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開

幻想那些時間不存在

我怕得要死。我掉進黑暗的魔窟。那些聲音撓破我血肉，鉆進肺腑，肆無忌憚地侵犯我，像一片烈火焚燒無辜的草原。我恐懼，渾身發(fā)抖，在某個春天的中午精神失常；我丟三落四，號啕大哭，或者傻坐著，眼前虛空。我盼望有人來拯救我。但是沒有，我必要承受惡魔的侮辱，毫無招架之力。

向天起誓，這不是我的錯。

罪在誰？罪無處不在，如同神。

罪讓我愛她

我坐了一夜火車從東北跑到黃河灘，這是擺脫的唯一，沒有第二種可能性。

在此之前，我渾然不識她存在于晉、秦、豫三省交界處七百多年，一度淪為炮火中荒草恣肆的郊野破廟，于大河之畔困頓許久。僥幸，40年代遷址中條山下的芮城，與古老的水利工程大禹渡為鄰。

沿中軸線移步青磚甬道，遠眺白底黑字的“永樂宮”匾額，我心慟，神遭遇惡魔也倍受摧殘啊。她的境遇暗示我一個道理。而我泥胎凡人，更須笑納一切苦厄。

但她的端莊華美撫慰了我，她不說戰(zhàn)勝，也不握緊拳頭雪恥，她似有似無地微笑著，震懾四面八方企圖不明的摧毀。因為她掌管大地豐饒、山川俊秀、幽冥十界，向死而生是她的法則。

昏冷的光線中，大神們衣袂飄飄，天光云影風(fēng)來颯颯。窗外，是四月未歇的西府海棠、含苞的牡丹，院子里奢侈地鋪滿紫荊花瓣，廊檐下的一方方石碑排列著凜然端正。

嘆口氣，我鋪開紙張，摹畫。

是中世紀(jì)的線條，出手扎實，走筆穩(wěn)健，筆意貫通，如金戈劃破頑石，火星四濺，戛然有聲。如此，力道方能始終，否則春潮洶涌，轟然紛亂。又如靜湖皺起一絲波瀾，彎轉(zhuǎn)蛇游，來去無蹤。這線條帶著蒙元的氣質(zhì)，鐵馬冰河，橫掃一切，大漠王者手腕一翻世界膽寒。它們上承唐宋風(fēng)范，優(yōu)雅大度，閑庭信步，謙和的外表下藏著一顆高貴的心。此時的中國這般意氣風(fēng)發(fā)，水墨江山蕩漾著清孓典雅的歌賦，蓋因天生了李白、杜甫、白居易、閻立本、吳道子，又賜予一門蘇氏，柳永、李清照、米芾、武宗元，他們工詩詞，擅書畫，聯(lián)手筑建了浪漫中國的巔峰。與此相反，遙遠的歐洲瘟疫流行，人們在不斷地戰(zhàn)亂中大遷徙，于絕望中渴盼一塊流著奶與蜜的土地。痛苦的摸索中，唯宗教為大。

手擎上帝之鞭的大元帝國實在太幸運了，唐宋留下的遺產(chǎn)豐厚到讓人嫉妒，所以這國土上行走著趙孟頫、馬致遠、王實甫，青山綠水間倒映著元四家、王冕、曹知白等牛人的身影，這些頂級大師左右著不同時期的蒙元文化，繁榮昌盛碾軋同時期的歐洲。元的大家們清楚，若論詩詞，斷斷玩不過唐宋前輩高手，李白們是天地遴選，幾千年才誕生一批。所以他們承襲衣缽，另辟道路，創(chuàng)造新的文化元素“曲”，書法繪畫自立門派，便是宗教畫作，也發(fā)揚唐宋達到極致，元以降再無后者。

我說的是她，后土。

蒙元文人與其帝國的武士一樣霸道，一桿竹筆縱橫歐亞大陸，所向披靡。對內(nèi)，他們的藝術(shù)審美深刻地影響了市井，即便民間畫工也是三頭六臂，技藝之精湛無法復(fù)制。所以我像個智障者，給只虎也畫不成貓。

