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樺
要么尖銳,要么頑固;要么溫馴,要么狂放;要么抵抗,要么順從;要么鋒利,要么破碎……總之,一棵筍的誕生不是那么簡單。首先,泥土決定了筍的品質——在春天,冰凍剛剛結束,大地尚處于板結期;乍暖還寒,天空有零星的雨和飛鳥出現,而成千上萬的植物種子卻在地下萌動發(fā)芽,經歷著破土的熬煎。我要說,這時候土地的內部是多么溫熱!它不同于地表的僵硬,而是像母親受孕一樣承受著子宮劇烈的活動——它順應地球的轉動而日益膨脹、壯大,直至突然發(fā)生爆裂。應該說明的是,這堪稱巨大的爆裂之聲往往在夜間發(fā)生,沉睡的人們是聽不到的,連同河岸邊的茅屋和牛欄也聽不到。還有隱藏在水中的魚,岸上的蟲子,村子里的打更夫,跳大神的巫婆,擊鼓的大漢和吹塤的送葬師。
如果用一把利刃小心翼翼地切開一塊溫熱的泥土,會看到一個嫩黃的幼芽,它擁有尖銳的頭顱,斗士的身軀,百折不撓的意志,注定不甘于埋沒在泥土之下,神靈賦予它向上的沖力和能量。瑞士心理學家榮格說過一句名言:性格決定命運。
而一棵筍的命運在瞬間注定,讓它的一生由無數個不確定元素和要件組合而成:它要時刻警惕人類餐桌的毀滅性獵食,在颯颯奏鳴的風中長大,要么是一把劍,一把鋒利的匕首,要么做一件安靜的器皿,少女般溫潤如玉??傊?,固執(zhí)中的吸收,堅守中的迂回,斷裂后的復原,傷口上的結痂,跌倒后的爬行,失敗后的出發(fā),太陽下的哭泣,長夜里的希冀……這是一部筍的命運之書。
炊煙從屋頂上升起來。簡陋的茅屋,被煙火熏黑的灶臺下,老阿婆手持一根撥火棍,在做竹筒飯。夜色漸暗,火塘映照著一張多皺的臉——人生苦短哪,任何人都無法想象,在幾十年前,這張臉曾經是整個村寨最誘人的一束火苗。如今,在人生的黃昏,她無兒無女,孤苦伶仃,憑借一頓竹筒飯的香味咀嚼從前,味蕾里有殘存的好時光:谷垛、灌木叢、雨后的積水洼;青春、驕傲和愛情的歡愉。門前的溪水,繞過屋后的竹林走遠,而這一切無論出現還是消失,都短暫得像一個恍惚的夢境。
老阿婆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當一株株幼筍破土而出,經歷了七災八難,終于長成一片竹林,會構成一種怎樣的景觀。遠山沉默,大地無言,云朵飄散,只有站立的竹在秋風中訴說——竹葉在風中發(fā)出錚錚明亮的歌唱。竹林裝飾著荒涼的茅屋,讓寂寥與貧窮化為稀有的回憶,讓遠行客在林邊駐足休憩。在一幅古畫中,我讀到一位騎馬的高士,他遇到一片竹林,便忍不住翻身下馬,把一匹瘦馬拴在怪石樁上,自己倒在竹林邊鼾然長睡,長袍腰間的酒壺木塞已經脫落在地。這幅畫令我聯想到“竹林七賢”的來歷。
而當祖先發(fā)明的竹筒飯,便意味著竹又一次被雪亮的斧頭伐倒,然后身體被殘忍地劈開缺口,讓碧綠的鮮血噴涌而出,自此一根竹不再完整。那一刻,竹王在林間發(fā)出明亮的低語,它忍受著怎樣的喪子之痛啊。秋風吹來,竹葉沙沙,大地上響起一支莊重的安魂曲。
一棵難逃劫數的竹,就這樣走向一把斧頭,走向火的涅槃,走向比活著更妖冶詩意的死亡,走向石頭壘砌的柴燎土灶——一口被火煮沸的鼎。
