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喜
毛澤東是詩詞大師,亦是辯證法大師。其辯證思想之于詩詞方面的重要體現(xiàn),便是其韻律的“持正知變”。所謂“持正知變”,就是在詩詞的平仄與韻律的運用中,既遵從基本樣式、傳統(tǒng)習(xí)慣,又不為所拘,有所突破與變通。探研毛澤東詩詞韻律的正變和突破,對于詩詞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實現(xiàn)新的文化繁榮,具有重要意義。
一是放寬用韻。從舊韻或稱平水韻的角度,毛澤東詩詞一首兩韻或多韻。七律《長征》(“紅軍不怕遠(yuǎn)征難”)一詩,其“難”“丸”“寒”為“十四寒”,“閑”“顏”為“十五刪”;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鐘山風(fēng)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黃”“王”“?!睘橄缕铰暋捌哧枴?,“江”屬“三江”,不在一韻。七律《答柳亞子先生》也是“江”“陽”通押?!对~林正韻》是對平水韻的合并和放寬,故此二詩可視為依從《詞林正韻》的“江陽”;倘如以普通話朗讀或吟誦,皆順暢無礙,悅耳鏗鏘,亦頗合之。一首兩韻或多韻的,還有1936年《臨江仙·給丁玲同志》:“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fēng)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贝碎g,“城”“東”與“新”“人”“軍”分屬不同韻部。類似情況還有:1955年五律《看山》中“三上北高峰”“冷去對佳人”,“峰”與“人”;1958年七絕《劉蕡》“千載長天起大云”和“萬馬齊喑叫一聲”,“云”與“聲”等。
在毛澤東影響下,葉劍英、陳毅等老一代革命家用韻也突破程式。葉帥的七律《八十書懷》,以其深邃的思想和濃厚的情感為人們喜愛并流傳:
八十毋勞論廢興(蒸韻),長征接力有來人(真韻)。
導(dǎo)師創(chuàng)業(yè)垂千古,儕輩跟隨愧望塵(真韻)。
億萬愚公齊破立,五洲權(quán)霸共沉淪(真韻)。
老夫喜作黃昏頌,滿目青山夕照明(庚韻)。
葉帥精通韻律,但他一詩三韻,無妨其精彩。陳毅元帥也是了解古韻的,但在創(chuàng)作中不為所拘,其名篇是:“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比缫晕褰^或古絕要之,新韻和舊韻都有不合。卻廣受好評,深入人心。是“律外有好詩”的生動佐證。
二是調(diào)整平仄。毛澤東平仄的突破或變通多見于詞作。《如夢令·元旦》,“化”“下”“畫”屬詞林正韻第十部,而“滑”則是入聲,屬于十八部。但“滑”字在此處讀來卻順暢上口,形象逼真,除此很難找到比它更確切的字詞?!镀兴_蠻·大柏地》中,“紫”“舞”分屬詞韻三部和四部;《十六字令三則》中,“山”“鞍”屬七部,而“三”“酣”卻屬十四部。對此,《毛澤東詩詞集》(中央文獻(xiàn)出版社2003年重印版)“作者原注”說:“湖南民謠:上有骷髏山,下有八面山。離天三尺三。人過要低頭,馬過要下鞍?!边@里,詩詞借助并吸收民謠用韻,而民謠此處與現(xiàn)代漢語恰又同韻,亦可視為使用了新韻。也是一種變革。《蝶戀花·答李淑一》是充滿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詞作。其中“舞”“虎”“雨”在詞韻第四部,“柳”“酒”在十二部。胡適等人曾就此詰難、諷刺。對此,毛澤東干脆回答說:“上下兩韻,不可改。只得仍之?!眻猿至俗孕排c自我。
毛詞中平仄變通多見于短句。如《沁園春》中三字句,詞譜為“平平仄”,第一字要求必平。毛詞《沁園春·長沙》則是“悵寥廓”的“仄平仄”,“曾記否”的“平仄仄”;《賀新郎》,上下片結(jié)句三字均要求“平仄仄”,而毛詞“天知否”“和云翥”都是“平平仄”。當(dāng)然此類古已有之,但究屬于突破和變通(參見星漢《觀瀾集》學(xué)苑出版社2017年10月版第10頁)。在《水調(diào)歌頭·游泳》中毛澤東用孔夫子的典故描寫時光流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此處詞譜要求“仄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倘若按平仄去改“逝者如斯”,就不成體統(tǒng)。此種處置,恰到好處。
三是變通格式。毛澤東的律絕對格式屢有變通,尤其是幾首五律幾乎全是變格。如1947年的《喜聞捷報》,“佳令隨人至,明月傍云生”,平仄非對;1955年的《看山》“杭州一望空”和“飛鳳亭邊樹”不粘;此種松動,后期所見愈多,也許是時代演進(jìn)使然。
初步統(tǒng)計,毛澤東涉及韻律變通的詩詞作品,占了作品的半數(shù)之多。這對于熟稔格律的詩詞大家本人,非屬偶然,應(yīng)屬有意。
考察詩詞史,從唐至宋至元明清以降,變通用韻者不勝枚舉。名家亦然。請看詩圣杜甫的《瀘州紀(jì)行》:
