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仁杰
一
歷城東北鄉(xiāng)有一座祠堂,叫婁氏宗祠,至今留存。假若婁氏的一切都將在記憶中隱去,我相信余下的定是一座祠堂。
婁家村和其他混雜各種姓氏村子不一樣,村子里除一戶趙姓外,全部姓婁。婁煥忠是婁家小學(xué)校長,從記事起爺爺就讓背誦婁氏輩分,老人不識字,但這是必做的功課。源、本、煥、培、錦、澤、葉、燦、址、鈞、泉、村、炳、坤、鎮(zhèn)、深、榮、照、基、欽,他一口氣背出二十輩,輩分選字講究,選用五行金木水火土,婁氏取輩分字放名字中間。
輩分彰顯出在家族中的地位,同族之間所稱的輩分必須稱呼準確,否則會鬧出笑話,甚至傷了和氣。在傳統(tǒng)文化中,輩分按長幼先后所居的地位區(qū)分,每個人的輩分從出生便是命中注定,這是不可更改的。
婁煥忠是年輕的校長,在他輩分中,“煥”字排第三,應(yīng)該算是村子里的大輩兒,陪同的幾個年齡大些的老人稱呼他叔叔。村子里老少不分年齡,以輩分論大小。我是仁字輩,有時回老家,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依然稱我姑姑。
經(jīng)歷幾十代人,婁家人依舊在提醒后人不要忘記自己的來路,村莊口口相傳,不僅僅是家族的延續(xù),更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
當我走進婁家祠堂時,一對螭吻躲在陰涼的角落里,因為祠堂正在裝修。螭吻站在建筑的制高點,能看到天空,俯視大地。今天在高溫中被抬下來,放到陰涼的地方,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與它接觸,甚至村子里的婁家村民也是第一次。我撫摸這個空中的脊獸,全身呈灰藍色,張開大嘴,幾顆斷掉的牙齒,依舊能看到它的威猛,螭吻在一年四季中經(jīng)受風(fēng)雨,身上依舊散發(fā)藍光,映出它的威嚴和神圣。從遠處看,如同一條巨龍,有堅厚的麟片做外殼,和龍生九子的傳說做核心。在它背部的尾端插有一把寶劍,防止逃跑,永遠噴雨鎮(zhèn)火。民間寶劍寓意著降妖除魔,有避邪之意。
螭吻站在屋頂,除了給人們美好的寓意,還有古人講究的建筑風(fēng)格。它佇立在屋角最頂端的瓦片上,這里是屋頂和檐角的匯合處,起到固定屋脊滑動的作用。螭吻用寬大的身體,封堵住雨水,防止雨水滲入建筑中破壞房屋的壽命,以致祠堂一百多年來,首次修繕。建筑學(xué)家梁思成曾說:“使本來極無趣笨拙的實際部分,成為整個建筑美麗的冠冕?!斌の浅蔀殪籼蒙袷サ募公F,不管什么人,面對一座宗祠時,心情是復(fù)雜的。
二
我?guī)е鄼C一起闖入歷史里,進入建筑中,“鄉(xiāng)村記憶”四個大字,被一塊匾額砌入墻體,承擔(dān)起記憶的功能。它用磚木把婁家人與遙遠的祖先緊緊地拴在一起,用現(xiàn)實的目光把我牽到歷史深處。據(jù)《婁氏族譜》記載:明永樂年間(1403—1424),婁氏由直隸(河北?。棌娺w此建村,以姓氏得名婁家村。
婁氏宗祠建于清代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是婁氏后裔拜祖謁親的場所,也是歷城區(qū)境內(nèi)保存最好的近現(xiàn)代宗祠。我站在祠堂下,向遠去望去,門樓上的雕花,不是梅蘭竹菊,而是荷花。祠堂是家族在發(fā)生大事時,才能進入的地方。民間講究聽話聽音兒,雕刻選荷花,取其中 “和”字,象征家族和諧。四方門墩,刻有茶壺、茶杯,三面雕花不同。門樓飛檐翹起,檐壁下組合形成回字型紋。父親告訴我,這是歡迎回家,平安萬福的意思,它是家族的符號,也有延綿不斷的寓意。記得一位朋友說,他在國外,看到建筑門前畫有回字型紋,仿佛在異國他鄉(xiāng)遇見親人,忍不住上前詢問。建筑是符號,是東方之門,是家的味道?;刈植粌H僅是祠堂的歷史遺物,成為鑲嵌在祠堂上的風(fēng)景,是壯觀的辟邪物,它是一種語言,守著村子的過去和未來。