小時候,冬天的清晨,我時常被窗外響起的梆子聲吵醒,聲音響徹悠長的胡同。我知道只要一出門,便會看到一個面色黝黑的男人手持一只梆子在敲,他的身邊是一輛手推車,白色粗布下是剛出籠的鮮豆腐,或者一籃子饅頭,它們來自光線幽暗的鄉(xiāng)間作坊。作坊的屋頂之上落滿了麻雀,門前被廢棄的石磨落滿了雪。做豆腐的過程雖然談不上十分復雜,但對火候的把控功力要求卻很嚴謹,比如點鹵水吧,要精確到分秒毫厘不差,否則做出的豆腐就會“老”或“哏”,有的干脆“溲”了。那么,一晚上的勞作就白費了。在胡同之內,我率先注意到豆腐小販的手被凍得通紅,像一只大水蘿卜。而他手中的梆子是用竹子做成的,一根完整的竹子變成了器物,衍生出一種味道獨特的鄉(xiāng)間格調,自此一棵竹脫離了團隊的局限,成為一根出家游走的竹。竹子完成了角色的轉換,開始見識廣大的世界,道路、山川、河流、曠野、形形色色的人、生靈以及風物;它用響亮的聲音把小販的心思傳達給沉睡的食客,也震醒了鄉(xiāng)間的羊圈和雞籠,它見過一只雞怎樣在咯血中死去,祭奠黎明。從此,人們發(fā)現在廣袤的鄉(xiāng)間有了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一根尖銳的竹,像個衣衫襤褸的光頭僧人,在大地的心臟游走。它讓古老的風俗里多了另一種被敲擊而成的語言——小販省略了費力的叫賣,濃醇的鄉(xiāng)村生態(tài)向文明的方式靠近了一寸。
成年之后,我從更多的現象中解讀竹給人類生活帶來的變遷:由一副梆子到一面銅鑼,由一面銅鑼到一只擴音器;由擴音器到廣播喇叭……直至人類發(fā)展到網絡時代,手機微信大行其道,信息量呈輻射狀爆炸,人們再也不需要一副梆子來代替微弱的呼喊。
簫之嗚咽讓人聯想到遠古的城墻,在垛口之上的被暗箭射殺的士兵,火攻計實施,城池被襲劫一空。月黑風高,偷襲成風,入侵者總是堂而皇之地用一大堆詞匯掩飾卑劣,把謊言與無恥打扮成正義的行動。廝殺過后,狼煙滾滾,尸橫遍野,一切回歸死寂的平靜。這時候一支竹做的古簫幽幽響起,自長天貫穿而下,穿云破霧,實現對亡靈的超度。在某種時刻,音樂像一張紙,或者一只手掌,輕輕地蓋住了人間的哀傷,而這一切都需要一支簫來完成。在我看來,竹簫與笛子雖然都取自同一個母體,但使命卻截然不同,恰如一奶同胞卻性格迥異的兄妹。竹簫總是對自己的妹妹愛護有加,讓她隱居在象牙塔內,而自己主動承擔起一份現實的殘酷和撲面而來的血腥氣息。
笛子是用來表達歡快的,適合吹奏輕淺的牧歌和童謠,或者在馬燈照耀的打麥場演奏一曲《慶豐收》式的鄉(xiāng)間小調??傊休d不起重大的主題、莊嚴的儀式、輝煌的祭典,以及歷史沉重的喘息。在一支古簫面前,一支短笛的樂曲顯得多么膚淺——這充分說明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快樂總是膚淺的,具有短暫和虛無的的本性。清代文人鄭板橋以畫竹詠竹聞名于世,其實他是以竹寄情,喜歡竹的散淡風范,“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疊疊”,身居官場,他有諸多不為人道的無奈與悲哀。一介文人在那個時代,若想保持一份清高與獨立,何其之難,遂選擇一段竹節(jié)自勉自慰,直至成為靈魂的符號。板橋先生在魯地為官,故鄉(xiāng)尚在淮揚一帶。有一年春天,我曾到其故居駐足逗留,眼前是一處農家院落,三間低矮的瓦屋,門前自然植有一片蔥蘢的青竹。江蘇興化是盛產文人的地方,除了板橋先生,還有《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等。我去時正值油菜花開時節(jié),柳堤和垛田一派燦爛金黃——油菜籽榨出的麻油帶有一絲野樹根的生澀味道。
鄭氏畫的竹子和書法,我都喜歡。但他卻忽略了竹的副產品:竹簫和竹笛。在我眼中,如果一支竹笛老去,就讓它置于閣樓的窗臺老去吧。而一支簫的老年,卻像一位沉默的先哲。如果一支簫死亡了,不妨挖掘一個深深的土坑,將其挺立的身軀下葬。
