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光 盤

鳥堂嶺與銅雀嶺山腳間有十幾畝沼澤地，候鳥經(jīng)過時，落下來，通常做七八天短暫的休整。沼澤地為鳥類提供了豐富的食物和營養(yǎng)補給。不知道為什么，候鳥卻不在這里繁殖，而只作“加油站”。這也是父親的苦惱。我和兩個妹妹還小的時候，打工大潮席卷而來，青壯年攜家?guī)Э?，走出大山，擁進東南西北的城市，沱巴山區(qū)又開始荒涼。父親天天埋怨癱在床上的母親，他甚至遞給母親一把菜刀，說：“快割斷手腕……”母親有氣無力地伸出手說：“你幫我割，我拿不動刀?！备赣H手中的刀掉到地上，說：“我成了殺人犯，三個兒女怎么辦？”我們?nèi)铱拮饕粓F。

不多久，父親從沼澤地發(fā)現(xiàn)了財富。那里離我們村大約有五里山路，是一塊無人理會的不毛之地。正是候鳥遷徙季節(jié)，沼澤地里密密麻麻地聚集了數(shù)種大大小小的鳥。父親沖進沼澤地抓鳥。沒有防備并且因為擁擠來不及飛跑的鳥被父親抓在手里，他一次能抓四只?；钭降镍B放入鳥籠。周圍一切安靜后，鳥又落回沼澤地。父親反復(fù)捕捉，捉到兩籠滿滿的鳥，挑著鳥行走四個小時到達縣城，很快賣掉。

第二天，父親挑來兩只籮筐，一支鳥銃。沼澤地上仍然落滿鳥，它們正在尋食或者游玩，父親槍管悄悄伸出去，一扣扳機，鐵砂射出去，淺水草地上鳥倒下一大片。最大的白鷺超過兩斤。十幾畝沼澤地上，有打不盡的鳥，父親裝滿兩籮筐后，又連續(xù)射殺十幾槍，直到把帶來的火藥用盡。收拾起來的鳥堆在一起。父親挑著籮筐回家，換來空籮筐帶上足夠的火藥返回草地。這一天，父親收獲三擔死鳥，他一趟接一趟挑到縣城，挑完最后一趟回到家，已是半夜?？h城有三家飯店，以最好的價格買走父親的鳥。父親與他們瞬間建立起供求關(guān)系。

每年，經(jīng)過沱巴這塊最大的沼澤地的候鳥有兩撥，一撥在仲春，一撥在秋末。父親在這兩個季節(jié)的捕鳥中獲得了沱巴山區(qū)人外出打工年收入的兩三倍。我和兩個妹妹有錢上學(xué)有錢穿衣吃飯了。反復(fù)遷徙經(jīng)過的候鳥，變得精明起來，但是再精明也斗不過好獵手。父親研制出多種捕鳥工具，掌握了多個捕鳥手段。父親用他捕鳥獲取的錢，將我們兄妹三人送入大學(xué)。母親沒能看到我們兄妹進大學(xué)的那一天，我高三第一個學(xué)期，她再也聽不到父親的埋怨，她孤獨地離開這個世界，并孤獨地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父親捕到許多鳥，我們家?guī)缀醭圆坏进B肉，父親都拿去賣錢了。城里人愛吃野味，大老板每周要吃一餐野鳥宴。他們認準了那家飯店，而那家飯店又認準了我父親?；铠B價格高，父親盡量捕捉活鳥，但死鳥也不放過。只有把在父親槍響后沒能撿到、開始發(fā)臭了才發(fā)現(xiàn)的鳥帶回家，我們?nèi)也庞袡C會吃到一頓鳥肉。因為臭鳥賣不動，只能自己吃。父親放多多的油、辣椒和鹽，將異味蓋住。癱在床上的母親吃不動，但她也能舔一舔爆炒的鳥肉。父親完全可以殺一只活鳥燉給母親吃，或者將剛槍殺的死鳥燉湯。父親寧可用賣鳥得來的錢買雞買肉給母親吃，至于鳥肉，他舍不得給家里人吃。

