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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街

2020-11-19 08:31石蕉扎史農(nóng)布藏族
香格里拉 2020年4期
關鍵詞:海山卓瑪集市

◎石蕉·扎史農(nóng)布(藏族)

1

朦朧的天,顯然無力分清黑白,放任著晝夜的私會。山林里習慣守時的傈僳村莊,這天卻有些性急,仗著晨曦的勢力,放肆的雞鳴、狗吠提前喚醒了向來嗜睡的人們。村子與大山毗鄰而居,繞村而生的林木于村子四周形成合圍之勢。高山、石崖、森林,珍藏著古老的月光和陽光,卻看不到過往和未來,始終肅穆地斜在村子和天空之間,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村里的傈僳人,從林中取木,就地壘木,建起一座座木楞房。木楞房不大也不高,低小的木門,關上是一根缺失完整年輪的樹干,開著才是進出歲月的房門。窄小的窗戶似乎從來沒有打開過,布滿了大膽的蜘蛛網(wǎng)和羞怯的花草。身處山林之中的傈僳人,根本不需要窗戶,也能把大千世界看個明白。三腳架下的火塘燒著草木和糧食,生生不息地照顧著房里房外所有人畜的飲食起居。

木楞房隱秘而低矮,近乎于天然,和山林中的歲月一模一樣,唯一特殊之處是院子。每次趕集帶回來的啤酒瓶,不管大小都被碼放整齊,圈圍出不大不小、不圓不方的一院野地,再開出兩扇木柴編織而成柵欄的柴門,便也成了院子。院子的樣子有些模棱兩可:像是院子,又雜草叢生;像是野地,又畫地割據(jù)著人造圍欄。村莊周圍盡是林木,卻用啤酒瓶子圍成院子,非常不可思議。可當這樣雷同的院子,遍布整個村子時,又不覺得大驚小怪了。

村里這片坐落于白茫雪山東脈不大的山林,養(yǎng)育了世代居住于此的傈僳人。阿茸一家就住在這山林中的村子里,傈僳人喜歡住在山林之中,他們熱愛并熟悉山林。住在山林之中,讓他們感覺和朋友同居般親切。

這天一早,阿茸和以往趕集的日子一樣,醒得比平常早了不少,腦海里響亮的公雞鳴叫和趕集日,不容許他賴床。剛一睡醒,阿茸就從疊放在床頭的衣服中,拿出了他每次趕集都會穿的衣褲。這衣褲是阿茸在城里讀大學的弟弟帶給他的禮物,是他的趕集專用服。每次面對鏡子穿那套衣褲,阿茸總會忍不住想,弟弟穿著如此束手束腳的衣服,是怎樣讀書寫字的,一定渾身難受。穿著這樣的衣褲,絕對是干不好活的,又怕弄臟又怕弄破,可轉念一想,嚴絲合縫的衣褲約束出來的不茍言笑,應該就是城里人該有的端莊模樣吧。哪像自己平常穿著寬松的衣服,從土里來,往土里去,根本不用擔心衣褲的拘束,不懂得嚴肅。

穿好衣服,簡單地洗漱,阿茸拿著混有酒糟、剩飯以及陳年存糧的雞食盤,出門喂雞,這是每天清晨的重要活計。何況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阿茸對于雞群有所圖謀,需要躥個飯局。

剛來到院子,阿茸立刻被雞群圍得無法動彈,腳下怕踩著小雞,手中的食盆亦找不到擺放的空間,只有那平日玉樹臨風的公雞,昂首挺立,踱著方步,睥睨四周,遠在集群之外,保持獨有的矜持和尊嚴。當阿茸把食盆塞進雞群中央時,才推搡著雞群,占領了盛宴的主席,毫不客氣地向著阿茸和雞群搗頭??粗罂於漕U的雞群,阿茸心中暗暗盤算著該帶哪一只雞去集市換一天的飲食,好讓自己酒足飯飽。母雞不行,還要下蛋,有著更多的價值,小雞不行,還需長大,沒有太多的價格,只有那只長著紅紅的雞冠、黑黑的羽毛、白白的爪子的公雞,只會打鳴和搶食,既不會下蛋,也無需長大,最為適合。與此同時,阿茸的好朋友阿稱,正在與阿茸家相鄰的自家院子里,舉著時高時低的斧子,有粗有細地劈著柴。飛旋的斧子,重重地砸下又輕巧地拔出,畫出一個又一個力道十足的半圈。一根根木頭還沒來得及痛苦,牽扯出需要另加幾斧子的連絲,就被迫接受了從木頭到柴火的命運。不大一會兒的功夫,斧子還沒有掄上幾圈,四散飛濺的木頭,從遠至近,由近到遠,沒過了枕木,沒有給斧子留下任何立錐之地。而枕木上的斧痕,堆積成了一道道皺紋,在亂木叢中綻放著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僅有此般笑容,才能穿越亂木的遮掩,看透一些原本被刻意隱藏的秘密。拾掇劈好的木柴,歸攏于鋪好的牛皮繩上,捆扎成一擔(一擔沒有精確的重量數(shù)值,用傳統(tǒng)長度的牛皮繩,將柴火捆成恰好可以肩背,便是一擔)叫上結伴的朋友,就可以去趕集了。

“阿茸……”阿稱右手扶著阿茸家院墻,左手掛著捆著柴火的繩子,朝著阿茸家木楞房小窗高聲喊道?!鞍⑷?,走了,去趕集了?!毕惹案呖旱穆曇?,在最末的尾音,被背上的柴火壓得有些有氣無力,但依然足以響徹阿茸家不大的院子,嚇著了院里的雞群,雞群胡亂分走。其中逃得最快最遠的,當屬那只漂亮的公雞,它甚至逃出了院子之外,很快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回到了院子。它奮力跳上了院墻,輕巧地溜回了母雞和雞食盆的旁邊,低著頭咯咯地叫著,仿佛是在向母雞們解釋方才自己拋妻棄子的行為是個冤枉的誤會,自己只不過是剛好要到院外的田里,給母雞抓幾只新鮮的蟲子。

“好呢,來了來了?!卑⑷鬃叱龇块T,看到阿稱的背上背著一擔櫟柴,櫟柴是集市上最受歡迎的柴火,炭火持續(xù)發(fā)熱時間長。阿稱正低頭看著左手里的手機,牽著繩子的另一只手,伸出笨拙的無名指,以極不自然的彎曲上下滑動著手機屏幕,又間斷發(fā)出微笑、大笑,像是中了某種可怕的巫毒詛咒。那是自從村里普及了智能手機后,所有人都被瞬間傳染的疾病。那種奇病怪疾,曾一度被村里的老人們視為世風日下的直接證據(jù),直到他們也掌握了便捷的科技之后,才認定那是新時代的一種神跡。何況當所有人都患上了相同的疾病時,按照人類世界的常識,病也就不能稱之為病了。

阿稱和阿茸是最好的朋友。兩家相鄰而居,兩人年歲相同,從掏鳥窩、偷水果一起長大。他們的關系,他們同時上學,同時又因是長子,初中畢業(yè)后兩人同時放棄了學業(yè),協(xié)助父母供自己的弟妹讀書。后來又曾同時去城市里打工,最后又同時回到家中務農(nóng)。他們的人生像是火車軌道的兩邊,似乎從出生開始就被牢牢按在了地上,有了明確的方向,從未遭遇過任何意外的驚喜,僅僅只在每一次的趕集時,才會有一些例外的遭遇。趕集是他們簡單的生活中,唯一一項較為復雜的事務,但復雜程度又剛好沒有超出他們能夠認知的范圍。

他們和所有傈僳族一樣愛上了喝酒,過上了和酒一樣簡單方便且容易快樂的生活。他們的名字取自河谷里藏族人姓名的簡稱,如阿茸是魯茸的簡稱和昵稱,阿稱是吉稱的簡稱和昵稱。只是他們毫不在意,樂在其中。

他們和自己的民族一樣,秉持著游獵民族特有的輕裝上陣的習俗,喜歡在山里簡單自在地生活,像是歷經(jīng)世間繁華之后,隱居于山中的世外高人。目前兩人最大的喜好和事業(yè),便是每月逢十那三天去往山下的小鎮(zhèn)趕集,賣一只雞、一擔柴、一籃山貨,買一瓶啤酒、幾碗食物,還有幾瓶白酒。

“他們來了嗎?”阿茸還未走到柵欄跟前,話音前一步越過了柵欄。“余海山他們幾個已經(jīng)來了,在村口的核桃樹下等著我們呢?!卑⒎Q看了一眼阿茸答道,順手滑動了一下手機,同時瞄了一眼社交軟件的最新訊息。智能手機的普及,使得所有人都學會了一心二用,邊看手機,邊做其他的事。村里的老人們邊罵村里的年輕人,邊罵手機里的年輕人,村里女人邊干農(nóng)活,邊用美顏軟件上傳自己都覺得過分美麗的照片,村里的男人,邊害怕自己的妻子拍了太多的照片,邊欣賞他人老婆的照片,村里的孩子邊簡單地吃飯,邊玩著復雜的網(wǎng)絡游戲。說到底阿稱的一心二用不算高超,謠傳村里有更厲害的人,曾用一部手機同時談著四五場戀愛,引發(fā)了一場涉及七八個男女的群架,殃及到鄉(xiāng)民政干事。

