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劉小驥
拖鞋,粉耳朵兔的,洗手液,含酒精速干的。林梓嘉從屋外進來,把外套掛上木鉤,打開紫外線的消毒燈,從設(shè)置于玄關(guān)處的“消毒空間”邁入清潔區(qū),這才接通了崔燕的手機。
窗外,是陰冷的天,社區(qū)的消毒車剛來過,花壇的黃楊、小葉冬青和紅花檵木蜷縮著凍紅的葉片,瑟瑟發(fā)抖地擠挨在一起。崔燕的嗓音柔柔的,如沐春風(fēng),在某三甲醫(yī)院工作的她,讓林梓嘉暫且忘記自己正處于風(fēng)暴的中心。也怪林梓嘉一時大意,低估了疫情的發(fā)展,一覺醒來,武漢宣布封城管制,前路被阻,她和丈夫、女兒天各一方。從除夕到現(xiàn)在,若不是崔燕每日噓寒問暖,耐心開導(dǎo),好似海上孤舟的她,一定會被風(fēng)浪掀翻。
一只麻雀從陽臺的衣架上掠過,小小的黑影迅速鉆入天幕,越過一幢幢高樓,土紅色的落葉松林,朝漢江的方向飛去。天冷地寒,食物銳減,連麻雀都餓瘦了。手機另一頭的崔燕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間,她的音調(diào)下滑了幾厘米,說:“現(xiàn)在疫情嚴峻,同事們都在加班加點,連軸轉(zhuǎn),可床位還是不夠!如果我也不幸中招了,你怎么辦?”
“這,怎么可能?呵呵,放心,沒事的!”林梓嘉聳聳肩膀說。她想,謹小慎微的崔燕不會出現(xiàn)紕漏。護目鏡、防護服和口罩,她一樣不缺。
“今天一大早,護士長就打來電話,說我照顧過的某病床家屬,昨天確診了?!贝扪鄩旱蜕ひ?,說事情或許沒有那么糟糕。不管怎樣,她決定先去醫(yī)院檢查。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仿佛一條投入深井的長繩,順著潮濕苔蘚滑入深淵。林梓嘉試圖打撈,卻兩手空空。整整一個上午,她都如坐針氈,只能在瑜伽墊上蜷曲、伸展,放松自己。
崔燕再次和林梓嘉聯(lián)系上,已經(jīng)下午四點。崔燕發(fā)來一段短視頻,只見發(fā)熱門診部內(nèi),人群如烏鴉麇集,醫(yī)護人員們來回穿梭著,小小的咨詢臺前,更是疊起了羅漢,咨詢、催促聲不絕于耳。崔燕個子小,套著最小號的防護服,依然松垮垮的,好似一只正在融化的雪糕娃娃。她好不容易才穿越了人海山墻,掛上了號。又過了一會兒,站在CT室外走廊上的崔燕面向屏幕,做了個“V”字,隨之掐斷了視頻。
接下來的幾小時,沉默壓得林梓嘉喘不過來氣。中途,她給崔燕發(fā)了好幾次短信,卻石沉大海。等到晚上九點,手機鈴聲終于響起來了,林梓嘉深吸一口氣,接聽了。崔燕的呼吸,明顯地急促起來,幾秒之后,她的聲音利箭一樣刺穿了林梓嘉的耳膜:“CT結(jié)果出來了,是右下肺感染。要馬上進行隔離?!?/p>
“你,打算怎么辦?”林梓嘉把掌心貼在玻璃窗上,支撐著自己的重量。
“去出租屋收拾東西,今晚就搬到隔離酒店去?!贝扪嗾f。從春節(jié)開始,為了方便工作,醫(yī)院給醫(yī)護人員們租了房,隔離酒店也是指定的。掛上電話之前,崔燕安慰她說:“別擔(dān)心,是輕癥,等我安排好了,會和你聯(lián)系的?!?/p>
接過崔燕電話,林梓嘉便打開熱水器,去浴室洗澡了。她特意把水溫調(diào)高了好幾度,拿海綿擦拭身體時,皮膚都磨出了紅疹,好像被感染的人不是崔燕,而是她。崔燕不是呼吸科或感染科的護士,在疫情發(fā)生以前,在兒科急診大樓上班的她總是坐在玻璃窗后面,給患兒們抽手指血,化驗。兩人住同一小區(qū)的緣故,以往林梓嘉的女兒艾艾生病,都會送去崔燕的窗口驗血。用艾艾的話說:“崔阿姨打針,一點也不疼??窗?!她在我的手指上畫了一朵小紅花。”也是因為崔燕,林梓嘉或家人哪里不舒服了,便先去咨詢,如果癥狀較輕,依照崔燕囑咐的,去藥房拿藥,也就痊愈了。而近些天,當(dāng)崔燕得知林梓嘉獨守在家,缺乏必要的物資儲備時,又在第一時間給她寄來了口罩和生活用品。崔燕說:“非常時期,有什么需要,一定開口,千萬別難為情啊!”
