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強

(德州學院，山東 德州 253000)

由影像、音響、文本等構建起來的電影世界是社會精神實質(zhì)的綜合體現(xiàn)，是在現(xiàn)實社會的物質(zhì)支撐下承載人類社會的經(jīng)驗、表達象征性秩序的重要中介，也是權力壓迫與反叛的場所，因而我們能從電影中所呈現(xiàn)的男性女性的媒介形象一定程度上透視到社會中男女之間的地位與權力關系。從電影誕生之日起，男性就一直是電影的主要展示對象，雖然也會有女性形象的出現(xiàn)，但是更多的都是從男性視野出發(fā)，在由男性所主導的虛擬電影世界的邏輯基礎上進行的女性形象表達。這種表達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完全從商業(yè)盈利目的出發(fā)，將女性特征利用各種修辭手法放大使其成為色情的消費對象，從而得以成為男性的生活補充和權力的附庸；另外一種則將女性列入主要描述對象的行列，會給予更多的關注與認同，但是多出于同情與憐憫，即便有對女性的情感與精神世界的探索，但是只能作為其他以男性思想為核心的電影類型的修正。

隨著現(xiàn)實社會中的男女關系走向平等，性別的權力關系發(fā)生了變化，內(nèi)化于社會成員的社會性別角色、階級角色的認知的象征秩序也出現(xiàn)了動搖，女性不再是被固定了的概念化符碼，而是渴望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情感與精神表達的自由主體，女性的媒介形象從男性主體的世界中剝離成為必然，女性主義電影應市場與社會的呼吁產(chǎn)生并發(fā)展壯大。在女性地位較低的日本社會，女性主義電影成為日本女性爭奪平等權利、擺脫男權制文化統(tǒng)攝、解構男性中心文化的重要渠道，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便是典型，借助外表形象與精神形象，表達以松子為代表的女性對男權社會的憤怒與抵抗。女性主義電影在探索帶來全社會女性自覺意識覺醒的路途中，不斷嘗試以女性色彩去削弱長期以來男權社會中單一男性色彩的社會色調(diào)構成，撼動男權社會。

一、女性身體：男性凝視對象的反抗

在傳統(tǒng)電影中，為完成男性角色完美形象的立體化打造，濃密柔順的秀發(fā)、濕潤透亮的眼眸、嬌嫩欲滴的嘴唇、柔軟傲人的胸部、吹彈可破的肌膚、修長的大腿等女性身體的部位一直是重點描繪對象，導演會竭盡所能地在利用視聽語言的呈現(xiàn)中為其賦予各種優(yōu)秀品質(zhì)，打造女性特有的身體美，然后將身體集中了所有完美性質(zhì)的女性角色作為男性角色人格魅力裝飾。她們承擔著對男性角色追求、崇拜、愛慕和怨恨等情感職責，當然在電影中也多會設置男性角色對女性身體的正面回報：許諾戰(zhàn)亂后的幸福、浪蕩后的專一、富貴發(fā)達后的念舊情……試圖傳達只有男性角色才能賦予女性角色人生幸福的意義，以此體現(xiàn)男性角色的自尊與自信，維系男性的社會中心地位，這也是滿足現(xiàn)實生活中男性追求優(yōu)越社會地位心理投射的重要依托。在長時間以男性為中心的電影所打造的擬態(tài)環(huán)境中，是否與具有優(yōu)秀外表形象的女性角色發(fā)生愛恨糾葛也成為判斷男性角色優(yōu)秀與否的重要標準，男性的凝視對象——女性身體也被賦予了一個荒謬的邏輯：女性身體越美好，越容易獲得男性賜予的幸福。

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主角松子是一位長相出眾的女性，導演花了諸多特寫鏡頭進行了細致的描繪。童年時期的松子長得像瓷娃娃一樣惹人憐，小鹿般一雙濕漉漉的圓眼睛總是充滿期待地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笑起來時眼睛彎彎像是閃耀的星星，向上的嘴角露出俏皮可愛的虎牙，但是這個幾乎完美的女童女性形象并未獲得松子父親這個男性形象的正面回報，偏心的父親將幾乎所有的關愛都給予了病弱的久美，可憐的松子在整個童年只能從為數(shù)不多的父愛中汲取溫暖。在校任音樂教師時的松子，優(yōu)雅得像一只天鵝，烏黑的秀發(fā)精致地盤在腦后，陽光照射下的耳朵覆著精致柔軟的絨毛，精致得體的連衣裙包裹著的身段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凹凸有致的風情，但美麗典雅又溫婉大方的松子不僅沒能通過自己的美貌獲得心上人的喜歡，反倒成為一切悲劇禍端的開頭：暗戀自己的學生偷錢后栽贓嫁禍，教導主任以此為威脅對其潛規(guī)則；旅店老板出爾反爾報警控告……

