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大學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433)
語音史的傳統(tǒng)是關(guān)注一個一個歷史時代的漢語語音系統(tǒng),研究者們力圖將它們串聯(lián)起來,建立起漢語音系發(fā)展歷史的完整鏈條,貫通五千年甚至更為久遠的語音發(fā)展脈絡(luò)。但當你進入到某一具體時代,試圖描寫、歸納并展示那撲面而來的愈來愈豐富的語音現(xiàn)象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傳統(tǒng)所形成的框架卻極力要將它們扭結(jié)成為一條瘦硬的符號鏈,使得框架與事實之間的互不適應日益嚴重,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
早在一千多年前,先哲顏之推就告訴我們:“夫九州之人,言語不同,生民以來,固常然矣?!盵1] (P473)正所謂古今一理,“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2] (P153)。如果承認現(xiàn)代方言語音及各種表現(xiàn)的異常復雜,那也同樣得承認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的語音的多樣化,誠如顏之推所言,這是自古而然的。
所以,語音史越是縱深發(fā)展,就越發(fā)要在歷史長河上的不同共時層面上橫向分流、輻射展開。這恐怕就是近幾十年來的語音史研究中,歷史語音的地域特色越來越受到重視的原因。以歷史方言語音研究為標志的區(qū)域語音研究蓬蓬勃勃,既是研究深入的趨勢所致,也是全面展示歷史語音的必然。
只要約略回顧一下現(xiàn)代學者眾多的研究成果,隨手便可以列出一份長長的名單,能清晰地看到在“鏈條”不同節(jié)點上綴合的“別樣場景”是如何愈益宏大而豐富。如果暫不考慮這些成果產(chǎn)生的時間先后,僅從研究對象所處時代來看,就有對上古《詩經(jīng)》用韻中東方、西方音系的探討(1)參見王健庵《〈詩經(jīng)〉用韻的兩大方言韻系——上古方音初探》,刊于《中國語文》,1992年第3期。和對燕齊魯衛(wèi)陳等方音在《詩經(jīng)》等文獻中表現(xiàn)的分析(2)參見林語堂《前漢方音區(qū)域考》,見《林語堂名著全集(第十九卷)》,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4~41頁。,又有關(guān)于《老子》(3)參見高本漢撰、張世祿譯《〈老子〉韻考》,刊于《說文月刊》,1939年1、2、3期?!冻o》(4)參見董同龢《與高本漢先生商榷自由押韻說兼論上古楚方音特色》,見丁邦新編《董同龢先生語言學論文選集》,食貨出版社1974年版,第1~12頁。等特殊押韻的方音特色以及先秦兩漢齊語語音(5)參見汪啟明《先秦兩漢齊語研究》,巴蜀書社1998年版。、出土文獻中的楚語語音(6)參見趙彤《戰(zhàn)國楚方言音系》,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年版;楊建忠《秦漢楚方言聲韻研究》,中華書局2011年版。等等的分析,還有對漢魏晉南北朝用韻中的地域語音(7)參見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一分冊),中華書局2007年版;丁邦新《魏晉音韻研究》,臺灣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65號,1975年。、周隋長安音(8)參見馬伯樂《唐代長安方言考》,中華書局2005年版;尉遲治平《周、隋長安方音初探》,《語言研究》1982年第2期。、唐五代西北方音(9)參見羅常培《唐五代西北方音》,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版。、唐代關(guān)中音(10)參見黃淬伯《唐代關(guān)中方言音系》,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宋代汴洛方音(11)參見周祖謨《宋代汴洛語音考》,見《問學集》,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581~655頁。