林梓嘉洗完澡,關(guān)掉蓮蓬和浴霸,走到盥洗臺前,拿手指頭扒開眼皮,滴了兩滴眼藥水。新聞報道說過,眼角膜也有感染的風(fēng)險,一想到免疫力會下降,她便不哭了。她把眼藥水塞進化妝柜,剛準備出去,頭頂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仰起頭,只見水滴正順著浴室天花板的縫隙,一滴、兩滴地滴落到光滑的瓷磚上。
樓上又漏水了嗎?林梓嘉愣了幾秒,去客廳搬來一把椅子。她踮起腳,學(xué)著丈夫的樣,把螺絲起子插入天花鋁板的縫隙,撥弄了老半天,揭下蓋子時,汗?jié)竦念^發(fā)已經(jīng)粘在前額上。她朝內(nèi)望了望,只見墻壁上有塊巴掌大小的濕痕,不由得緊張起來。崔燕不是提醒過她,在疫期要保持下水道的通暢嗎?
不管怎樣,有事明天再說吧!整整一天,她的神經(jīng)繃得太緊,此時才覺得疲憊。林梓嘉揉著酸脹的太陽穴來到臥室,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
衛(wèi)生間的水滴,還在不停地聚攏著,在光滑的瓷磚上匯成一條長蛇,順著地漏和下水道,游向時間的盡頭。
貓眼鏡背后,站著個矮胖、敦實的女人。她戴著一次性的醫(yī)用口罩,頭發(fā)拿橡皮筋扎起來,綰好,再拿塑料袋整個罩住,好似B級片中的外星生物。哪怕不看臉,林梓嘉也能認出是物業(yè)的李主任。今天早上,她給物業(yè)打電話了。就在幾分鐘前,李主任還跟在消毒車后面奔跑,她身上那件綠色的雨衣,沾滿了水珠。林梓嘉在開門之前,把口罩向上提一提,擋住了鼻翼。開門的那一剎那,她不自覺地跳開,確定保持足夠的距離了,才請李主任去衛(wèi)生間看。擱在地上的塑料盆,已經(jīng)接了一些水,從墻壁上滲漏下來的水,不間斷地往下滴。
“聞到什么味道沒有?”林梓嘉捂住戴口罩的嘴巴,對李主任說,“你看多嚴重啊,通知903的住戶了嗎?”
“打過電話了,業(yè)主沒有接?!币驗榇骺谡值木壒?,李主任的聲音甕聲甕氣。她取出手電筒,朝上照了照。濕痕比昨天更大了,好像一只剛剛浮出海面的,灰色的龜背。
“唉!去年夏天就開始漏了,滴了好幾個月。你們物業(yè)每次都說解決,每次說完,又沒下文了?!绷骤骷伪攘恐?,說樓上的住戶,一直在敷衍她。
李主任沒有接茬,反而蹙起眉頭,表情愈發(fā)抽象。林梓嘉心想,物業(yè)總是這個德行,除了收物業(yè)費積極之外,平時總是吊出苦瓜臉,如果不是非常時期,誰指望她???!李主任掏出小本本,拿簽字筆在上面畫了兩下,說:“我會再跟903的業(yè)主聯(lián)系的,等通知吧!”
