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門是琵琶洲早先最熱鬧的地方，南北雜貨、布號、濟世堂、銀匠店和棺材鋪等，應(yīng)有盡有，廢棄的城墻腳下，有家榨油坊，整條街都籠罩著開胃的香味。

榨油坊是彭友良開的，祖業(yè)。彭友良膝下一兒，還未成年，他請了兩位幫工。開榨的時候，幫工打著赤膊，推動吊在梁上的撞桿，撞擊插在榨槽上的木楔，嘴里喊著號子：

秋季里來秋葉黃/細妹燈前卸晚妝/眉毛描得濃又香/獨守空房無人陪/叫聲細妹莫亂想/哥在南門榨油坊/有朝一日回家轉(zhuǎn)/日同板凳夜同床。

幫工唱一句，用力推一次桿，“咚哐！”沉悶的撞擊聲四處擴散開來，很有節(jié)奏。

號子是彭友良口傳的，他滿肚子順口溜，還有更葷的段子。勞作時或唱或嚎，可以驅(qū)逐疲勞和單調(diào)。但兒子在，他不唱，也不許旁人喊號子，于是作坊里便只有“哼嘿哼嘿”的嗟嘆聲。

兒子懵懂少年，彭友良怕他學(xué)歪了，他早有打算，決不讓兒子再干家傳的行當(dāng)。

榨油坊技術(shù)含量不高，先烘焙油菜籽或芝麻，碾磨成坨，上甑過蒸，倒在模具里踩實，用稻草包裹成餅狀，鐵箍固定，再按順序排進粗壯樹干挖空的榨倉中，撞擊木楔擠壓，黃亮醇香的油脂便一滴滴溢出，完全是體力活。

彭友良執(zhí)意送兒子上了學(xué)堂。

兒子尚且聽話，為了節(jié)省買課本的錢，他白天上課，晚上借同學(xué)的書謄抄。他的課本很特別，毛邊紙裝訂的小冊子，封面描了蘭草，里面蠅頭小楷工整，插圖更是惟妙惟肖。

彭友良常常為兒子掌燈到深夜。

那時的百姓習(xí)慣早睡早起，無事不點燈，燈油珍貴。洋油（煤油）輕易打不到;家里辦大事才點蠟燭;本地不產(chǎn)桐油，春季里油菜花漫山遍野，所以，平常人家還是備燈盞急用，點菜籽油。

彭友良的家倒是有掌燈條件。當(dāng)然，澄清的菜籽油，他也舍不得。每次取出榨干的箍餅，榨倉的四壁，用豬毛刷總能刷出幾兩油來。刷下來的油也能食用，只是黏合細微的草屑和餅渣，他不肯摻在澄清的油品里出售，留下自家炒菜或點燈。

做事做人總得憑點良心。

家里條件固然緊迫，為了兒子的前程，彭友良甚至想，自己再苦一點，也要創(chuàng)造條件廣積善緣，祈求上天的保佑。

他記起聽過的一則故事：

清朝有位舉人張瑛，一生為官三十余載，兒子念私塾期間，他熱心善事。每當(dāng)午夜交更時分，他都派差役挑著油簍巡城，發(fā)現(xiàn)哪戶人家有人挑燈夜讀，就幫他添一勺燈油。這是“加油”的由來！給別人加油，就是給自己添彩。張瑛的兒子因此成為一代賢相，兒子名叫張之洞。

彭友良暗下許愿，有樣學(xué)樣，依樣畫葫蘆。

全城讀書人的燈油送不起，一條街可以勉強應(yīng)付。彭友良打聽清楚了，小南門另有四戶人家的兒子在讀書，由近及遠，分別是棺材鋪林掌柜的兒子、理發(fā)店王師傅的兒子、銀匠店金老板的兒子和布號周掌柜的兒子。

彭友良不是天天送燈油，等到換箍餅的那一天，刷下榨倉的油，如不夠，好油湊。是夜，他左手托著盛油的砂缽、右手拿把勺，依次敲開鄰里的門。

第一次敲門，四家鄰里都驚到了。特別是布號周掌柜，他富裕人家，沒想到有人送燈油，更無需求。彭友良說，他是為讀書的孩子“加油”。如此好意，他們欣然接受了。

彭友良發(fā)現(xiàn)，往后送去燈油，他們燈盞的凹窩幾乎都是滿的，添不了幾滴油。彭友良還發(fā)現(xiàn)，其他家長也有舉動，王師傅上門為學(xué)生理發(fā)不收錢，周掌柜為學(xué)校募捐是最多的。

小孩更是潛移默化，讀書越加刻苦用心。

棺材鋪林掌柜的家除外，他家反而換了一盞大燈盞。

熟悉林掌柜的都知道，他愛面子，又喜占便宜。他兒子其實不是讀書的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晚上更不愿讀書。彭友良送燈油的當(dāng)兒，林家兒子只是做個樣子，彭友良轉(zhuǎn)身出了門，他家就吹滅了燈，燈油省下來炒菜。

他兒子后來繼承了父業(yè)。

其他小孩還算出息，布號周掌柜的兒子去了日本留洋，理發(fā)店王師傅的兒子在上海勤工儉學(xué)，銀匠店金老板的兒子本地做了教員。

彭友良的兒子也徹底改變了命運，成為一位有名的畫家。

【作者簡介】戴智生，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小說界》《百花園》《金山》《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小說選刊》《羊城晚報》《江西日報》等報刊，偶有獲獎，有作品入選年集、中考試卷及英譯推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