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 賦
我出生的小村,位于長潭湖南岸。全村有五個自然村,南北長達(dá)二十公里。雖是同村,我自上學(xué)到工作一直在外,龍井坑離我所在的自然村較遠(yuǎn),景色聞名遐邇,我卻沒有仔細(xì)地去品過。假期間,同村朋友陪我觀賞后,令我感慨無限。
從南岸船埠頭出發(fā),順溪南行約二三公里,便看到兩岸群山連綿,一條銀帶似的溪坑隨著蜿蜒的山谷盤曲而進(jìn)。一路上,風(fēng)景如畫,濃蔭的樹叢和竹林,繁盛地伸展著葉子,織成碧綠的云,籠罩著白云深處的人家。溪澗時寬時窄,時緩時急,涓涓地流著,發(fā)出絕妙的交響樂。
“緣溪行,忘路之遠(yuǎn)近”,忽見一塊方方的黑色巨石矗立在溪中,陪我同行的牟先生告訴我,此石喚作“紗帽巖”。經(jīng)朋友一說,我豁然大悟,太逼真了,遠(yuǎn)看正如一頂烏紗放在溪中,連帽褶帽翼都清晰可見,經(jīng)歷了不知多少風(fēng)吹雨打和日曬冰凍,烏紗仍未褪色絲毫。自紗帽巖逆流而行三四十步,就到了塘丘路廊——這是行人歇腳的地方,路廊右邊是一座古廟,左邊的矮房是供茶水、賣煙酒糕點之類的小店。未進(jìn)屋,首先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株直徑約兩米的大樟樹,長著郁郁蔥蔥、密密叢叢的深綠色葉子,既像個大帳篷遮擋著烈日,又像一只慈善的大母雞張著黑翼,仿佛把整個古廟都隱藏起來似的。我出神地看著這棵大樟樹,心里正在猜測它的高齡,突然發(fā)現(xiàn)圓形的枝蓋中長出不同形狀的葉子來。我情不自禁地拍手稱奇,朋友見我如此驚喜模樣,忍不住笑了,說:“這樹名叫‘樟抱柏’,你走近仔細(xì)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秘密的?!蔽遗艿秸翗湎?,繞了半周,秘密終于發(fā)現(xiàn)了——原來這棵大樟樹的肚里長出了一株大柏樹,由于樟樹緊緊抱住柏樹,樹干樹枝上爬滿了薜荔和苔蘚,使人很難辨認(rèn)出它們是“連理枝”。
過了路廊約一公里,便到了龍井。龍井與民用的水井一模一樣,不同之處水井是人工砌筑而成的,龍井卻是天然生成的,因為它的四周全是石壁,井口、井壁連一絲石縫都找不到,真可謂天衣無縫。井口直徑不到一米,圓得像圓規(guī)畫出來似的,毫無凸凹,井口光滑、清潔,東面山上一條小溪澗直沖而下注入龍井,我想這澗水的長期磨洗是龍井光潔的主要原因吧。井水似綠非綠,似藍(lán)非藍(lán),既不透明,也不混濁,用茶杯舀起一瞧,卻清澈得一塵不染。井底深不可測,我撿起一塊鴨蛋大小的石子扔下,連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沒有聲音,也沒有水花,便知這是一個險峭的深淵。我見不遠(yuǎn)處一位老伯在放牛,就上前詢問此井的深度,老伯說:“我也不知道。但有人曾用十根谷籮繩接起,系著一位六七斤重的石頭放下,還沒沉到底?!币桓然j繩三四米長,說明井深不止于三四十米。聽罷老伯的話,我惶恐、驚駭、本能地倒退了幾步,如果不小心滑入井里,則無疑與世長辭了。老伯接著說:“相傳有一割稻客路過此處,把刻有名字的扁擔(dān)插入此井,后來這根扁擔(dān)在樂清大荊石門潭發(fā)現(xiàn),可見這龍井是貫通樂清的?!蔽艺J(rèn)為這是傳說而已,也無意去考證。