“阿木她們還沒有來,不過應該快了?!卑⒎Q繼續(xù)說道。他們很關心阿木及其同伴,是否會和他們結伴而行,那關系到他們趕集的主要樂趣,說到底他們自己只是趕集人群里的配角或觀眾,他們不希望同行中缺席“領銜主演”的余海山和阿木。若是趕集途中不能聽到余海山講話,不能看到阿木走路,他們寧愿不去趕集。

“那我們也走吧”話還沒有說完,阿茸一把抓住了院子里游離于雞群和柵欄之間的公雞,夾在了腋窩下,并順手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條棉繩,緊緊綁住了公雞沾著泥土和雞屎的雙爪。嫻熟的抓雞和綁雞都在瞬間完成,沒有多余的動作??上Я斯u那一副叫天的好嗓子和一雙刨地的好腿,竟沒能夠嚎上幾聲,跑上幾圈。

2

臨近村口,猛然聽見一陣陣清脆的話語從密集的核桃林中涌出,撲向曲折的村道。那聲響如同風雨般無孔不入,當然也竄進了阿茸倆人的耳中。這讓他們的期待得到了慰藉,“有一次我?guī)F,幾個歐洲來的老外……”余海山正在背著柴、抱著雞、挎著籃子的人群中高聲講著什么,音量高到似乎是扯著脖子喊。他的話以傈僳語為主,期間夾雜著幾個誰都聽過的藏語、漢語詞匯。余海山到底又講了什么新奇的故事,待到阿茸倆人走近時已無從知曉,不過從聽眾滿足的神情判斷,故事顯然以圓滿的大結局收尾。

“你們一個背柴,一個抱雞,到底累不累?臟不臟?哪像我,挎?zhèn)€籃子,輕松干凈?!币姷桨⑷讉z人,余海山微笑調(diào)侃,說完便看看阿茸倆人,轉頭又看看捧腹大笑的人群。笑容映襯下的眼睛,在黯淡的樹蔭下放射出滿月般的亮光。被余海山炸出笑聲的人群,似乎都忽視了大部分人也都背柴、抱雞趕集的事實,仿佛背柴、抱雞趕集是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糗事?!鞍⒎Q,你是要去挖洋芋嗎? 穿的還是昨天挖洋芋的衣服?!庇嗪I匠脽嶙芳恿艘淮吾槍Π⒎Q的嘲諷,再次點燃了人群的笑聲,順便撬開了阿稱嘟囔不清的嘴。

余海山,村里第一批冒險闖蕩城市的人,至今還游蕩在城市和農(nóng)村間,像只不愿安定的貓。早在十多年前,他跟著父親種田,過后揣著挖貝母賣的三百塊錢,搭上來村里收廢鐵的貨車跑去了城市。套用一句藏族俗語,余海山是個能自己找到飯轍的人,他腦子快、臉皮厚。收廢鐵的貨車還沒有開出村子,他就已然想好了在城里落腳的辦法,他打定主意,要請求貨車司機一定想辦法,幫助自己解決吃住,實在不行,他打算好了要賴在貨車上不下來,逼迫貨車司機幫助自己。不要臉終究是最壞的打算,涉及到生存才能耍賴皮。故而當車子一到城里的廢鐵收購站,余海山第一時間跳下了貨車,主動幫忙卸貨、分揀貨物,忙得像個收購站的正式員工。因此當他央求收購站老板幫忙找個工作時,輕松得到了走街串巷收廢舊電器的工作。

剛解決了城里的溫飽問題,余海山就發(fā)現(xiàn)收購廢舊電器不是一個體面的工作,城里人都招呼他“喂,收廢品的”。但他沒有因此羞愧,認為謀生不丟面子,反而挖掘出了工作的優(yōu)勢。收廢品能接觸不同行業(yè)丟垃圾的人,畢竟垃圾不存在行業(yè)壁壘,從與人協(xié)商廢品的價格,他學會了漢語和藏語,獲悉了本地剛興起的旅游業(yè)極度缺少導游的信息。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余海山以遠超市場價格的價錢,購買了一位退休老人的舊彩電,從而得到了老人推薦的到旅行社工作的機會。面對收購站老板的責罵,余海山有自己的理由,那是本地最早一批彩電,具有文物價值,高價購買必然不會吃虧,全然不顧老板的指責:“收購站只收舊物,不收文物,你買來的文物,我能賣出去嗎?”

余海山結算了收購站七個月工資,用其中六個月工資支付了導游培訓費,僅用一周的時間,脫掉了“喂,收廢品的”身份,成了一名精通漢、藏、傈僳三種語言的滇藏線“藏族”導游,給自己取了個“傈僳扎西”的藏名。

從“收廢品”的到導游,余海山實現(xiàn)了行業(yè)躍級,但他沒有就此滿足,他不甘于自己只是普通的導游,普通的導游最多是向導和推銷員。他致力于帶給游客文化體驗,利用經(jīng)常出入名勝古跡、文物建筑的機會,學習了大量的藏民族文化,比一般藏族人還要像個藏族人。

盡管他的文化修養(yǎng)停留于“導游文化”的層面,甚至有玄化、艷化文化的嫌疑,但不影響他高價兜售文化的效益,他能使游客懷著崇高的敬意,大方地消費文化:買幾串未開光的佛珠和幾只“也可以裝茶葉”的香爐。他不認為自己糟蹋了文化,他無視本地文化學者關于“導游文化在異化民族文化”的抨擊。

余海山逐漸成了本地最知名的導游,甚至有旅客指名要他當自己的導游。有句明顯肉麻的吹捧,足以證明當時他在導游行業(yè)的巨大成功:“我們不是慕名景點來的,而是傾慕導游來的。”

幾年的時間很快,本地的旅游業(yè)經(jīng)歷了短短的資本原始積累后,實現(xiàn)了產(chǎn)業(yè)轉型。轉型最先淘汰了一大批導游,而余海山,或者說“傈僳扎西”,依靠自己文化導游的名頭,經(jīng)受住了行業(yè)改革的挑戰(zhàn),受聘于城里最大的旅行社。要不是旅行社的老板是個憨包,把好好的旅行社經(jīng)營破產(chǎn)了,余海山現(xiàn)在也不會待在村里。

當然,上述余海山城里的工作經(jīng)歷,來自余海山的一面之詞,只出現(xiàn)于余海山自己講述的故事里,卻深得阿茸等全村毛頭小子的信任。阿茸不想分析余海山故事的真?zhèn)危镁由街?,沒人教會他辨別真?zhèn)?。阿茸愿意相信余海山是城里的知名導游,更相信此時留在村里的余海山,正如他自己所說,是在等待城里某個想發(fā)大財?shù)穆眯猩缋习逵H自到村里,再三懇請他出山。

余海山城里的事業(yè)令阿茸崇拜,但相比之下,阿茸更羨慕余海山的愛情故事。聽余海山說,他談過、甩過幾個漂亮的女孩,其中幾個要死要活都要嫁給他的女孩,她們不僅容貌姣好,而且身材婀娜。至于戀愛的細節(jié),余海山?jīng)]有告訴阿茸,阿茸也無法想象,他沒有談戀愛的經(jīng)驗。

不管余海山的愛情故事多么精彩,現(xiàn)實是余海山還未婚。他年近二十五歲(據(jù)有心人粗略統(tǒng)計,余海山介紹自己二十五歲,至少有五年),被村里老人批評為新一代的老光棍,對此余海山有自己的辯解,他稱自己是單身貴族。唯有這點阿茸不認同余海山,他拒絕認同余海山是貴族,雖然他從未見識過貴族,他不相信貴族討不到老婆。他聯(lián)想到了村里醉醺醺、臟兮兮的光棍們,他們明顯不是貴族。

等到阿茸倆人融入人群,余海山還在講著故事。阿茸看著余海山講故事時額上高高隆起的眉毛,嘴角深深塌陷的笑紋,不經(jīng)意間把注意力放在了他隨故事不斷搖擺,掙脫了發(fā)膠束縛上下翻飛的頭發(fā)上,似乎是在肯定著故事的真實性,或者是在贊許余海山講故事的高明手段。以往余海山的故事情節(jié)過于令人神往,包括阿茸在內(nèi)的聽眾,從沒有人仔細端詳過余海山的長相,今天不同,稍稍遲到的阿茸站在外圍,已經(jīng)演繹過半的故事抓不住他的心思,索性遠觀起了余海山的長相。

