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到底是不是個好東西?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視酒為瓊漿玉露,熱衷于與親朋好友把酒言歡,其中更是不乏嗜酒如命者。然而,晉代葛洪認為飲酒過度有害健康,他曾作《酒誡》一文,闡述其對縱酒行為的不認同。
魯迅先生在《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一文中,將酒和藥作為兩大關(guān)鍵詞,還原了魏晉時期士人的風(fēng)尚。魏晉時期的正始名士,如何晏、王弼好吃藥;竹林名士則好喝酒,如阮籍和劉伶喝得最厲害,不過,嵇康則愛吃藥。魯迅就阮籍和嵇康兩人不同的遭際,對藥和酒作了一番講解。他認為阮籍的終其天年和嵇康的悲絕下場,應(yīng)該是喝酒和吃藥的區(qū)別,“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結(jié)果就是,吃藥的人沒有好下場,如何晏、王弼、嵇康等都不得善終;喝酒的人卻頗有一番轉(zhuǎn)機,如阮籍、劉伶等活得蠻好。
忽略藥與酒在物理上對人體的危害性程度差異,魯迅的分析其實道出了魏晉士人在吃藥或喝酒的行為背后不同的處世態(tài)度,并由此導(dǎo)致不同的命運。
魏晉士人對酒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愛得不行,一種是恨得無奈。竹林名士自然是前者,東晉的道士葛洪算是后者。
魏晉風(fēng)度與縱酒作達的假名士
葛洪《抱樸子》中的《酒誡》,是針對假名士而言的。所謂假名士,即指既不通文墨,又好群魔亂舞,叫嚷著“越名教”以嘩眾取寵的人。葛洪反對縱酒,首先因為他是神仙道教理論家,《抱樸子》一書更是借儒家倫理建構(gòu)神仙道教的理論體系。故葛洪尤為講究重生、養(yǎng)生,他畢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煉得金丹大藥,修得長生不死。
葛洪煉丹吃藥之余,還不忘寫文章來勸誡縱酒作達的假名士。《酒誡》認為不宜縱酒有兩大原因。其一,縱酒是享口舌之欲,聰明人應(yīng)該抑情御性,頤養(yǎng)天性。如“口之所嗜,不可隨也”“是以智者嚴櫽括于性理,不肆神以逐物,檢之以恬愉,增之以長算”“故能內(nèi)保永年,外免釁累也”。其二,縱酒好比吃毒藥,有百害而無一利。如“夫酒醴之近味,生病之毒物,無毫分之細益,有丘山之巨損,君子以之?dāng)〉?,小人以之速罪,耽之惑之,鮮不及禍”“小大亂喪,亦罔非酒”。
《酒誡》以極大篇幅陳說縱酒之弊:一來性情逆轉(zhuǎn),身不由己;二來精濁神亂,是非顛倒;三來啰唆背理,徒勞失敬;四來傷人害己,追悔莫及。這些大抵是老生常談。此外,《酒誡》還揭示縱酒的兩大社會現(xiàn)象:一是勸酒陋習(xí)盛行,為了面子,強迫別人和自己喝酒;二是禁酒法令無法施行,因為肉食者緩己急人,弗恭弗親。
盡管葛洪在《酒誡》中對縱酒之習(xí)深惡痛絕,但他似乎深諳此道,將醉酒的全過程以及醉酒的心理狀態(tài)刻畫得惟妙惟肖,頗叫人玩味。剛開始喝時,還是彬彬有禮,互頌祥樂,“詠湛露之厭厭,歌在鎬之愷樂,舉萬壽之觴,育溫克之義”。喝到一半就要強行勸酒,“夫琉璃海螺之器并用,滿酌罰余之令遂急。醉而不止,拔轄投井”。等到酒醉時,上吐下瀉,盡失其態(tài),“于是口涌鼻溢,濡首及亂。屢舞躚躚,舍其坐遷;載號載呶,如沸如羹”。
還有醉酒的心理狀態(tài),“及其悶亂,若存若亡,視泰山如彈丸,見滄海如盤盂,仰嚾天墮,俯呼地陷,臥待虎狼,投井赴火,而不謂惡也”,這種心理感覺或正如王光祿所言:“酒正使人人自遠。”如此,在酒醉中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天地萬物,這不就是喝酒所體現(xiàn)出的玄心超越所在嗎?倘若酒仙劉伶還在,定然拍手稱快。