我看到婁氏世系圖,俊美的正楷書印在發(fā)黃的宣紙上,他不是書法家,卻有王羲之的風(fēng)雅神韻。世系圖世代相傳,復(fù)原原初的祖先。岑、金、平均入清宮學(xué)道,清宮有三十六道院,宮中道院各有學(xué)派,世系圖詳細記載祖先的名分和輩分。在漫長的歲月中,一張紙遠比人的壽命要長,竟能走出百年。盡管世系圖隱藏在發(fā)黃的皺褶中,婁家村幾乎所有人都對家譜了如指掌。村子里有出名的人物,有北上廣下海賺大錢的人,無論他們終點在哪里,最終都會回到婁家村,正所謂是落葉歸根。
魯迅先生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再次回歸,卻不是記憶中的故鄉(xiāng),他的故鄉(xiāng)好多了,正如先生說所:“若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奔亦l(xiāng)的老屋長滿魯迅先生的記憶,在他的《故鄉(xiāng)》中記錄著:“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jīng)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xiāng),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一次永別,成為永久,老屋不在,家沒了。魯迅定居上海,去世在那里,故鄉(xiāng)漂泊的人再也無法回去,這或許是一種宿命,更是先生的遺憾。
婁家村還有幾處土屋,那是離開家鄉(xiāng)太久的人,沒有賣掉祖屋。土屋上長出小草,伸出新的生命,顯得古樸,仿佛是世系圖中閃光的星星,至今等待主人的到來。
祠堂恰似一個老人坐在村子里,約束著人們的行為。我進入婁家村,正逢大集,婁家村83歲司姓奶奶端坐在門前,她滿頭銀發(fā),包著棕色頭巾,缺失的牙齒,褶皺的臉龐寫滿命運的風(fēng)霜。當談到宗祠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皮挑動一下,目光中增添許多亮色,這種亮色既是溫暖的,也是一種敬畏。她年輕時從未進入祠堂,解放后,只有過年,五更天帶著船盤和燒紙祭祀祖先、祈禱平安。船盤呈長方形,四邊木線邊凸起,里面放豆腐、點心、水果,再放上瓶酒和兩個酒盅,兩雙筷子,跪在草編墊子上三叩首,嘴里念叨著請祖先回家。正月十五鬧元宵,鞭炮響起,耍龍燈的人,會使出全身力氣,高舉龍頭在祠堂門前三叩首,表示感恩祖先的恩澤厚德。婁家村每戶都會到祠堂里供奉祭品,請祖先回家。
婁家村任何宗族事務(wù)中,婁家女人不能上桌,男人在桌上吃飯,女人在下面小桌湊合幾個小菜。即使到今天,逢年過節(jié),婁家女人的身影總是出現(xiàn)在廚房鍋臺上。如今女人地位提高,是家族中的半邊天,她們依然無法丟棄宗族傳統(tǒng)習(xí)慣,用手中的鍋碗瓢勺繪制成家族和氣。她們的名字從未出現(xiàn)在家譜上,甚至墓碑上丟失的姓氏,那些傳統(tǒng)的方式被遺忘的細節(jié)從未走遠,成為傳承和永恒。
女人不能進入祠堂,未出嫁女子以后將成為別家的人,而媳婦是外姓人,更不能入祠堂,只有待嫁女子要出嫁時才能進入。寫到這里,我忽然想到《詩經(jīng)》中的采:
商周時代,女子出嫁前都要去宗廟祭祀,準備祭品、整治祭具,這是一場無比虔誠、圣潔、莊重的活動,也是唯一可以進入祠堂的時候。毛傳云:“古之將嫁女者,必先禮之于宗室,牲用魚,芼之以蘋藻”。當祭拜成為文字的記載,那古老的宗祠,依舊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祠堂里的族長依然嚴肅,眉目清晰。
祠堂是一部復(fù)雜的小說,里面砌滿祖先生活的故事,與每一個家庭有關(guān),它以嚴謹?shù)膽B(tài)度拒絕一切宣泄的事物。這里是祭祖聯(lián)宗、決議宗族事務(wù)、辦理紅白喜事、表彰功德、懲戒罪惡的地方。沈從文在《蕭蕭》中寫,蕭蕭是農(nóng)村女孩,十二歲嫁給三歲的丈夫,在完婚前和長工花狗有了私情,按照當?shù)氐牧?xí)俗,族長在祠堂宣布她發(fā)賣或者沉潭,發(fā)賣卻沒有人家要。族規(guī)在當下人們的生活中早已淡出,而它卻成為人們記憶中的民俗。