余海山,中分的發(fā)型,腳下的尖頭皮鞋抹著城里帶來的油膏,方方正正的臉,偏偏平平缺少棱角,算不上俊美,算不得丑陋。短小粗壯的脖子,藏在濃密的頭發(fā)之下,掩在胡子拉碴的下巴之后,前后都難覓蹤跡,膚色黑得不像城里人,白得不像鄉(xiāng)下人。身高剛好欠身能從木楞房小門順暢走出。那種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間,享受過城市繁榮和鄉(xiāng)村清閑的人所獨有的肥胖,暗藏著未來消瘦或進一步肥胖的可能性。引用村里老人們的獨到形容:余海山胖得像頭豬,精得像只猴,他的肥胖都比一般人胖得聰明。阿茸認可這種說法并判斷自己永遠長不成那種肥胖。但他仍有一個疑問,他不知道余海山算不算得上精明,村里精明的人太少了,歷史上更少,缺少一個可以比對的模板。他唯一可以確定,余海山的確比他們大多數(shù)人要聰明一些,可聰明不一定等同于精明。

阿茸無意糾結于此,他想要觀察余海山的穿著和挖洋芋的衣服有什么區(qū)別。阿茸想從余海山身上學習的東西太多,自然也包括穿著打扮。阿茸秉持著虛心學習的態(tài)度,細致研究起了余海山的穿著。棕紅的休閑西服和藍白的牛仔褲,裹著臃腫的身體和圓鼓的肚腩,腫脹得像充滿氣體的氣球。西服上衣口袋里插著的紅色方巾,紅色三角形的造型,像一只為尷尬伸出的舌頭,緊貼胸腔的藍白格子襯衣,讓阿茸很是擔憂,擔心稍不注意緊繃的扣子會被扯落。他關心起了余海山的呼吸節(jié)奏,希望不要大起大落,要是余海山不再呼吸就更好了,那他就永遠不用再擔心扣子會掉了。

“上一次趕集,你們喝了多少,我是差不多喝了兩箱啤酒?!庇嗪I酱祰u自己酒量的話語,將阿茸的思緒引到了自己酒量上。阿茸不清楚自己的酒量,他喜歡喝酒,可他從未喝到爛醉如泥。阿茸對自己的酒量充滿了好奇,他預感自己說不定可以依靠酒量,爭取當一回余海山般的傳奇人物,兩箱啤酒肯定喝不倒自己。

“喝酒最重要的是品酒,要是喝得像水牛一樣,那喝酒還能有什么意思啊。”當有人提出能喝和自己同等數(shù)量的酒時,余海山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將話題從酒量硬生生帶到了品酒?!安还苁裁淳疲瑢W會品酒最重要,不是什么酒,都可以倒進嘴里的。”余海山一向能給村里小伙子們科普新鮮的知識。“紅酒,你們沒人喝過紅酒吧?!庇嗪I揭詷O低音量確定人群中沒人喝過紅酒后,高聲開始講起了喝紅酒的方法?!凹t酒就是葡萄酒,是國外傳來的洋酒,一般都很貴?!庇嗪I绞紫韧瞥隽思t酒洋氣的出身和昂貴的身價?!昂燃t酒,尤其是名牌紅酒,要分四個步驟: 觀色,看紅酒澄清度和光澤;搖杯,輕輕地搖晃酒杯;聞香,聞一聞紅酒;品嘗,輕輕抿一小口,讓酒在口中停留幾秒然后吞下,千萬不能一口悶。”聽了余海山的介紹,阿茸原本想要嘗試紅酒的想法瞬間消失了,他不喜歡這么復雜繁瑣的事物,他是個簡單的人,喜歡做簡單的事。

“還有一點很重要,喝紅酒之前,一定要先聞聞瓶塞,不然人家就會認定你是鄉(xiāng)巴佬。”當余海山向人群強調(diào)喝紅酒一個容易忽略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時,人群被遠處傳來的笑聲吸引過去了。笑聲來自另一個人群,以阿木為首的女孩們。

原先入迷于余海山故事的人們,這會兒正看著、聽著不斷靠近的女孩們,不敢有分秒的分神,似乎在短暫的時光內(nèi),也能抓住許多美好。就連余海山,也是靜靜地站著,呆呆地看著,他頭上不再搖擺的中分發(fā)型,像一張掉光牙齒的大嘴,空洞地張著。

“你們還沒有走嗎?”阿木每次都這么問,盡管她早就私下反復演練過自己的隆重出場,笑容、語態(tài)、走姿?!白甙?,我們一起走吧。”阿木看著人群,言語里同時透著威嚴和親切。她的話語并不像詢問,反而像一個志在開創(chuàng)太平盛世的女王,在向誓死忠誠的戰(zhàn)士下達開赴前線英勇就義的命令。那掃視人群的眼神,有著極寬的焦點,只看人群,不看個人。既像是一個王者,在檢閱和慰問捍衛(wèi)自己江山的無敵之師,又像是一位普度眾生的尊者,期望將恩惠平均賜給自己的信徒。

然而隱沒于人群里的所有人,都覺著阿木看的是自己,問的是自己,似乎獨得恩寵的也只有自己?!昂媚?!走咯……”人群高低粗細不同的聲音,異口同聲地應答著,并爭先恐后紛紛動身。由此就形成一道奇觀,阿木身后整齊跟隨著一群青年,像一隊奔襲敵軍大營的軍隊,極有秩序地行進。不了解內(nèi)情的人,看到如此井然有序的隊伍,難免會懷疑他們是要去干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3

拖家?guī)Э诘闹欣夏觊_車趕集,孤家寡人的中老年騎車趕場,而向來喜歡趕時髦的年輕人,卻固守著傳承久遠的走山路趕集的傳統(tǒng),他們認為乘坐交通工具,或是沿著公路行走,會縮短趕集的路程,會導致某些需要慢工細活的事件無法如愿發(fā)生,會遺漏掉趕集路途中男孩追隨女孩,女孩被男孩追隨的美好。這種美好自古就有,每一代趕集人都曾在自己的青春里經(jīng)歷過。

年輕人走路趕集,得到了全村人的支持,包括從來看不慣年輕人的老人們,他們倒不是要維護趕集的傳統(tǒng),他們只是希望走路趕集,能解決村里當前越來越多光棍的困境。他們老了,對老舊感到厭煩,只有新生兒的降生,才能使他們感到生命的新鮮活力。

山路,自村里修通公路以后,早已被村民棄之不用,如今只有牧羊人、野兔和趕集的年輕人偶爾路過。路上落滿了碎石子,路邊長滿了不知名的花草。

今天和往常一樣,阿茸等人走山路去趕集。阿茸一行跟著余海山,有的背著櫟柴,有的抱著土雞,有的挎著裝滿各類山珍的竹籃,不遠不近地隨著以阿木為首款款而行的女孩們,邁動著些許急切的步伐,又刻意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們蜿蜒在集市和山村之間,獨享著專屬于年輕人的安靜。

阿茸很享受走山路的感覺,崎嶇不平的山路和隨之起伏不定的心情,不會令他疲倦。路上他可欣賞眼前的女孩們,還有女孩們走過的風景,紅花綠葉點綴著女孩們的美麗,女孩們的青春又在映襯著天地草木的優(yōu)美。

阿茸走山路趕集,還有一個隱秘而人盡皆知的終極目標,他期望在山路上找到愛情,這也是所有走山路的年輕男女的目標。當年,阿茸的父母,就是在趕集的山路上相愛,之后才生下了阿茸及其弟弟。阿茸曾聽父親說起過他們的愛情:當時趕集路上突遇兩只求偶的兔子打架,阻擋了趕集的隊伍,不得不停下來的人群集中在了一起。原本保持著一定距離的男女,一起觀賞兔子的求偶,就在圍觀的間隙,母親用眼神確認了他們的愛情。受父母故事的影響,每次趕集走山路,阿茸都十分注意是否有求偶的兔子,或是認定的眼神??伤恢倍紱]能遇到兔子,只得暗中多次咒罵獵人?,F(xiàn)在兔子的數(shù)量少了,更不敢在人前求偶了。

“有一次,我?guī)讉€游客到城里的‘唯有飲者酒吧’去喝酒?!庇嗪I较褚粋€稱職的吟游詩人,為了旅途不至太枯燥,趕集路途剛剛啟程,就提起了會引人傾聽的話題?!澳抢镉懈魇礁鳂拥钠【?,就是沒有我們農(nóng)村經(jīng)常喝的大理啤酒和瀾滄江啤酒。我們點了一箱德國進口的黑啤酒,又貴又好喝。”余海山說道,聲音高了很多,似乎是想讓更多的人聽見?!芭叮瑢α?!還有卡瓦格博啤酒,說是本地特產(chǎn)啤酒,也是非常好喝,就是貴得有點離譜。”余海山一邊說,一邊又不時看向走在前面的女孩們,并隨著向前飄散的話語,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似乎是想要把自己的話語,清晰地傳到前面的隊伍中。

阿茸其實不太喜歡聽余海山講喝酒的故事,作為一個傈僳族人,愛酒、喝酒以及醉酒,這事清淡得像清澈的珠巴洛河,長久得像高聳的白茫雪山,和生活一樣平淡日常,沒有什么值得大書特書的奇異之處。相比于美酒的平凡,故事里那些或美、或艷、或喜、或悲的美女才是阿茸的最愛,那些生死相依、生離死別的愛情才是他向往的。

