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子涵
(鄭州大學,河南鄭州 450001)
本書融合人類學、民族學的研究方法,以史前女性為研究對象,角度新穎,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與中國性別考古學研究相比,從時間范圍來說,本書研究的是國內關注相對較少的史前時期。雖然沒有直觀的文字記載,研究難度較大,但減少了歷史等主觀因素干擾,傳達的信息也更加真實可靠,能更真實地了解被邊緣化的女性在史前社會扮演的角色;從研究對象來說,由于史前時期的特點,本書不局限于傳統(tǒng)的墓葬材料,而是涉及很多舊石器和人類進化的內容,研究視角獨特;從關注群體來說,本書并不強調男權和女權的對立及農業(yè)革命以來統(tǒng)治世界的男權制對女性全方位的壓制,而是關注女性被長期忽略的深層原因。此外還提及變性人、雙性人等,傳達關注邊緣,“構建非他非她而是我們的歷史”的概念。這種不含有性別偏見的大歷史觀值得借鑒,也為歷史和考古學研究提供了思路。
與其他人類學研究相比,本書探討的話題是史前女性的真實角色,具有特定的傾向性。雖涉及人類進化方面的內容和人類學研究方法,但并不枯燥難懂,而是讓讀者在幽默風趣的言語中不知不覺學到很多知識。
作者結合體質人類學研究,首先糾正了固有研究思路中過分強調史前時期男性的作用而將女性角色排除在外的認知錯誤,隨后考察史前時期人類社會的形成和發(fā)展脈絡,分別敘述女性在人類社交能力、發(fā)明和使用工具、語言的形成和社會食物供給與農業(yè)的產生和發(fā)展等進程中的重要作用。最后提出歷史研究新思路,即“構建非他非她而是我們的歷史”。
在本書開頭,作者以轉述故事的方式刻畫固有思路中男性獵人的形象,并在后文中提出克洛維斯人與猛犸象滅絕之間不存在直接聯系,詳盡分析刻板印象中的不合理之處并側面說明女性角色缺失的原因。
在我們熟知的史前故事中,男性是高大勇猛的獵人形象,可以殺死將近10 噸的猛犸。由于人類產生之初所處的時代過于遙遠和抽象,大部分史前面貌的推斷需要豐富的想象力。考古學家將同一處出土的猛犸骨堆和獵人使用的尖狀器聯系在一起,認為這是勇猛的獵人同整群猛犸搏斗并殺死它們留下的痕跡。然而克洛維斯人“更新世的濫殺”觀點存在很大疑問。在我們的刻板印象中,高大的男性獵人殺死猛犸象并把肉食帶回家給女性和孩子食用的說法合情合理,大量屠殺導致猛犸象的滅絕也不足為奇,然而仔細探究發(fā)現這是不科學的。一方面目前可發(fā)現的屠宰痕跡非常稀少。另一方面,在其他地區(qū)也發(fā)現很多沒有尖狀器伴隨的猛犸骨堆。當猛犸滅絕很長時間后,尖狀器仍在使用。尖狀器并非專門用來獵殺猛犸的工具。因此,目前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證明大型哺乳動物滅絕是克洛維斯人的大量捕殺造成的??寺寰S斯人作為未分化的狩獵采集者,對各種食物資源加以利用,而猛犸只是在其狩獵中碰到的偶然的不穩(wěn)定情況。不可否認克洛維斯人存在用尖狀器攻擊猛犸等大型動物的可能,但這并不是造成其滅絕的根本因素,猛犸在克洛維斯人進入美洲前就開始走向滅絕。他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或許是瀕臨絕境的猛犸的最后一擊。那么猛犸等大型哺乳動物滅絕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這牽扯到多學科交叉。結合古氣候研究,大型哺乳動物的滅絕很有可能與大范圍氣候變化有關。如果只是孤立地看待男性獵人和猛犸滅絕之間的關系而忽略其主要因素,男性作為獵人的勇猛形象就會被凸顯和強化,隨之女性的角色被逐漸弱化。當基本認知觀念得到修正,我們便得以重新審視史前男性獵人形象,平等看待男性和女性的關系,進一步分析女性在史前社會的重要角色和地位。
2.2.1 生育——繁衍后代