自昔瀘以負(fù)盛名,歸途邂逅慰老身。
江山照眼靈氣出,古塞城高紫色生。
代有人才探翰墨,我來系纜結(jié)詩情。
三杯入口心自愧,枯口無字謝主人。
同一詩,用了“名”“情”“生”(庚韻)和“身”“人”(真韻),屬一詩兩韻。大文豪蘇軾“不喜以剪裁以就聲律”,其《題西林壁》云: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二冬),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一東)。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也是一冬二東通用(其實二韻本來就不必分開)。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另外,我們看一首毛澤東欣賞的廣為流傳的《青蛙詩》:
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樹下養(yǎng)精神。
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
據(jù)考,青蛙詩并非毛澤東所作,而是久已有之。唐朝的李世民,明朝的薛瑄、嚴(yán)嵩、張璁,清朝的鄭正鵠都有。雖然版本不同,卻大同小異。從用韻角度看,嚴(yán)嵩的“獨坐池邊似虎形,綠楊樹下彈鳴琴”是“形”“琴”同用;據(jù)傳,明代張璁年少時在學(xué)堂犯錯,被老師罰跪。見池邊有青蛙端坐,老師命其以青蛙為詩。張璁略加思索,隨口吟道:
獨蹲池邊似虎形,綠楊樹下養(yǎng)精神。
春來吾不先開口,那個蟲兒敢作聲!
老師對張璁說:“詩倒做得不錯,只可惜押出韻了,三個韻腳押了三個韻部??炱饋恚院笠煤脤W(xué)習(xí)!”如老師指出的,按平水韻,“形”在“青”部,“神”在“真”部,“聲”在“庚”部。毛澤東使用的版本,同一首詩也是用了不同的韻部:“神”和“聲”。這些,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過去時代用韻允許寬泛。反映出當(dāng)時官方語言、社會語言、方言或?qū)W堂語言中,“形”“聲 ”“人”“云”這些字聲韻相同或相近(也可能理解為方言。至今,西北、四川地區(qū)的發(fā)音也是如此),因而通用有據(jù)。
關(guān)于詩詞史上變通的理論。清初沈德潛編纂《唐詩別裁》,收入變格者甚多。沈德潛在“凡例”中說:“然所謂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裟喽ù颂帒?yīng)如何,彼處應(yīng)如何,則死法矣!試看天地間,水流自行,云生自起,何處更著得死法!”爾后《唐詩三百首》亦不避此。例如80首五律中,全部合于“格式“(以王漁陽“律詩定體”為范)的為35首,變格或出范的45首,超過半數(shù)。
清代詩詞家葉燮強(qiáng)調(diào)指出,“詩之源流、本末、正變、盛衰,互為循環(huán)”。循環(huán),意味著變在其中,盛衰與“正變”息息相關(guān)。從而提出“數(shù)千年詩之正變,盛衰之所以然”的著名論斷。葉燮還說,“古云:天道十年一變。此理也,亦勢也,無事無物不然;寧獨詩之一道,膠固不變乎?”(參見葉燮《原詩》內(nèi)篇二)。天道既變,詩道焉有不變之理?毛澤東的變通,正是如此。
關(guān)于詞與詞牌,其產(chǎn)生與發(fā)展過程即變化多端。詞牌有“正體”“別體”,本身就表明無須定于一尊。據(jù)今人王政佳先生統(tǒng)計,康熙《欽定詞譜》826調(diào),共有2306體。其中468調(diào)有“別體”或稱“變體”。常見的40余種詞牌,其“別體”舉例如下(括號內(nèi)為別體數(shù)量):洞仙歌(39);河傳(26);水龍吟(24,趙長卿一人就4種);瑞鶴仙(15);少年游(12);滿江紅、聲聲慢(13);喜遷鶯、青玉案(12);念奴嬌(11);憶秦娥、臨江仙、賀新郎、最高樓(10);漢宮春(9);哨遍、多麗、摸魚兒、南鄉(xiāng)子、霜天曉角、六州歌頭、二郎神(8);水調(diào)歌頭、祝英臺近、行香子、千秋歲、寶鼎現(xiàn)、定風(fēng)波(7);沁園春、卜算子、一剪梅、鵲橋仙、滿庭芳、永遇樂、八聲甘州(6);桂枝香、如夢令、西河、鳳凰臺上憶吹簫、江城子、生查子、何滿子、訴衷情、浣溪沙、西江月、畫堂春、蘭陵王、鶯啼序、金人捧玉盤(4);風(fēng)入松、漁家傲、襲紅衣、東風(fēng)第一枝(3);六醜、雨霖鈴、菩薩蠻、憶江南、清平樂、蝶戀花、小重山、踏莎行、望海潮、揚州慢、鶴沖天、點絳唇、燭影搖紅(2)等(參見王政佳《荒堂全調(diào)詞箋》,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13年7月版)。從中可見,詞牌尤其是名牌幾乎都有別體。許多詞牌是詞人性情所至,即興制作。如“水龍吟”別體24種,趙長卿一人就干了4種。至于用韻變通,詩詞大家蘇軾等亦有多例。多見不怪也!