阿茸向往愛情,卻被青春懵懂的純真羞澀所拖累,不敢追求愛情,只是傻等著認定的眼神,而且迷信眼神會排除萬難主動找到他。有時候在難眠的夜里,他曾想象過自己深受廣大女孩喜歡,和所有他認為漂亮的女孩談情說愛,甚至談到了白頭偕老、兒孫滿堂。他也曾聽從村里前輩大哥們的建議,在枕頭下壓過一枝桃花,聽說這樣可以夢見自己未來的情人??墒沁@幾年長期的實踐,只收獲一個事與愿違的結果,證明了桃花并沒有如此功效。當然,也有可能是他所摘桃花的顏色不對,或是他壓桃花的方法有誤,影響了桃花的功能,總之他未能夢到情人。不過他并不是不做夢,他曾在夢里,真切地感受過自己的愛情,他看不清夢中情人的面貌,但他的確和夢中情人發(fā)生了肌膚之親。

阿茸喜歡愛情故事,這絕對不能算是低級的情趣。古往今來,哪一個男人沒幻想過一個賢惠知性、美麗性感的女人僅僅只對自己放蕩,即使是經(jīng)常感嘆他人墮落的君子們誰不是荒唐的酒色之徒。

阿茸也不能免俗,他自從第一次感覺阿木很美以后,就沒有停止過對愛情的幻想。他用幻想來彌補現(xiàn)實的缺失,幻想自己牽著阿木的手,穿過了全村人羨慕的目光。但幻想?yún)s加重了現(xiàn)實的空虛,他確定自己的手,還沒沾過任何異性的手。他的渴望長期處于饑渴當中,他中了愛情的劇毒,需要用余海山的愛情故事,充當止痛的藥,緩解自己渴望愛情的癥狀。要想說清楚,青春期獨有的對愛情的微妙心理,可以用圍繞阿木的明暗兩條線窺出端倪。暗里,阿木已經(jīng)是全村大部分男性明媒正娶的妻子。明里,阿木被人表白的記錄在年輕女孩中最少,幾乎趨近于零值,和她又胖又黑的閨蜜相當。

阿茸沒有等待太久?!俺抢锏呐⒖刹桓r(nóng)村的女孩一樣”余海山的話題終于轉到了阿茸期盼的,“她們長得不一定美麗,穿得卻一定漂亮。她們不怕和男孩一起喝酒說話?!闭f著余海山咽了一下口水,好像是為了自己此刻不在城里和城里女孩喝酒而憤憤不平,或是一想到城里的女孩就有些口干舌燥。“城里女孩還主動追求男孩呢,這在村里,你們誰見過?!庇嗪I秸f著,又稍稍加快了腳步。似乎是想要把“女孩可以追求男孩”的最新知識,傳授給前面的女孩們。

阿茸不熟悉城里的女孩,當年他在城里打工時,沒敢細看城里女孩白花花的大腿,和嘀嗒作響的高跟鞋,不敢冒然判斷城里女孩到底美不美。在他眼里阿木是最美的,如果這世上真有仙女的話,也應該就是阿木的樣子。此時阿茸心中還產(chǎn)生了一個希望,期盼阿木等女孩,能夠及時學習剛才余海山重點普及的知識。

話說半截,余海山伸手插入西服上衣內(nèi)兜里,似乎是想要掏出什么東西,又似乎是害怕順帶著摸出什么他不想示人的東西。尋摸了好一陣子,才從西服內(nèi)兜里掏出了兩包煙,一包還未拆封的香煙和一包已經(jīng)抽掉一半的香煙。阿茸不會抽煙,但他認識那只剩半包的香煙,與他父親和村里人日常抽的香煙同屬一個品牌。不用多想,那包未拆封的香煙定是個昂貴的高檔貨。余海山總會有很多城里帶來的高檔貨,仿佛他回村就能帶回城市的昂貴。

余海山可能是覺得凡是煙鬼都應該知道那煙的昂貴,并沒有像以往一樣,詳細介紹自己高檔用品的昂貴之處。對此阿茸有些遺憾,他本來很想了解那煙是什么名牌,多少錢。

余海山拆開那包阿茸從未見過的香煙,分發(fā)給眾人時,阿茸不覺也接了一支,他聞了聞,揉了揉,覺得和父親刺鼻的煙味并無區(qū)別,也就夾在了耳朵上。他不想抽煙,但有那么一絲虛榮,認為耳朵上夾根昂貴的香煙,能夠增加自己沒有的貴氣??蓻]走幾步耳朵上的煙就掉落了下來,頃刻隱進了企圖藏匿白色野花的綠草叢中。阿茸沒有停下來彎腰去撿,目前的他愿意接受自己的耳朵還夾不緊名牌香煙的現(xiàn)實。

“有一次,我們旅行接待了幾個空姐和幾個禿頭油肚的航空公司老總,空姐真的很漂亮……”余海山猛吸一口煙說道,稍稍沉吟,停頓拉得有些漫長。點煙、吸煙、討論香煙品質的人群,聞言便在霎時間變得屏息凝氣,就連原來在人群中上躥下跳的煙霧,也都有些滯凝。唯有不會抽煙的阿茸稍微清醒,看著夾在余海山指間的香煙,兀自在吞云吐霧,他不禁擔心起不斷變短的煙頭,會在不經(jīng)意間燙了余海山的手指,讓故事在最激動人心的橋段戛然而止?!肮庇嗪I降墓适逻€沒出口,人群又被女孩們的笑聲所吸引。誠然,不管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有女孩們的一舉一動更扣人心弦,更引人注意了。

阿茸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喜歡女孩們的笑。他覺得女孩們的笑容像一場春雨,落在平靜的水面,點出一圈圈水紋,在他心里畫出了最美的畫。他就是這樣單純地喜歡著女孩們,如同喜歡春雨??墒前⑷撞恢赖氖?,人的單純和年輕的歲月一樣短暫,不需要幾年,女孩們的美麗和他喜歡女孩們的美麗心情,注定都會蒙上塵世和歲月的不堪。

阿茸看著走在前面的女孩們,一雙雙修長的腿、一團團豐腴的臀、一條條烏黑的辮,讓阿茸感覺自己心跳的速度和臉上的溫度都有些不太正常了。

阿茸已經(jīng)失去了聽余海山講故事的興趣。迷迷糊糊當中,只是零碎地聽見了余海山的話語,說他為了在城里尋覓愛情,曾經(jīng)在床上、車里、窗邊,甚至是在野地里干過的傻事。說他為了在城里賺得大錢,曾在黑夜、白天干過的苦差。

阿茸只是跟著前面的女孩們,像極了一只被招去的蜂,引去的蝶,混在人群當中獨自前行,也不知六神無主的腳步,是如何支撐著,走完一程又一程的山路。若是有稍微的脫軌,阿茸極有可能會被阿木等人的身影迷惑,而迷失在短短的山路上,無法找到自己和前往的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們走進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像山上清澈的泉水匯進山下渾濁的江水一樣,瞬間被隱沒,阿茸方才如夢初醒。阿茸急著要去集市上找一個大方的買主和另一個大方賣主。

4

十街,金沙江河谷里拖頂壩子獨有的集市,每逢10號、20號、30號,來自金沙江對岸書安、白茫雪山深處霞若以及拖頂鄉(xiāng)河谷上下的人,都聚攏到十街集市,賣些物件,買些東西。其中以世居河谷的藏族人和世居山林的傈僳人為主,還有慕名而來湊熱鬧的其他鄉(xiāng)鎮(zhèn)、其他民族的人。

沒人知道十街是如何形成的,就是自詡十街“老人”的阿茸也不清楚。阿茸可算得上是十街的“老人”,因為據(jù)阿茸父母所講,早在滿月之時,阿茸就已子承父業(yè)趕了第一次十街,積年累月地細細算來,如今悄然已過去了近二十個春秋。連阿茸的父母也不知道十街的形成過程,他們只記得第一次趕集,是在某一年農(nóng)忙后的夏天,那時十街還沒有解渴的啤酒。

民間對于十街形成的探究,大致和阿茸父子相同,處于一種無所謂且不知道的態(tài)度。官方層面又恰恰相反,近年成功打造了文化縣品牌,聞名于周邊縣市的縣文體廣電局,不能輕易放棄本轄區(qū)內(nèi)的任何文化要素,曾組織非遺專家專題研究過十街,旨在解決十街的出身,希望通過非遺項目的響亮身份提升十街的名氣。可研究十街是一項艱苦的工程。首先是缺少文獻資料,十街的市井未能在書寫帝王將相的歷史中爭取到只言片語。其次是缺乏傳說,這很令人意外,通常民間習俗大多流傳著版本眾多的傳說,十街卻恰恰沒有。也許是過往的古人,太過沉迷于十街本身,忘了講,總之找不到十街的現(xiàn)存?zhèn)髡f。研究只得出了一個大概能說服大多人的學術結論:興起于吐蕃帝國東擴征程,列國分立時期,政教合一時代都有流傳,曾一度中斷,改革開放后又得到復興,并延續(xù)至今。