及各地語音(12)參見魯國堯《論宋詞韻及其與金元詞韻的比較》,《中國語言學報》第4期,商務(wù)印書館1991年版,第125~158頁;李范文《宋代西北方音〈番漢合時掌中珠〉對音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一直到明清方言韻書的研究(13)參見耿振生《明清等韻學通論》,語文出版社1992年版;葉寶奎《明清官話音系》,廈門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如火如荼展開……這根鏈條上的許多節(jié)點都被有效地橫向拓展開來,借用一句古詩來形容,恰一似“紅杏枝頭春意鬧”。
排在這個“擴容版”的新式鏈條后段的宋代,其歷史方音的研究并不落后。自1941年周祖謨先生的《宋代汴洛語音考》[3](P581-655)開啟宋代語音研究領(lǐng)域以來,20世紀中后期魯國堯先生以宋詞用韻的系列研究(14)參見魯國堯先生系列論文,如《宋代辛棄疾等山東詞人用韻考》,載劉曉南等《宋遼金用韻研究》,香港文化教育出版社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215~241頁;《宋代蘇軾等四川詞人用韻考》,載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論叢編委會《語言學論叢》(第八輯),商務(wù)印書館1981年版,第85~117頁;《宋代福建詞人用韻考》, 載魯國堯《語言學文集:考證、義理、辭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153頁;《宋元江西詞人用韻研究》,載胡竹安等《近代漢語研究》,商務(wù)印書館1992年版,第187~224頁。,繼續(xù)拓展空間,向縱深推進,伴隨著改革開放大潮沖涌,東西南北中遍地開花,逐漸形成了中原音(或通語及汴洛音)研究、大北京音研究、西北音研究、山東音研究、江浙音研究、福建音研究、四川音研究、江西音研究、湘楚音研究等等獨特的研究領(lǐng)域。這一大波研究區(qū)域的拓展,涉及面之廣,發(fā)掘程度之深,爆發(fā)力之巨,其得風氣之先,以“獨領(lǐng)風騷”來形容亦不為過。
地處東南大地的江浙語音研究無疑是其中重要的一個領(lǐng)域。江浙地區(qū)的語音在現(xiàn)代主要是吳方言語音,又有江淮官話及若干小方言或方言島的分布。作為現(xiàn)代漢語的一支非常獨特的大型方言,遍布于江浙大地的吳方言它從何而來?早在兩千多年前,西漢揚雄的《方言》中就記錄了許多屬于今江浙地區(qū)的吳、越方言詞。20世紀初,林語堂《前漢方音區(qū)域考》[4](P14-41)據(jù)之確立“吳揚越”一系方言。由此看來,吳音之立,其來尚矣!其后,顏之推說的“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1](P473),陸法言說的“吳楚則時傷輕淺”[5]等等,應當都是指的吳語地區(qū)方言語音,既“輕”且“柔”,真正的吳儂軟語,綿綿邈遠??!漫漫二千余年之中,究竟有多少因緣際會、歷多少風云變幻,留下了多少今古傳奇,又有幾人能知、何人能曉?正如李綱詩《戲為吳語》所言“莫問儂家作底愁,細思今古事悠悠”[6](P17528)。江浙地區(qū)語音如何發(fā)展、吳語究竟在歷史上有何表現(xiàn)?無疑是現(xiàn)代語音史與方音史饒有趣味而又頗具挑戰(zhàn)性的一大課題。
方言學家普查現(xiàn)代吳語諸點進行歷史比較,揭示音系中的歷史層次,擬測原始吳方言、南部吳語等假說。音韻學家則另辟蹊徑,發(fā)掘歷史語音文獻展開考察,近者如一百年前的蘇州話(15)參見丁邦新《一百年前的蘇州話》,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往前則元代松江音(16)參見魯國堯《〈南村輟耕錄〉與元代吳方言》,刊于中國語言學報1988年第3期,第107~134頁。