪山

我曾無數(shù)次想象

想象玉龍雪山以西未知的世界

今天當(dāng)我真切走到它身后

我竟像個避世離俗的游僧

翙翙繞過了蟲鳴

群山之上

山崗上去年積的雪

絲絹般裝飾著天際，萬萬歲的風(fēng)

吹著萬萬年前的口哨，向山下喊

春天。白花花的綿羊群

像河流，流淌在河谷，流淌在牧場

這父親的銀錠，母親的銅鈴

大地在蹄子與蹄子的碰撞聲中

孕育著重量。水靈靈的牧羊女

遁入冬眠的草甸，唯有頭上被晨曦

染紅的絲巾，風(fēng)中樺葉般招搖

埋頭犁地的耕牛，一步三晃

拉著貧困與富足。馱運(yùn)糧草的老馬

一聲三嘆，背負(fù)山路和炊煙

鷹擊長空，旋即退隱崖穴

只留下一曲長調(diào)，久久回蕩

云雀越飛越高，越飛越小

最后像幾顆落在藍(lán)布上的花紐扣

鮮艷了天空。此時山上也綠了

牧羊女阿芝怯怯從羊毛披氈下

探出頭來，臉上泛著紅暈

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

萬格山

拉基覺果向東仰望的山

名叫萬格火普，一條羊腸小道

從寧蒗縣城系著它的腰

拉基覺果向東仰望的山

我的出生地，夢里?；氐墓枢l(xiāng)

它像一尊佛，端坐在白云之上

無論腳下發(fā)生什么，一聲不吭

拉基覺果向東仰望的山

陡，有狼，曾是棕熊出沒的森林

只有父親的幾桿獵槍，自由出入

拉基覺果向東仰望的山

我的母親遠(yuǎn)嫁而來，她逃了

一千次，第一千零一次

父親蒙住她的雙眼，恐嚇說

前面滾滾金沙江

傳說中卷走兩岸巨石的江水

嚇出她一身冷汗，并回心轉(zhuǎn)意

生下我哥哥。其實父親所謂的

金沙江，它只是一條山澗小溪河

而我的母親信以為真，為它

耗盡了一生

瀘沽湖雨夜

一場暴雨突如其來，打斷

醉意的悄悄話。一聲響雷砸在山后

把一些人，嚇進(jìn)另一些人懷里

里格村的石板路上，游人四散

有的鉆入阿妹茶室，有的躲在屋檐下

有的飛向另一些屋檐，另一些茶室

此刻，有人會不會正被淋著

在瀘沽湖畔，有人會不會

特意走進(jìn)雨中

云南的云

云朵落下來

云朵長成了雪山

翅膀落下來

翅膀長成了森林

星辰落下來

星辰長成了古鎮(zhèn)