可能是為了彌補專業(yè)研究的不足,專家組額外還對十街的形成做了個頗具文學色彩的猜測。十街形成的時期,必定是個有趣的時代:那時的人們不太嚴肅,愿意為簡單的快樂組織大規(guī)模的交流。山林和河谷之間沒有界線,獵人和農(nóng)民熟悉對方的需求。而發(fā)明十街熱鬧的人,必定是百無聊賴的人,有閑的人才有時間奇思妙想。

平心而論,阿茸等身處十街的人,其實并不關心十街的來源。關注十街歷史是文化學者和文化行政部門的責任,他們更熱衷于享受十街的現(xiàn)狀,贊賞目前十街一切都恰到好處,又不完美無缺。

他們對十街的爭議,集中在一些小缺憾,尤其對十街相沿成習的趕集日期頗有微詞。有人認為十街極不公平,堅信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逢十趕集,對于原本就短小的二月極為不公,說得嚴重點,甚至是一種公然欺軟怕硬的赤裸裸的虧待。也有人認為十街極為吝嗇,以為逢十開市,每月只有僅僅三次屈指可數(shù)的熱鬧,剩余了每月不可勝數(shù)的冷清。這方面,熱愛十街熱鬧的人,和依靠十街發(fā)家致富的人,形成了統(tǒng)一的意見,他們希望十街天天都有,好讓他們掙更多的錢,讓別人花更多的錢。尤其是臨街店鋪的老板們,臆想十街是礦藏,暗暗產(chǎn)生了竭澤而漁的沖動。

當然,曾有人試圖解決問題。相信現(xiàn)代科學成果的人,提議取法于當代文明,推行逢周日趕集,如此每月至少可以增加一次趕集數(shù)量,只可惜趕集的農(nóng)民明顯不懂周末休息的道理。信仰傳統(tǒng)經(jīng)驗的人,提議取經(jīng)于古代智慧,采取藏歷或農(nóng)歷代替現(xiàn)行的公歷,可藏歷和農(nóng)歷復雜的計算方法,超乎了企圖簡單解決問題的人的想象。最終提議都不了了之,僅停留在口頭評議的層面。

阿茸無意參與過去的是非和未來的爭議,愛屋及烏的他,愛十街,也愛十街的不公和吝嗇:有意義的人群,有意義的買賣,有意義的街市,甚至是那些攤位的擺放和貨品的陳列,都是那么別開生面的一片狼藉和井然有序,多么有意義!

剛到集市,阿茸就拉著阿稱,與其他伙伴默契地分開,奔向了自己的目的地。集市上他們暫時不需要余海山的故事,因為集市里他們自己就是故事。

阿茸像一條油滑的江魚,游出了一條曲徑,找到專屬自己的上岸碼頭—“卓瑪面館”。與所有的傈僳趕集人一樣,作為賣雞賣柴的臨時生意人,阿茸有著自己做生意的領地。人行道旁“卓瑪面館”門前的臺階,是阿茸每次趕集的生意場。整齊擺好亂動的土雞,散亂的櫟柴,阿茸和阿稱坐在了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不理會行人在身邊踩了許多繞圈的腳印。

剛一坐下來,阿茸和阿稱之間沒有太多的交流,各自從兜里拿出手機。手機已自動連上了村里還沒有全面普及的wifi 網(wǎng)絡,“卓瑪面館”wifi 信號熟人列表里保存有他們的手機號。當初阿茸倆人首次輸入 wifi 密碼時,“卓瑪面館”wifi 熟人列表不過半個屏幕。

其實他們無心玩手機,沒人想撇開集市玩手機,那多么沒有意思。手機里的奇聞怪事可能有假,而眼前的集市卻是真實發(fā)生著。他們只是心不在焉地滑了滑手機,邊在手機無聊的資訊中走馬觀花,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貨物賣出之后的計劃,無外乎美食和美酒。說實話他們沒有商量計劃必要,那些計劃里的事項,都是他們每次趕集自然會做的事,提出來不過是想要相互再確認一下。

他們明白集市運轉的規(guī)律,叫賣的、詢價的、講價的,都是有攤位、有店面的生意人。他們只是來掙趕集花銷的趕集人,不屬于生意人的范疇。他們貨物有著約定俗成的價格,不存在明碼標價及其背后的討價還價。他們的買主,不是沒事逛街的閑人,大多是專門購置家庭日常生活物資的人。他們不著急,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等待顧客。他們又很著急,迫不及待想要響應集市的召喚。

街對面的理發(fā)店,播放著時下最動人心魄的歌曲,在集市鼎沸的人聲里,抽離出刺耳又含糊不清的旋律。店門口站著兩個妙齡女郎,一個身著黑色皮短裙、白色襯衣,一個身穿淺藍色緊身牛仔褲、紅白格子襯衣。兩雙比三寸金蓮大不了許多的小腳,一雙踩著黑色的高跟鞋,另一雙也踩著白色的高跟鞋,高高地玉立在阿茸隨音樂澎湃的心潮上,每挪動一步都能激起更為洶涌的波濤。此時的阿茸大概也想剪一個和余海山一樣的發(fā)型。突然一股巨大響聲從遠處傳來,湮沒了喧嘩的集市。那聲響來自遠處的廣場,那個廣場四周圍成集市上最時髦的消遣場所,有商品琳瑯滿目的超市,有裝飾豪華的酒店,還有酒吧、臺球廳、服裝店等。那里是向往時尚的年輕人常去玩耍的地方,阿茸倆人卻很少光顧。他們曾在那里見過有人賣一顆顆拴著絲帶的蘋果,那使他們質疑時尚,他們認為蘋果不值得拴上絲帶,更不值當以顆計算,他們村里落到地里的蘋果都是整筐喂豬的。

就在此刻,余海山正在臺球廳里談笑風生,奮力揮桿打進了臺球桌上最后一顆黑球,順手從靠門口的左邊底袋掏出了一疊錢,緊緊捏在手掌中,悄悄地塞進了褲兜。阿木正在服裝店試穿新衣,一條緊身牛仔褲凹凸有致地在鏡子前轉來轉去。

阿茸倆人聽到的聲音,來自廣場上商家促銷活動的歌舞演藝,店家在門口搭了一個又小又高的舞臺。舞臺上幾個濃妝艷抹且不好看的女孩,正跳著機械造作的舞蹈,如同一個個樹樁杵在舞臺。播放著的音樂嘈雜刺耳。此類音樂的作曲者,仿佛是在屠宰場學的樂理,所做的曲子,既無傳統(tǒng)藏族音樂的旋律美,也缺現(xiàn)代流行音樂的節(jié)奏感。

“老板,這個多少錢?”阿茸倆人看見不管男女老少,總在大小攤位前那樣問道。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想要購買貨物,還是只隨口問問。張口就說道:“太貴了嘛,便宜一點嘛。”“朋友,便宜不了了,這是最低價格了,成本價,我是虧本大甩賣,主要是要交個朋友嘛?!崩习鍌兛偸羌s好了似地如此回答,仿佛他們的生意與金錢無關,做生意的目的只是廣交朋友,掙錢盈利倒是其次?!澳且蔡F了吧,再便宜一點。老板,你再讓一點,我再加一點,怎么樣?”“朋友,說實在的以這個價格,我是真的虧本了,既然我們交了朋友,我就再吃虧一點賣給你?!薄斑@次我就忍痛高價買了,照顧朋友的生意嘛,下次就輪到你照顧我了?!鄙庾罱K以朋友雙方都吃虧的方式達成交易,好像生而為人,涉及到買賣總是難免要吃些虧似的。

“小伙子,你們的雞和柴賣給我吧。”正當阿茸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價格大戰(zhàn)時,被一句話拉回到了自己還在等待交易的生意上。那句話雖然輕柔,但字字清晰,突破了集市的嘈雜,立刻撲進了阿茸擠滿聲音的耳朵?!靶』镒樱蚁胍銈兊碾u和柴,不知道可不可以?!崩先擞州p柔地問道,說話聲音如微風細雨般溫潤,卻可以清楚感知到像是滴滴答答的音符在跳躍。還沒有等阿茸回答,眼前右手搖著手持轉經(jīng)筒,左手撥著念珠的藏族老人,用左手遞過來了一張百元鈔票,嘴里仍是念念有詞。

老人沒有其他多余的動作,輕巧地挺著歲月累積的身姿,如同一棵老樹般站在集市人流的岸邊,任憑人流再三波及到自己的根莖,也依然深深扎著堅決獨立的盤根。老人沒有其他多余的話語,一字一句地念誦著咒語,一顆一粒地撥動著念珠。阿茸看著眼前的老人,老人是那么的平和,仿佛從未真實地存在于人世間一樣。

