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娟娟 顧美和/Bai Juan Juan Gu Mei He
2019年,國家廣播電視總局開展“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優(yōu)秀電視劇百日展播”活動,推薦播出的86部劇目聚焦中華民族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奮斗歷程,呈現(xiàn)了我國不同歷史時期的時代精神。同時,展播劇目也體現(xiàn)出主旋律電視劇旺盛的創(chuàng)作活力,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主旋律電視劇在創(chuàng)作觀念和敘事手法等方面的變遷與創(chuàng)新,為考察其敘事與審美變遷提供了很好的切入視角,也展示了充足的闡釋空間。
首先,從革命歷史題材電視劇來看,展播劇呈現(xiàn)出宏觀視野下的國家敘事與個體視野下的民間敘事相結合的特征。傳統(tǒng)意義上,主旋律電視劇因帶有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導致其創(chuàng)作受到更多的限制,容易給人呆板、陳舊的印象。新世紀以來,“以《激情燃燒的歲月》為標志,國產電視劇的‘主旋律’開始拓展出新的類型。革命激情成功轉移為大眾文化意識形態(tài)所樂于接納的以家庭為核心的愛情觀看”。敘事策略上的創(chuàng)新體現(xiàn)了消費時代電視劇試圖改變傳統(tǒng)革命敘事模式的嘗試,這種策略是將革命歷史題材處理成革命與家庭倫理劇的結合,將以往過于“高大上”的革命歷史敘事進行世俗化改造,以適應社會文化的大眾化趨勢。但另一方面,如何在主旋律敘事與市場訴求間尋求最佳的平衡點也成為主旋律電視劇必然面臨的問題。當電視劇把復雜的社會歷史化為易于表達的大眾話語體系,將歷史意識置換為觀影快感,以獲取市場成功的同時,過分強調世俗化傾向、缺少宏觀視野的觀照也導致電視劇對革命歷史的表述一度陷入了“抗日神劇”的誤區(qū)。與此相對,國慶70周年展播劇中,革命歷史題材作品在敘事上則呈現(xiàn)出回歸宏觀視野的傾向。其中《可愛的中國》《偉大的轉折》《人民的選擇》《外交風云》等作品都以中國近現(xiàn)代革命歷程中的重大事件為主線,以領袖人物為主角,從高層政治、精英角力的角度全面回顧中國的革命歷程。以《偉大的轉折》為例,該劇以遵義會議為中心,描繪紅軍早期革命奮斗歷程。在面對基本史實時,“立足于史詩性、文獻性的宏大格局,以‘大遵義會議’的理念和視野結構全篇,……以國家敘事、地方敘事來堅持歷史的真實性和嚴肅性”,構建起全劇宏大的敘事骨架;在面對具體細節(jié)時,“以民間敘事與個人敘事來追求藝術的逼真性、傳奇性與觀賞性”,合理利用藝術想象和民間傳說來豐富故事的戲劇性和娛樂性,挖掘領袖人物身上鮮為人知的生活細節(jié),豐滿人物形象。宏觀視野和個體視野相結合的敘事策略,一方面以民間敘事呼應了電視劇作品的市場化訴求,另一方面宏觀視野體現(xiàn)出敘事的國家立場,“全劇沒有回避失敗與犧牲,沒有回避黨內路線斗爭給革命帶來的重大損失,盡可能地還原了歷史,展現(xiàn)了新時代的文化自信”。