“盡快?。r間不等人……”林梓嘉把李主任送出去時,又囑咐了一遍。
林梓嘉送走了李主任,反鎖住門,喝了點水,擱在茶幾上的手機,蟬鳴般振動起來。她跑過去接聽,是崔燕打來的,兩人開始視頻通話。
崔燕穿一套白色,上面印有小海豚圖案的睡衣,戴一頂小鹿的絨線帽。她的眼睛很大,高高的顴骨顯出玫瑰紅,看上去精神不錯。崔燕給林梓嘉看手腕上的紙環(huán)編號,笑說:“沒想到戰(zhàn)斗剛打響,沖鋒的號角還沒吹,我就中招了!”她把手機舉高些,給林梓嘉看里邊的設(shè)施。隔離房間不大,是單獨的隔間,米黃色的墻紙上掛了一幅帆船的水彩畫,床頭柜上擺放著一束鮮花,還有慰問卡,是崔燕的老公送給她的。她說同一酒店內(nèi),還有幾位醫(yī)院的同事,都是前期被傳染的。畢竟疫情開始的時候,人們認知有限,防控力量相對薄弱,一想到這些,林梓嘉的鼻子就有些發(fā)酸。
“你看,燒退下來了!”崔燕給她看體溫計,三十七度四,昨天還是三十八度二呢!她把溫度計塞進一次性紙?zhí)?,問林梓嘉吃飯沒。
“一大早就在折騰衛(wèi)生間漏水的事。物業(yè)的人,還是甩臭臉!”林梓嘉說,忙來忙去,連早餐都忘了。
“在疫期,要注意營養(yǎng),增強免疫力啊!”崔燕一邊說,一邊給林梓嘉報了今早的食譜。酒店給她準備了牛肉面、白水煮雞蛋和一盒鮮牛奶。有了充分的營養(yǎng)做保障,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康復(fù)、和同事們并肩作戰(zhàn)了。
林梓嘉和崔燕通過話,越想越覺得護士的話有道理。她打開手機網(wǎng)頁,搜索著相關(guān)信息。衛(wèi)健委在《營養(yǎng)膳食指導(dǎo)》上提出:每日要飲用三百毫升牛奶或奶制品;一只雞蛋所含的熱量,與喝半杯牛奶的熱量差不多;肉類也是必需品,每日要保證四十克以上的肉,還有維生素……她越往下看,越覺得腸胃發(fā)酸,趕忙來到廚房,打開冰箱。
冰箱容量不大,里邊只剩下兩盒牛奶了,雞蛋和蔬菜,也所剩無幾。先前買的年貨,都被丈夫和女兒帶回鄉(xiāng)下了。崔燕生病之前,每次訂購生鮮蔬菜,也會幫她訂一份,可護士正在治療階段,先前配貨的小哥,前幾天被政府征用,去給兩個疫情嚴重的社區(qū)送菜了。
林梓嘉喟嘆一聲,從冰箱里取出一只雞蛋,就著面條一起下鍋。十分鐘之后,她給自己盛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面條,哪怕并不可口,還是連湯帶面,一股腦兒咽進去了。
艾艾在草地上跳躍、奔跑,背后的池塘和稻田在風(fēng)中泛起銀灰色的波紋。遠方農(nóng)舍的屋檐紅瓦,裝點著單調(diào)的冬天,白色的溫棚里種了菜,還養(yǎng)了小龍蝦。林梓嘉望著手機屏幕上的女兒心想,同樣作為疫區(qū)的湖北潛江,感染率卻比湖北其他地級市要少許多。封城的頭一天,丈夫徐岸就在電話里告訴她說,鄉(xiāng)政府很早就開始宣傳防疫要訣的“三字經(jīng)”,定點排查,挨家走訪。他說回鄉(xiāng)無疑是正確的抉擇,提醒她注意身體。
