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威智
漫長瑣碎的編輯工作完成了,都不曉得原來是如何爬下這座亂詞疊句的高山。
一千四百多個晝夜,用三千字的篇幅去寫,已經(jīng)足夠奢侈。有些人的一生,不過是凝縮成十來字,鑿刻在墓碑上。
常為營銷考慮,總有人想勸動編輯們的筆桿,寫篇做書的札記,談談個中甘苦。只是生恐言多必失,又太過零散,絮絮的就像是耳邊蠅聲討嫌(日語說的“五月蝿い”),真要成文,實在不足為道。
沿河走多了,到底不能免俗。這里將鮑勃·迪倫的那本到現(xiàn)在都不知怎么定義的書連帶《詩歌集》一并說說。但在下筆之際,偏先想起塞繆爾·約翰遜博士給辭典編纂者(lexicographer)下的定義,說是“無害的苦工”(a harmless drudge)。我看,天下的編輯,都做的一樣的苦役。拿著這些“口味”各異甚至泄了氣的《詩歌集》,更是如此的回憶。
很多事情早記不真切了,翻出當時給朋友寫信的存底,找到這么一段:
年后以降忙于編校鮑勃·迪倫歌詞,查圣經(jīng)、翻詞典、聽音樂,是每日必修的功課,且常工作至夜深。精神既短,作息又差,日夜無奈只有借黑咖啡與威士忌支持。請來的兩岸譯者,觀諸風格,大陸是寧信而不雅,臺灣則求雅而不信?!谑侵鹁鋸鸵嚕謼l評議,兼出編注,再返予譯者。這些修改意見,同事笑言好像在釋文注疏。
那是二〇一七年的三月,距離出版還有三月。其實我與幾位同事,最初訂立的編輯方針,只求無大過,能夠忠實原文便足矣。畢竟我們是迪倫的樂盲,況且譯者眾多,硬要統(tǒng)成一致的譯風,根本不現(xiàn)實。若非搶時間,誰不知群譯的弊端呢?組稿既如此,編輯們終歸得接受。故即便是自家所出,真要到老實評價時,只能說是“參差多態(tài)”,當然,也未必是不好的。
等正式開工,樂盲們才發(fā)現(xiàn)迪倫的歌詞修辭繁復,超出一般的英語知識。但要保證最起碼的正確,就得摸清語境。個人的生平,時代的脈絡,音樂的潮流,文化的好尚,俚俗的行話,不一而足。同首歌,分派到各人手里,逐句窮本索隱,再聚首開小會討論,有時確實不免苛求太過太迂,強作詮釋之嫌。緊迫的死線是懸頂之劍,我們“硬頸”抵死堅持著,不斷扛住壓力。也得虧前老板的寬容無限,允許把“死”線延成了“無”線。
為配合特出心裁的充氣包裝,塞進一本十六開幾百上千頁的書不現(xiàn)實,八分冊的平裝便應運而生。于是給詳注本下的功夫,就要約化成幾個馬步,幾記掌風,終于打起來不成章法。眼明心慧的讀者拿到書,稍一比對所附的英文,總能抓出蟲來;殊不知看似很錯的“錯譯”,大多是注釋被省略的緣故。
寫得再分明的注釋,都早在薯片袋真空密封前被刪得清爽,以免影響口感,讀者也斷不可能咂摸出這等滋味。
書名非常簡單,The Lyrics,若不花巧思,其實變不出什么花兒來。但文學獎這頂桂冠為前老板帶來了遠方的詩意的憧憬,卻絲毫感動不了做編輯的死腦筋,我們從各個角度條陳書名應叫“歌詞集”的原因,甚至搬出了遙遠的祖宗“λυρικ??”細辨語源,匯集成一狀,自覺理由充分。呈上去以后,遂得一錘定音——《鮑勃·迪倫詩歌集》。這世上,沒有理由比千萬理由更是理由。
“那么,詳注本什么時候才能出呢?”這是譯者陳震向來的疑問,我們也疑問:“那么,詳注本什么時候才能出呢?”