我們村第一次有人建了一座一層洋樓，那是我家。十里八村內(nèi)，我家比打工賺錢的人早了好幾年建洋樓。他們始終不明白，我父親從哪里掙了一座洋樓的錢，他們懷疑我父親到城里當了小偷，也許參與了某一次銀行搶劫。任何懷疑都沒能讓我父親說出這個掙錢的秘密，我跟妹妹也守口如瓶。

候鳥不來的日子，父親不是打獵就是捕鳥，沱巴山區(qū)里有很多鳥，但是他們難得成大群結(jié)大隊，更不會集中到沼澤地里。沱巴山區(qū)的鳥，分散在寬廣的沱巴山區(qū)各個山頭，父親在淡季捕到的鳥有限，他就在山區(qū)打獵或者捕鳥，他每月仍有夠我們?nèi)议_支的進賬。

小妹大學(xué)畢業(yè)在城里工作六年后，父親年滿六十。父親一個人住在好幾間房的洋樓里，跟村里三五個老頭守著村子。我們村很小，小得只有幾戶人家。沱巴山區(qū)大都是幾戶、十幾、二十戶的小村，山區(qū)平地少，沒有條件發(fā)展大村。一個村人口一多，就有人搬出去，重新建一個村。沱巴人習(xí)慣生活在微型村，喜歡人少的安靜和自由。兩個妹妹要讓父親到城里來生活，恰好，我們?nèi)置枚荚谕叱?。父親住不慣城市，他仍然用他的捕鳥技能掙錢?，F(xiàn)在吃貨越來越多，有錢人越來越多，鳥的價格翻了幾倍。父親用他的錢，給我結(jié)婚補貼，給大妹做嫁妝。我老婆不喜歡我父親，她嫌棄我父親。我父親在山里隨意慣了，也有許多不良習(xí)慣，特別不講衛(wèi)生，我也看不慣。其實我也是不愿意父親跟我生活的。小妹讓父親來城里，希望父親不要再捕鳥。小妹受野生動物保護者的影響，特別討厭殘害野生動物的人。因此，她老跟父親沖突，現(xiàn)在，在小妹心里，野生動物就像她的寵物，特別有感情。我和大妹被小妹說服，也被小妹打動，站在她一邊。我們兄妹三人湊錢在瓦城給父親買了一套小兩房，對于父親其實一房就夠了，但考慮到我有時候跟他喝酒，喝大了，可以留宿。兩個妹妹也可以住下來陪陪父親。買房的錢，按出資大小，占股份，將來父親不在了，出租或者出售，按股份獲利。房子買好，裝修好后，我把父親接到瓦城。父親看了新房子，答應(yīng)留下。買房的錢，父親拿出一半要求我們兄妹收下。小妹不要，說，這是賣鳥的錢，她花賣鳥的錢就像用針扎心。父親不高興了，訓(xùn)斥小妹說：“不賣鳥，我能把你養(yǎng)大送你進大學(xué)嗎？！”

城市日夜不停地喧囂，父親整夜整夜睡不著，正在熱戀中的小妹搬過來跟父親一起住。小妹參加了一個“野生動物保護協(xié)會·鳥”的組織，她手頭有許多鳥的照片和視頻。小妹放給父親看。照片和視頻中的鳥，來自世界各地。父親第一次見這么多鳥，每年兩次經(jīng)過沱巴濕地的鳥類好幾種，但在世界鳥類面前小巫見大巫。父親認識沱巴山區(qū)土著鳥，能叫出它們的土名。經(jīng)過沱巴的候鳥，他大多叫不上名字，他私下給這些候鳥取了名，他是按沱巴山區(qū)里的山名水名給鳥取名的。小妹聽了父親取的名，笑得東倒西歪。父親聽了臉不紅，多少年來那塊沼澤地都是父親一個人的，他的世界他做主。小妹收集來許多有關(guān)鳥的書刊，供父親業(yè)余閱讀。父親當年沒讀完初中，文化水平低，許多鳥名他不認識，但他會查字典，拼音不準確的，小妹糾正。