林梓嘉和徐岸結(jié)婚的這些年,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丈夫包攬。他白天教書,晚上備課,卻從沒讓林梓嘉干過粗活、重活。就連洗碗也不讓,說是怕洗滌液傷手,傷皮膚。結(jié)婚十來年了,她做飯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平常不是在外面買熟食,就是打電話訂餐。女兒沒上幼兒園之前,一直交給婆婆照顧,等到上幼兒園了,還是丈夫操心多。
婆婆喊開飯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搪瓷大盆里盛了滿滿一盆小龍蝦,還有土豬肉、魚、南瓜、西紅柿和豆角。作為古“云夢澤”的一角,潛江物產(chǎn)豐富,就連冬天也可以吃上鮮滑、肥美的小龍蝦,絕少空殼的。菜蔬不缺,米糧滿倉不說,僅靠婆婆腌制的臘魚臘肉、鳳爪、蘿卜和辣椒過日子,也夠吃大半年的。而反觀自己,從昨天開始,她就沒正經(jīng)吃飯了。
微信提示音響起的時候,團購的菜已經(jīng)送到樓下了。昨天晚上,她總算加入了微信群,由社區(qū)的周團長組織買菜。林梓嘉掛斷視頻通話,翻出口罩,戴上太陽鏡,這才下樓了。
小區(qū)的菜,是由社區(qū)組織公交車運送過來的。只見五六個穿著紅背心的工作人員,正在大門口傳遞打包好的蔬菜。排隊的居民們,從小區(qū)大門口一直站到樓棟口,一個小區(qū)近千戶人家要吃上飯,封城之后的物資補給尤為重要。每經(jīng)過一個人,林梓嘉就估摸著,她和對方之間的安全距離。有好幾次,她覺察到某人離她不過半米遠,白他一眼,避瘟神一樣躲開。周團長黑紅的臉,站在椅子上,手持高音喇叭,嚷嚷著:“排隊領(lǐng)菜,戴好口罩,報號領(lǐng)取,莫要插隊……”喇叭很響,周團長的黃陂話也很清晰,可總有那么幾個人插到前面。沒素質(zhì),不自覺的人可真多!林梓嘉在心里嘀咕著,心想等社會秩序恢復(fù)正常了,就和丈夫商議,搬到高尚小區(qū)去住。
領(lǐng)菜的隊伍,走走停停,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輪到林梓嘉。一名“紅背心”拎著裝菜的塑料袋,把它擺放在粉筆圈定的地方。還沒等她走近,某人一個箭步搶到她前面,拾起菜,轉(zhuǎn)身要走。林梓嘉說:“你這人,怎么這樣?!”
那人回過臉,賠笑說:“不好意思,家里還有老人、孩子,等米下鍋!”
林梓嘉也笑起來:“我倒是不介意個別的人插隊。但這位先生,請注意保持距離?,F(xiàn)在非常時期,自己不怕不要緊,就怕有病,禍害他人?!?/p>
那人說:“你說誰有病???!剛才拿菜,也是跟團長打招呼了的。我家老人風(fēng)癱了,下不了床……”
林梓嘉還要回嘴,周團長和工作人員趕忙把他們勸開。排號的隊伍,吵吵嚷嚷了一陣子,也就恢復(fù)正常了。