其次,從主旋律電視劇的題材類型上看,86部展播劇中除革命歷史題材之外,新中國建設題材和新時代經濟文化等敘事類型也得到凸顯。例如聚焦改革開放后第一代弄潮兒奮發(fā)圖強的《希望的大地》,反映世紀之交快遞行業(yè)崛起的《在遠方》,表現(xiàn)中國載人航天技術、謳歌航天英雄的《飛天英雄》等,題材涵蓋科技、商業(yè)、軍事、都市、農村等多個類型,時空跨越新中國成立前后直到新世紀的當下。敘事時空的延展和題材類型的拓寬,突破了主旋律電視劇等關于革命歷史題材的傳統(tǒng)認知,體現(xiàn)出“主旋律”對自身內涵的不斷豐富與開掘。類型的拓展實際上是主旋律電視劇對受眾層面的拓展,增加當下和都市題材尤其透露出對年輕受眾的重視。電視劇作為大眾敘事文本,只有反映現(xiàn)實,表現(xiàn)時代精神,才能喚起觀眾的情感認同,而對于年青一代的90后或00后來說,主旋律電視劇所描繪的革命歷史故事作為一種歷史敘事,僅僅是以文本表述的形式存在,缺乏親近感。在這一視角下觀照展播劇,可以看到敘事重心由對歷史的關注到對當下的關注的明顯轉變。推薦劇目中,除都市情感劇如《山月不知心底事》《下一站是幸福》、軍事題材劇如《陸戰(zhàn)之王》《藍軍出擊》等,青春勵志題材的電視劇成為新興類型,如《我們在夢開始的地方》講述年輕的城市姑娘竇豆被任命為第一書記,投入新農村建設、振興鄉(xiāng)村的勵志故事,《尋找北極星》描寫的是事業(yè)有成的年輕人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建設美麗鄉(xiāng)村的奮斗史;職場奮斗題材的如《你好,檢察官》《我在北京等你》《正青春》《最好的時代》從不同側面描繪了初入職場的年輕人經歷各種挫折、實現(xiàn)職業(yè)理想和自我價值的過程,校園勵志的《青春拋物線》則講述了一群大學生為奪得全國排球冠軍而努力拼搏的成長故事。從校園到職場,從都市到鄉(xiāng)村,敘事題材的豐富和類型拓展使展播劇目涵蓋了當代社會生活的多個橫切面,展現(xiàn)出新時代年輕群體的新面貌。
首先,在英雄形象的塑造上,展播劇呈現(xiàn)出傾向于打造更為多面性的、具有豐富人格魅力和豐滿人性內涵的英雄形象的特點。塑造英雄形象歷來是主旋律作品敘事的重要方向,從“十七年”到新世紀,英雄人物的形象經歷了一個由神性向人性、由仰視到平視的蛻變。平民化英雄的流行與社會文化的轉型相適應,契合20世紀90年代以來消費主義與大眾文化的興起。如果說,高大全的英雄神話展現(xiàn)了英雄人物神性的一面,那么平民英雄無疑肯定了英雄的人性一面。實際上,“革命歷史題材劇中的英雄形象應是‘神之人性’與‘人之神性’的交融,……當今時代,大眾文化對英雄的評判標準往往集二者于一身”。神性體現(xiàn)出人物對信仰的執(zhí)著、人民的忠誠、國家的大愛,是超我的顯現(xiàn);人性是人物在特定情境下對親情、友情和愛情的真實流露,是人物能夠走下神壇,與觀眾產生親近感的關鍵。新時代文化多元并存的語境下,觀眾不再欣賞高高在上、完美無瑕的英雄,而過多追求世俗化,也損害了神性的精神力量,使觀眾越來越難以分辨歷史真實與演繹戲說之間的差別。
反觀國慶70周年展播劇,從總體上看,展播劇中的英雄形象涵蓋了不同時期、不同領域的形象各異的主人公,包括高層精英、普通士兵、地下工作者、平民以及國際戰(zhàn)線上的盟軍戰(zhàn)士等,而在人物塑造上也呈現(xiàn)出了更為豐富的人性內涵與更為多面化的性格表現(xiàn)。例如方志敏,《可愛的中國》在塑造這個人物時,沒有過多渲染英雄人物堅定、崇高、慷慨大義等共性,而是抓住了方志敏性格當中的“可愛”這一特點,在具體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中去描繪他,將他從一個刻板的革命者充實為一個生命力充盈而鮮活的人。