生育被視為女性在人類社會中最主要的職能之一。在漫長的人類演進中,女性的生育過程總面臨很大問題,如生育率低、死亡率高等等。而女性面臨的一個主要困難在于人類直立行走的演進趨勢與女性寬闊盆骨的生育條件之間的矛盾。女性既需形成相對狹窄的產道以滿足雙腿相對緊靠進而直立行走的需要,盆骨寬度又需足夠容納人類嬰兒的頭顱通過。因此女性在直立行走的演進中不但比男性承擔更多痛苦,更為人類繁衍后代經歷了巨大風險,做出了更多妥協和犧牲,也更加值得贊揚。
2.2.2 生存——采集食物
在人們的傳統(tǒng)觀念中,男性一般擔任狩獵的角色并將獲取的肉食資源帶回家分給女性和孩子。這種說法忽略了女性和男性同樣具備獲取食物的能力,只是二者獲取食物的方式不同,如男性狩獵捕魚,女性采集植物貝類等。在史前某些地區(qū)男女有各自不同的飲食。男性用漁獵標槍插魚,女性采集草籽磨成糕餅。有時男性不為女性提供肉食,女性便自己發(fā)明釣線釣魚。這與下文提到的手工業(yè)相聯系。
2.2.3 發(fā)展——編織纖維
纖維在人類社會發(fā)展中扮演重要角色,纖維革命對人類進步的影響不亞于石器革命。人可以通過纖維制造出更復雜的工具。然而纖維的成分極易腐爛,難以長期保存??脊艑W家常常將研究重點放在保存較好的石器上,而忽略編織纖維的存在及其意義,進而忽略制造和使用纖維的女性在史前社會中的重要地位。其實在某些保存條件良好的情況下,如厭氧環(huán)境、水下、沙漠等,纖維制品發(fā)現的數量可以達到石器的幾十倍。這說明纖維在人類社會生活中占據極其重要的地位。此外,由于纖維的制作方法可以直接從制品中看出,在纖維制品保存完好的情況下可以完全復原當時的技術和作品。這對研究史前部落特征及各部落間技術差異,進而探討部落之間的交流溝通和相互關系具有極大意義。
作者從少數保存下來的纖維制品中推斷纖維的強大功能和意義:(1)編織纖維技術為船帆的建造提供可能,船提高了人的行動能力。人們通過海上遷徙躲避自然災害或開發(fā)新資;(2)編織品在群體狩獵中發(fā)揮重要作用。根據黏土塊上繩子留下的織布結的印跡,考古學家推斷這是用來測量單編結之間空間的工具,暗示為捕捉較小的哺乳動物的獵網和繩袋。東歐和中歐的舊石器時代后期的營地里廣泛分布大量野兔和狐貍等小型哺乳動物的骨頭,男性考古學家認為男人狩獵時用棍棒打它們,甚至朝它們投擲小矛。然而作者認為在地表開闊的情況下,用獵網和繩網捕捉這些小動物要簡單得多。這說明古代狩獵絕非僅有男性使用石器這一種情形。而且前文已經提到男性獵殺猛犸象導致猛犸象滅絕的說法也存在極大疑問。群體狩獵減小了狩獵的危險性,也使狩獵來源更加穩(wěn)定,進一步保障食物和財富積累。從獲取資源食物的途徑來說,編織技術為女性帶來相對平等的社會地位。
2.2.4 宗教文化——原始陶器、維納斯小女神像、墓葬
作者在書中根據捷克Dolní Věstonice 遺址的考古發(fā)現藝術復原了一個部落祭祀的場景。該部落的統(tǒng)領和年長者是一個制陶經驗豐富的老婦人。在一天開始之前,老婦人便捏小熊狀黏土,然后鄭重的念點什么,把小熊扔進火里,發(fā)出爆響。這似乎是老婦人作為一名年長者和統(tǒng)領為保佑所有人平安的一種迷信方式,體現著原始宗教色彩。而在一天的狩獵活動完成后,與早上照應,宴會時在營地中央火堆拋入黏土小球或小石頭發(fā)出爆響。在宴會尾聲時拋入一個豐腴女子的小塑像,場面十分隆重。這體現了一種族群一致認同的原始宗教儀式。作者推斷考古發(fā)現的這些小塑像碎片,可能為女祭司所刻。韋斯特尼斯的維納斯,是迄今為止發(fā)現最早的陶制品。根據考察山坡上的陶窯遺址,發(fā)現陶工清楚這些黏土小像會爆炸,制作的東西似乎有意為之,這也預示可能是最早的煙花。考古發(fā)現史前維納斯小女神塑像雕刻的帽子、頭飾、穿著都意味著女性的某一特定地位或等級,是身份的標志,成就和威望的象征。其中腰帶裙是女性特有的,與男性區(qū)別,證明這種服飾使女性或某些女性從群體中區(qū)分出來,組成自己的社會類別。這體現了女性在史前宗教信仰上的獨特地位。