篾匠本是一門古老的職業(yè),我樂意將其稱為竹的藝術家。在篾匠的作坊里,細細地觀察其完成一件竹制器皿是一種莫大的享受:篾匠手里的工具并不復雜,除了一把將竹子盤成細篾的篾刀,還有一把鋒利的鋸齒,一根竹被“度篾齒”特制的凹槽牢牢固定,柔韌的竹被殘忍劈開,變成一片片篾條,篾條在篾匠的手中像豎琴般發(fā)出聲響,更像是一根根幻想的觸須。在那一刻,我的腦海里突然涌出一首顧城的短詩《弧線》:“鳥兒在疾風中/迅速轉向/少年去撿拾/一枚分幣/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觸絲/海浪因退縮/而聳起的背脊?!?/p>
一名出色的篾匠,在鄉(xiāng)間擁有受人尊崇的地位,門徒遍布周圍十幾個村鎮(zhèn),他因此邁著蟹子的步伐橫行鄉(xiāng)野,鼻孔朝天,熟人見到他老遠就打招呼,他也只是抽動一下鼻頭算是應答。起初,我對他的傲慢十分不解,甚至當面嗤之以鼻,他朝我眨眨眼睛,也不做任何解釋,只是專注地埋頭做手里的活計。我注意到他是在細細編織一件器皿,圖案復雜,這件東西他已經制作了兩個多月,后來,我知道這件竹子制作的器皿被高價售出,有人花了近三萬元的價格買走了它。幾乎就在一剎那間,我終于明白了一個鄉(xiāng)間篾匠傲慢的來源。
事實正是如此,篾匠因竹的存在而成就了自己的尊嚴,竹驕傲了一生一世,卻難逃篾匠之手的擺布。在篾匠的世界里,一捆竹是一張張擴張的蛛網和一個個繩索的死結。他可以把一根看上去模樣不錯的竹變成柴火,變成爐灶里的灰燼;也可以把一根長相怪異的竹變成藝術品,在拍賣會上追漲至天價,令人咋舌。
一名篾匠和一名職業(yè)魔法師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境界高超的魔法師可以隨時讓自己隱遁,從人間蒸發(fā),或者變成一條魚順河水游走;而端坐如雕像般的篾匠,是把指間的一根根活蹦亂跳的竹子變成一部鄉(xiāng)間博物志。
作為一位清癯哲學家的竹,它從不遮掩自己對事物的鮮明立場,但也對世事保持某種篤定、冷靜和客觀姿態(tài),拒絕夸大和八卦式的假想。多年來,它時常向周圍的人們傳達一種有趣的說法:“如果大聲吼叫可以解決問題,那么驢子早就統治了世界。”我想這是一棵竹在眾聲喧嘩中沉默不語的緣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活著的目標既不是被過早地砍伐折斷,也不是成為鄉(xiāng)間耀眼的植物明星,而是修整好一派健康強大向上的精神狀態(tài),讓自己在風雨中節(jié)節(jié)生長,成為一棵頂天立地的竹。
它認為與其在廣場上大聲演說,莫如做一個孤獨的傾聽者——在黑夜浩渺廣袤的天地間,在隱約明滅的秋聲里,耐心細致地傾聽月光下露的滴落。它發(fā)現一滴透明的露水居然隱藏著如此大的哀傷,在整個夜晚,露的講述令它唏噓不已。通常,一滴露從水的胎盤里蒸發(fā)上升,被風吹上天空,又經過一夜的霜凍,在月光的發(fā)酵下凝結為露。在露水的夙愿里,它其實是想插上一朵七彩的羽毛,像鳥兒那樣飛向太陽的宮殿,自此獲得大自在的歡樂。而如今,無論它上升還是降落,都背離了心靈的初衷。在此之前,它曾認真地傾聽一只青蛙的哭訴,青蛙在池塘中受虐的細節(jié)令它同情;而一只羽翼透明的蟬,在它懷中“知了知了”地表達苦悶,它及時送上安慰,用枝葉緊緊護住這從地下鉆出來的民間歌手,希望上天給其搭建一個廣闊的舞臺施展才華。不料,在突然的某一天,蟬停止歌唱,變成了一具枯葉似的標本,而蟬的理想還沒來得及實現。
一根佇立在河畔的竹,它深諳人性的浮躁與局限——在它看來,沒有比人更難以捉摸的生物了,簡直匪夷所思不可理喻。比如這個村子里的人一年四季都在筑路,卻在陰雨天滿村都是泥濘,滑倒了牛和驢,木輪車也深陷在溝壑里。他們在晴天舉行祈雨的儀式,手搖著神秘的巫鼓:嘭嘭嘭、嘭嘭嘭!而在雨天的屋檐下編織草繩,暗暗期盼太陽出來,好晾曬潮濕的棉被和煙葉。他們希望冬天的荒地上長出一片竹而不是一片土豆;當竹長成一片葳蕤的森林時,他們又希望一根竹是一只飛翔的暗器。