本著繪畫原則，我第一筆畫下她的左肩，第二筆畫右肩，它們奠定了她脊背的優(yōu)美，像春光下的青蔥，挺直，生機勃勃。我觀察過她的雙肩，有別吳道子《八十七神仙卷》中的女神，吳道子所處的時代太富裕了，人們生活優(yōu)渥，個個身材肥美，笙歌管弦，梅花彩妝呈現(xiàn)。她的肩瘦削，些微的骨感，在堅實的線條作用下尤顯端嚴(yán)。我覺得，她的肩更像《朝元仙仗圖》，武宗元所處的宋朝，對美的認(rèn)識比唐苛求，面如滿月，黛眉白粉，身材卻要楊柳依依。她衣袖寬大，覆蓋裙裾，垂于腳踏的玉臺側(cè)畔，這線條便是難了，軟硬兼施，直曲有度，界限分明，又要袍袖的質(zhì)感，主線與輔線長短不一，以粗細區(qū)別之，免喧賓奪主之嫌。

畫工將她的膝畫得極為圓潤，隔著裙裾，也能辨認(rèn)那豐腴可愛的肌骨，美人的胎。不對，這么說淺薄了她，她肩負(fù)神職，須明察秋毫，要擔(dān)當(dāng)、諫言，她手握的碧玉笏板，上寫著她對人世的種種安排，那都是她的責(zé)任和慈悲。因此她胸懷廣大，氣度非凡，豈是無知無腦的一具耐看軀殼。

為了表現(xiàn)內(nèi)裙和鳳頭鞋的堆疊關(guān)系，畫工們做了多方向的線條處理，因為短，我看清每根線的動勢。譬如一根線逆峰起筆，向上漸走漸收，直至筆尖抬起、停頓。相鄰的一根線則反向，順峰頓筆折而向下，達到平衡目的。高翹的鳳頭鞋使遮擋鞋幫的內(nèi)裙折皺增多，畫工們采取虛筆起實筆收的技法，配合繞著鳳頭上的一條弧形線，來完成鞋子的形態(tài)。

中國人天生熱戀云朵，建筑、服飾、繪畫詩詞無一沒有它的在場，稱之為云氣，云和氣，被妙手丹心勾勒得千姿百態(tài)，目之所及一片祥瑞。畫工們對云紋的描繪太巧，尤其她雙腳踩踏的白玉臺，飾紋采用了各種方向的卷云，鑲嵌白珍珠、綠寶石，強化了白玉臺的重量、材質(zhì)效果，一眼看去，那就是一座真實的雕工精美的玉臺，非上界不可有。但卷云飾紋的綿密，細致入微，將使我遇到大麻煩——我自覺把控能力太差，無法做到每一朵云與原作吻合，線條的講究也顧不得，云紋搞成一團團烏賊，因此只畫踏幾玉臺的框架結(jié)構(gòu)，待手熟再議不遲。

在甲骨中飛

“地載萬物，天垂象，取材于地，取法與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故教民美報焉?！?/p>

翻開《左傳》《禮記》《春秋》《山海經(jīng)》，專載后土的記述不少，大抵說她乃共工氏的骨血，“共工氏有子曰句龍，為后土。后土為社。”社的古意，指社稷和祭禮，社，土神；稷，谷神，祭禮就是“教民美報”保佑五谷豐登的神。既然后土司管社稷，身出共工，其性別必受到高度重視，因為美報需要一個具象，人民有目共睹，萬世敬仰。于是，后土以母性形象塑造——卦辭中甲骨文的“后”，是人和口的象形，本意指智慧、生育能力強有權(quán)發(fā)號施令的女王，是母系社會女性地位崇高的象征。

