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愛書古來有之,但藏書是一件費錢、費力又耗時的事情,若不是真心喜愛,恐怕難以持久,若不懂內(nèi)里門道,也難以為繼。晚清士人唐烜兼而有之,他既愛書,也懂藏書,他的事跡或許可為有藏古書之需的今人提供借鑒。
唐烜(1855—1933年),直隸鹽山南隅人,清光緒己丑科進士,曾長期擔任中央司法部門的刑事審判官。作為一名晚清中層官員,唐烜對版本源流、書林掌故、審美風尚、價鈿走勢等方面多有涉獵,這些內(nèi)容皆記錄于其《唐烜日記》之中。
從《唐烜日記》可以看出,唐烜在金石碑拓、古籍書畫、玉石圖章、錢幣等領域興趣有加。如在玉石圖章方面:“(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六月十五日,有滄州孫姓客向在前門大街牌樓擺古玩玉器攤,近因被街道御史一概驅(qū)逐,尚未覓得借棲之所,遂卷包回里,因月前予見伊攤上擺列圖章印首三方:一系乾黃,刻山水紐;一系黃壽山,天然;,一系大黃,質(zhì)甚潤澤,唯遜于凍耳。索價五金,予置之而去。今日渠至永泰昌告歸,并將三石售于予,坐價三金,隨即付之,值不甚昂也。”
當然,在長期的收藏活動中,唐烜還是對書畫、碑拓等紙品頗為上心,尤其精于藏書一道。古語言:“寒可無衣,饑可無食,至于書不可一日失?!庇谔茻@而言,讀書和淘書一直是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這一習慣伴其至終老。
與書商稱友
唐烜聚書的來源方式主要有以下幾種:一是親身游歷,遍訪書肆攤位;二是由店鋪稗販代理尋書;三是師友門人的饋贈或交換;四是他人的求助代售;五是抄錄。
唐烜買書從不拘泥于店面的大小、檔次的高低或售賣者的貴賤,只在乎紙品的價格與質(zhì)量是否合適。琳瑯滿目、古典文雅的店鋪他逛,如北京琉璃廠的正文齋、文昌館、榮寶齋等書鋪;隨地就位的散攤他也駐足細瞧,偶爾還能買到稱心之書。如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五月廿一日記:“又散步街上,遇有賣破書故紙者,‘搶的《六書通》一部、《新奇諧》正續(xù)十本,用九千買回?!薄皳尅弊中蜗蟮胤从沉颂茻@愛書成癖的心性及淘得好書的意外之喜。
唐烜也經(jīng)常委托古玩經(jīng)營者帶貨上門。其中,為他購書奔波的書商有盧文軒、李福卿、譚竺生、楊書估等幾位常客,大都為琉璃廠肆中的“老人兒”和玩書領域的能手,他們各有店鋪。在同這些書商交往的過程中,唐烜與他們之間逐漸超越了簡單的買賣關系,變成良師益友。故唐烜不僅能收到不少上佳的藏書,如明刻監(jiān)本《廿一史》、元代刻印黃鶴集千家注本《杜詩》等,而且其版本鑒定功夫也大有長進,這些都得益于他與這些掮客的友好關系。
走上精品收藏之路
唐烜在京城生活居大不易。他家世清門,素無家貲,后雖任職京官,但官階不高,差俸有限。同時,他定居京都后,家口丁仆漸增,人事冗雜,應酬繁多,開銷不菲,借貸亦是常有之事。因此,用來買書的資金實是他緊衣縮食的結果。
唐烜熱衷藏書,也有面對心怡之書一擲千金的壯舉,但豪情過后內(nèi)心又充滿對家人的愧疚,畢竟這種豪舉需要以整個家庭花銷的捉襟見肘為代價。因此,為更好地滿足興趣,唐烜學會精打細算,以藏養(yǎng)藏,走上了精品專題收藏的道路。
受藝術愛好的驅(qū)動,自邁入收藏的大門,唐烜就對墨跡燦然的抄本情有獨鐘,搜求網(wǎng)羅不遺余力。業(yè)界知他這一特點,故行家紛紛將許多名家抄校批定的珍品送至他的篋笥中。如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九月,李福卿帶來《近思錄補》四冊,乃康熙進士黃叔敬手校之本,內(nèi)容增減皆為黃氏丹黃涂乙者,筆意老道若行云流水,為黃氏晚年之手筆,唐烜“深喜之”,遂以十六金得之。
