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我有個櫥柜,專門放各種泡面、方便粉絲、螺螄粉,每次打開,都覺得是一柜子美好的寂寞,是維持我基本安全感的幾項事物之一。
我大部分工作日都是一個人在家里寫稿,吃泡面就成了我中午的常態(tài)。聽上去是不是有點慘?才不是,不要僅僅停留在老壇酸菜或是紅燒牛肉的呆板印象里了,走進(jìn)去,你會發(fā)現(xiàn)泡面是個大世界,同樣能夠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的吃貨本質(zhì)。
首先需要糾正一點,泡面不是只能泡。關(guān)于美食的一個真理就是,程序越是復(fù)雜,做出來的東西越好吃。所以我吃的泡面都是煮出來的,基本上是二次創(chuàng)作。
十幾年前,韓國友人送了一箱子辛拉面,我煮了一包,驚為天物。泡面居然可以這么柔韌。我瞬間懂了韓劇里的人,為什么吃個泡面也能一迭聲地喊“好吃”。
辛拉面面條較粗,這點我也喜歡,總覺得粗面才能做到彈牙,后面發(fā)現(xiàn)并不是。產(chǎn)自我國香港的“出前一丁”麻油面,就細(xì)而韌,夾一小束送到嘴里,能感到那束面條彈性十足地綻開。
盡管如此,熱衷于對泡面進(jìn)行二次創(chuàng)作的我,也不甘心就此罷手。我一般會丟進(jìn)去兩三個潮州產(chǎn)的牛肉丸,再放兩片紫蘇,感覺香氣里都帶著一股港味。
也有泡面廠家會自己先配上好幾種配料。我曾買過一款蘭州拉面,包括牛肉、白蘿卜、香菜在內(nèi)的配料,竟達(dá)9種之多,愣是把個泡面做出了滿漢全席的感覺。
當(dāng)然,也有些泡面,味道就在面里邊。比如車仔面,它談不上筋道,但是面條本身有一點恰到好處的酸味,是自然發(fā)酵的酸,加上海鮮味的XO醬,搖曳生姿,余味無窮。
武漢的熱干面倒是著意突出配料,也就是芝麻醬。疫情期間,成天看美食博主推熱干面、鴨脖子給武漢人民加油打氣,我的口水總是先于淚水流下來。
博主們說的熱干面應(yīng)該是堂食那種,但我固執(zhí)地覺得,泡面煮出來的熱干面,別有風(fēng)味。想一想,在寧靜的中午,走出臥室,臉上還帶著剛寫完一段字的怔忡,默默燒水,泡面,再把水倒掉,將芝麻醬辣椒油一樣一樣放進(jìn)去攪拌,是不是有一種別具一格的儀式感?
更妙的是,若是吃著忽然來了靈感,奔回房間寫下來,再回來,面涼了,香氣卻更加濃郁,與啤酒、咖啡、可樂都很搭,堂食的話,沒有這樣一種好整以暇,也沒有那種歪打正著的時間差。
美食與情境,也是能夠互相成全的。
泡面的熱度里也有微妙之處。泡面是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來的,不受拉面師傅心情的影響,火候就成了決定泡面口感的最大變數(shù)。像酸辣粉絲,最好是在將軟未軟,能咬到芯子里的那一點硬氣時關(guān)火,等你盛到碗里,余熱恰好把那點硬氣軟化,成就一碗柔媚可喜的酸辣粉絲。
比起粉絲自帶的佐料,我更喜歡用吃完花甲后剩下的那點湯來煮,香得勾魂攝魄。更妙的是,這兩樣不是原配是邂逅,邂逅總是迷人的。
我是嗜辣者,且一直覺得,我吃辣的能耐比寫稿的能耐要大。可是這份驕傲,在一碗韓國火雞面前敗下陣來。拌好,挑一筷子放嘴里,口腔頓時成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火焰熊熊地燃燒在唇齒之間,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頭上冒汗,手腳冰涼,靈魂出竅,眼前一片空白,簡直像一場瀕死體驗。
孔子說“四十不惑”,我是過了四十五才知道,有些事我要搞定,可能得比別人多付出百倍的心力,而成果仍然無法與人家相提并論。許久以來,我都是力不從心地?zé)釔壑睿鋵?,也是可以刪減掉一些的。
比如說,與其做個《紅樓夢》里“一只茄子需要十來只雞去配”的茄鲞,不如煮個加進(jìn)去青菜、蝦仁或是魚片的泡面,省出時間讀書、寫稿、爬山、沿湖散步,在早春尋找最先開花的桃樹,馬不停蹄地追覓各種小美好。泡面是后援,是保障,是沉默的拍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