林梓嘉拎著滿滿一大袋的白蘿卜、土豆和包菜,晃晃悠悠地往回走。進入樓棟,她朝電梯間望一眼,還是選擇爬樓梯。電梯間窄小封閉,不是增加感染的概率嘛!電梯按鈕,也是可疑的,誰知某些古怪的人,會做什么手腳?她一路走,一路想,爬到五樓的時候,已經(jīng)氣短胸悶,還咳嗽了兩聲。她慌忙捂住戴口罩的嘴巴,看看周圍,幸虧沒有其他的人。林梓嘉這才想起,剛才只顧著斗嘴了,忽略掉插隊的那人曾在中途摘掉口罩。她只覺得脖子發(fā)緊,背心冒著虛汗,趕忙拎起菜繼續(xù)往上爬。水泥臺階,在一級一級地縮短,大門就在不遠處,終于看見曙光了!她攀上最后一級臺階時,只聽“撲通”“撲通”,幾個圓溜溜的東西,順著臺階滾落下去了。那些廉價的蔬菜沉甸甸的,袋子兜不住,散落在樓梯上,揶揄地望著她。
林梓嘉愣一會兒,還是決定冒險,下了樓梯,挨個地把散落在樓梯上的蔬菜撿起來。她把袋口扎緊了,摟著菜,懷抱嬰兒那樣回家,把拎回來的菜放進水池,倒了些消毒液浸泡。等待菜清洗、晾干的同時,她又打開熱水器,去浴室洗澡。林梓嘉剛把內(nèi)衣脫下來,就聽見頭頂上“砰咚”一聲響。她趕緊穿好衣服,和上次一樣,撬開了浴室的天花鋁板。還沒等她仔細看,腦袋上就落了什么東西。她險些從椅子上掉下來。
林梓嘉定了定神,這才發(fā)現(xiàn)浴室的地磚上,多了一些墻灰碎屑。不用看,也知道樓上的漏水更嚴重了。
“呼,吸……呼,吸……”跟著視頻做練習(xí),屏氣,每次數(shù)五個數(shù)兒,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換上瑜伽服的林梓嘉只練了一小會兒,胸口就隱隱作痛,呼吸不暢。
林梓嘉再次和崔燕視頻時,說懷疑自己感染了。拎菜回來的當(dāng)晚,她就嗓音干澀,太陽穴發(fā)脹,她真不該和人爭執(zhí),更不該去撿滾落下去的菜。
“小區(qū)沒有病人,再說了,你一直戴著口罩?!贝扪嘈φf,“你只是太緊張了!”
“可是,我們不能排除氣溶膠傳播,糞口感染的風(fēng)險??!”林梓嘉把衛(wèi)生間漏水,物業(yè)推托的事,又說了一遍。昨天,李主任回了話,說903室的業(yè)主,因封村滯留鄉(xiāng)下,只能等到解封之后處理?!拔飿I(yè)并不在意,他們也根本不關(guān)心業(yè)主的死活……二〇〇三年,香港淘大花園,不是因一名SARS患者上廁所,引發(fā)小區(qū)內(nèi)三百二十一例感染,死亡四十二人的事情嘛!難道物業(yè),真的想要悲劇重演嗎?!”她義憤填膺地說。
林梓嘉說話時,崔燕依然掛著慣常的微笑,她并不覺得樓上的漏水會給朋友造成生命威脅,從武漢市的疫情分布圖上看,她所在的小區(qū)是安全的,既沒張貼紅碼,也沒電子公告。當(dāng)然,漏水會給生活帶來不便,但保持良好心態(tài),安排好作息時間,是可以克服的。
“社區(qū)也不作為,愛心魚、愛心肉、愛心蛋,什么都沒有!”林梓嘉頗為難過地說,武昌社區(qū)的居民們,都領(lǐng)到了免費的凍豬排、新鮮的鳊魚、活蹦亂跳的花鰱。一卡車一卡車的魚,從武漢市周邊調(diào)運過來。湖北本就是魚米之鄉(xiāng),哪怕是疫期,也不缺水產(chǎn)品。而她的小區(qū)呢,別說鮮魚,連魚苗也見不到一個,就連廉價的蔬菜,還要自己掏錢買。不得不說,人和人不一樣,社區(qū)和社區(qū)也不一樣,他們社區(qū),才是真正的難民、災(zāi)民!