即便是被自己的情人毆打后的松子也是美麗的，未施粉黛的五官依舊精致，濕潤的眼眸、通紅的鼻尖，臉上纏著的繃帶加上凌亂的秀發(fā)，狼狽中的病態(tài)美與凌虐之美打動了銀幕前的觀眾，卻未軟化硬心腸執(zhí)意斷絕家族關系的哥哥，也沒能得到落魄情人的憐惜，毆打與強奸依舊無情地落在松子身上。在傳統(tǒng)電影中作為男性凝視對象的美麗的女性身體，并未按照原有的女性身體越美好，越容易獲得男性賜予的幸福的邏輯運作，有的時候甚至成為悲劇遭遇的導火索，頑強抵抗不幸命運的松子的完美身體的存在成為男性主權社會的諷刺，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男權社會臆想的能夠隨意賦予女性幸福的權利。人已中年甚至瘸了腿依舊氣質(zhì)出眾的松子，在放下了所有的執(zhí)念后自我放棄，原本完美的身體形象變得肥胖、油膩、污穢且丑陋，這是松子個人利用自己身體向社會、命運表示抵抗，也是女性主義電影中女性角色極力擺脫女性身體上被牽絆著的荒誕邏輯的明證。

二、色欲性愛：男性權力場所的忽略

在社會的象征秩序與權力結構中，色欲與性愛一直以來都是重點關注的議題，尤其是在男權至上的社會中，為不斷強化男性的優(yōu)勢地位會將其看作是男性權力實現(xiàn)的重要場所，并且這種性欲機體不局限于色欲與性愛本身，而是會泛化、拓展到盡可能廣的表達形式中，在指涉色欲和性愛的表達形式中不自覺地貫穿或融入男權傳統(tǒng)對女性符碼的蔑視與控制欲。包括電影在內(nèi)的各類影視作品中，導演利用色欲與性愛的場景構建完整劇情、立體化人物性格、營造場景氛圍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見的處理方法，正如學者瑪麗·安·竇恩在其著作《女人的電影:占有與求愛》中所指出，“在傳統(tǒng)電影中，通常會設計一個或多個為男性角色與男性觀眾提供色欲的女性角色，并依托身體性愛來實現(xiàn)”。

關于色欲與性愛的場景描寫已經(jīng)成為一種目的性內(nèi)容，盡可能地向觀眾傳遞男權社會的權力邏輯信條：色欲與性愛是男性權力的場所,社會性別與社會性別關系能在其中被充分建構。在一些電影中，色欲與性愛的場景一度被奉為經(jīng)典，導演李安的經(jīng)典作品《色·戒》中，無論是王佳芝失身于梁閏生的場景，還是與易先生隱忍糾纏的畫面，曖昧的光影、急促的呼吸、緊繃的肌肉、壓抑的呻吟……讓觀眾充分感受到在色欲與性愛中幾乎溺死的女性的無力感，離個人意義越來越遙遠的無價值感，以及與此相反的男性從中獲取的強者地位與物化女性的優(yōu)越感。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導演中島哲也運用了諸多近景與特寫鏡頭展現(xiàn)了松子特有的女性之美：精致的鎖骨、瘦削的肩頸、緊致的腰線、傲人的乳房、修長的大腿……無疑是傳統(tǒng)電影中凸顯男性地位、實現(xiàn)男性權力的最佳場所，但是導演并未刻意營造色欲氛圍，也并未重點展現(xiàn)性愛鏡頭，更多的是實現(xiàn)其完整劇情、使邏輯更為流暢的功能。