中國人最初靠著一把草籽養(yǎng)活，對土地寄予無限深情，因而，作為主宰大地中央之神，是輔佐三清至尊的唯一女性神。

至此，后土的出處是清晰的，但橫向再看，出現(xiàn)了凌亂。

首先，后土的血源來自共工，這個人在中國古史中頗為復(fù)雜，掌管水澤，特點是愛打架，一會兒和火神祝融不合，一會兒和高辛氏、神農(nóng)氏互害，忽一會兒再與顓頊爭帝，不論跟誰掐，都是怒觸不周山，造成天柱折斷，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偏移，地不滿東南，水潦塵埃歸焉的嚴(yán)重后果。大地洪荒、日月星辰亂序，蒼生疾苦，救世女神出來收拾不堪局面了——女媧采五色石，煉成石漿，配合蘆灰補天，斬神龜腳重立四極，從此天朗氣清，萬物化生。

女媧因補天、造人的兩大功績，被尊為大地之母、創(chuàng)世神、三皇中的地皇。此稱謂恰好與后土皇地只重合，后土與女媧順理成章地合二為一。有趣的是，女媧補天因為共工毀壞了不周山，若女媧乃共工所生，豈不成了女兒代父贖罪。創(chuàng)世神怎的又變成至尊三清的助手？如果女媧和后土是兩個人，地皇總不能分兩個神位敬奉。

這倒奇哉，捋不清誰是誰，我畫的是誰呢？

再一找，《淮南子·覽冥訓(xùn)》原文是這樣的：“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這場滅世大災(zāi)難因為什么，人家根本沒交代?！读凶印珕枴肥沁@么說的：“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列御寇明明白白說，女媧補天在先，共工觸不周山在后，而且由于這次戰(zhàn)斗，我們中國的地理地貌都變了“天傾西北，地陷東南”。

那么，誰給兩個故事顛倒順序扯到一起的？東漢的王允。老人家在《論衡·談天篇》里說，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接著《史記》司馬貞補《三皇本紀(jì)》再添一筆：“當(dāng)其（指女媧）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zhàn)，不勝而怒……”女媧補天與共工大戰(zhàn)的意思徹底變了。

關(guān)于女媧決意補天的那場大災(zāi)究竟是什么，我覺得《左轉(zhuǎn)》記載的比較符合邏輯?！蹲筠D(zhuǎn)》認(rèn)為隕石就是星，說在沂州府日照郊外四十里的石盆山上，散落著很多隕石，當(dāng)?shù)赝寥藗餮裕P古開天地的時候，日月星辰各司其職，四海一統(tǒng)，其樂融融。不料太陽發(fā)生爆炸，大量隕石從天而降，石破而天驚，四極廢，九州裂，民不聊生。幸得女媧補天于高山之巔，救得萬物生靈。

好了。終于清楚后土皇地只不是女媧，我可以安心畫了，不會因心存疑問時而惴惴。至于她們均為大地之神，恐怕還在中國人天生的土地情結(jié)，祈禱風(fēng)調(diào)雨順，阜盛興旺，以及古書記述的碎片化，來無影去無蹤，無法核查。但這不耽誤從軒轅黃帝汾陰掃地設(shè)壇，至夏商周始就舉行祭祀后土活動，所以有漢武帝祭祀完后土，懷著愉悅心情泛舟黃河與汾河之曲，與群臣宴飲時舉目四望，觸景生情吟唱的“秋風(fēng)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碧菩凇拔鍫I夾道列容衛(wèi)，三河縱觀空里閭”“彼汾之曲嘉可游，木蘭為楫桂為舟” 。

后土是恩澤，也是詩情。如此，我或許還可畫出她的一二分靈魂。

八風(fēng)之氣乃為卦

它嵌在一塊碩大的翠玉中，翠玉周圍點綴珍珠和青石，瑪瑙和琉璃，一律黃金鑲嵌。這些佩飾是服裝的亮點，裝扮得后土富麗妖嬈，凜然不可輕褻。碧玉珠寶雖為短線，但短中有險，稍一溜號差之千里，珠寶不圓，碧玉造型左右不對稱。正如一個短篇小說，有限的篇幅里常常埋伏著驚濤駭浪，你以為好對付那就錯了。