鳥圖、鳥視頻能治失眠。父親兩個月后，適應(yīng)了城市的喧鬧，適應(yīng)了他不勞作的生活。

東郊有一個特大的花鳥市場，每天許多鳥在這里交易。父親在小妹建議下，買了兩只畫眉飼養(yǎng)。沱巴山區(qū)里不乏養(yǎng)鳥斗鳥的男人，父親沒有這個閑情雅致，他捕鳥是為了賣錢，他不喜歡捕畫眉之類，他愛肉嘟嘟的大鳥，越大越好。留守在沱巴山區(qū)的壯年老年人，私下里笑話父親：一個不愛養(yǎng)鳥的男人不是合格的沱巴男人。父親任由他們?nèi)⌒?，心里卻在反過來譏笑他們。那塊沼澤地候鳥那么多，他們一個都沒發(fā)現(xiàn)。沱巴山區(qū)山太多，大小溪流太多，路不通，因此深山里總有許多無人問津的湖泊和濕地。父親從沒養(yǎng)過畫眉，半個月不到就給養(yǎng)死了一只。小妹又給父親添了一只，并領(lǐng)父親向養(yǎng)鳥的民間專家請教。父親養(yǎng)鳥悟性不高，遠不如他研究捕鳥。沒幾天，早先買的還活的那只也被父親養(yǎng)死了。小妹暫時叫父親好好養(yǎng)這只鳥，不再添鳥。第一只死去的鳥，父親拔了毛爆炒吃了?；畹漠嬅鉴B貴，比他曾賣給飯店任何一種鳥都貴好多，父親心疼，再不吃掉就虧得更多。小妹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晚了。第二只死鳥，小妹守著它死亡，并且奪到手里，去城中的山上埋掉。第三只鳥也是命運多舛，來到父親家沒幾天就生病。不是水土不服，是父親不懂養(yǎng)，把鳥養(yǎng)出了病。父親心里著急，求醫(yī)問藥，精心照料。折騰差不多半個月，鳥才康復(fù)，這半個月父親脫了層皮一樣疲憊。父親說，養(yǎng)你們?nèi)齻€孩子都沒這么費過神。我們?nèi)置脧男∈琴v命，生病了都是靠自身力量挺過去的。父親成天捕鳥賺錢，顧不上我們。母親請求父親照顧一下，給抓抓藥，父親態(tài)度特別不好，有一次甚至給發(fā)高燒的我一記耳光。

有鳥做伴，父親能一個人獨立生活了。周末時，我?guī)е膶O子過去跟他喝兩杯，他讓他的孫子跟畫眉玩。父親說，這是只蛇頭形畫眉，細看，畫眉頭還真像蛇頭。我最怕蛇，立即就看到鳥變成了一只蛇，盤在鳥籠里。當晚，我因為受蛇頭畫眉刺激，做了幾個見到蛇的噩夢，其中一個夢是，在我經(jīng)過的木橋上，一只蛇頭從橋下鉆上來，立在那里張望，攔住我的去路。我居然勇敢地將它的頭抹掉。本來我手上無鐮刀，怎么突然就有了刀？后來聽說，人是可以控制夢的，父親常說，在夢里抓鳥最過癮。他夢里常出現(xiàn)他追求的場景：在縣城廣場上，父親擱著一根長長的網(wǎng)管，大個大個的鳥飛進來，然后像輸水管一樣輸送到另一端，進入買家的籮筐里，鈔票雪片似的飛進銀行，打在他的存折上。

小妹小妹夫去旅行結(jié)婚，他們帶上父親。與其說是旅行結(jié)婚，不如說是帶著父親欣賞鳥。他們先去了洞庭湖，接著去鄱陽湖，又去了江蘇鹽城、北戴河濕地，一路看鳥。這些候鳥遷徙路線，經(jīng)過沱巴山區(qū)。小妹在那張遷徙圖上指給父親看。父親說，他終于曉得鳥從哪里來，往哪里去了。