“也許社區(qū)有更重要的事情。耐心點,好事總會輪到咱們頭上來的!”崔燕笑了笑,伸出一只胳膊,給林梓嘉看手背上的留置針。她說打針用的十二瓶丙球蛋白,是隔離酒店的某個志愿者,跑斷了腿,才從醫(yī)院周邊的藥房買到的。為了安撫大家情緒,醫(yī)院領(lǐng)導(dǎo)給他們建立了關(guān)愛群,發(fā)視頻、送祝福。酒店經(jīng)理的母親,昨天還親自包了一百多只餃子,送給隔離的醫(yī)護人員們。
崔燕神采奕奕,語調(diào)輕松,她甚至比病前還胖了些。關(guān)于疫情,她總是擺出一副穩(wěn)操勝券的樣子。林梓嘉卻以為朋友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她想所謂的關(guān)愛和善意,是有選擇的,撇開可以提供正能量的新聞發(fā)聲,以及媒體的愛心傳遞,像自己這樣的普通市民,向來是被漠視的。想到這里,她興味索然,很快就向崔燕道別了。
林梓嘉在房間里悶坐了一會兒,便去儲物間取來白乳膠和排刷。她依稀記得,以往家里的墻壁弄臟了,徐岸便拿白乳膠涂上,一點痕跡都沒有。既然物業(yè)不愿幫忙,那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她來到浴室,揭開上面的鋁板,拿排刷蘸了白乳膠,橫一撇,豎一捺,涂抹著漏水的地方。骯臟的水漬,正在逐漸縮小,排刷所經(jīng)之處,是一片白雪。還沒等她大功告成,那些乳白色的液體就開始往下滴,滴落到她的頭上、臉上、身上,好似斑點狗一樣。她不得不找些廢報紙,把剛涂好的白乳膠抹掉了。是下水管道堵住了嗎?林梓嘉抬起頭,瞄向了頭頂上下水管道的蓋子。記得徐岸說過,下水道不暢通,也會導(dǎo)致滲漏。林梓嘉脫掉外套,挽起羊絨衫的袖子,伸手去擰。螺絲在向外旋,蓋子剛一松脫,從管道里涌出來的污水就噴射而出,哪怕不照鏡子,也能想象自己從沼澤地里鉆出來的樣子。
林梓嘉洗過澡,把頭發(fā)吹干,給徐岸打去電話,說想要聽一聽艾艾的聲音。從女兒回鄉(xiāng)到現(xiàn)在,她有好些天沒見到她了。正在午休的徐岸打了個哈欠:“艾艾還在外面玩!今天上午,她和小伙伴們,發(fā)現(xiàn)一窩冬眠的小刺猬,刺還是軟的呢!呵呵,孩子們就應(yīng)該在大自然里奔跑,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茁壯成長。自然界,蘊藏著人類的智慧和宇宙的密碼……”在某中學(xué)當(dāng)老師的丈夫,總能說出一番大道理。在鄉(xiāng)下放風(fēng)的他,怎么不考慮她的處境,難道他真的不擔(dān)心,回家之后,再也看不到暴風(fēng)眼中的妻子了嗎?
咳嗽、胸悶、乏力,躺在臥室的床上睡覺,蓋兩層被褥,依然覺得冷。林梓嘉確信自己病了,所有的癥狀都和自測手冊中描述的一樣,她的體內(nèi),似乎被外星寄居生物占領(lǐng),再也不由自己操控了。
今早起床,林梓嘉發(fā)現(xiàn)自己眼眶下陷,臉上長出紅斑,淡藍色的血管清晰印在前額。她的下唇也長潰瘍了,趕忙倒了點鹽水漱口??蓜偤攘艘豢?,就引起劇烈咳嗽。稍微動一動,胸口就好似被七八根鋼筋從四面八方拉扯住一般。
頭頂上的滴水聲,還在斷斷續(xù)續(xù)。昨天晚上,她在鋁板背后的下水管道上套了只塑料袋,接住滲漏的水。夜半,臥室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還是能聽見“滴答”“滴答”的聲音。潛伏著病毒的污水正順著管道泄漏,擴散到空氣中。她想衛(wèi)生間濕度大,載毒量很高的氣溶膠可以懸浮更長時間,于是采取補救措施,打開浴霸提高溫度,推開窗戶,讓空氣流通。即便如此,還是不能阻止她去想被污水淋濕過的身體,不能阻止她回憶那天在樓下買菜時,口罩和鼻子、下巴之間的空隙。她走出了衛(wèi)生間,從客廳的柜子上搬下整理箱。