……
《狼蛛》被我們在新書宣傳冊頁上足足養(yǎng)了兩年,不曾被咬,但似乎我們都產(chǎn)生了幻覺,以為會一直“養(yǎng)在深閨”。
首先,要移譯就很不易。
這本書到底是詩呢散文呢小說呢還是什么呢。我們膚淺,不像之前的“薯片”,這回真吃不準。打開原書,一看,頭疼。佩服吃螃蟹的試譯者,譯得老實,雖說原書“語無倫次”,卻想更可讀些,還得再覓人選。
這時想起《歌詞集》譯者之一的羅池。其時見他交上來的稿件,勉力追隨原歌用韻(這里不必討論中西音韻之別),難得又頗貼合原意,遣詞生猛,譯注詳備,對待翻譯很是用心著力。況知他孜孜矻矻譯喬伊斯的天書,相比迪倫這本,自顯得小巫見大巫,且請他譯一小段。只是到現(xiàn)在也不知為何,試譯稿劈頭即聲明看了要付費。幸而我們鼓起勇氣,做好了付費的心理準備,選擇繼續(xù)閱讀。當然,試讀最后也不須收費的。
打開原書,一看,又頭疼。應了那套話——每個單詞都認得,湊起來都不認得。連書名Tarantula,究竟是不是詞典里的第一義狼蛛抑或捕鳥蛛,渾然不清不楚。那年月參考資料全都音譯的“塔蘭圖拉”,畢竟保險,還是羅池將書名來歷交代好了,才定名《狼蛛》。
原想著,我們找來德語、法語、西班牙語、波蘭語等,特別是意大利語的譯本逐一參對編校已算“仁至義盡”;羅池非但不負,更是大出所望,不但研讀了這些語譯,還要從譯《歌詞集》獲得的可憐報酬全拆下來,補貼到購買各種《狼蛛》的參考論著上。
大約一年后,羅池出色地完成翻譯,交上一份被他命名為“譯搞”的文檔。
萬事從來開頭難,文學亦是,十有八九開頭即名段:
aretha/ crystal jukebox queen of hymn & him diffused in drunk transfusion wound would heed sweet soundwave crippled & cry salute to oh great particular el dorado reel ...
hymn & him 是同音異構(gòu)的頂真(homophonous anadiplosis),wound would 和 后 面 的heed sweet 則葉 了 腹 韻(assonance),crippled & cry 又 押 的 頭 韻(alliteration),至于diffused in drunk transfusion 是拆音諧韻的變體。這些還只是關乎聲韻的修辭,就已經(jīng)如此復雜,處處流淌著迪倫調(diào)動其音樂上敏銳的感官的才賦,也可見從欽定本《圣經(jīng)》到莎翁到喬伊斯、E. E. 卡明斯等人對他的文學影響。
《絕望&瑪麗亞不知所終》和《跟瑪麗亞的朋友做愛》,篇中散落在各行的全大寫的西班牙語,是可以連起來跳讀成句的。譯注沒有提及,羅池在逾百頁的譯后記寫下詳細的導讀指南也沒有點出,不過翻譯卻有意識地暗中照顧到了。所以,讀者大可拋開冗繁的注釋,放心地在這些方塊字中自由涵泳。
妙用漢字音義兼具的特性、中英文詞意的天然耦合,重新詮釋了屬于迪倫喃喃無止、復義連綿的意識流。日譯本也有漢字,可是凡譯不過去的,皆用的片假名敷衍對付。將舌尖在上下顎間游移四次的Ta-ran-tu-la 譯作《狼蛛》的這本,絕對是世界上有且僅有的、最為別致的翻譯實驗。
在前期奮力做功課,試圖破解此書(失敗)的過程中,無意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一隅,發(fā)現(xiàn)有位“迪倫宅”羅賓·維廷(Robin Witting)自印的一本關于《狼蛛》的釋讀。抱著不抱希望的希望,版權(quán)編輯竟聯(lián)系上作者本人。拿到文本后,探問代理是否同意我們收作附錄,還得到了官方不太贊成的贊成。這下子,徹底成了獨一無二的版本。
漫長瑣碎的編輯工作完成了,都不曉得原來是如何爬下這座亂詞疊句的高山。
申請書號。
書號來了。
申請圖書在版編目。
圖書在版編目卻遲遲未見蹤影。至于這本書注腳里的一些人,示其生卒的破折號后,陸續(xù)填上了年份。這段空白,與其蹉跎,寧給羅池又細細地修訂。
某日上午,剛回復完譯者不變的進度詢問,再三道歉,下午忽然就接得圖書在版編目核發(fā)的消息。
有種久違的欣喜。
這四年,像是在跑一場箱根驛傳。一棒接一棒,余下的賽程越發(fā)可見的短,變換了高山,變換了大海,直到第九區(qū)忽見峰回路轉(zhuǎn)。
我,我們這群人,到底為了什么而跑?
……
明明這么痛苦,這么難過,為什么就是不能放棄跑步?因為全身細胞都在蠢蠢欲動,想要感受強風迎面吹拂的滋味。
愿獻給在這些書上揮過熱汗的,無害的苦工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