近年來,馬凱先生提出的詩詞“求正容變”的主張得到普遍認(rèn)同,這是一種積極的與時俱進(jìn)的大理念。但從詩人創(chuàng)作的角度,我還是表述為“持正知變”。我認(rèn)為,“求正”不難,詩詞的基本要素明明白白,就那么幾條,不必求之;“容變”,則是對詩人、詩作的“容許”,有點主編或?qū)徃迦司痈吲R下的感覺;而從寫作的角度,“持正知變”則更為開放和主動。無疑,二者的主張是基本一致、殊途同歸的。
這里,順便交代一下“持正知變”這個理念的來源,即2008年筆者與霍松林老前輩的一次通信討論。我給霍老的信中說:“您的‘詩詞新論’的主張,是我認(rèn)為當(dāng)代詩詞‘持正知變’的綱領(lǐng)性文件,我于此亦有所思考。”霍老回信則說:“您以‘持正知變’贊許我的‘詩詞新論’,真有知音之感。我認(rèn)為,用‘持正知變’概括您的論詩卓見,也是十分準(zhǔn)確的。祝您在這方面繼續(xù)開拓,做出貢獻(xiàn)。”
從文化史和詩詞史的角度,持正知變是歷史大勢,意義非常:
第一,“持正知變”是文化自信。“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dāng)水擊三千里”。文人總是自信的。詩詞大家毛澤東雖則謙虛,更有自信?!巴品瓪v史三千載,自鑄輝煌瑰麗詞”(柳亞子語)。公眾認(rèn)可的《沁園春·雪》《憶秦娥·婁山關(guān)》《卜算子·詠梅》等名篇,作者頗為得意的“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等佳句,證明毛詩詞取得了巨大成功。是詩人的自信,也是時代的自信。從實踐是檢驗詩詞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毛澤東的詩詞表現(xiàn)為繼往開來的一代詞作,足以為式、為范。
第二,“持正知變”是詩詞之本。持正知變是詩詞的創(chuàng)作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若無新變,不能代雄”,本是南朝蕭子顯提出的文學(xué)主張(參見《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實際上道破了詩詞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詩詞一路千年,都是繼承創(chuàng)新的歷史,沒有突破變革就沒有新貌。毛澤東詩詞,不是另起爐灶,顛覆本元,前提是堅持基因,即基本架構(gòu)、基本格律;又不固囿雷池,而是注入活水,增加活力,突出個性,展現(xiàn)新貌而不以詞害意。
第三,“持正知變”刪繁就簡??v觀千年詩史,詩詞用韻的總趨勢是合并與簡化。還須指出,詩詞界有一種偏向,即固守格律,禁忌束縛。一些人,對于歷來變通的事實和主張棄之不顧,而對一些所謂“規(guī)矩”則全盤拾起,甚至主張“一詩一字”不得出律。這既非傳統(tǒng),又阻抑了詩詞的發(fā)展活躍。因此,持正知變,刪繁就簡,拋棄唐宋以后某些論者給詩詞附加的一些“戒律”,回復(fù)或營造類似大唐詩詞的那種生態(tài)環(huán)境,這才是真正的“文化復(fù)興”或“詩詞復(fù)興”,如此才不負(fù)時代,讓詩詞的活力和詩人的創(chuàng)造力更加釋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