父親跟許多隨子女進城的農(nóng)村老頭一樣，始終與城市生活若即若離。父親一住就是十幾年。七十三歲那年，父親身體出了狀況，他說他要回沱巴老家。我們?nèi)置脛癫蛔「赣H，做出讓步，但只允許他回去小住。我陪父親回去。村小，仍然沒有通大路，道路沒有硬化。我的小車只能在離村還有兩公里的地方停住，走回村里。城市人口一天天暴漲，沱巴山區(qū)人口一天天減少。好些城市打工的人，在偏遠郊區(qū)買了房，成為新的城市人。村里帶不動的老人，隨著歲月離世。能帶出去的老人，在城里去世，就地火化安葬。沱巴山區(qū)里許多小村因無人，成了空村，成為遺址。父親提著他的鳥籠走在我前面，他步履緩慢，轉(zhuǎn)頭觀看左右兩邊的山嶺?？烊氪蹇跁r，他把鳥籠中的鳥放了，鳥籠扔進山林。那只跟隨父親多年的鳥，在我們頭頂盤旋，護送我們似的，然后，它飛向了大山深處。

我們村還有兩位老人，他倆留下來守著祖輩開創(chuàng)的這座小村。父親回來，兩位老人很高興。父親親手建起來的一層洋樓，顯得老舊，當年沒有粉刷水泥，外墻紅磚褪色，留下許多污漬。父親的這把鎖鎖了十來年了。我跟大妹曾回來給母親掃過三次墓，但我們沒有進家門。父親從口袋里掏出鎖匙，鎖銹死，打不開。村里的留守老人拿來鐵錘，我將大門砸開。推開門，一股濃稔的霉味撲來，我后退兩步。屋子里住著許多鳥，地上鋪滿鳥糞，聽到我們的聲音，鳥兒紛紛逃散。

“你家成了鳥窩。”一位老人說。

兩位老人有的時候坐到我家屋前，聽屋里的鳥叫，盼望著我父親能夠回來。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都是族人，年輕時鬧過意見，爭過利益。父親捕鳥發(fā)財時，從不告訴他倆?，F(xiàn)在老了，都看淡了，因此他們關(guān)系迅速好起來。

另一位老人學(xué)著里面的鳥叫，他的模仿能力強，七八種鳥叫聲在他嘴里惟妙惟肖地響著。

“它們還啄你的樓?！崩先死^續(xù)說，“一到夜晚就啄，叮叮當當，像幾百個人在山上刻石碑?！?/p>

父親開亮燈，墻面被啄了密密麻麻的洞。不是啄木鳥，它們的嘴能行嗎？事實大于雄辯，這不啄出洞了嗎？

“它們還啄老鼠，幾只鳥追殺一只老鼠，從房頂追到房外。肥壯的老鼠被活活啄死了?！崩先藗兘o我們提供多種鳥的罪狀。

“這怎么住啊，我們回城吧?！蔽覍Ω赣H說。

“不?！备赣H固執(zhí)。

“可以暫時住我家?！币晃焕先苏f，生怕父親離開。

父親拖著虛弱的身子打掃衛(wèi)生，我勸他不住。我連續(xù)干了三個多小時才把屋子打掃干凈，粘在地板上的鳥糞來不及拖掉，找不到拖地和清洗工具。將就住了。天要黑了，天空漸暗，只留下魚肚白。我聽到屋外的鳥叫聲，抬頭看時，一群一群鳥在屋子上空盤旋。父親平靜地說：“鳥怕人，住著人，它們不敢進來啄房?！备赣H的這座洋樓與老屋連在一起，中間有一個天井，鳥就是從天井進出屋子的。