“好的好的,爺爺,雞和柴就賣給您了。”阿茸雙手捧過了錢,立馬答應了交易,沒有詢問柴火主人阿稱的任何意見。當然他用不著多此一舉,趕集的傈僳人的臨時生意,沒有“太貴了,便宜一點”的一套說辭,更用不著稱斤論兩的斤斤計較。買賣雙方總是以大家覺著都不吃虧的固定價格交易。那是一個很悠久的傳統(tǒng),可能比十街本身的歷史還要古老。

看著跟在老人身后的青年背起櫟柴,抱好土雞,阿茸和阿稱短暫的生意生涯也就到此為止,而揮金如土的較為漫長的享樂之旅也就開始。只是阿茸養(yǎng)了幾年的大公雞如今要與他陰陽兩隔了,卻不能親自品嘗那熊熊櫟柴烈火燒出的鮮美雞湯,依稀之間有丁點的可惜。可再一想,他為雞和柴的歸宿感到安心。阿茸想象出了一個畫面:溫和的老人,用溫火燒著柴,用溫水煮著雞,將雞和柴如同本身從未在世上存在過一般帶離了世界,毫無痛苦。

5

傈僳人,喜歡喝酒,就像有些人喜歡油油的酥油茶,有些人喜歡苦苦的咖啡一樣,沒有什么可說道的新奇之處。

不清楚阿茸等傈僳人,怎么看待本民族好酒習俗。想來依照阿茸的個性,必定懶于思考出自己獨到的看法。若是借鑒民俗研究領域的竅門,將生產(chǎn)生活與民俗看作互為因果的研究方法,應該將飲酒算作是傈僳人的生產(chǎn)方式。試想某位過著游獵生活的傈僳族祖先,不分晝夜地穿行于崇山峻嶺之間,潛伏于亂石密林之中,等待伏擊過路的獵物。在長期的不管晝夜、不顧陰晴的狩獵中,為驅趕森林的潮濕和夜宿的寒冷,他需要不時地飲用隨身攜帶的烈酒。

如今打獵已不再是生產(chǎn)方式了,喝酒的習俗卻完整地保留了下來。阿茸和阿稱喜歡喝酒,尤其喜歡在集市上喝酒。他們花出的第一筆錢,就是在離得最近的賣酒的地方。不管是超市、小賣部,還是地攤,每人買上一瓶啤酒,一口咬開瓶蓋,再將掛在嘴角的瓶蓋吐到地上,一口悶掉整瓶的啤酒,不留點點滴滴。

他們甚至不去查看瓶蓋內(nèi)是否有“再來一瓶”之類的驚喜。一瓶啤酒,只是他們后續(xù)品嘗更多白酒的“酒引子”或“開胃小酒”。他們不會因小失大,浪費時間檢查自己是否中獎,浪費精力去兌換獎品。就算他們有心思去兌獎,雙手都拿著酒瓶,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不像話了,那是酒鬼的作風。愛酒的人,珍惜喝酒的聲譽,最討厭的便是酒鬼,酒鬼敗壞了酒德,連累了愛酒人的聲譽。

喝干整瓶啤酒,不過是一口氣的事。至于如何處置空瓶子,阿茸倆人打算沿襲傳統(tǒng)。他們預算過還要喝幾瓶白酒,而賣白酒的店鋪不賣盛酒的器皿,是傳統(tǒng)的做法,需要自帶空瓶。再說,除去保留空啤酒瓶子盛放白酒的實際用途,空啤酒瓶子對趕集的傈僳人,還有著更富深意的用處。

不丟棄空啤酒瓶,還和阿茸從小的教養(yǎng)有關,凡物凡人都有用處,是阿茸小時候最先懂得的大道理。那時他本來打算淘汰舊玩具,卻被講理的父親攔了下來,沒過多久阿茸的弟弟就出生了,留存的玩具又派上了用場。

在阿茸成長的過程中,從父母節(jié)儉過日子,珍惜人情往來的行為,不斷加深了凡物凡人都必有用的意識。他們村里就沒有無用的人,也沒有無用的物:路邊的雜草是歸圈牲畜的零食,林中的樹木承擔著房屋的豎柱和橫梁。白天的太陽,溫暖著莊稼的春耕秋收,黑夜的月亮,照亮過夜歸的人和數(shù)代的睡前故事??磥碜顩]有用處的公雞,還能換來阿茸一天趕集的費用。就是整天醉臥于村道旁的酒鬼,也能從山林中找到可以換取酒錢的山珍。

離開賣啤酒的商店,拿著空啤酒瓶的兩個人,闖過了集市上的人群,回歸了“卓瑪面館”。面館把門前做生意的方便留給了趕集人。趕集人掙得了錢,也就在面館里大方地消費。

剛一進門,阿茸倆人立刻奔向了面館放置塑料酒罐的大桌前,將剛才留著的空啤酒瓶瓶口對準到酒罐的龍頭閥門嘴下,嘴對嘴接引著罐中的泡酒。他們按住龍頭開關的手指,隨著不斷涌出的泡酒,在持續(xù)加大著力度。

卓瑪面館,顧名思義是卓瑪開的面館,對外宣稱主打青稞面,實際以小麥面為主。除非遇著了較真的食客,一般不做青稞面。經(jīng)常光顧面館的熟客圈里,面館掛青稞面牌賣小麥面的商業(yè)機密,早已不是秘密。熟悉卓瑪面館的人,和熟悉青稞、小麥口感的人,都知道自己吃的到底是什么。大家都知道,青稞更適合做糌粑,小麥更適合做面條。大家都理解卓瑪面館的宣傳意圖,畢竟青稞比小麥更具有宣傳品牌價值。人們對于神秘的事物更加好奇,宣傳最有效的辦法,是往神秘方向使勁。

大家都不會捅破面館的經(jīng)營技巧,如同在共同保守一個美食秘方。這樣的做法雖然欺騙了很多不熟悉青稞面的人,但大家都不覺得是錯誤的,因為卓瑪面館的面的確非常好吃,而且老板卓瑪又漂亮。如果真的用青稞面做面條,必定不會比現(xiàn)在的面條好吃。況且,面館的招牌寫的是“卓瑪面館”,而不是“青稞面館”。

面館面積不大,室內(nèi)一扇沒有窗子的窗戶和一張沒有門板的門,隔開了廚房和餐廳。廚房里傳出轟隆隆的炒菜聲,卓瑪忙碌的身影映在熊熊的火光之中,從門窗露出一條素描人像般的剪影。餐廳里左右各有三張長而高的桌子,每張桌子各配有四把又窄又高的椅子。如此形狀的桌椅,和卓瑪瘦高的長相極為相稱。然而骨瘦如柴的桌椅,顯然不會讓長時間久坐的人感到舒適,虧得一般食客吃一碗面條也用不了多久。而瘦高修長的卓瑪,讓人卻想靜靜地長久地欣賞。

阿茸倆人在靠左中間的桌子相對而坐,阿茸面對廚房,阿稱面向集市。阿茸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偌大的酒罐里漂浮著的幾只又小又細的蟲草,腦海里頓時蕩起一句相映成趣的話:蟲草啊,游蕩在雪山上是奇珍異草,漂游于酒罐里就成了十足的可憐蟲。

阿茸想要學習余海山的樣子,調(diào)侃幾句,他微笑著朝廚房喊道:“卓瑪,你家的蟲草還沒有泡化嗎,我看比上一次少了一點,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應該少了三顆吧。”見沒招來卓瑪?shù)霓q駁,阿茸加大了音量繼續(xù)說道:“我說,你家的這幾顆蟲草泡在罐子里,少說也有七八年了吧,快成標本或是化石了吧?!卑⑷紫矚g調(diào)侃卓瑪面館的蟲草又小又少,他知道卓瑪?shù)臑槿瞬⒉涣邌?,當然卓瑪也明白阿茸清楚她慷慨的為人?/p>

“怎么可能呢,我開店才四五年。”卓瑪先探出了一個頭,然后一個箭步走了出來。“我家的蟲草都是每年第一批蟲草,又大又長?!弊楷斠贿叿瘩g著阿茸的調(diào)侃,一邊用手指比劃著蟲草的長度。她的手指確實是又長又細,有資格用纖纖玉指來形容。當走到阿茸和阿稱的桌前,她右手拿著點菜單,左手拿著筆,斜挎在腰間的錢包不知輕重,將她修直的脊背彎出了一點類似于鞠躬的弧度。 “阿茸、阿稱,怎么你們兩個每次都在一起,這是不是你們兩個趕了這么多年集,依然沒有女朋友的原因。你們不會相互喜歡吧?!弊楷攩柕溃实男β曀查g充滿了整個飯店,其中少部分因受不了卓瑪?shù)拇笊らT,跑到了門外的人行道上,溜進了集市的吵嚷中,躲藏了起來。

卓瑪?shù)恼{(diào)侃,使阿茸心中生起細微的遺憾,他悵惘了一陣,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卓瑪出神。但很快又走出了煩惱,忘記了自己依舊沒有找到女朋友。

“兩位帥哥,吃什么,老樣子還是新花樣?”等阿茸剛從自己的情緒中緩過神來,卓瑪就從玩笑中換了一副一本正經(jīng)樣子問道,同時作勢要在點菜單寫上什么,好像這小小面館能寫出什么珍饈美饌似的。