整理箱里邊,整齊碼放著一些藥盒,是武漢封城的那天,托人買的。她翻出板藍根、連花清瘟膠囊、金花清感顆粒、奧司他韋和金葉敗毒顆粒,一時間眼花繚亂。后來,她還是選擇了連花清瘟膠囊,按照說明書,增加了一倍的劑量,就著溫水服下去了。藥丸下肚,一股灼熱感從胃部升騰起來,好似火山噴發(fā)。沒等她跑進衛(wèi)生間,綠色的液體就順著她的嘴角漫溢出來,她分不清吐出來的是尚未融化的膠囊,還是膽汁。
林梓嘉一手撐住桌沿,一手撥打電話。崔燕終于接通了,林梓嘉忍不住喊起來:“崔燕,我病了……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屋外門鈴聲響起的時候,林梓嘉正躺在客廳的瑜伽墊上,一邊哭,一邊在手機記事簿上寫著什么。一封信,留給徐岸,另一封,留給艾艾。囑咐他們要好好地活下去,其余的,都不重要。門鈴聲再次響了起來,她不得不站起來,走到門口,連趴在貓眼鏡上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旋開了門鎖,站在外面的人卻不是防疫員,而是社區(qū)的周團長。林梓嘉偷偷拭干淚痕,心想自己沒買東西呀!
周團長揚了揚手中的塑料袋,說:“才從塘里撈出來的,新鮮著呢!”只見一尾花鰱在塑料袋內(nèi)躍動,甩高尾巴,她估摸著,有四五斤重。
“多少錢?”林梓嘉說著,要給他微信轉(zhuǎn)款。她只想早點打發(fā)他走。
周團長笑容滿面地說:“魚是社區(qū)送的!先前在送獨居老人和特殊人群,好不容易輪到你們小區(qū),快拿著吧……呵呵,再等些時候,我也可以回家看老婆孩子了!”說罷,便把裝魚的袋子擱在門口,轉(zhuǎn)身離去。
林梓嘉把魚放進廚房的水池,堵上不銹鋼水池的塞漏,盛了一些水,看魚在里邊翕動著鮮紅的鰓。魚身兩側(cè)的花紋也很漂亮,像月季花叢投射在地面上的陰影。這時,門鈴又響了。
林梓嘉再次打開門,物業(yè)的李主任出現(xiàn)在她面前。李主任還是全副武裝,但沒披雨衣。李主任開門見山地說:“漏水的事情,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堵漏工。他正計劃著從下層開始堵漏,先征求你的意見!”說罷,便把抄在紙上的方案,拿給她看。
林梓嘉問:“從下面注入凝固劑,行得通?”
李主任說:“施工方是專業(yè)公司,這期間,我們物業(yè)也會配合你來監(jiān)督。余下的,等903的業(yè)主回來再說。還有,先前的確忙不過來,封城之后,物業(yè)有一半的人要么下鄉(xiāng),要么被困外地……市區(qū)管控很嚴,我們出行不便,要準備防護服,給保潔、門衛(wèi)送吃的。小區(qū)還有慢性病患者,要幫忙買藥?!?/p>
林梓嘉說:“真不好意思,先前沒考慮到物業(yè)的困難。你們,真的很勇敢!”她沒有了先前的疲憊,嗓子也不疼了。
李主任說:“都是街坊,不客氣的!要說勇敢,還是一線的人,比如說我們小區(qū)的崔護士,都去隔離點了,還惦記著朋友。她說你一個人在家,真的很不容易!”
是崔燕打電話叫周團長和李主任來探望自己的,對嗎?林梓嘉送走了李主任,迫不及待地給崔燕掛去電話。這一回,崔燕遲遲沒有接她手機。林梓嘉又給隔離酒店打,里邊的醫(yī)護人員說:“她現(xiàn)在情況不妙,定點醫(yī)院都找遍了,還是聯(lián)系不到床位!從崔燕搬進來的那天開始,她的病情就驟轉(zhuǎn)直下!”