我們睡下后，有鳥飛進屋子，父親起身驅(qū)趕。但趕走一批，又飛進另一批。它們竄到房間里，啄房。它們的喙在十來年的啄房中進化了，變得尖硬。

“這么啄下去，再過十年，房子要被啄垮?！蔽艺f。

“不用十年，五年就啄垮了?！备赣H說。

我跟父親兩人的力量有限，驅(qū)不盡啄房的鳥，它們從這間房被驅(qū)趕后，竄進另一間房，停下來就啄。那聲音也只能用叮叮當當來形容了。

“讓它們啄去?！备赣H說。然后我們就躺下了。我跟父親躺在一張床上，各人睡一頭。除了我們睡的這間房，鳥進入所有的空房間，它們不停地在那里啄。房頂也有鳥啄，頂上發(fā)出的聲音更刺耳。我和父親不說話后，有鳥想飛進來，但因為有門擋著進不來，就叮叮當當?shù)刈姆块T。聲音雜亂無章。我推想，如果這些數(shù)不清的鳥用同一種節(jié)奏啄房，定會產(chǎn)生共振，父親親手建起來的這座老洋樓，將瞬間垮塌。我想著有些害怕，但不能把這種推測告訴父親，以免引起父親的恐慌。鳥不懂科學(xué)，也沒有一個指揮，它們只能滴水穿石一樣將樓房啄垮。

第二天早上，我上到房頂，發(fā)現(xiàn)鳥啄出了不少缺口。我用力蹬，用力試著樓頂?shù)某兄?，發(fā)現(xiàn)，樓頂仍然還是結(jié)實的。短時間內(nèi)不會斷裂。父親跟著爬上來了。樓頂上視線被長起來的樹擋住，蓬勃生長的野草野枝深層包裹著屋子。

“鳥為什么啄我家房子？”我說。

“它們在報仇。我捕捉了許多許多的鳥?！备赣H說。

“當時如果有別的掙錢路子，你還會捕鳥嗎？”我問父親。

“會。捕鳥掙錢太快，也輕松。”父親說。

父親取來從城里帶回的鳥食撒在房頂上，然后又向屋子四周拋撒。我說：“鳥不需要你喂食，它們有自己的生存能力，如果你慣壞了它們，它們將生存不下去?！?/p>

我沒勸住父親，他繼續(xù)撒鳥食。父親也是對的，我的擔心多余。沱巴山區(qū)鳥千千萬，父親這點鳥食也不可能寵壞它們，這只是父親的一點心意，一份歉意。

早飯后，父親帶我去那塊沼澤地。路已經(jīng)長滿雜草荊棘，父親腦子里能清晰辨出通往沼澤地的路。當年，為了避免別人發(fā)現(xiàn)他的發(fā)財路，他有意沒有辟成山路，大致能行走就成。沼澤地積水不深，我用棍子探路行走在沼澤地里，泥淖不深，二三十厘米，積水深的地方長著高高的草垛。有的地方是洲子，上面長滿青青的草。這十幾畝寬的沼澤地沒幾只鳥，鳥在山上，它們飛動身子，輕輕地叫。人說，濕地是肺，這塊原始濕地為沱巴山區(qū)提供了最優(yōu)質(zhì)的環(huán)境。父親沒有下水，他站在岸邊往草地上拋撒鳥食。“鳥，鳥，快來吃??！”父親邊拋邊說。

我腳下能碰到泥鰍和小魚，這里自生自滅的魚種類和數(shù)量一定不少。父親說，當年為了能多留候鳥幾日，他往沼澤地里放過魚苗，那種長不大的“荷包魚”，還有當?shù)厥a(chǎn)的長到最大也不過三兩的禾花魚。并不是所有的鳥都吃魚，只有那些長嘴的食肉鳥才能享用。但長嘴鳥個頭都大，能多賣錢。父親雖然想得簡單，但沼澤地里有魚，能給生態(tài)加分，制造出更多營養(yǎng)物質(zhì)，可以惠及所有進濕地進食的鳥。這么好的環(huán)境，候鳥都沒有留下來繁殖后代，我沒弄明白。我一直想讓小妹來回答這個問題，總沒找到機會。此時，我給小妹打電話，但是信號差，沒打通。父親蹲在山腳下，抬頭看樹枝上戲耍的兩只鳥。我來到他身邊時，他說：“好漂亮?！?/p>