三
在鄉(xiāng)間,不同形式的民居中,都有大小不一的天井。祠堂天井不僅是排水,更因為天井位置低于堂屋,族長宣布宗族事物,族人站在天井里,而族長和長老在堂屋前坐成一排,建筑設(shè)計的高低,有宗族身份的區(qū)別。透過那道圍在外面的高墻,能窺見站在天井里的人,心中的緊張感。走到天井中,看到窗前紅黃藍鑲嵌的雕花,如升起的火焰,紅色是家族枝干,藍色是繁衍的枝葉,黃色葫蘆是婁氏家族的福祿。民間把葫蘆懸于梁下,稱為“頂梁”,有平安順利之說。葫蘆嘴小肚大,吸收宅子里最好氣場,而對于邪惡和不安可以抑制、阻遏。古時豪門旺族,多在家中供養(yǎng)幾枚天然葫蘆。陽光下,它的紋路清晰可見,我仿佛聞到紫色葫蘆花在夜晚綻放,那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出生的地方離婁家村有二十余里,卻從未來過。此時的宗祠與我隔著時空,它改變著村子里的事物。我看到一束光照亮婁家祠堂里的英杰,他們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出現(xiàn)在歷史的每個重大關(guān)口。婁家祠堂,被陽光抹上一層光澤,讓人想到祖先的情感在這里匯集,它是精神的殿堂,唯有此時才能靜下心來,呼應(yīng)著自然,想一些久遠的事情。
清代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婁希賢找風(fēng)水先生,擇良辰吉日修建宗祠,祠堂大門朝正南,東西兩側(cè)房屋連接正堂,正屋高于東西房,檐下鑲嵌木質(zhì)雕花門簾,出堂屋門,數(shù)節(jié)臺階連接至院落。想必他坐著木椅明示于人,房屋此形圍堂屋而建,定能人財兩旺。風(fēng)水先生是有地理依據(jù)的,選在婁家村中央大街,這里四通八達,沒有死胡同。一陣風(fēng)吹來,來自遙遠,緊緊吸附著宗族的心。
陽光灑在大地上,鐵鍬鏟向土地,第一鍬土離開大地是振奮人心的,這不僅是為族人建立祠堂,而是對生命的超越。
婁希賢是婁氏十七世,清末同治年間人,是當?shù)乇容^知名的財主,出資、出力,主持修建婁氏宗祠。他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在族譜中甚至連出生年月都沒有記載。當時他家并不富裕,不被人重視。然而,他的心胸又是寬廣的,他帶著滿腔的鄉(xiāng)情走出家鄉(xiāng),做小買賣發(fā)家,逐漸富起來。當他有錢后的第一件事,想到村子交通困難,要想富先修路,婁希賢出資修了村子里第一條路,至今宗祠門前的馬路依然很長。
婁希賢為人善良,總是幫助村子里困難人家,修路修橋,回報生養(yǎng)他的土地,他并沒有心胸狹窄的做土財主,而是出資辦義學(xué),讓沒錢讀書的孩子能懂知識、學(xué)文化。
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財富的積累,家族是他生命的源頭,在他心目中祠堂越來越重要,建造土木工程,歷經(jīng)多年,終于落成。祠堂是宗族落地生根的標志,是對生命的關(guān)懷,是婁氏宣泄情感的產(chǎn)物,更是他們撫慰人心的神堂。
婁希賢主持修祠堂,也主持修家譜,家譜修于公元1925年,說明婁希賢當時還在世。據(jù)村子里老人講,婁氏這一支最早的祖先叫婁儀,三個兒子以婁月、婁明、婁亮為名。家譜便以“天、地、人”三個字分為三冊,五世以下各支人數(shù)兄弟多寡不等,均按伯仲季,別之于天地人分于各冊中。
深藍色封皮線裝,用藍布做成,宣紙內(nèi)頁。這張紙只因在上面寫上字,就不再是普通的紙,它的一撇一捺,變得異常珍貴。來婁家村的這一支后來有些人到了鄒平、蒙陰等地,歷史上幾次族人的變遷,也無法抵擋文字記錄下的真實,它生長在人心里,永遠不會腐爛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