神秘符號尤其吸引我的注意力，一開始，我想也沒想，筆尖上去依樣畫葫蘆刷刷幾下完畢，抬頭觀察方覺草率：它不是畫工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幾經(jīng)修正的粉本定型，它在此出現(xiàn)一定有著某種寓意。

它是一個卦象。

它代表什么？

我停工檢索。不解其意，焉得其道啊。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三，三生萬物。

老子和少昊伏羲，用《道德經(jīng)》和《易經(jīng)》闡述了中國式的哲學(xué)思想，他們承認(rèn)陰陽和合，萬物化生的道理。，就是這高深理論中的一個重要元素。它位于八卦中的東北，對應(yīng)“震”位，代表自然界中的“雷”，對峙西南“巽”位，代表“風(fēng)”。風(fēng)雷相搏。實話說，查到這里，我蒙得一塌糊涂，不明白后土的玉飾中為什么嵌入“震”。我根本不懂太極八卦，它太深奧，幾組簡單的符號變化，竟然包羅了天地乾坤。但畫工們留下的謎總得解開吧，謎不解，事不成。

原來還有《文王八卦》，他的卦恰恰以“震”為起始點，位列正東。按順時針方向，依次為東南巽、正南離、西南坤、正西兌、西北乾、整備坎、東北艮。如果象征節(jié)氣，則震為春，巽立夏，坤立秋，坎冬至……這就是了，春分這一天，太陽到達黃經(jīng)0°，直射地球赤道，晝夜相等。春分三候，初候元鳥至，二候雷乃發(fā)生，三候始電。燕子飛來，一聲驚雷，大地春暖，桃李夭夭，青梅如豆柳如眉。二月春分，帝王要主持春天的祭祀大典，率王公大臣登壇拜祭太陽神，老百姓掃墓獻禮，送春牛，放風(fēng)箏，情感豐富的文人換上長衫，系一襲斗篷，去欣賞“春分雨腳落聲微，柳岸斜風(fēng)帶客歸”的郊外春景。

而這一切，皆由后土恩賜，她袍袖一揮，河水奔流，大地山川生機煥發(fā)。要我看，與其說八卦算命理，莫若說它是東方自然科學(xué)的奇跡，先賢們對地理、物候、氣象長期觀察、計算的精確結(jié)果——“卦”這個字，表示在地上樹根桿子，右邊一點是太陽的影子，左邊的“圭”是尺子，用來測量影子的長度位置，推知演算季節(jié)，記錄勞作規(guī)律。

于是想起母親，她活著的時候，有一回我問她，過去沒有鐘計時，怎知幾點幾點啊。母親說，看日影。指著門檻又說，你看，日頭光照在門檻上了，就是正晌午時。

哪里還敢造次，乖乖地修改墨線，充分尊重原作，摹畫“震”，我要畫一個無極美感的春天，沒有邪惡、背叛、謠言、傷害。

她的佩綬從腰間一直垂到玉臺，一長兩短共三系，由白玉、青玉、碧玉、壁、璜和黃金等寶物編織成精妙的圖案。另一條佩綬被袖子遮擋，只露出底角，同樣為三系。這是佩綬的最高等級，在漢代，佩綬的色彩、織物及寬窄長短就建立了制度，乘輿黃赤綬，四采，黃赤縹紺，淳黃圭，長二丈九尺九寸。輿，說的是君王，照這個尺寸，依次遞減。

到了宋代，官服規(guī)定愈發(fā)嚴(yán)格，等級決定服飾的奢簡，宮廷女性的服飾也做了詳細規(guī)定，如花冠、青羅秀、釵鈿等。元繼承了上一朝代的官服制度，同時融入馬背民族特點，身居宮廷的貴族婦女的袍子袖身寬大肥，袖口窄小，衣長曳地，在肩部有云肩，所謂金繡云肩翠玉纓。參看后土的服飾，顯然畫工將元代皇后的服裝做了范本，她的披云，也就是罩外衣的披肩，寶玉翠裳，香風(fēng)暗襲，你想象一下她若行動梵天，是怎樣地讓人癡狂？