離龍井以南三十余步,有一個龍?zhí)?,潭不大,比雁蕩山的大龍湫潭要小一些,但比大龍湫險。大龍湫潭常有人游泳,且泅水到底證實深淺,而龍井坑的龍?zhí)秳t不同,潭在深谷,人進(jìn)入此地,便有一種蕭瑟、陰森、肅穆之感,仿佛四周墜入了沉寂和神秘之中。三面是峭壁,溪水從南面三丈高的石壁上躥下,如逢暴雨,急流抨崖轉(zhuǎn)石,勢不可擋,令人心寒。我站在龍?zhí)犊诘南露擞^看,淺灘白石子、花紋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魚兒忽爾遠(yuǎn)逝,往來翕急,與人逗樂。再往前看,就是深潭處,水色變得碧綠碧綠的,因為人的心境不同,有時覺得莊嚴(yán),有時覺得兇惡,若獨自一人在此佇立良久,的確感到一種莫名的心驚膽戰(zhàn)。
龍井坑的景致是迷人的,然秀色不可餐,也不是久棲之地,我只好望景興嘆而已。
我幼年時,隨父母經(jīng)常到村鄰走親,這種走親也叫吃糕,一般在每年的正月里。但從我家到娘舅、姨媽家,雖說鄰村,步行卻需要兩個多小時,要經(jīng)過東山、西洋、古岙嶺、沈岙、溫州坑嶺、石庫洋,一路上到處都是自然景物,一直伸到最遠(yuǎn)的藍(lán)天白云間才消失。
從家到東山,路過一個叫獵獺巖的地方,此巖生得像一張斜床,長三四米,寬二三米,巖下有個深潭,藏著魚蝦蟹之類的水族動物,相傳常有水獺爬到巖背上曬太陽,這里成了人們捉水獺的好地方,所以取名為獵獺巖。水路上端有一口叫回潭的水塘,與駱駝山之間有一澗,澗水來自蓮花芯山,跨澗以一段大櫧樹鋸成兩爿鋪著作橋,山麓有一棵斜生的櫧樹,橫架在橋上。夜間路過此處,山陡,夜靜,人往,驚動柴篷里的貓貍,發(fā)出簌簌沙沙的聲音,一切都在神秘地飄游擴(kuò)散,令人毛骨悚然。
東山到西洋,踏過清溪上的石丁,就看見一口清澈的大水塘,是附近中小學(xué)學(xué)生游泳、婦女們洗衣服的地方。過了西洋市場,來到蕭疏稀煙的古岙嶺,嶺頭有座廟,廟前是路廊,用于行人歇腳。左邊放著一張矮桌,桌上有一口大茶缸,缸口蓋著一頂大箬笠,缸邊放著四五個竹勺,供行人喝水用。右邊有兩張凳,正中后壁立著一塊神牌位,牌位前擺有香爐,爐中插著三炷香,香火未滅。牌位左右壁上貼著一副對聯(lián):兇吉憑我斷,是非問君知。嶺下前方便是沈岙,要跨越一座明清單孔石拱橋。此橋叫青龍橋,又名興隆橋,南北橫跨在后門溪上,全長21 米,橋面寬3.3 米,凈跨11.6 米,矢高5.4 米。兩側(cè)浮雕石板為欄,橋基呈八字形,南北兩側(cè)各設(shè)27 級臺階,橋心石右側(cè)橫梁上有陰刻楷書“青龍橋”字樣。橋欄的石柱,或許由于風(fēng)雨的襲侵,或許由于世代游蕩者的摩擦,棱角都磨光了。橋頭有幾株大柏樹和樟樹,郁郁蔥蔥,忠實地守護(hù)著漸漸被人遺忘的古道。橋旁邊有個祠堂,曾做過學(xué)堂,據(jù)了解,明代布衣名人蔡元亓的“一品塘”也在附近。