在女性形象上原本被刻意賦予的實現(xiàn)男性權力場所的功能被消解了，女性的形象與色欲、性愛的絕對關系被有意識地忽略，與松子性愛交融過的男人的人生軌跡并未獲得明顯的飛躍，這不僅不是女性肉體失去了承載色欲與性愛功能的表現(xiàn)，反倒是女性性別意義上獲得重大成功的明證，女性已經(jīng)認識到色欲與性愛是男性想要實現(xiàn)權力、控制女性的場所與手段，女性要獲得真正的性別層面的獨立與強大必須與這個象征秩序進行堅決的斗爭。電影中描寫的軀體已經(jīng)成為一種忽略“他”功能、“反色情”的手段，松子在色欲與性愛中擺脫和對抗象征秩序，雖然最終都沒有追求到男性帶來的幸福生活，但是重塑了女性完整的軀體意義，并貫穿了不被男性眼光左右、不為男權社會犧牲、對男性中心主義的質(zhì)疑和批判以及對女性自身欲望的精神探索。

三、松子的性格：男權社會的剝離與重建

人物性格是一種源自現(xiàn)實生活中復雜社會關系和社會矛盾，經(jīng)過長時間的外在現(xiàn)實和內(nèi)在心理的碰撞走向穩(wěn)定的人物特征，這種特征的形成能使其區(qū)別于他人，在文藝作品中的人物則是能夠被讀者、觀眾所感知到的思想、品質(zhì)、行為、習慣等的總和特征。電影在塑造人物形象時，為了使敘事更有記憶點、人物行為更具感染力，除了外在特征需要重點描繪，人物的性格特征也成為重要的關照內(nèi)容。受男權社會文化、觀念等影響，傳統(tǒng)電影中為描繪男性角色的性格特征所費筆墨的比重最大，盡管會分出部分精力塑造具有一定性格的女性形象，但是，從某種意義來講，是利用女性的性格特征來襯托、對比、凸顯男性角色的性格特征，起到的是一種裝飾性作用，男性角色這一方面也是處于絕對性的主導作用，他能決定賦予哪種性格特征的女性角色以肯定。

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這一絕對性則被打破與重建。因為父親從小的漠視而導致了松子怯懦、脆弱、極度渴望愛的病態(tài)討好型人格，也使得松子一生都因性格的缺陷而充滿悲劇色彩，但是從中我們不難感受到從松子這一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上表達出的對男權社會的強烈不滿，以及渴望從中剝離并重新建構性格特征的強烈意志。松子從幼時開始便圍繞父親打轉，傻傻地苦守父親的背影，期待父親能回頭看到自己的存在，像疼愛久美一樣地疼愛自己，但是直到離家出走松子也未能等到父親的溫柔關懷。長大后的松子在與眾多情人的糾纏中，每一任都全身心地投入，哪怕眾叛親離、出賣肉體、拋棄朋友、摔斷了腿、深陷死亡威脅……松子都甘之如飴，可是情人們一個個都離她而去，松子還是沒能等來情人的愛。即便是完全拋棄了自我意志、順從于男權社會規(guī)則的松子也等不到傳統(tǒng)電影中犧牲自我性格特征該有的男性認可與恩賜的回報，意識到這個殘酷現(xiàn)實后的松子的性格特征出現(xiàn)了變化。

松子變得易怒、粗暴、自私、無理、懶惰，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男性所認為的女性應有的優(yōu)良性格與品質(zhì)，追求男人的愛已經(jīng)不再是她的生活部分，她將自己從男權社會中完全地剝離，徹底刪除男性在她身上留下的影子，她為自己而活，不再需要克制飲食，也不需要化妝打扮，雖然生活在狹窄又骯臟的出租屋中，但是生活得意外地平穩(wěn)，沒有漠視、毆打、強奸、利用、背叛與遺忘，松子通過徹底顛覆原有的性格特征實現(xiàn)了在男權社會中的自我意義重建，最起碼能給自己沒有痛苦的中年生活。在松子悲劇一生中完成的性格剝離與重建中，艱難地表明女性的性格特征不應該是獲得認可和幸福而必須向男權社會付出的代價，而是與生俱來的自我定義的自由權力。

以《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為代表的女性主義電影，拒絕將女性形象作為男性凝視對象、男性形象的裝飾品和男權文化影響下女性觀眾的自我投射，而是從二元對立的男性中心敘事中跳出，將女性作為重點描述的對象，并且以一種更完整和客觀化手法完成女性的形象塑造。無論是外在形象還是精神形象都在盡可能地對傳統(tǒng)電影文本中女性形象背后所隱含的男權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霸權的抵抗與重構，從男權社會下被支配甚至是被奴役的不公平中逃離，找回女性的“自我主體”身份與價值意義的自定義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