鳳舞祥云龍在天

說說她的頭冠和座椅吧。

后土的頭冠由黃金制成，最頂端是一團熾烈的火焰，數(shù)條金龍盤旋而下，騰云駕霧于九霄天庭，正中大龍嘴銜一支“S”形的赤焰紋。冠翅則是一對翱翔的鳳凰，底下托著碧璽材質(zhì)的祥云，下墜三系珍珠綠玉禁步搖。冠帶寬大，鑲嵌各色白玉寶石珠花。這是一頂古今中外、人間天上絕無僅有的金冠，造型藝術(shù)蓋過中世紀(jì)奧地利國王魯?shù)婪蚨赖幕使?，印加帝國皇冠、巴比倫鐵冠，盡管它們綴滿寶石，均少了后土的龍鳳金冠游及宇宙八荒之氣概，它的做工雖不及明萬歷的金絲冠，但比萬歷金絲冠高大嵯峨，它也不是萬歷皇后們的鳳冠，五彩翠玉累疊，松石珍珠成串，極盡富貴奢靡，它是恢宏，納百川四海的無限情懷。

據(jù)《新民周刊》報道，地產(chǎn)自媒體敲詐勒索觸目驚心。一些房地產(chǎn)自媒體人干起了敲詐勒索房地產(chǎn)企業(yè)的勾當(dāng)，定期向房地產(chǎn)企業(yè)收“保護費”，還隔三岔五“組團”精準(zhǔn)打擊企業(yè)，肆無忌憚地榨取“媒體投放費”，有的公號甚至因此年入千萬元。

中國人使用黃金自早商始，漢代和唐代達到兩個高峰，兩朝的共同特點，是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社會穩(wěn)定，手工業(yè)發(fā)達。衣食無憂的人們必定追求生活質(zhì)量，黃金，就成了整個社會的追逐目標(biāo)，加上漢代煉丹成風(fēng)，黃金產(chǎn)量激增，金器工藝也隨著發(fā)展。人言漢代的金器工匠能將小如粟米的金粒和金絲焊接在器物上組成紋飾，制作金器的工藝如纏繞、錘、焊接、鑲嵌、編綴等技藝了如指掌。

大唐包容開放，金器中出現(xiàn)了亞粟特、薩珊、占拜庭、阿拉伯印度等地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痕跡，切削、拋光、鍍、鉚焊、編綴等工藝愈加精細，琥珀珍珠寶石，琉璃瑪瑙松石貝殼，統(tǒng)統(tǒng)鑲嵌到黃金器物中，金器造型浪漫富麗，異想天開的紋飾復(fù)雜到令人嘆為觀止。

漢唐之風(fēng)吹拂文雅的宋，可惜南北宋皇帝們的金冠實物今無一現(xiàn)世，不知其貌。但后土金冠上的鳳凰繼承發(fā)揚了宋的鳳凰。而宋的鳳凰比漢唐的更美。據(jù)說，商代的鳳凰像雞，身翼短小，冠如綬帶，圓眼，燕尾。青銅器的鳳紋樣是鷹嘴、孔雀冠和尾巴。到了周及戰(zhàn)國，鳳凰的體形變得修長，長冠長翼，尾巴結(jié)為一縷。漢、魏晉的鳳凰一改前朝，雀首蛇頸，龍紋龜背，雞喙燕頷，唐代，鳳凰依然長著圓眼，頸項沒有分羽，有的干脆連腦后的肉冠也省略掉。及宋，鳳凰頭頂?shù)娜夤谠俅纬霈F(xiàn)，形如鹿角，翅膀小，尾長多分支。元承宋，鳳冠近似雞冠，腦后添了一綹飛羽，頸項也多了飄飄的長焰紋飛羽，眼睛由圓變?yōu)槲覀兪煜さ摹暗P眼”。