穿上防護服,戴上護目鏡,林梓嘉決定去探望崔燕的那天,工作人員一再提醒她,要注意穿戴順序。眼前的這座方艙醫(yī)院,正對著中山公園,空曠的廣場上停著幾輛醫(yī)療車,顯得安靜而肅穆。林梓嘉在工作人員的協(xié)助下,在更衣室穿好防護服,這才進入大廳。只見一側(cè)的走廊上,貼滿了加油和感謝信,還畫了一棵枝繁葉茂的許愿樹。許愿樹的每根枝丫上都貼了小紙條,上面寫著心愿和祝福語。
他們走的是醫(yī)護專用通道,中庭設(shè)有護士站和配餐室,急救中心也在那邊。順著工作人員手指的方向,左邊是收治男性患者的西區(qū),右邊是女性患者的東區(qū)。每個區(qū)又分成若干個小區(qū),區(qū)與區(qū)之間拿擋板分割開來。這么一來,既能最大限度地使用空間,又能保持適當(dāng)距離。有工人在走線,調(diào)試網(wǎng)絡(luò)。工作人員告訴她,方艙醫(yī)院只接收輕癥和普通患者,崔燕是立春的第二天,從隔離酒店轉(zhuǎn)過來的。
林梓嘉跟隨指引,來到崔燕的病床邊時,她卻不在那兒。她摸了摸鋪在床上的電熱毯,感覺上面還殘留著她的體溫。床頭柜上擺放的塑料盒內(nèi)躺著兩袋中藥,透明膠紙上貼著:化濕宣肺合劑,健脾補肺合劑。盒子旁邊,還有洗漱用品。
“你們要找的崔護士,上二樓去做檢測了!”崔燕病床旁邊的一位年輕病友,放下手中的書,對林梓嘉說。
林梓嘉道過謝,自個兒乘電梯來到二樓。二樓比一樓更大,更寬敞,她很快就看到剛從核酸檢測室出來的崔燕。穿著紅色羽絨服的她戴著一次性的醫(yī)護口罩,站在扶欄旁邊,兩手揣進羽絨服的口袋里,俯瞰樓下。
被白色的防護外衣牢牢包裹住的林梓嘉,朝她走去。崔燕半天也沒認出她??僧?dāng)林梓嘉背轉(zhuǎn)過身子,展示防護服背后的簽名和手勢“V”時,崔燕的眼淚卻順著淡藍色的口罩邊緣,流了下來。崔燕一定沒有想到,像她這樣膽怯、自私、懦弱的人,也會邁出這一步。
林梓嘉有許多話要對崔燕說,可密不透風(fēng)的防護服好似鐵桶一樣,把她的話語困在防護罩內(nèi),變成風(fēng)之絮語。崔燕也有許多話想告訴她,可林梓嘉也搖著頭,示意自己聽不清。最后她們只好放棄,一起眺望樓下。
方艙醫(yī)院一樓的大廳,整齊擺放著一張張小床。每一張小床,都好似一葉小舟,每一葉小舟,都曾在海上孤獨地漂流過??蛇@并不能阻止小舟們在驚濤駭浪下匯聚在一起,哪怕船舷在暴風(fēng)驟雨中戰(zhàn)栗,哭泣,隨時會被撕成碎片,它們依然緊密相連,唱出心中的那首歌!
“我們會獲救的!”這是大年初三的那天晚上,崔燕對那位失去雙親的病患者家屬說的。為了安撫那位跪在走廊上,拿額頭磕撞墻壁的男子,崔燕請保安再耐心等待一會兒,她拉低了口罩,忘記自己正在犯一個致命的錯誤,她柔聲勸慰著對方,她只想讓他聽清楚一些,只想緩解他的傷痛。
林梓嘉又望一眼崔燕。她看不到她的臉,可她的眼睛,依然充滿了柔和的笑意,這讓人肅然起敬。
林梓嘉舉起手機,把屏幕對準方艙。大廳的燈光仿佛星辰一樣,從天空傾瀉下來,方舟劈開巨浪,躍出海面,在迷途中尋找新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