葛洪的《酒誡》實則是在社會層面上刺驕疾謬。他時時刻刻不忘批判假名士,復(fù)歸真禮教。假名士沒有阮籍等真名士的質(zhì)樸與才華,偏偏要作妖狂浪,令人作嘔,“儔類飲會,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體”“或亂項科頭,或裸袒蹲夷,或濯腳于稠眾,或溲便于人前,或??投毷?,或行酒而止所親”。葛洪總結(jié)道:“世故繼有,禮教漸頹,敬讓莫崇,傲慢成俗?!庇纱丝磥?,葛洪的《酒誡》是在批判審丑。
割情節(jié)酒與情之所鐘
葛洪深知戒酒是不易的,在《酒誡》中,他也多有表達這種無可奈何之感。當(dāng)他歷數(shù)“三代”至魏晉時期的縱酒之禍后,不禁感嘆世界上好酒的人多,畏酒的人少,在這種彼眾我寡的情況下,是沒有辦法勸說他們解酒的,只能“且愿君節(jié)之而已”。
戒酒難為,節(jié)酒也不易。喝酒是一種欲望,酒能熏染性情,使人性亂情迷??v觀夏桀、商紂、信陵、漢惠帝等人,他們成日縱情聲色,不都“皆由乎酒熏其性,醉成其勢,所以致極情之失,忘修飾之術(shù)者也”。性自如此,情又難斷,世人何嘗不知道縱酒不好,只是難以節(jié)制罷了,“世之士人,亦知其然,既莫能絕,又不肯節(jié),縱心口之近欲,輕召災(zāi)之根源,似熱渴之恣冷,雖適己而身危也”。
故而,葛洪提出了《酒誡》要害之所在:“不能割情以節(jié)酒?!边@一個“情”字,真正戳中了魏晉風(fēng)流的痛處。魏晉士人們動輒講“情”,最受不了的也是一個“情”,情至深處,泫然而泣。王伯輿“終當(dāng)為情死”,桓子野“一往有深情”,桓溫“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旁人看來,似乎過情了,何至如此。然而世人端著一副超然物外的姿態(tài),再道一句“名教中自有樂地”,又何嘗真正理解“情”之深處。
哲學(xué)家馮友蘭認為真正的魏晉風(fēng)流在于深情,這種深情是“有情無我”。風(fēng)流的人通常有玄心,可以超越自我,做到有情無我,所謂的“有情”不是一己私情,而是對待全宇宙的情感,是一種對天地萬物的共鳴和同情。這個“有情無我”可不可以哀傷呢?沒有哀傷,便是忘情。
魏晉風(fēng)度是一種人格美,這種人格美就是深情,深情必然深哀。美學(xué)家宗白華認為,“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深于情者,不僅對宇宙人生體會到至深的無名的哀感,擴而充之,可以成為耶穌、釋迦的悲天憫人;就是快樂的體驗也是深入肺腑,驚心動魄;淺俗薄情的人,不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謂真樂”。所以說,“忘情無哀”只能作為一種漂亮的超脫語,人太超越了,一不小心就非人了。此外還有宋儒理學(xué)家更風(fēng)流的話,如“年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而喝酒呢,自是深情的表現(xiàn),喝醉了大哭,那也是深情必深哀。
魏晉以降,有人“越名教任自然”,吟嘯山林,甘為小隱;有人認為“名教中自有樂地”,出入朝野,自號中隱。有人任情以縱酒,唯酒無量不及亂;有人割情以節(jié)酒,畏性之變不敢亂。倘若放置于魏晉風(fēng)度來講,這是一種人格審美的選擇。當(dāng)然,還有他們的政治態(tài)度。
袁俊偉,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就讀于東南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