但我說了，有人傷害了她，龍鳳金冠也不例外，遭劫后現(xiàn)出兩種赭石色，深褐是底色，淺褐是金粉被摳掉的殘余，也因此原作線條模糊不堪，我就算貼著畫紙眼睛瞪得干澀，也復(fù)原不了一根。

這是沒法補救的事情，道士們棄觀的時候是燒毀粉本還是攜帶出逃誰也說不清，萬年遺憾，只能這樣了。

可她的座椅就不同了，許是龍身的堆金少，貪婪人不感興趣，反而成了好事。后土的座椅和《八十七神仙卷》《朝元仙仗圖》迥異，兩幅宗教畫鼻祖中找不到座椅，像后土這般精雕細刻的座椅更不得見。這張座椅更接近人間帝王的龍輦，有寶蓋，寶蓋綴珠玉瓔珞，縫三層青緞，彩云繚繞，比帝王龍輦等級更高。輦分三層，三對金龍頭把手，嘴銜珠花彩帶，自上而下一層比一層寬。第一層被后土頭上的光圈擋住，第二層椅背繪三組圖案，分別雕飾荷花紋、孔雀翎紋，第三層的扶手兩面刻滿鳳凰。這一次，我看清了，鳳凰兩只。它們的喙是鷹的，彎曲，尖而有力，頭頂冠狀如云，三支飛羽，頸項有焰紋飛羽四支，翅膀很長，背部龍鱗，飛羽如風(fēng)，尾巴多達六支，長長地拖出去，像流暢的音符，你一搭手，就有動聽的音樂流淌。鳳凰右上是一朵盛開的牡丹，四周云水蒼茫。這個區(qū)域太美了，細膩，傳神，我認(rèn)認(rèn)真真一筆一筆地畫出來，仿佛干了一件多了不起的大事。便由衷地敬佩七百年前的畫工，他們生著一顆怎樣的玲瓏心，抱著多大的虔誠，任意細節(jié)一絲不茍，創(chuàng)作的每一幅畫面都那么生動逼真。

元的鳳凰繼承了前面歷朝歷代的鳳凰，奇特的是，為什么改成細長的眼睛？單薄的眼皮，微微瞇縫的眼珠，天生幾分高傲，哪里來的創(chuàng)作靈感？休息的時候，我給自己泡一壺茶，慢悠悠地啜，盯著鳳眼，想讀出點什么信息，但是徒勞，我的目光喪失耐心，漫無目的地移動，猛然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洞穴的入口：鳳凰的眼睛居然和后土的眼睛同一形狀，后土的那雙丹鳳眼眼簾微垂，眼角幾乎入鬢，與她的彎眉、懸膽鼻子，烘托出她高高在上的氣質(zhì)和整體的和諧美。

是了，我似乎明白，這與蒙古人的相貌有關(guān)。蒙古人五官特征是餅圓臉，小眼細長，塌鼻。元是蒙古人建立，自然確立本民族的審美觀，由是鳳凰的眼睛變形。

不過，這極大可能是我興起胡謅，經(jīng)不得考證，權(quán)當(dāng)作利于作畫的自我解析。

陪伴她的左右

其實我一直不敢畫她的臉，這是整幅畫的核心，最至關(guān)重要的部分，無論之前下了多少力氣，臉部一敗，滿盤皆輸。如同一部文學(xué)作品，外圍再怎么功于心計，敘述詳略得當(dāng)，一旦進入高潮，就中了邪似的言不由衷，必將制造平庸。

后土的健美和豐富的精神世界，全靠臉型五官來傳達，處處玄機，你理解成什么樣子，就畫成什么樣子。她的臉型擺脫了吳道子和武宗元的夸張，有了中華文脈一路走來的參照，民間畫工們把握人物內(nèi)心的本事純熟多了，筆下的面龐是敦煌飛天，北魏雕像，也是張萱的《虢國夫人游春圖》，趙伯駒的《宮樂圖》。