他的可愛體現(xiàn)在善良純樸的本性上,他幫助尾隨他的特務宣金山,感化和引導他走上革命道路;體現(xiàn)在他面對愛情的羞澀和猶疑上,他擔心不安定的生活會拖累繆敏而遲遲不敢表白,可一旦結為夫妻,他們之間相知相愛的深情又足以動人;體現(xiàn)在他高潔的品性和堅定的革命信念上,被捕后,他在獄中以筆為武器,寫下數(shù)萬字的著作,感化了看守和同時在押的國民黨胡逸民,冒險幫他將稿子傳遞出去。可愛,使方志敏的形象帶有了一絲超越世俗的浪漫主義情懷,連接著他作為英雄的“神性”,同時可愛又代表著方志敏作為一個人的煙火日常,使他表現(xiàn)出充盈的生命活力和對于幸福生活的向往。如劇中所說,革命的目的是更好地生活,革命斗爭與日常生活并不沖突,可愛這一特質,打通了革命者的精神世界與日常生活之間的落差,生動地詮釋了偉大出于平凡的英雄精神。
其次,展播劇在人物塑造上的另一個顯著變化是對知識分子群體的集中展現(xiàn)。新中國影視的人物譜系中,知識分子群體一直占有一席之地,但是相對于新世紀以來主旋律電視劇熱衷的草根英雄、大眾化敘事,知識分子敘事因其專業(yè)性較強等原因在主旋律電視劇中的比重一直都不突出。而在國慶70周年展播劇中,可以明顯看到知識分子題材的作品呈現(xiàn)出增長趨勢。如《激情的歲月》回顧新中國成立之初,科技工作者沖破阻力、回歸祖國,為“兩彈一星”鞠躬盡瘁的歷程;《奔騰年代》關注老一代機車人為研發(fā)國產機車付出的艱辛;《向天》刻畫“新時期”航天人慷慨壯麗的人物群像。從“兩彈一星”到新世紀的航天夢想,展播劇通過對知識分子群體的集中塑造,勾畫出一幅新中國科學技術發(fā)展的完整畫卷。對新中國建設題材與知識分子形象的重視,與科技強國的發(fā)展理念相呼應,也反映出對個體價值的重視越來越成為時代精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與革命歷史敘事體現(xiàn)出的集體主義精神不同,知識分子一向被認為是一個比較凸顯個體獨立精神的群體,在主旋律電視劇中較少作為主線表現(xiàn)。而展播劇的特點是,將知識分子敘事與國家敘事結合起來,以塑造知識分子的個人理想與家國情懷為主線,來引導敘事凸顯電視劇的主旋律主題。例如《奮進的旋律》,一開始就將主角林杰置于是留美還是歸國的兩難處境中。面對將自己的實驗數(shù)據(jù)拱手送與美國以換取優(yōu)越實驗條件,林杰選擇回國面對創(chuàng)業(yè)的一系列難題,其中體現(xiàn)出的正是他的愛國情懷;《希望的大地》則采用了傳統(tǒng)敘事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手法,分別塑造了以吳文淵為代表的老一代高級知識分子和以馬塵、董望春、吳蔚然等為代表的新一代知識分子,在兩代人的互動中構筑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吳文淵作為著名經濟學家,是推動改革開放、農村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重要參與者,劇中他始終以愛國情懷與知識分子的時代責任感引導年青一代。在描繪年青一代知識分子時,也突出了馬塵和吳蔚然的對比,通過讓兩人直面科技進步還是賺錢的沖突,提出“知識分子的奮斗是個人主義的奮斗還是出于改造社會的初衷”的問題,“通過改革者的奮斗以及超越個人私利和一己悲歡的對比塑造,把哲學問題和終極問題合理地藝術化、形象化”,形象地表達了大國崛起背景下,個人理想與家國情懷的和諧統(tǒng)一。
新世紀初開啟的主旋律大眾化風潮中,20世紀以來的中國歷史、中國經驗被置換為一種感性的日常,電視劇在營造時代感、喚起集體記憶的同時,極大地迎合了新千年之初回望歷史的社會懷舊熱潮。重新處理歷史的同時,電視劇也面臨如何在新的歷史經驗基礎上觀照現(xiàn)實的問題。對歷史的書寫并非只是為了保存記憶,更是著眼于歷史對當下和未來的意義。只有當歷史進入當下的生活,歷史記憶與當下體驗形成互動,電視劇對歷史的講述才能獲得真正的意義。
