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了趟老家,趕上一年里最好的春茶季,春茶數(shù)明前茶最優(yōu)。
我的家鄉(xiāng)在漾濞縣順濞鎮(zhèn)一個名叫皮歹的小山村,這里遠離塵囂,山明水秀,適合種植茶樹,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塊或大或小的茶園。茶與村里人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去到誰家串門,首先迎上來的便是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清明,雨水還未來臨,父親的茶園肉眼可見的干燥,家里無水可灌溉也無多余的肥料可施,茶樹扎根于土壤深處,整整一個冬天,不發(fā)一枝一葉,靜靜地蟄伏、蓄勢待發(fā)。當?shù)谝豢|春風(fēng)微拂茶園的時候,整棵茶樹便把所有的養(yǎng)分都供給了新生命。在老葉的頂端,先吐出嫩黃的乳葉,然后長出頭芽,待頭芽舒展成溫潤如玉的嫩葉,抽出二芽,便是明前茶最好的采摘狀態(tài)。回家途中,各家茶園里都是忙碌的身影。到家的時候,正是烈日當頭,不出所料,父母親都在茶園里忙著采茶。
采茶。除去乳葉,只留一葉一芽,采摘的時候不能用指甲掐,掐斷的嫩芽掐口會變黑。需用指腹輕輕將一葉一芽折斷,便是明前茶最好的原料。從第一撥茶葉開始采摘到整個春茶季結(jié)束,母親每天都圍著茶園轉(zhuǎn),靈巧的雙手在枝葉間穿梭,長年累月的慣性積累,使得母親就是閉著眼也能利索地采摘下一葉一芽。從日出到日落,就是利落如母親,一天下來也只能采摘到四斤左右新鮮茶葉,制成成品茶葉就一斤。春茶生長快,一葉一芽最好的采摘期就是一天,為了搶抓時間,父親通常和母親一起采茶,趕在天黑之前盡可能采摘更多。傍晚匆匆吃過晚飯,就兵分兩路,準備制茶的下一道工序:父親生火,母親撿茶。
撿茶。采摘回來的生茶葉要在大簸箕里晾開,撿掉乳葉、老葉和其他的雜質(zhì),這是保證茶葉美觀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這個環(huán)節(jié)一般是母親來做,母親心細,便是不小心采摘到兩葉一芽,也會被她發(fā)現(xiàn)撿出。撿完用手捧起茶葉翻動,乳葉便漏在底下,輕輕地篩一下,輕易就能把乳葉篩出來了。在母親撿茶的空檔,父親開始架鍋生火,待火苗躥紅時,撿好的茶葉已經(jīng)可以下鍋了。
炒茶。鐵鍋炒茶,俗話說的“殺青”,顧名思義,就是把青茶炒熟,父親說炒茶是“茶香”最重要的一道工序,炒得不夠口感生澀,炒過頭會淡然無味,關(guān)鍵看的是火候。等鍋底燒得微紅,鍋邊一尺能感受到溫度時,茶葉便可下鍋。新鮮的茶葉和高熱的鐵鍋之間的碰撞,噼噼啪啪猶如炸炮仗,父親徒手翻騰茶葉,用手感知炒制的火候。父親說,若是觸感不明顯,也可以折一下茶葉莖,有韌性折不斷就可以出鍋?;鸷蜻@個詞看似簡單,實則深不可測,多一點少一點,失之毫厘的分寸,味道謬以千里。父親的這個火候,也是30 多載一點一滴練就出來的。
揉茶。父親炒茶的時候,母親準備簸箕在一旁候著,就等父親的茶葉“出鍋”,出鍋后的茶葉處于高溫狀態(tài),要迅速打散散熱,母親輕輕拋起茶葉,利用自然風(fēng)的穿透讓茶葉冷卻。接下來就是揉茶,父親說,“揉茶不能使蠻力,不然茶葉就碎了,力道輕了茶葉是散的,美感就不在了”。經(jīng)年累月的茶漬浸染,使父親的手粗糙而干裂,有一層棕色的茶繭,就像一首歌里唱的:“經(jīng)過這些年爺爺?shù)氖掷O泡在水里會有茶色蔓延”我是相信的。
