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黃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氣神一下子提升上來了。在田壟與田壟之間,在村落與村落之間,在風(fēng)車與風(fēng)車、槐樹與槐樹之間,綿延不斷的麥田與六月的陽光交相輝映,到處洋溢的都是耀眼的金光。太陽在天上,但六月的麥田更像太陽,密密匝匝的麥芒宛如千絲萬縷的陽光。陽光普照,大地一片燦爛,壯麗而又輝煌。這是蘇北的大地,沒有高的山,深的水,它平平整整,一望無際,同時也就一覽無余。麥田里沒有風(fēng),有的只是一陣又一陣的熱浪。熱浪有些香,這厚實的、寬闊的芬芳是泥土的召喚,該開鐮了。是的,麥子黃了,該開鐮了。
莊稼人望著金色的大地,張開嘴,瞇起眼睛,喜上心頭。再怎么說,麥子黃了也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場景。經(jīng)過漫長的、青黃不接的守候之后,莊稼人聞到了新麥的香味,心里頭自然會長出麥芒來。別看麥子們長在地里,它們終究要變成莧子、饅頭、疙瘩或面條,放在家家戶戶的飯桌上,變成莊稼人的一日三餐,變成莊稼人的婚喪嫁娶。一句話,變成莊稼人的日子。是日子就不光是喜上心頭,還一定有與之相匹配的苦頭。說起苦,人們時常會想起一句老話: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墒呛颓f稼人的割麥子、插秧比較起來,撐船算什么,打鐵算什么,磨豆腐又算得了什么?麥子香在地里,可終究是在地里。它們不可能像跳蚤那樣,一蹦多高,碰巧又落到你們家的飯桌上。你得把它們割下來。你得經(jīng)過你的手,一棵一棵地,把浩浩蕩蕩的麥子割下來。莊稼人一手薅住麥子,一手拿著鐮刀,他們的動作從右往左,一把,一把,又一把。等你把這個動作重復(fù)了十幾遍,你才能向前挪動一小步。人們常用一步一個腳印來夸獎一個人的踏實,對于割麥子的莊稼人來說,跨出去一步不知道要留下多少個腳印。這其實不要緊,莊稼人有的是耐心。
但是,光有耐心沒有用,最要緊的,是你必須彎下你的腰。這一來就要了命了。用不了一個上午,你的腰就直不起來了。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當(dāng)你抬起頭來,沿著麥田的平面向遠(yuǎn)方眺望的時候,無邊的金色跳蕩在你的面前,灼熱的陽光燃燒在你的面前,它們在召喚,它們還是無底的深淵。這哪里是勞作,這簡直就是受刑。一受就是十多天。但是,這個刑你不能不受,你心甘情愿。你不情愿你的日子就過不下去。莊稼人只能瞇著眼睛,張大了嘴巴,用胳膊支撐著膝蓋,吃力地直起腰來,喘上幾口氣,再彎下腰去。你不能歇。你一天都不能歇,一個早晨的懶覺都不能睡。每天凌晨四點,甚至是三點,你就得咬咬牙,拾掇起散了架的身子骨,回到麥田,把昨天的刑具再撿起來,套回到自己的身上。
為了搶得“天時”,收好了麥子,莊稼人一口氣都不能歇,馬上就要插秧。插秧就更苦了。你的腰必須彎得更深。你的身子骨必須遭更大的罪,差不多就是上老虎凳了。所以說,一旦田里的麥子黃了,莊稼人望著浩瀚無邊的金色,心里頭其實復(fù)雜得很。喜歸喜,到底也還有怕。這種怕深入骨髓,同時又無處躲藏。你只能梗著脖子,迎頭而上。當(dāng)然,誰也沒有把它掛在嘴唇上。說了也是白說。老虎凳在那兒,你必須自己走過去,爭先恐后地騎上它。
——摘自《平原》,作者:畢飛宇,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9年7月版,內(nèi)容有刪節(jié)
【作品賞析】
畢飛宇出生在蘇北農(nóng)村,從小就目睹了農(nóng)民的辛苦勞作。他說,農(nóng)民的勞作不停地改變大地上的色彩。在天空與大地之間,無邊無垠的鵝黃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大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莊稼人的指紋。每一株麥苗都是手播的,每一株麥苗都是手割的,每一株水稻都是手插的,每一株水稻都是手割的,這是何等的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