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這家做了舊的小店
從哪淘到幾十年前的老報紙
新聞已成往事
一些語句讀出來便是笑談
曾經(jīng)蘊含的危險
引發(fā)過的心驚肉跳
都凝固在一顆顆小號鉛字里
遠看像是擦不掉的污漬
時間沒有階級性
卻還是潛藏著刀光劍影
多少人、多少時代已然死去
圍坐的我們也在衰老之中
唯有酒,氤氳著相同的滋味
一舉杯,就有相似的沉醉與傾倒
再舉杯時,窗外暗了
夕陽必是沉入了西邊的海面
像一粒丸子,正被我
按進滾湯
混進雨中的雪粒
像是冬天撤退時,留下的
特務——人間已很涼了
還要再添些冷,真是罪大惡極
這陰謀終不能得逞
不待幾聲炸雷,以人民的名義
槍斃它們,就一個個
被雨滴們揪出來消滅了
一并清除的還有些舊年的落葉
以及幾個老電影里的情節(jié)
這么多年,看慣了這些
最終都會在一段噼啪聲過后
和水流一起抵達靜寂
我早就停止了對壞天氣的詛咒
而對相信的事情愈加篤定
比如春天、晴朗
比如禁錮中的解放
比如遺忘,必將抹去那些
曾經(jīng)加諸于身的寒涼
最好的陽光
要在暖屋子里才看得真切
窗子明亮,密封嚴整
時間的塵埃在眼前飄浮
一本書練習一字馬
一只貓已轉化成液態(tài)
而此時我在室外,北風如虎
嘯叫著把鏟起的雪,揚得滿天都是
大災之年,冷春天
實在乏善可陳,一切只是繼續(xù)
口罩中噴出熱氣
棉衣里的身體有些濕黏
陽光把飛起的雪沫染成紫色
陽光還照亮了那扇板著臉的車庫門
它已經(jīng)兩天沒動了
等我鏟完這堆雪,就會將它打開
毛茸茸的月亮像初戀
看著柔軟,若明若暗,卻那么遙遠
誰知那絨毛竟引領大風
路燈光里雪沫如塵沙飛舞
幽居之夜,裝滿死的恐懼
活的憂煩,中年人無力的悲憤
我早已不指望窗簾的遮掩
也曾無數(shù)次在窗外的嚴寒中經(jīng)過
我享受在溫暖里
望向寒夜中可見或不可見的事物
那些黑暗,回報我
吸納弱光的技能
我知道明早醒來,腳步聲
依舊會透露積雪
和生活的質(zhì)感與真相
所以讓我多看一會兒這毛月亮吧
雖然它離得那么遠,可看起來
真的很柔軟,真的很像
柳枝上,毛茸茸的春天
你不認識的那個人
有時我也不認識
雖然我們會蓋著同一條夢入睡
用的是同一個牌子的孤獨
他有時到天空牧馬
身上落滿星星才回來
有時會去南山追逐螢火
把攢了幾年的閑情耗盡
大多時候他都和我一起
坐在人間的角落里
等著有人開門進來或離去
等著一道霹靂把目光劃出一個口子
等著身體里蘇醒一條疼痛的蛇
甚至等一個終點等它的寂靜
雖然那種寂靜時常讓我們驚慌
什么都不等時我們走向陌路
像耽于酒醉而喪失了其它的熱情
像從來也不曾擁有過彼此
如果你從遠方游歷歸來
看到他在那兒百無聊賴地枯坐
拜托你和他好好談談
說一說你曾等待過什么
說一說值得等待的是什么
月夜向來不是平靜的
亡靈們順著月光的藤蔓
攀援而來,在人間
咔噔咔噔行走,像走在自家的庭院
并不奇怪,這個塵世本就屬于他們
活著的人白日飄浮勞頓
此時都陷入夢中
我睡后復醒,聽著那些步點
想起自己寄居者的身份
漸漸感到心虛和羞慚
這立身之地已借住了幾十年
這具舊皮囊已占用太久
而無端的消磨和浪費之后
仍舊一無所獲,一無所償
讓我不可辯駁地
成為一個賴賬的罪人
隱秘的午夜,自己的囚牢
時間的錘子越來越重
正在進行著新一輪的拷打
我們常坐的那截老木墩
待在那里很久了
作為曾經(jīng)粗壯挺立的事物
它最值得驕傲的部分已不知去向
剩下這靠近根部的一段
老皮上布滿了皺紋
若再這么日曬雨淋下去
過些年,它或許還會長出
耳朵來,會重新聽到
那些拔節(jié)和開花的聲音
孩子,你不知道鋸它時發(fā)出過
多大的動靜,連我
都不知道它有多疼。孩子
當你的小手拍鼓一樣拍它
你只會聽到一些鈍響
而我,卻會聽到
它身體里一圈又一圈
顫抖的回聲
陽光怎會均勻
南山上尚有積雪,隱在
蒼黃之中,一小塊深青更顯突兀
那片松林,我曾入內(nèi)采菇
雨后初晴,漏下的陽光
有著濃烈的松油味道
清風過耳,聽得見樹木的
呼吸,不徐不疾
此刻寒柳搖得慌張,南山依舊穩(wěn)坐
遙望中憶起虬枝老皮,殘葉滿地
心中突然一緊
不知那些自醫(yī)的針灸師們
是如何忍住刺痛
在這舊世界里活出新生
比如在廚房里,用手
把茄子一條條撕開
土豆去皮,用刀,也切成條狀
入鍋,添水,加油鹽調(diào)料
蓋上蓋子,起火開燉
鍋里滋啦滋啦,咕嘟咕嘟
一會兒就溢出了香味
很多菜我都是這么做出來的
我喜歡這種簡單的做法
不像心里的遠方和憂傷
那么抽象卻繁復
虛無得令人疑惑,羞于出口
可它們卻一直存在著
比如山那邊的那邊
大海依舊翻騰不息
而我在這里等著菜熟,窗前
那盆三角梅,等著自己的火焰
一瓣瓣燒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