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正陽
北京有什么好吃的嗎?
梁實秋寫北平的小販挑著零嘴兒四處吆喝,這光景如今已經(jīng)見不著了。汪曾祺說“五味神在北京”,酸甜苦辣咸,人間味道約莫盡此。可要回頭再看,終究還是曾經(jīng)的故事。如今我要斗膽說說北京有什么好吃的,卻也只是瞎子摸象東拼西湊,甚至土洋結(jié)合南北摻雜。到最后恍惚跑題,寫的不是北京本土的小吃,更不是入嘴的佳肴,反倒是食客的故事了。
一個人窮有窮的吃法。
原來人們吃鴨子必去全聚德,現(xiàn)在京城里其實大多數(shù)人選擇去大董。
大董的鴨子號稱“八料八吃”,鴨肉蘸蒜泥,嚼起來噴香,鹽水鴨肝鮮嫩入味兒。當(dāng)然,大董的鴨皮也很有特色,不是傳統(tǒng)的“酥脆”,而是突出一個酥而不膩,拿不算太甜的四方白糖蘸了吃,嘿,拿舌頭一卷,那鴨皮就能化了。
我向陳怡講這些的時候,她很不理解,她說我的媽呀,吃個鴨子還能有這么多的講究?
我說,掙錢不就是為了享受生活?陳怡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享受肯定對,但是得先活著,才能享受。
我明白陳怡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她家在貴州的一個貧困縣,雖然學(xué)校那時候已經(jīng)可以辦理貧困貸款,平時也有補助,但是陳怡確實十分節(jié)儉。在上課之余,陳怡還會出去兼職打工。我問她這么拼命干嗎。她瞪大眼睛說,掙錢啊,而且我想給我爸媽寄烤鴨回去,讓他們也嘗嘗。我說你自己都還沒吃上呢。陳怡搖頭:“所以才寄回去給他們吃。你不是說烤鴨挺好吃的嗎?”陳怡在攢了兩個月的錢后,買了兩只真空包裝的全聚德烤鴨,雄赳赳氣昂昂地寄了回去。過了半個月,她突然蔫蔫地跑到我面前對我說,會不會被超市騙了,買了假貨?她爹媽說鴨子還行,就是荷葉餅不好吃。
我問怎么吃的。陳怡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他們都不懂,兩只鴨子,一只給涂上甜面醬煮了,還有一只他們給紅燒了。另外荷葉餅他們說咬不動。
我說,我的姐姐哎,那東西能那么吃嗎?這不是糟蹋嗎!
陳怡聽我這么說,也急了。她說,我又沒吃過,我爹媽也沒吃過,怎么知道啊!
我一看她火了,趕緊改口說,要不我教你吧,鴨子不是真空包裝嗎,打開以后直接熱一下,不要做別的加工。那荷葉餅得蒸著吃,拿鴨肉蘸醬,和蔥絲一起卷在餅里吃。
陳怡聽了我的話,只好嘆氣說,那我就繼續(xù)打工,攢點兒錢買吧。一年后,陳怡的爸爸因為生病,去世了。第二次陳怡寄過去的烤鴨,他吃了,這輩子就吃過這么一次。
再后來,一個同學(xué)做東,請周圍的朋友去吃烤鴨,那是陳怡第一次吃烤鴨。陳怡開始還不會包,甜面醬蘸了以后,老漏出來。我和周圍的人就教她怎么吃,怎么包。陳怡學(xué)會之后,自己包了一個好的放嘴里。朋友問她,怎么樣,好吃嗎?陳怡點點頭說,好吃,要是我爸還在,我就能帶他來吃了。
一個人富也有富的吃法。
我認識一個土豪,托他的福,我曾經(jīng)吃過一道菜,叫“翠蓋魚翅”。這道菜的主要原料選用的是上等的小排翅,事先把魚翅發(fā)好,然后用雞湯文火清燉。這道菜的輔料也很不一般,把整個的紫鮑連同云腿和雞皮一起,摘了新鮮的荷葉包起來,將作料放入,然后燒。且那雞皮還需是已經(jīng)過油的油雞雞皮。就這么一起放火上燒,得燒兩三個小時,中間還要不斷換新鮮荷葉。最后一道步驟是擺上籠屜蒸上二十分鐘,才起鍋。上桌的時候,把荷葉擺在桌子上,再把菜呈上去,顏色碧綠,雞油滑潤,所以才有個翠蓋魚翅的名字。