沈岙的南面是溫州坑嶺,為何稱溫州坑嶺?一,這是烏巖一帶前往溫州永嘉的必經(jīng)之路;二,此嶺有千級臺階,系溫州師傅所砌筑。從下而上,一般需要一個多小時,中途有個半嶺堂路廊,我們每趟都要歇歇腳;從上而下,比較快,一般需要半個多小時,到半嶺堂也不用歇腳。溫州坑嶺那彎彎曲曲的山徑猶如一條銀白色的飄帶,從山腳飄向天上。記得有一年正月,我與父親一起到石庫洋走親,不料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整個嶺像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地毯,天地間霧蒙蒙一片,臺階深埋在雪下,七八天都沒解凍。父親要出勤,而我要上學(xué),怎么辦?姨媽家就住在嶺頭,二表哥給我們父子編制了兩雙稻草鞋,套在布鞋外可以防滑;三表哥叫來三五個親友,拿著掃把鋤頭,從嶺頭開始,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一直清理到半嶺堂。因為半嶺以下的山路冰雪薄了,雖尚未完全解凍,但可以小心行走。這趟走親,使我終生難忘。如今,溫州坑嶺成了古道,依然保留著原始、野樸的神韻。
過去正月請客吃糕,親戚間互相照排隊的,哪家叫得早,先去哪家,不沖突,那時沒有電話、手機(jī),約定日期都是用口信,一般是在集市上相遇傳送,必要時還派人專程叫客。為了不違約,有一年我們從石庫洋下來,沒回家,直接到前岸下洋嶺的姑媽家、大哥家吃糕。
我印象中的下洋嶺,極像《水滸傳》中的野豬林,古樹成林,主要是松樹和櫧樹,大的要三個人牽手才能圍抱,林蔭小道間,一棵棵大樹似一頂頂撐天的巨傘,密密層層的枝葉,只漏下斑斑點點細(xì)碎的日影。大樹下,零星放著幾具稻稈扇覆蓋著的棺材,地上長滿了雜草棘刺,顯得格外陰森慘淡、荒涼冷落。嶺下有口水井,一年四季不干涸,前岸人當(dāng)作寶藏,常以為傲。前岸,是原南京政府教育部常務(wù)次長、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和副秘書長、北京大學(xué)教授周炳琳先生的祖居,我少時聽前輩介紹過,早存敬意,后來我的大哥、姑丈,都在此擔(dān)任過村黨支部書記和村主任,則對前岸更為親切,如家一般。現(xiàn)在的前岸譽為“臺州香格里拉”,聞名遐邇的紅杉林、黃巖濕地公園,那一條條沙石鋪成的小徑,恰似編在五彩繽紛花圃中的飾帶,讓人心曠神怡。而我卻喜歡白龍壩的自然風(fēng)貌,幽雅又悲戚,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忘懷情調(diào)。前不久,與幾位朋友一道去了那兒,回味起過去的時光,不禁興奮莫名,隨手拈了幾句《鄉(xiāng)愁》:
原始、自然、寂寥
令我初心不忘
當(dāng)捧起家鄉(xiāng)清甜的溪水
頓生初次觸摸的感覺
風(fēng)吹拂著蕩漾的湖波
時樂時愁,時起時落
古橋、老宅、舊友
在眼前出現(xiàn)
久違的離別
毀了永恒經(jīng)典的諾言
溪欏樹、紅杉林、船埠岸
便是我夢里的一個個完整的答案
溫州坑的澗水匯入沈岙的后門溪(現(xiàn)稱上垟溪),向上垟、山嘴頭、下方、前岸、東濟(jì)曲流而去,注入雙溪堂;前思岙的澗水直瀉清溪(現(xiàn)稱小坑溪),經(jīng)塘丘、白沙園、東山、西洋、后呈,流進(jìn)雙溪堂。雙溪堂,是我祖父母、父母生息勞作過的地方,隨著長潭湖水位的升高而蕩失。往事和歲月的定格與重現(xiàn),給人多了一份思念,而時間和生命流逝的落差仍留在我的心中。