凡人物像，臉部線條最見功力，短短幾根，交代清楚骨肉結(jié)構(gòu)。出筆中鋒為主，細，但挺拔，弧度流暢，圓做方轉(zhuǎn)，瀟灑中見渾厚骨力，剛?cè)嵯酀?，不能有絲毫猶豫，起收斬釘截鐵。

淡墨，最好加一點赭石（后來我發(fā)現(xiàn)珊瑚侍女的臉線用了墨加赭石），比云紋色淺，以區(qū)別重墨為主的衣紋，這是用墨的講究。墨分五色，山水畫如此，人物亦然。

畫臉自額頭起，藏鋒，實收，眉梢處高，眼眶凹凸有致，接著，是難度最大的地方，從下眼瞼弧形下行至腮，這條線決定成敗，哪怕差一條線的距離，后土的風(fēng)姿也錯到離譜。下巴又是一條短弧線，十八描中的柳葉描，鏈接內(nèi)側(cè)耳輪下頜的另一條線。三條線一氣呵成，豐腴的肌膚之麗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但我功力羸弱，因為忐忑，使鉛筆打底，算個鋪墊。這蠢招笨拙得可笑，奈何技不如人，不如此，面部僵硬呆板，了無生氣。

后土左右的兩個執(zhí)扇侍女，我亦照例延用。倆執(zhí)扇侍女塑造得流于等閑，居于后土右側(cè)的少女，頭扎雙鬏，各插一支珠花，一大塊金鑲玉胸佩和一對金孔雀凸顯了她的地位。但她眼目低垂，似有不樂，容顏比不過壁畫中所有的女性神風(fēng)韻。左邊的執(zhí)扇侍女不悲不喜，穿戴和她的同伴一個等級，不同的是玉佩的形狀。

作為后土的近侍，她們沒有全身像，前面的兩位仙伯擋住了少女的下半身。我覺得像斷臂的維納斯一樣，怎么接角度都不對，美極而丑。仙伯就是仙伯，沒有名字，他們是后土的助手，事務(wù)繁雜，地位高于侍女，因而頭戴黃金翡翠冠，這種形式的冠，融入了濃郁的少數(shù)民族風(fēng)格，特別是頭冠正中層層疊起的梁，頂端鑲嵌白珍珠，像極了清朝帝后的朝服裝束，他們的帽頂就這樣高聳，頂尖鑲嵌一顆碩大的東珠。滿蒙一家，不僅在語言，也在服飾。后土領(lǐng)導(dǎo)的一路神班中，仙伯可能也充當(dāng)路引的角色，因此前面的一位回頭看后面的一位，好像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情況，欲與后面的同伴商量。后面那位淡定從容，雙手緊握笏板，看得出他穩(wěn)重、遇事不驚的性格。

我在畫底稿的時候，還沒有深入地解讀后土的仙伯和侍女，后來才慢慢悟出，為什么有人說東壁的藝術(shù)成就稍遜與西壁，這些技術(shù)問題，我如果不是一個人關(guān)起門來，與之深入進行心靈的傾訴，不可能輕易看穿。

現(xiàn)在，我畫到分列后土右上排的五岳四瀆了。

在中國，五岳四瀆的意義實在深遠，既是地理山河，又是麻衣相學(xué)。

張行簡說，人的貴賤定于骨，骨為君，肉為臣，五岳必要穹與隆，四瀆宜深且闊。名山大川代指為人的面部器官，這十分有趣，而且這一觀點正大光明地載入《四庫全書》中的《人倫大統(tǒng)賦》，作者正是這個金代的張行簡。有立論者，必有闡述者，這一職責(zé)由元代的薛延年擔(dān)承。薛延年注釋道：“五岳者，額為南岳衡山，鼻為中岳嵩山，顏為北岳恒山，左顴為東岳泰山，右顴為西岳華山。四瀆者，耳為江，口為淮，眼為河，鼻為濟?！?/p>