我問土豪,是不是這吃的東西,越是豪華,越是大菜,才越好吃?土豪搖搖頭說,我雖然土,但是好歹還有個豪字好嗎。這美食要看功力,其實恰恰是從小菜上琢磨出門道來的。他給我舉了個例子。
原來老北京的“桂花皮炸”,這道菜不是大菜,只是屬于盤中小食,說白了就是豬皮做的。選用豬脊梁上那么一小條兒,切下來,把毛去了,用花生油炸至起泡。之后就是撈出來透油晾干,放瓷壇子里密封起來。等到第二年就可以吃了。做菜的時候,先把它拿溫水泡了洗凈,再用高湯進味兒,切成細絲下鍋炒了,伴著雞蛋火腿下鍋,出來之后鮮香撲鼻。
我聽后拜服,這位土豪確實在吃上有研究,而且吃出學(xué)問來了。我問土豪,那你有沒有覺得最好吃的東西?他笑而不答。
之后數(shù)月,未與他聯(lián)絡(luò),聽聞是家中變故,急急返鄉(xiāng)去也。
等再次聯(lián)系我,已是年末,土豪約我至大同會館,桌上菜數(shù)盤,皆是山西家鄉(xiāng)菜。
酒過三巡,土豪夾著莜面魚魚,突然泣不成聲。這道菜其實很簡單,就是莜麥面切成細條,加蔥花姜片爆香,混入土豆香菇西紅柿。我不解土豪為何如此失態(tài)。他抬頭對我說,這味道不一樣,我媽做的好吃啊。我走之前,我媽給我做的最后一道菜就是莜面魚魚。老母得了癌癥,住院前在自己屋里開灶做的一道菜。
再次食之,何其痛徹心扉!
人很容易因為地域、時間、年歲的增長而改變口味,當(dāng)然,也有人口味數(shù)十年如一日,再不改變。
一個遠房親戚,我應(yīng)該喊阿姨的,離婚的時候和前夫鬧得不可開交。想想當(dāng)年海誓山盟,而如今這么丁點兒東西都要明確劃分個權(quán)限,想想確實讓人心涼。
最開始他倆結(jié)婚搬家,從豐臺到海淀,我還去他們新家做客。
那一頓吃的飯沒讓我留下什么太大的印象,倒是他們小區(qū)門口有一個老太太賣的肉夾饃讓我魂不守舍。那天去她家的時候他倆正好出門買菜,我也進不去門,只好在小區(qū)門口溜達。
我確實餓了,聞著那老太太做的肉夾饃噴香撲鼻,肚子里饞蟲亂轉(zhuǎn)。我瞅著老太太把五花肉從煮得咕嘟嘟響的大鍋里撈出來,實在按捺不住,就去買了一個。
肉夾饃的做法我知道,五花肉要選那四分瘦六分肥的,焯水后取出,扔鍋里煮。這煮的湯是特制的,高湯料酒醬油冰糖辣椒鹽桂皮香葉姜片八角花椒,大火開后轉(zhuǎn)小火慢燉。至于那餅,小火烙熟,外脆里軟。把肉從鍋里撈出來切碎,夾在餅中,澆上湯汁。
我咬上一口,美!
正吃著呢,他倆回來了,瞅見我都動嘴了,一個勁兒樂。阿姨說,這老太太做得確實好吃。我們有時候晚上不想做飯,就買上四個,一人吃倆。
可惜,他倆2000年離婚,至今已經(jīng)有14年了。她前夫就此出國,再未回來。
去年,那阿姨給我打電話,說要去機場,問我能不能開車送她。我說好,就開著車去了她的小區(qū),沒承想那小區(qū)門口的老太太還在,依然在賣她的肉夾饃。
阿姨把行李放好,剛準備上車,突然轉(zhuǎn)身去老太太那兒買了倆肉夾饃。
我說,您這還把干糧提前備好???阿姨笑笑,說多少年了,還是喜歡吃。等到了候機廳,我倆坐下。有人行色匆匆拖著行李,坐到了旁邊。
我看了一眼,愣住了。有時候不得不感慨世界太小,那是我阿姨的前夫,盡管十幾年未見,但我還是認識他,面色蒼老了許多,頭發(fā)也白了。
他好像也認出了我們,臉上一瞬間閃現(xiàn)出一絲驚訝。他朝我笑笑說,真巧,我剛從美國回來,準備轉(zhuǎn)機,一會兒就走。
阿姨沒有說話,只是從手邊裝肉夾饃的塑料袋里拿出來一個,用紙巾包住,遞給了他。他們倆低頭吃著。
過了一會兒,阿姨的前夫站起來,對我說,我走了,有機會再見。從始至終他和她沒說一句話,我扭頭看著阿姨。她小口吃著,面色平靜,未言一語,淚流滿面。
我突然想到了拜倫的那首詩:“假若他日相逢,我將何以賀你?以眼淚,以沉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