“還是老樣子吧?!卑⑷讉z人對視了一眼說道。“就知道你們倆,吃不出什么新花樣?!弊楷斝χf道,又習慣性地在點菜單上點點畫畫,然后大約是覺著“老樣子”早已心中有數(shù),沒有必要記錄,便在寥寥幾筆之后停下了。“我們是知道你做不出什么新花樣,才要了老樣子的,我們是可憐你啊?!焙苌僬f話的阿稱,不經(jīng)意間說出一些話,總能逗得大家開懷大笑。

不大一會兒功夫,卓瑪就端上了“老樣子”:兩碗手搟牛肉面,兩屜藏香豬肉小籠包,兩盤煎土雞蛋,兩碟蔓菁腌菜。滿桌的食物顯擺出了卓瑪極高的擺盤水準,滿滿當當且不雜亂的碗盤,沿著桌子兩邊清楚分開了阿茸倆人的食物,避免了他們推讓食物的尷尬境地。推讓食物這類事,阿茸倆人的確不擅長。那種真心不想讓,又裝作決心要讓的尷尬,阿茸倆人至今學不會。他們不想吃對方的食物,也不想讓出自己的食物,除非對方的食物分量少于自己。

“辣鹽醬醋不夠的話,在桌子角上,自己幫加一下?!贝藭r的卓瑪好似才真正擔起了自己的廚師身份,沒有了玩笑,對自己精心料理的食物,仍表現(xiàn)出很多的擔心和不安?!昂玫模x謝!” 阿茸倆人異口同聲地答道。說完便埋頭吃起了桌上的食物。吸掉一筷子面條,吞掉整個包子,咬掉半塊煎雞蛋。沒過多久,桌上的食物已經(jīng)吃完。阿茸倆人都很能吃,吃飯的速度,比風卷殘云慢不了多少。主食加主食的一餐,阿茸倆人依然未能吃飽。他們這個年紀的人,好像對什么都充滿了饑渴,熱愛一切,一切又難以得到有效的滿足。

“卓瑪,再來兩碗大碗面條?!卑⑷拙椭鏈攘艘豢谂菥疲缓笙虿僮鏖g喊道?!笆裁??”卓瑪半個身子探出操作間的小門,不太確定地問道,“是不是再來兩個大碗面條?”卓瑪那先驚奇后平靜的表情,如今已逐漸趨于平淡。

“沒有吃飽,再來兩個大碗面條?!背聊蜒缘陌⒎Q,每次說話都是那么堅定。但這一次稍顯膽怯,盡管店里再無其他食客,阿稱的眼睛卻有些不安地在小店里游移,似乎是在擔心店里的桌椅板凳會揭竿而起,反對他們另加一餐。從某種程度來說,阿稱的擔心不無道理,飯店里的桌椅肯定不想留人長坐,它們反抗著硌得人生疼。

卓瑪從阿稱的再次強調(diào)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然后又隱進了操作間。要不是卓瑪熟悉阿茸倆人的飯量,也許在那么一瞬間,她還會為自己的廚藝而暗自得意呢。

等待另一餐上桌的間隙,阿茸和阿稱拿起了方才忙于吃飯而倍受冷落的泡酒,一口接一口地喝起酒。用不了幾口,酒瓶又見底了。還沒有來得及再去打酒,卓瑪長長的手指夾著兩個大大的面碗,輕輕地擺到了桌上。加餐阿茸和阿稱吃得斯文:首先第一口嘗了面湯,其次又往碗里加了些辣鹽醬醋,最后細嚼慢咽了整碗面條。說實話吃第二碗面條時,阿茸倆人吃出了卓瑪高超的廚藝,面很筋道,湯很鮮美。阿茸沒吃過什么知名的美食,但他可以肯定,卓瑪做的面條,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美食。

不知不覺中,第二碗面條就已見底了,沒用幾筷子,連湯都吸了個干凈。此刻阿茸覺得飯勉強可以算是飽了,可是酒尚有些不足,他相信阿稱的感受也和自己一樣。

顧客的微小需求,恰好也是老板的需求。卓瑪仿佛擁有讀心術一般,一邊撤下狼藉的碗碟,一邊又悄然端上了滿滿的兩瓶泡酒?;秀敝g,讓人誤會酒瓶練就了自食其力的魔力,兀自反芻出了滿瓶的美酒。趁著這個當口,免費贈送一盤炸花生米配酒,卓瑪覺著合情合理,阿茸倆人吃著也心安理得。

阿茸倆人喝著酒,吃著花生,打發(fā)著與上午在店外一樣的閑暇。店里他們沒看什么,也沒聽什么,更沒有閑心多管門外的集市,只是專心致志地享受著美酒佳釀。阿茸倆人甚至沒有理會對方,他們喝酒從不干杯,也從不猜拳行令。他們喝酒的方式,和他們的年齡并不相符。他們喜歡按照傳統(tǒng)的習俗,安靜且柔和地享用美酒。

6

眼看著又一瓶酒又要見底,阿茸稍覺有輕微的醉意。想到天色是否已晚,掏出手機翻看時間,多看了幾眼屏保上那張身穿紅色連衣裙、紅色細跟高跟鞋的美女壁紙。恰巧就聽到門外有人喊自己,一聲尖利刺耳的聲音,由外入內(nèi),瞬間驚醒了沉浸于阿茸倆人醉意中的面館。要是沒看錯,泡酒罐中一直一動不動的蟲草,似乎也跟著跳動了一下。

“阿茸,阿稱,回去了。”伸著長脖子探進小腦袋的人,是趕集伙伴里的熱心人。大家都這么稱呼他,逐漸忘了他本來的名字。他得名熱心人的稱號,不外乎兩個理由。一方面他是集市情報的持有者,要想知道哪個人在集市上干了什么事,都可以向他免費咨詢。當年有人在集市上低價售賣假冒的土雞,差點攪亂了趕集人的臨時生意。憤慨的趕集人苦于找不到元兇時,是他偷偷向大家透露了壞人的大致特征。當年有人在集市上和別人聊天,說了“傈僳人趕集花光身上所有錢是個陋習”的話,激起趕集人維護自尊的憤怒時,他悄悄向大家指證了抹黑自己人的叛徒。那兩次,大家依賴熱心人的幕后指點,如愿暴打了隱藏于趕集人中的“壞人”。另一方面他是趕集返程時間的掌控者,大家感謝他掐著恰當?shù)臅r間出現(xiàn),召集大家踩著恰當?shù)臅r間返程。使得所有人能夠恰逢其時地趕上需要跟隨的人,能夠恰當?shù)赜鲆娤胍匆姷娜?。他像一個永遠準時準點的鬧鐘,提醒并規(guī)劃著大家的行程,從未落下過一個人,差錯過一件事。

熱心人的熱心是有天賦的。早在少年時,熱心人就已展露出收集情報的稟賦。那時熱心人是校長的“乖寶寶”,校長總是那樣稱贊小時候的熱心人。熱心人小小年紀,卻能經(jīng)常自由出入校長宿舍,關起門來就能和校長閑聊半天。他和校長的親密關系,令全校師生嫉妒。私下里曾以接近“莫須有”的正當理由打過他:老師們批評他上課坐姿過分端正,不愿積極舉手回答問題。同學們指責他下課不見人影,不愿和大家打鬧。因此他的熱心,從小就接受過皮肉之苦的考驗,歷練了整個青春。

說回到面館,面對熱心人的到來,阿茸和阿稱依舊一副慢吞吞的樣子,一邊頗有耐心地答應著熱心人,一邊每人又去接滿了一瓶泡酒,滿到和瓶口位置幾乎不差毫厘,再多一滴就有可能會溢出。不知是酒精麻醉了他們的言行速度,還是他們愿意在熱心人面前展示自己不慌不忙的一面,總之,他們離開“卓瑪面館”時流露出了一絲不舍。

帶酒上路可不比坐在飯店里喝酒,瓶蓋或者瓶塞是必不可少的。此時,若是他人必定會為帶著啤酒瓶上路,無法找到合適的瓶蓋而感到困惑。換做阿茸倆人就沒有此種困難,對于生長在山中的傈僳人來說,取材于自然是種生存的天賦,他們能從山林之中搜出全部的飲食起居,就像他們的木楞房,和居住于木楞房中的生活。

簡單似乎是每個傈僳人基因里的遺傳密碼,就像他們的祖先,排除了較為復雜的農(nóng)牧,選擇了簡單的游獵。阿茸倆人把左手食指插入瓶口,手掌握住瓶頸,一個進出自如、滴水不漏的瓶塞,動動手指就能輕松獲得,仿佛他們的食指天生就是瓶塞。

“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不知道用哪里?”此時此刻,如果將這個疑問拋給阿茸倆人的食指,輕易就能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食指的天生之才,就是給趕集的傈僳人充當瓶塞。仿佛人生五指,各有命中注定的作用,而傈僳人食指的使命就是瓶塞。