烘茶。經(jīng)過炒和揉,生茶已經(jīng)脫胎換骨,鮮葉的顏色和生味褪去,現(xiàn)在是帶著沉重感的濃香墨綠。此刻母親已經(jīng)準備好烘籠和炭火。炭火的溫度控制在七十到八十度左右,若是溫度過高,要在炭火上散上一層草木灰來降溫。烘籠是竹子編制的一個特制的圓柱形物件,在五分之三的高度設(shè)置竹制籠心,用來放置茶葉。父親揉制好的茶葉被均勻鋪灑在籠心,開始烘烤。此時,若是還有茶葉未炒制,父親和母親又開始新一輪的制茶。若只有一籠茶,母親便給父親泡上一杯茶,稍作休息,在繁忙的春茶季此刻也是難得的休閑時光了。等茶葉烘烤完,已是萬籟俱靜時,山間安靜了,院里卻是茶香四溢起來。
篩茶。待茶葉烘烤完成,篩茶就是最后一道工序??局坪玫牟栌煤Y孔約三毫米的竹篩子篩掉碎渣、撿掉長根莖就可以裝袋了,春茶需要密封儲存味道才不會跑掉。裝好茶葉,父親會把篩選下來的碎渣細心地收起來,將就放在杯里泡上一杯,試試成品茶的味道,也算品嘗了當季的明前茶。那些年,因為要供我和弟弟讀書,父親從不喝春茶,泡的要么是茶葉碎渣要么就是季尾茶。我跟父親說制了這么多年茶,就不能泡杯好茶喝嗎?父親總說,碎渣只是賣相差了點,味道是一樣的甘醇。
泡茶。父親說,最好的茶水是第二杯,第一杯過水,清洗茶葉,喚醒茶香;第二杯茶葉蘇醒,茶香正濃,最適合細品;第三杯甘甜回味。家鄉(xiāng)茶味甘醇特別,就是如我不會飲茶,也能第一時間喝出來。
老家一開始并不種茶,1985年,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四個老人和兩個年輕人組成了一個大家庭,日子過得艱辛,家里幾乎每個人都有喝茶的習(xí)慣,為了節(jié)省開支,父親就開了一塊荒地,種上了茶籽。那時候,家里的好地和農(nóng)家肥都是用來種莊稼的,茶園缺水也沒有肥料,好在這些茶樹種子靠著老天吃飯,竟然也在貧瘠的土地上生長開來,每年農(nóng)閑時,父親和母親就辛勤的翻地除草,精心照料,95年的時候,一年可以采到一些茶葉,足夠家用。那時候,村里的吳伯照看著生產(chǎn)隊留下的茶廠,做茶手藝最好,是“皮歹茶”最早的手藝人,父親就帶上兩斤雪山清,抓了一只雞前去拜師學(xué)藝。閉關(guān)修煉的幾天,吳伯手把手傳授了父親炒茶、揉茶手藝。俗話說“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看個人”,父親剛開始炒茶的時候手還被燙傷過,也因為火候掌握不對,做出來的茶葉顏色不正、賣不出去,但他一直沒有放棄,認真修煉手藝。彼時,弟弟在上小學(xué),而且我馬上就要去縣城上初中了,家里的日子越發(fā)地捉襟見肘。于是父親便把他做的茶葉拿到集市上賣。我也跟他去過幾次,剛開始的時候,沒有任何顧客光顧,集市上4、5 塊錢一斤的茶葉多的是,沒有人會買沒有名氣的茶葉。父親便泡上一杯茶,放在面前,讓大家免費試喝,覺的好喝了再買,這樣的日子其實過了很久,后來慢慢打開了市場,父親的茶開始熱銷,給家里增加了一筆收入,這也極大地鼓舞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大家開始重新關(guān)注自家茶園,沉寂多年的茶園又開始熱鬧起來,“皮歹茶”的名聲不脛而走,特別是春茶,足不出戶就能銷售一空。2005年的時候,茶園里的產(chǎn)出可以供我在外上大學(xué)的生活費,也是那一年,父親在茶園里套種了橘子,2015年弟弟大學(xué)畢業(yè)當了醫(yī)生,茶園的使命暫時告一段落,而橘子樹已經(jīng)開始掛果,在冬季,茶園蟄伏之際,滿園黃橙橙的橘子,也是朝氣蓬勃的。
時光荏苒,三十多載一晃而過,老家茶園還在,只是父親已鬢角斑白,戴起了老花鏡。勤勞一輩子的父母依舊閑不下來,辛苦守候著茶園。每到清明都要打電話讓我們回去拿一些茶葉,雖然不會品茶,我偶爾還是會泡上一杯茶,即便離家很遠,但每當捧起溫?zé)岬牟璞?,透過濃濃的茶香總能讓我想起老家,想起我那親愛的父母和茶園,于我而言,這杯茶是鄉(xiāng)愁,是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