,再往前,直至宋代韻書中某些吳音特點(17)參見寧忌浮《古今韻會舉要及相關(guān)韻書》,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89~291頁;劉曉南《毛氏父子吳音補正》,《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江浙地區(qū)某一部分或某一地區(qū)文人詩詞的某些特殊用韻(18)參見裴宰奭《宋代紹興詞人用韻考》,《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張令吾《北宋張耒古體詩用韻考》,《語言研究》2004年第2期;胡運飆《吳文英張炎等南宋浙江詞人用韻考》,《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4期;魏慧斌《宋代江浙詞人用韻考》,《湛江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等等的揭示,這一篇一篇討論具體語音問題論文的成功刊發(fā),有效地將江浙語音歷史的研究推進到約八百年前的宋代,猶如點點早梅引新春、涓涓細流入大海,預示著宋代江浙地區(qū)語音全面揭示的全新局面即將到來。
現(xiàn)在,我們欣喜地看到了錢毅教授的新著《宋代江浙詩韻研究》(19)參見錢毅《宋代江浙詩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下簡稱“錢著”)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刊行。作為江浙文人詩歌用韻的論著,錢著充分吸收前人的經(jīng)驗和成果,運用文獻考證與歷史比較的新二重證據(jù)法,以宋代江浙文人詩歌用韻作為研究對象,索隱鉤沉,潛心考索,發(fā)掘新材料,揭示新現(xiàn)象,經(jīng)過多層面古今語音特征的比較、論證,實現(xiàn)了對八百年前宋代江浙語音的全方位描寫,無疑成為全面揭示宋代江浙地區(qū)語音的韻部系統(tǒng)及其特征的首部專著,填補了宋代語音史以及方音史的一個空白。
錢著從《全宋詩》及其補編中窮盡搜集宋代江浙詩人1999家,詩作83965首,韻段87955個,首次將宋代江浙地區(qū)所有文人的傳世詩歌一網(wǎng)打盡,數(shù)據(jù)之龐大堪稱海量,浩乎宏哉!又廣泛查閱宋代筆記小說、宋人文集、詩話詞話等等上百種文獻,爬羅剔抉,索隱鉤沉,搜尋宋人有關(guān)江浙地區(qū)語音的零散記述,調(diào)查這些宋人親聞親見的方言散記,好一似時空穿越,堪與現(xiàn)代田野調(diào)查的第一手材料相比美,形成宋代江浙語音的又一強力證據(jù),有力地配合并支持詩歌用韻中方音特征的論證。比如,江浙詩人有較多“支魚通押”的韻段,它們是吳音特點嗎?錢著核查宋人的筆記語料,列舉陸游《老學庵筆記》的吳地諺語“雞寒上樹,鴨寒下水”及“雞寒上距,鴨寒下嘴”[7](P25),俞琰《書齋夜話》的“吳音余為奚,徐為齊”[8](P23)等材料,與詩歌中的混押互相印證,則“支魚”相混斷為吳音特征即可定讞。
通過海量數(shù)據(jù)的分析、歸納、對比、求證,錢著得出如下幾個重要觀點。
一、宋代江浙地區(qū)詩人用韻與宋代其他地區(qū)一樣,都是在禮部韻系的幌子之下,實際使用通語十八部韻系,再一次確證宋代通語音系是通行于各方言區(qū)的通用音系。確認這一點相當重要,因為這個韻系可在各方言區(qū)通行無礙,即可斷定它就是當時的民族共同語之語音,其語音系統(tǒng)是時代的代表音系。
二、從江浙詩人用韻中歸納出跨通語韻部的混押:陰聲韻12種、陽聲韻18種、入聲韻混押5種以及陰聲韻與陽聲韻混押2種、部分陽聲韻與入聲韻混押若干例等等,共計37種混押,運用歷史比較法,跟現(xiàn)代吳音、江淮方音等江浙地區(qū)的方音作古今比較,又與同期歷史文獻中顯露出來的各地方音進行對照,從古文獻與現(xiàn)代方音對應兩個方面,論證其中有吳音特點20條,同時還確認宋代對應于今江淮官話的地域如揚州等地流行的是帶有濃重吳音色彩的江淮語音。
三、將宋代江浙地區(qū)的所有方言特征進行區(qū)域分布的對照比較,根據(jù)方音特點在不同區(qū)域分布中的相對優(yōu)劣態(tài)勢,確立宋代江浙地區(qū)的方言可以做上下位性質(zhì)的分區(qū),似可概括為“兩極六區(qū)”。所謂“兩極”即同一區(qū)域中存在并列的兩個方言:吳方言、江淮方言(或南朝通語),前者范圍較大,后者范圍較小?!傲鶇^(qū)”指吳方言下又可以區(qū)分成六個相對特色的次方言區(qū),對照現(xiàn)代吳方言的分片,之間具有明顯的對應關(guān)系。這可以說,現(xiàn)代吳方言的格局,在八百多年的宋代即已基本成型。