村北邊一公里處有個七八十畝大的魚塘,魚塘與長潭湖僅隔一道堤崗,這條約4000 米長、2 米寬、5 米高的魚塘崗,連接著東西三座小矮山,阻擋著湖水侵襲。徒步登上此崗,舉目而見浩瀚的碧波、疊嶂的叢山,晴則水光斂滟,雨則山色空蒙。踏著如毯似錦的野草野花,迎著雍容涼爽的新鮮微風(fēng),其雅致不遜于西湖的白堤和蘇堤。
站在崗上,能看到對岸的東晉名寺鴻福寺舊址,可誰知曉這座古寺,南宋鼎盛時,僧有900 多人,田擁2100 余畝,地?fù)?jù)550 畝,山轄374 畝。在晚清時因兩度大火災(zāi),燒了寺院,燒走了僧人,留給后人的僅存一口叫“萬工池”的水塘。自長潭大壩建成后,上游形成了很大的人工湖,湖面積達(dá)36 平方公里,相當(dāng)于六個杭州西湖,庫容量達(dá)7 億立方米,鴻福寺舊址就瀕臨此湖,仿佛過世的美人,已經(jīng)隨著桑田滄海之變而香銷玉隕。
鴻福寺西北方的湖中有一座小嶼山,同行朋友告訴我,此山名曰“嶼山頂”。我對此山甚感興趣,同行為了不使我失望和遺憾,竟租船領(lǐng)我飽覽。
天空和湖水一樣藍(lán),乘小船在湖中行駛,猶如身登飛船遨游太空。船越往北駛,越感到湖面的寬闊,萬頃碧波,浩浩蕩蕩,確有“風(fēng)吹白浪千堆雪,水拍藍(lán)天一色清”的氣氛,令人詩意盎然,彩筆難繪。風(fēng)平浪靜時,一群群銀白色的水鳥像一架架戰(zhàn)機(jī),一會兒直上天空盤旋,一會兒俯沖貼水低飛……我分辨不出是湖還是海,是景還是畫,只感覺到這水比海水更清湛,這風(fēng)比海風(fēng)更怡人。船隨山彎而行,兼得山水之樂,山因水而愈清,水以山而益幽,此中空靈之境界,縹緲之情趣,非到此不足以領(lǐng)略,我整個身心感受到了圣潔的洗滌,心中的一切晦氣都不見了,只有藍(lán)天、水光、山色、船舫……
約半個小時,船至嶼山頂下,我仔細(xì)打量了一番:山不大,卻也有四五畝方圓;山不高,卻也有十幾層樓高。四面環(huán)水,要畫成地圖,極像寶島臺灣,南面的“海峽”僅有二百多米闊,其余三面煙波蕩漾,浪翻瀾滾。我們把船停泊在南面山下,登岸而上,不一會便到了山頂,山頂是平坦的,約有半畝大,有個無人居住的寺院,由于湖水包圍了嶼山頂,香客斷了路,僧人不能坐吃山空,也只好另擇佛地了。離寺不遠(yuǎn)處有一口井,雖不到半米深,但終年不涸。我以為是湖水壓力形成,同行完全否認(rèn)了我的觀點,因為長潭水庫沒建之前便有此井了。他還告訴我,有一年旱災(zāi),長潭湖干了三分之二,山下的四周還原為龜裂的田地,此井水卻一往如故。
我癡癡地望著澄清的井泉,望著浩渺的湖面,望著連綿的群山,望著穿梭的船舫……猶是言之亦盡,湖山之間近煙遠(yuǎn)嵐,如詩如畫。暗暗思量:于此孤島,可以種橘、梨、枇杷、蜜桃、葡萄等水果,也可以種白菜、蠶豆、番薯、洋芋,湖邊還可以種茭白、芋頭等作物。輟耕丘山,拋下垂鉤,興起則釣,興盡則走,多么隨便,多么飄逸。如果不是俗務(wù)纏身,拔冗至此安居,出入于煙波,流連于山水,相忘于江湖,自在自樂,豈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