國慶70周年展播劇中,《激情的歲月》《希望的大地》《奮進的旋律》等劇在情節(jié)和人物架構上都體現(xiàn)出一種互文性的傾向,在歷史和當下、老一輩和青年一代的互動中來構建歷史和當下的關系?!都で榈臍q月》面對“兩彈一星”這個被影視多次表現(xiàn)的題材,選擇了“青春化敘事”策略,即以年輕的科研工作者為主角,敘事上科研線和感情線雙線并行。一方面以嚴格的寫實態(tài)度對當年的兩彈研究過程進行解密式呈現(xiàn),細節(jié)上追求逼真的歷史感,營造時代氛圍和共同記憶;另一方面以平民化視角刻畫科學家們的情感世界,描繪他們的青春、理想、愛情、親情等,使富有生活氣息和年輕朝氣的人物形象跨越時間障礙,與當下的年輕觀眾形成情感互動。這兩條線索相輔相成,在遵循基本史實的基礎上以藝術想象對那段歷史進行再解讀,在重塑歷史的過程中為歷史注入了新的意義,從而達到建構當下的目的。如該劇制片人所說,這“并非只是簡單再現(xiàn)一段歷史或一群人物,而是更加注重賦予作品穿透現(xiàn)實的精神力量。通過回顧歷史,汲取時代變革中的養(yǎng)分,借助具體的人物故事,聯(lián)結過去與現(xiàn)實,贏得觀眾的共情共鳴”?!断M拇蟮亍泛汀秺^進的旋律》則選擇了以家庭敘事的方式去呈現(xiàn)歷史與當下的互文性。《希望的大地》以馬、吳、田幾家人在改革開放前后的復雜經歷為主線,描繪了城市、農村、知識、商業(yè)等各領域里兩代人在事業(yè)和情感上的奮斗與掙扎。如果說吳文淵等老一輩人代表新中國建設時期的奮斗精神,那么馬塵、田慶豐等人則代表了改革開放后新崛起的年青一代改革者。兩代人的人生在時代潮流的震蕩中形成對比和互動,折射出當代中國跌宕起伏的歷史變遷,同時也象征著共同的價值理念在兩代人之間的傳承。
這種以家庭為核心的敘事結構并非傳統(tǒng)的家族倫理敘事,而是一種新的處理當代中國歷史及其延續(xù)性的方式。作品中的父輩一代不再是近代以來腐朽、無奈或是孱弱的傳統(tǒng)文化代言人,而更多地以富有經驗的人生引導者,或事業(yè)上志同道合的知音形象出現(xiàn)。因而,家庭也不再承擔傳統(tǒng)家族敘事里制約個人發(fā)展或限制新生力量的功能,而更多成為年青一代獲取力量、獲得成長的場所。這種新的家庭敘事模式一方面使家庭成為連接歷史和當下的紐帶,另一方面也通過個體—家庭—國家的空間遞進與年青一代產生情感共鳴。個體的成長離不開家庭的傳承,而家庭的傳承又包含在整個國家和民族從黑暗到光明、從落后到復興的百年歷程中,因此這種家庭代際傳承的敘事結構實際上指向的是家國同構的傳統(tǒng)倫理,呼應著最為普遍的情感結構,“個體的成長暗含著家國民族的覺醒歷程,尋喚著民眾對國家的文化認同”。這是當下置身于全球化格局中的中國影視劇對民族國家身份的確認。
從根本上說,主旋律電視劇的敘事重構一方面是適應社會文化結構轉型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映照著政策導向下時代精神的變遷,體現(xiàn)出新時代文化自信的彰顯。新時代文化建設中,主流意識形態(tài)越來越展現(xiàn)出有容乃大的文化包容力。從國慶70周年展播劇來看,不論是革命歷史題材的敘事革新,還是人物塑造上知識分子群體的崛起,抑或是家國同構的情感結構,主旋律電視劇的幾十年發(fā)展歷程不僅是影視藝術自身的完善發(fā)展,也豐富了電視劇反映生活的廣度和深度,為新時代講述“中國故事”提供了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