打小我就厭惡沱巴山區(qū)，苦難的生活給我想象外界的翅膀，一門心思要跳出去。到了現(xiàn)在，我還是對老家的山山水水沒有多少感情。在老家待著，是件痛苦的事。第二天下午，我想回城，帶著父親。父親與我截然相反，他不回城，他要在老家住一段日子。我說：“你老了，體質(zhì)弱，一個人在村里生活我們不放心?！蔽易罱K沒勸住父親，他說：“它們就要來了，你不想看看嗎？”

正是候鳥經(jīng)過沱巴山區(qū)時節(jié)，果真，它們來了。我跟父親到達沼澤地時，各種各樣的候鳥落在淺水草地上。我回頭看父親，他用外衣將頭罩住，只留一雙眼睛?！澳闶桥馒B認出來嗎？”我說。父親點點頭。我說：“鳥沒那么聰明，十多年了，這些當年的鳥后代，不可能認識你的?！备赣H說：“不一定，沱巴山區(qū)的鳥不是知道報仇，啄我家房子嗎？”父親隔著衣服說話，聲音甕聲甕氣。

飛來的鳥幾乎塞滿了沼澤地，它們覓食尋歡，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音。父親認識當中絕大多數(shù)鳥類，他一一向我介紹。父親這些年，有關(guān)鳥的知識掌握不少，他跟小妹在一起時，大多談?wù)擑B，我跟大妹插不上話。眼前的一些鳥展翅起飛，一些鳥拖泥帶水展翅奔跑，還有一些鳥收翅落下?！霸谶@里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鳥場面?！备赣H自言自語?？梢韵胍姡赣H當年無暇欣賞鳥，腦中只有一個捕殺的念頭。

父親慢慢地解除蒙面，露出完整一張臉。他掏出手機，拍照，錄視頻。他將來要給小妹看。父親建議我也拍錄一些。我跟父親說話，稍遠處的鳥們聽不見，但它們看得見我們。鳥并沒有像父親之前擔心的那樣過來攻擊他報復(fù)，自由自在地按自己的意志活動著。

父親心頭浮起一個想法，他把這個想法化作對我的要求：將來哪天他去世了，要我抬他到沼澤地來，暴露藍天之下草地之上，任由鳥們唾棄食肉，待只剩尸骨再收回安葬。我做不到，我沒答應(yīng)。父親板起面孔訓(xùn)斥我，沒完沒了地跟我急。然后，我就假裝答應(yīng)。

這幾天夜晚，仍然有鳥啄樓，從聲音來看，數(shù)量沒有減少。我跟父親已經(jīng)習(xí)慣，在鳥啄樓聲中睡得香甜。這些鳥只啄樓，并沒有攻擊人的行動。候鳥回來了，父親不可能跟我回城。我一個人回了，丟下父親。在老家待的三四天，父親氣色好多了，留下來，對父親也許是最佳選擇。

候鳥經(jīng)過的時段過去好幾天，父親還是沒有回來的意思。村里信號仍然不好，跟父親通話費勁，后來打他電話，我不再跟他聊天，只問：“回城不？”

父親回答只有一個字：“不！”

好長時間以來，我忘記了自己還有個父親，也忘記了我沱巴老家。不覺間，兩年半過去。大妹二妹回沱巴看望父親，隨后我聽到大妹打來電話的哭叫：“大事不好，爸變成鳥了！”

村里只剩下父親一個人，那兩個老人兩年前先后離世。父親沒有認出我來，他像鳥一樣張開雙臂原地“飛翔”，嘴巴不停地說著鳥語。父親一舉一動像只大鳥。除掉他人肉之身，他就是一只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