上述觀點言之成理,持之有據(jù),揭示江浙語音發(fā)展之途徑,廓清宋代東南語音之疑云,毫無疑問,錢著因其對宋代江浙地區(qū)語音首次窮盡式的全面揭示而在近代語音史和吳方音史的歷史長卷上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然而,錢著的價值還不止此。其有關(guān)海量詩歌韻腳的整理考核,無異于是宋代字音在實用中的一次檢閱,對韻書編纂史研究及古籍整理同樣有其價值。
比如《集韻》本著“務(wù)從該廣”的宗旨,在《廣韻》基礎(chǔ)上增收韻字數(shù)萬,很多字音的來源撲朔迷離,叫人疑惑。如“去”字《廣韻》只有上、去二讀,《集韻》增列平聲魚韻丘於切一音:“去,疾走也”,新增之音義從何而來?錢著整理徐僑的《云山歌》一詩,發(fā)現(xiàn)在這首句句押韻的古體詩中,有韻句云“有禽消搖其間兮不去,飛俛啄兮蔌薇”[9](P32809),而全詩18個韻句,除“去”外全屬支微部平聲,因此“去”必讀平聲,方可與其他韻腳字形成“支魚通押”的混押?!叭ァ钡倪@個平聲的韻讀恰與《集韻》來源不明的新增音相符,提供了實際語音的支持。
在古籍整理方面,韻腳的校注也很有價值。如薛季宣《九奮·記夢》的一段話“……,觀其臣之就位兮厥令尹曰瞋。鮭總?cè)何r而將之兮,胄乃元惟鮑魚”[10](P28722)?!安_鮭”一語點斷為兩個詞,這不僅僅是斷句或標點的不同,還涉及韻腳字以及特殊用韻的確認。錢著經(jīng)過細致考察之后認為“瞋鮭”當連讀成詞,不能點開。書中的一大段論證,可歸納為三點:一、“鮭”之義訓為“河豚”;二、“瞋”乃“張目也”之義,即怒目奮張之態(tài),若將“瞋鮭”斷開,則“令尹曰瞋”不辭,若“瞋鮭”連用則形容河豚發(fā)怒鼓包時之形態(tài),惟妙惟肖;三、薛季宣另有《河豚》詩云“豈其食魚河之魴,河豚自羨江吳鄉(xiāng)。瞋蛙豕腹被文豹,刖如無趾黥而王”[10](P28686),這首詩以“瞋蛙”來描寫鮭魚之鼓目之態(tài),與“瞋鮭”是相通的,可知原作者使用“瞋”字形容河豚是其常用手法。這個考證,旁證、內(nèi)證齊全,論證有力,頗令人信服。
當然錢著也有某些相對薄弱之處,如對現(xiàn)代吳音和江淮官話的了解,還可繼續(xù)深入,方言間的比較還有加強的空間,某些特殊韻例或韻字的考證還有待深入等等,雖說瑕不掩瑜,然亦當引起注意!
最后,我想回到本文開始時提出的“瘦硬”框架鏈條與語音史的豐富表現(xiàn)不相協(xié)調(diào)的問題上來,愿意借此機會拋磚引玉,提出我久縈于懷的對語音史的時空維度一個思考,請錢毅教授及讀者諸君批評。
“框架”與事實不吻合,是框架錯了嗎?就像錢著告訴我們的一樣,宋代各個區(qū)域詩詞用韻研究,其語音主流無一例外為十八部(個別情況是十八部的變體十七部,如四川)。十八部音系猶如一條紅線,貫穿各區(qū)之中,整齊而規(guī)則;其特殊押韻游移于十八部系統(tǒng)之外,豐富多彩,方音特征盡在其中。無論如何,詩歌用韻中呈現(xiàn)的實際語音都應當區(qū)分為兩個部分:一為通用的通語韻部系統(tǒng)十八部,一是游移于通語音系周邊的方音特征,兩者絕無或缺。可見,任一時代任一地區(qū)語音的完整呈現(xiàn),實在是包含了有嚴整規(guī)則的通語音系和叫人眼花繚亂的方音表現(xiàn)兩個部分。只有通語音與方音結(jié)合才構(gòu)成完整的時代之音,通語音系是時代音的主體,是當之無愧的代表,但絕非整個時代語音的全部。原來,之前當我們說“宋代語音系統(tǒng)”時,其實際的語意應當是“宋代通語語音系統(tǒng)”亦即曰“宋代的代表音系”,它并非整個宋代的語音。其他時代皆可類推。
因此,漢語語音的發(fā)展歷史中,音系的鏈條是存在的,為什么它曾經(jīng)表現(xiàn)得“瘦硬”,原因就在于將時代的代表——通語音系當作了整個時代的語音。一個時代除了代表音系,更多的是各種方音,所以,語音史的框架除了“鏈條”還得有數(shù)量眾多的區(qū)域空間的點與面,一種說法是“散點多線”[11]。但筆者以為“線”也有主次之分。是否可以這樣看:完整的語音史應當有兩個層次,第一層次(或可稱為上位層次)是通語音系,是時代語音的代表,它們可以依先后時代互相銜接構(gòu)成為一條歷史鏈條,而第二層次(或可稱為下位層次)是散布于鏈條節(jié)點上的方音特點,它們在歷史傳承中并不一定互相連接,其中有一些在歷史長河中延續(xù)了下來,更多的可能是在歷史長河的大浪中被淘汰掉,成為一種棲身于文獻中的歷史上失落的存在。
這樣來看語音史,能否徹底解決問題,仍有待檢驗,或許也是一條可行途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