雨水落下來

雨水長成了溫泉

喜怒哀樂，酒歌聲聲

在山上，在山下

悲歡離合，鳳舞翩翩

在湖畔，在江邊

飛鳥不嘆息

飛鳥絕無絕望的抒懷

走獸不退步

走獸斷無斷續(xù)的游曳

水深深，這云南

涼在心頭，熱在心頭

山綿綿，這云南

春也花開，秋也花開

臘梅

雪，征服了整架山梁

那些高大的樹木

和卑微的小草

一夜間，白了頭

那些走過大漠的走獸

和飛過大洋的飛禽

一夜間，迷了路

而一株不起眼的臘梅

卻趕在凋謝之前

搶先點(diǎn)燃自己的枝椏

并點(diǎn)燃了整個冬天的火絨草——

只要土地還有發(fā)綠的力量

縱使布谷鳥不在場

春天到了，綠色的河流

照樣會從山下漫上來

孤寂的樹

多孤寂的一棵小樹

它站在一座小山頭

身邊伴著仰天而臥的苔蘚

和匍匐的草。一朵紫黃色的花

欲從樹冠綻開，在云貴高原

蔚藍(lán)色天空的映襯下，如此美

恰似一幅背景遼闊的油畫

而春天還在路上，黎明靜悄悄

只有一只小鳥，在一遍遍喊

它的名字，喊得整座山的臉

紅一陣，白一陣

草木青

青銅青

三萬年鐵石，三千年心腸

熾熱的，是焰火

草木青

三千年死去，三萬年活來

蘇醒的，是雨水

不朽的不朽，易碎的易碎

你我彼此，偶然路過

一眼，或為一世

炙手的炙手，蟄伏的蟄伏

風(fēng)吹山河，子子孫孫

一茬，接生一茬

看，雪后初春狼群沒入了森林

看，雨過天晴羊群徜徉在原上

草木青青，青銅青青

小鎮(zhèn)

二十年前的黃板屋不見了

籬笆墻不見了

只有火塘星星點(diǎn)點(diǎn)

二十年前的梅花紋不見了

天菩薩不見了

只有蟬鳴此起彼伏

一根腸子通屁股的小鎮(zhèn)

兒子站立肩膀，從鎮(zhèn)頭

一眼望到鎮(zhèn)尾

兩窩手掌盛不滿的小鎮(zhèn)

我只剩一肩的余地

但不慎成了兒子的故鄉(xiāng)

依佳拉達(dá)

依佳拉達(dá)，被大山層層包圍

陷在森林深處。一條著名的河

從此開頭，并流向世界

依佳拉達(dá)，父母出生地

那里的孩子，全部與我沾親帶故

他們沒有我幸運(yùn)，更沒有那條河

幸運(yùn)。他們靦腆、羞澀

對山外的事物，知之甚少

那年一位美國佬突然闖入

他們的領(lǐng)地，把他們嚇得

半死，慌著挨家挨戶奔走相告

唯有七十歲的阿卓阿普

慈善地說：給他燒兩個洋芋吧

如果他不是上帝，那他

肯定是餓鬼，不然天底下

哪有這么蒼白的臉

母親的聲音

起風(fēng)了，樹的衣裳馬群般嘶鳴

雨越下越大，西南方向天黑了

牧犬在等候，羊群催趕著羊群

火塘在等候，炊煙追逐著炊煙

河對岸戚戚喚兒歸的婦人

嗓子沙啞，語詞凌亂

聲音甜美而急迫

母親也曾如此這般呼喚我

時候不早了，她站在河岸喊

甜甜的名字，她沿著小路喊

焦急的名字，她冒著風(fēng)雨喊

淘氣的名字，她喊醒了星星

怪只怪他把阿芝落在了山上

突然他掩面哭泣了起來

像個沒了爹娘的孩子

突然想起了爹娘

母語

你一句哎呀，我的眼眶

不可阻擋漲潮了

你一聲嗯哼，我的喉嚨

毫無預(yù)兆感冒了

故鄉(xiāng)的母語

治療陳年頑癥的良藥

沖洗無端煩惱的歌謠

耳里聽見，心海

一浪高過一浪地翻涌

哦，假如我的咳嗽

被另一個人當(dāng)作母語

讓他重重地感冒

我又該怎樣安慰

自己的喉嚨

石磨

拉基河谷的那陣轟鳴

不是雷聲，不是火車汽笛

不用人證物證，不用眼睛踏勘

我也知道那是石磨低沉的問候

牽引它的那人多年不見了

我倆攀談過親戚

名字

他喊卡洛斯

我喊卡羅惹

大意一致

我們喊的

都是兒子

他叫拉莫斯

我叫拉姆惹

發(fā)音其實也一樣

只不過字面

有所不同

想想也釋然

斯和惹

狗蛋或狗剩

并無二致

只不過你叫著

答不答應(yīng)罷了

被遮蔽的鳥

有時候我莫名覺著

自己是一只被遮蔽的鳥

比如與老婆冷戰(zhàn)的時候

比如郁郁不得開心志的時候

細(xì)思量也釋然

這說明，我乃一凡人

自我感覺與眾廝一般

偏于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