此外,史前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各部落已經形成獨特的葬俗。史前時期的墓葬大多數人骨保存狀況不好,缺乏鑒定墓主人性別身份的直接證據,只留下種類、形制多樣的隨葬品,可以通過隨葬品尋找性別信息并研究其中宗教含義。如在肯塔基州的印第安丘的早期印第安人墓地,女性墓出現精美拋光的石器,據推測可能為制網工具的一部分,后被女性用作發(fā)飾或狩獵工具,其精美化也體現了功能需求和社會地位需求。
根據以上分析,女性在原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然而為何歷史時期以來,女性的角色逐漸被淡化并被歷史邊緣化呢?(1)承載女性勞動的編織纖維材料因其不易保存的特性,與石器相比,發(fā)現和研究的難度大。因此考古學家大多關注男性常使用的石器進而構建出男人主宰的歷史。(2)史前時期沒有文字記載,史前考古學離不開體質人類學研究。體質人類學的一個重要研究方法是透骨見人。人骨所能提供的信息包括人類的起源與演化、人群來源和遷徙、群體或個體間的親緣關系、顱骨面貌復原、飲食結構、疾病與創(chuàng)傷、健康狀況、人口結構、遺體處理和喪葬儀式等各個方面。然而僅僅根據骨頭判斷性別,只能以坐骨大切記或恥骨下角以及其他一些性別特征較明顯的骨頭為依據。在原本考古材料就相當匱乏的史前時期,骨骼常常難以完整保存,性別的判斷并不容易。如露西除了骨頭小以外,沒有什么其他證據證明其性別。加上有史以來人們對男女性別角色逐步形成的刻板印象,使女性在研究的各個方面受到不平等待遇,史前時期女性的形象更容易為學者所忽視[1]。史前社會普遍存在性別模糊化或“無性別”現象,如史前塑像、壁畫、遺物中的人物形象的性征并不明顯——面部看似女性,裝束卻是男性化;或裝束看似女性,卻沒有明顯的女性身體性征;還有的似男似女,模棱兩可;也有許多是人獸結合或人鳥結合。因此,研究者需尋找“性別代碼”——即從第二性征以外的體態(tài)、首飾、發(fā)型、服裝、規(guī)格、手勢、姿勢等中尋找性別信息[2]。(3)隨著農耕文明的發(fā)展,男女性別角色發(fā)生轉變。一方面,隨著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的轉型和定居農業(yè)的發(fā)展,人們生活的重點放在居住周邊的長期可利用土地上。在狩獵采集社會,男性往往去較遠處狩獵野生動物,流動性較強,而女性則經常負責采集營地周邊的可食用植物,往往更接近靜態(tài)的農業(yè),也在獲取日常生活所需食物上發(fā)揮更大作用。在原始農業(yè)的發(fā)展下,人們擁有固定的財產和土地,需要大量體力勞作確保更穩(wěn)定的食物供應,男性的體力具有明顯優(yōu)勢。因此在獲取食物的過程中,女性發(fā)揮的作用越來越小,逐步導致女性地位的下降和男性地位的上升,最終父系社會取代母系社會,女性形象逐步被淡化和邊緣化。這也可以解釋歷史時期周人將后稷供奉為周始祖和偉大農神形象而非偉大母親姜媛的形象。但是從另一角度來說,史前“知母不知父”的中國譜系也體現了史前女性的重要地位。
作者最后提到“畢竟還是看不見的”。雖然近幾十年的考古研究對女性的關注有所提高,但仍沒有改變女性長期被邊緣化的局面。本書作者探討了史前女性在人類社會發(fā)展中扮演的真實角色并分析其角色形成的原因,為我們研究人類進化和社會發(fā)展提供了優(yōu)秀范例。作為特定人類社會的組成部分,男性和女性之間相互依賴,共同分解生存任務,承擔生存壓力。我們并不強調男權與女權的對立,而是提倡不同性別身份之間的互相適應和合作,達到兩性和諧。以全面的、聯系的眼光去認識史前社會的分工合作問題,進一步了解不同性別的角色和貢獻。追溯過去,把握現在,推測未來,構建非他非她而是我們全人類共同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