長江黃河淮河濟水列四瀆，載于《爾雅·釋水》，《水經(jīng)注》對四瀆之名的解釋是，黃河并流濟水，濟水入淮，淮河達長江，水徑周通。故有四瀆之名。長江黃河淮河的名號人人皆知，濟水與我卻生疏些，位列四瀆更讓我云里霧里，一查，濟水故道本過黃河南下，東流至山東，下游為黃河匯，一起入海。原來人家自古是一條獨立的河流，發(fā)源于王屋山，所經(jīng)流域三隱三現(xiàn)，后被黃河所并。道教崇奉山河文化，秦時就將濟神列入祀典，神名楚舞大夫。

《禮記·王制》說，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從古到今，五岳根植于我們的情感，是代代國人的精神家園，以神明奉之?；实蹅儗Υ笊酱蠛拥淖鸪缟跤诎傩眨赖旆舛U是常有的事兒，也有的不辭辛苦，千里迢迢尋訪，希望遇到道士仙人指點，長命百歲，皇帝做永遠。秦始皇一路北上到渤海，就為了傳說中的仙山而來。泰山封禪，也是為了向天地宣告功德。

五岳四瀆，給中華文明帶來巨大的影響，也是道教圣地，寄托著國人天人合一的哲學(xué)思想。后土掌管山河湖海，五岳四瀆自然聽命于她。但我也有疑惑的，為什么后土的神班中剔除了“三山”，其實五岳四瀆的前面還有三山，蓬萊瀛洲方丈，傳說，三山原有五座，因為無根，常隨潮波上下往返，名喚岱輿和員嶠的兩座山漂丟了，剩下三山。蓬萊瀛洲方丈也是道士隱居修煉的地方，常有海市蜃樓的奇觀，“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虛渺間”。于是秦皇漢武不斷來訪，祈求長生不老藥。海上是否真丟了兩山，我確實給不了自己答案，好在五岳四瀆清晰了，他們在后土的右上方列隊，五岳天子打扮，頭戴垂前后十二旒五色珠的冠冕，上束長長的白冠帶，手握笏版，目視前方，面容溫和。水神四瀆和五岳不一樣，長相凌厲些，各式的通天冠，冠上鑲嵌大塊的黃金青玉和寶石，其中一個扭身瞪眼，不知回頭張望什么。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對應(yīng)上他們，但誰是華山泰山，誰是長江黃河，恐怕只有當(dāng)年的畫工知道?，F(xiàn)在我要說說仙伯、執(zhí)善侍女和五岳四瀆整體上給我的認(rèn)識了，也就是說，我無數(shù)次地凝視、親筆勾勒之后，終于看出他們的藝術(shù)形象確實和西壁存在一定差距。執(zhí)扇侍女和西壁王母娘娘的侍女比，婉麗之姿不足，兩位仙伯的臉型一樣，五岳中的兩位也長著一模一樣的臉型，高度的同質(zhì)化，削弱了人物個性，特點不若四瀆鮮明。

他們?yōu)槭裁撮L著一模一樣的臉呢？資料說，畫工有一個神通，就是能按照粉本的人物造型，給不同角度甚至反過來畫，比如這個神是低頭的，畫工能讓他抬高，面向東的，畫工能讓他面向西，且能做到天衣無縫，與他的身體毫無違和感。

真是奇特。我就想，這些精湛的技藝，不勝于現(xiàn)代的電腦合成制作嗎？那時候，他們僅憑一把尺子、一支筆，簡單的工具就做到了，這是上等上覺的智慧呀。若把這技藝教給我，我能否依樣行事呢？從這一點來說，讓兩個人物長同一張臉，如同世界上沒有一樣的河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呢。

我熬過許多的清晨黃昏午后和深夜，寂寥地與后土和她的仙班溝通，在她們的安撫中慢慢平靜下來，沒有徹底瘋癲。我感謝她們，她們于我，是拯救、喚醒，是活下去的勇氣。我決意調(diào)集全部的力量繪制她們，而我知道，我要跨越的第二道關(guān)隘，是重彩。

不甩掉鞋子，怎知自己能跑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