在玩書行摸爬滾打、混跡多年,唐烜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他熟識各種版本流變,通曉書林逸聞掌故,知悉不良書商的齟齬內(nèi)幕,也對書市行情與價格定位了然于胸。曾有劉閣(個)臣者,攜其家藏手卷三本求售,一為明益府石拓《蘭亭》,一為李伯時白描人物,一為懷素《自敘》墨跡,索價甚昂,唐烜訝然不解。在他看來,這些物品大有問題,“然皆贗物也”,實在上不得檔次。
精品書籍到手,也要好好保存。唐烜深知字、紙的可貴性,因此,在藏書的過程中,他對古籍舊書等故紙愛護有加,想盡各種辦法保護藏書,使之免于破壞。據(jù)唐烜自述,他一般用書箱庋藏舊籍,同時為避免蟲噬,還用樟木所作匣盒承攬。
從藏書中受益
唐烜藏書絕不是為了束之高閣,秘不示人,也不是為了附庸風雅,裝點門面。他傾注精力,不吝貲財,耗費心血于此,既是為做學問以實用之,也是托情于書紙,蘊藉心靈。
事實上,唐烜的許多藏書在實際的工作生活中皆有用武之地。如生活中,唐烜及家人偶會遭逢大病小疾,病痛之下多有折磨,有時醫(yī)生延之不及,為此他專門購買了一些醫(yī)書以作參考。清光緒二十二年八月二十日記:“內(nèi)子自月初患瘡癥,節(jié)前始平復,繼患泄痢,久不愈,擬延醫(yī)服藥,因予連日匆迫未暇。購《達生篇》一冊,查得胎前泄瀉一方,服一帖而瘳,亦幸矣?!焙喼笔亲詫W成醫(yī)。
出于職業(yè)需要,唐烜還專門拜托書商購買法律案件方面的書籍以強化業(yè)務。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三月十五日記:“散值回寓,李書估來,攜書數(shù)種,囑其購《刑案匯覽》一部、《碑傳集》一部?!比蘸?,書商就為他覓得“李書估來,未遇,留《碑傳集》一部,《刑案匯覽》一匣”。
陸游有詩云:“人生百病有已時,獨有書癖不可醫(yī)?!备嗟臅r候,唐烜摩挲藏書,細細捧讀,目的十分純粹,只是為悅目賞心,慰藉情懷。尤其是發(fā)妻李氏歿后,孤枕難眠,為消長夜,唐烜以藏書為伴,縱情于文字。
唐烜具有強烈的家國情懷,深以民族文化的衰落而憂心。晚清以來,伴隨西方入侵,山河破碎,西學甚囂塵上,中學漸趨式微,許多珍貴的文化典籍流失或遭到毀棄。流連于書肆廠甸的他對此有著比尋常人更為直觀的感觸和深刻體會。他在日記中記載了漢學在日本的復興,以及由此引起的日本人在華不遺余力地大肆搜羅善本佳槧的文化現(xiàn)象。
面對內(nèi)憂外患之大變局,裹挾于時代下的個人無助,苦苦找尋出路卻百思不得其解的唐烜只能繼續(xù)埋頭藏書之中,以便力所能及地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多保留一些薪火相傳的信仰火種。
唐烜的友人李濬之在《清畫家詩史》中提及唐烜時云:“性沉默,深自韜晦,人罕知之?!庇捎谔茻@為人低調(diào),不自表襮,盡管學問高博,但其詩文書畫成就多隱而不彰,更遑論其藏書之癖好,可謂“世鮮知者”。唐烜雖然無法同時代相近的翁同龢、繆荃孫等藏書大家相提并論,但仍不能低估他的藏書活動在有關晚清古董收藏之風的學術研究中的價值和意義,他的《唐烜日記》更是全面反映了一個以藏書為清雅風尚的中下層官員的書林實況。
王立成,河北省滄州市第三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