你不能否認,片片金屬般的竹葉是閃電的形狀。當暴風雨來臨,竹葉在雨中戰(zhàn)栗和哭泣,它們被上天注入了無窮的能量,因為閃電要在竹林中落腳安家,休養(yǎng)生息。而我——文字的奴婢,此刻躲在竹林邊的一幢小茅屋里,傾聽遠山的呼嘯,雨水自屋檐狂瀉而下。
夜幕降臨。吃過老阿婆做的腌筍絲炒青豆,喝了一杯醬香酒,然后泡了一壺福建老白茶——老白茶是一位湖南友人寄來的,那年九月,我們一起在霧靈山摘梨,觀賞秋月,大碗品茶,還有點“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意思。從春季開始,掐指數算,我在這幢竹林邊的茅屋里已經居住了整整兩個季節(jié),對我而言,這是一段至為寶貴的南方生活。僅僅半年時間,就讓一個自幼生活在北方的人完成了一個小小的跨越。準確點說,我已經不可救藥地迷上了白露布置的南方生活:寂靜的河灣,簡陋的木橋,鏡子般閃閃發(fā)光的稻田。我迷上鄉(xiāng)間小道上悠然而行的水牛,在水溝里撿拾黃泥螺的女孩,以及我居住的這幢百年茅屋——它在夜間散發(fā)一種涼薄的氣息,滲入骨髓,讓我有醍醐灌頂般的大徹大悟之感。
在無數個停電的夜晚,我手持一盞竹燈尋找某件被時光遺忘的物什,昏暗的光線打在陳舊的墻壁上,我的影子皮影戲般移動,一本舊年歷還在墻壁上固執(zhí)地述說從前。竹燈搖曳,微弱的光束照在倉房里一口盛過酒的黑釉色瓦甕上,房梁上的舊農具銹跡斑斑。最終,我找到一件盛米的百年竹器,它細密的編織勝過一千噸華麗的語言。
第二天,我把竹器懸掛在屋檐下,將點亮的竹燈放入其中,我要每天給竹燈添加燃料,讓它保持明亮直至久遠。如果它在中途不幸熄滅,我將即刻收拾行裝下山,不再回還,像一粒倔強的稻米不再歸倉。
而冬天終于如期來臨。大雪紛飛之日,火塘正紅,散發(fā)著木柴的熱量。我奇怪這木柴居然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香味,正在迷惑,老阿婆告訴我說她燒的不是木柴,而是廢竹劈,這讓我微微一愣。望著灶前紙糊的窗戶,我知道河岸上風雪正急,山林中落葉隨風飛旋,一批竹在入冬前倒下,優(yōu)質的竹早已被篾匠做成器皿,甚至連竹根也連根挖出,制作成了竹雕——我遠在城市的書房里,就有一件用竹根做成的美髯老翁,根須代替天然的胡須,栩栩如生。他始終保持微笑,持有一種可容天下難容之事的樂觀表情。按理說竹全身都是寶物,但任何東西都有派不上用場的下腳料,竹也莫能例外,剩下的一些廢竹劈便用來填灶膛。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在竹劈融入火焰后,并沒有發(fā)生想象中驚懼的爆裂聲響,而是看到它們從容愉快地投入一場火的盛典。這是一棵竹一生最后的狂歡,對于這一刻的來臨它好像期待很久了,急切徹底而決絕地投入火焰,像期待一場熱戀,一次與久別情人的親吻。在干凈的燃燒里,它張開柔韌的雙臂,奔向兩片火焰的嘴唇……我目睹到世上最驚心動魄的景象:在最美的瞬間,竹節(jié)在火焰中舞蹈,無聲地歌唱,成為火焰本身,然后化為灰燼……對于死亡,一棵竹其實早已擁有本質的參悟——作為一種具有思維能力的靈性植物,它曾經在世間開花,根須扎向大地深處,并且繁衍后代,因此已經沒有遺憾。
不管怎樣,面對一堆死亡的灰燼,我難免在心中掠過一絲傷感。灰燼,總讓人聯想起翩翩飛舞的蝴蝶,而竹子的灰燼,是一塊完整的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