“余海山他們已經(jīng)在街口的臺球廳等著出發(fā)了,阿木她們,我看見還在服裝店里試穿衣服呢,可能還要去吃個冰淇淋什么的,因為我一整天都沒有看見她們吃過甜食冷飲。”熱心人邊走邊說,腳步和語速都有些急促,差點讓阿茸倆人跟丟了他的話語和腳步。

阿茸倆人就何時返程的事,歷來甘愿聽從且服從熱心人的指揮。他們知道每當所有的人都落入吃喝玩樂,逐漸忘記自己和他人時,只有熱心人像個無私的密探,以旁觀者的清醒,參與了所有人的所有事件并及時分享給了其他所有人。阿茸倆人清楚他們觀賞對面理發(fā)店,整天坐在“ 卓瑪面館” 喝泡酒等事,雖然瑣碎且無關緊要,卻一定已被熱心人當作重要情報,分享給了他見到的所有人。

這天略有不同,阿茸和阿稱還有未了的事,不能馬上跟著熱心人返程?!澳阆茸撸热ジ嗪I剿麄儏R合,我們隨后馬上就跟上,我們還有點事情要做?!卑⑷紫蛑咴谇懊娴臒嵝娜说难痴f道,完全不怕熱心人聽不到他的話語。當然阿茸也不該有這樣的顧慮,因為沒有什么能逃過熱心人的耳目。熱心人在集市幾乎是最耳聰目明的人,能聽到別人的心里話,能看到別人的心事。

“好呢,那我們在大石頭那里等你們,你們一定要趕快趕上來?!睙嵝娜藗绒D過上半身回答,而下身的雙腳卻毫不理會,甚至還偷偷向前挪動了一點。

阿茸倆人還剩著些錢,需要消費干凈。他們總得要買點什么,他們來趕集時,帶著天地的恩賜和自己勞動果實,沒有帶錢,回去時,也不能留著錢財,負重前行。趕集不是來掙錢的,而是來花錢的。等打工、務農(nóng)掙錢時,再關心錢幣和財富也不遲。

集市上的買賣,貨物品類豐富,不亞于大城市里的大超市。其中最具十街氣質的要屬木石商品,那類商品生動實踐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樸素生活哲理。金沙江畔撿來的石頭,白茫雪山上撿來的樹根,都擺上了沿街的攤位。阿茸倆人對生活中常見的石頭、樹根提不起興趣,而且他們所剩的錢財也不夠購買貴得超乎他想象的石頭、樹根。按照他們的消費觀念,他們更愿意購買能夠干干凈凈地吃到肚里的飲食。

阿茸倆人來到廣場,計劃用超市的零食,耗盡自己剩余的零錢。廣場上的文藝演出還沒結束,原本擁擠的觀眾卻已散去,只有集鎮(zhèn)上知名的傻子——傻瓜達瓦(藏語意為“月亮”)還在鼓著紅白相間的手掌。傻瓜達瓦獨自流浪于人來人往的集市多年,專屬代表著集市上的“哲學三問”,人們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是從何而來,更不知道他將去往何處。人們叫他傻瓜達瓦,基于他經(jīng)常只會說“達瓦”兩個字。不管天晴天陰,不管白天黑夜,他傻傻地只用“達瓦”來表達。

不過說傻瓜達瓦是純粹的癡呆,也不盡然,三年前的冬天,臨街賓館的窗外出現(xiàn)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騎著空調(diào)器乘涼。當時整街圍觀的人群和提著木棍滿賓館找人的幾個男人,正是在傻瓜達瓦的提醒下發(fā)現(xiàn)了四樓的男人。傻瓜達瓦指向赤裸男人兩個新月般黯淡慘白的屁股瓣,“達瓦……”地喊叫。七年前白茫雪山上的馬鹿誤闖入集市的春天,那個煙雨朦朧的讓人看不清遠方的季節(jié),集市上最大的酒店,舉辦了一次選美大賽。當時舞臺上賽事主持人宣布選美冠軍的聲音,被一聲聲“達瓦……”掩蓋。傻瓜達瓦越過觀眾,叫嚷著“達瓦……”,舉起了一個女孩的手,那女孩長了一雙滿月般明亮的眼睛,確實比舞臺上帶著塑料王冠、滿臉通紅的冠軍還要美。傻瓜達瓦傻笑著,間或傻叫著“達瓦……”,陪著濃妝艷抹的女孩和嘈雜刺耳的音樂,不時模仿著舞臺上的舞蹈動作,傻傻地手舞足蹈像個真實的傻瓜。阿茸倆人沒有心思看文藝表演,也沒有心思逗傻瓜達瓦。

超市里阿茸倆人精打細算,他們不能花多也不能花少。幸虧剛才遇到了傻瓜達瓦,令他們心中有了底,花不完錢可以給傻瓜達瓦。剛出超市門,阿茸和阿稱深吸一口氣,喝下一大口酒,好像剛才囫圇吞棗的不知名的餅干,有些干燥得難以下咽,又好像是在為接下來的返程喝壯行酒。他們手里每人拿著一個五毛硬幣,盡管他們用盡平生所學的數(shù)學運算知識,依然沒有算出結余的錢。

當來到傻瓜達瓦身邊,阿茸倆人排出了整齊的兩個縱列,雙手捧著手里小小的硬幣,送給了傻瓜達瓦。他們散盡了此行最后的一塊錢,用于資助傻瓜達瓦的流浪事業(yè)。

傻瓜達瓦傻笑著,傻叫著“達瓦……”,用白凈得不像流浪漢的雙手接過了硬幣,隨之拋上文藝表演的舞臺,嚇得跳舞跳得手腳僵硬的女孩們,尖叫著“達瓦……”迅速而靈巧地逃下了臺子。嘈雜刺耳的音樂也被逃跑的女孩們,意外帶掉了電源線,像受了一記悶棍般“啊”的一聲后沉寂。對女孩們來說是一件好事,她們應該早就不想再跳舞了,傻瓜達瓦的舉動拯救了她們。她們肯定是感激傻瓜達瓦的:這個傻瓜干了一件聰明的事。而傻瓜達瓦面對終于清靜的廣場,挺直了身子,握緊了雙手,看著空無一人的舞臺,響亮地傻叫著“達瓦……”。

所謂的大石頭,山路邊有大石頭裸露出山體的地方。大石頭原來沒有什么地名,也不值得人們勞神地取個名,只是后來趕集人大多在這里休息,也就被冠之以大石頭這個根本不需要費心的簡單名號。大石頭地勢優(yōu)越,向下可以看見走出集市的人群,往上可以望見走進村莊的人們。

當阿茸倆人走到大石頭時,余海山和其他眾人散坐在山路兩邊。人群里有的人喝著酒,有的人抽著煙,有的醉意正濃沉默不語,有的酒意正酣竊竊私語。只有熱心人熱情招呼了阿茸倆人,“阿木她們還沒有來,我估計她們很快就要到了,我們先在這里休息一會兒?!睙嵝娜说陌才畔騺硗桩?,令阿茸倆人放心。

“你們兩個是不想回去了嗎?一整天坐在理發(fā)店對面,眼睛都紅了。”余海山笑著說道,他的話沒有激發(fā)出圍觀的笑聲?!拔铱茨銈兪遣幌牖厝ィ瑒偛盼铱匆娔銈z出集市時還有點戀戀不舍的”。聽得出來,余海山的聲音并不如早上熱烈,看來集市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

以往面對余海山的調(diào)侃,阿茸總是微笑以對,但此刻酒意壯膽,慫恿著阿茸想要說點什么予以反擊,可搜腸刮肚地尋找一些俏皮話,顯然已經(jīng)來不及了?!翱炜矗炜?,阿木她們出來了?!睙嵝娜嗽谌巳褐信苤f道,像是一只激動的牧羊犬般上躥下跳。

趕集回來的女孩們來到大石頭時,背對著鮮艷的夕陽,站出了一排彩花。她們明顯是做了新發(fā)型,買了新衣服,和早上來趕集時相比,顯得更加艷麗,仿佛一只純白的花骨朵,一天之間綻放出五顏六色的花朵??吹脚?,阿茸又有些坐立不安了,他想站起來,又覺得坐著好點,坐著時又覺得是不是站起來會好點。他感覺自己的臉燙得足以燒出汗水來,馬上心里又得到安慰,他喝了酒,自信別人不會看出自己羞澀的紅臉。

“你們還要在這里休息嗎?”阿木微笑著對著人群明知故問,“我們要走了,你們要不要跟著來?!闭f完她立馬轉身。聽到阿木的問話,原來散坐的人都紛紛起身,個個站得筆挺,個個響亮地應答著。“好的,我們這就跟著你們回去?!本瓦B一向沉默寡言的阿稱,也向著阿木的背影和夕陽,回了一個響亮的“好的”,并輔以一個接近于立正的端正身姿,阿稱的背上沒了櫟柴的壓迫,顯得十分挺拔。

7

回家的路上,大家都出奇地沉穩(wěn),靜得如月下一灣儲滿水的湖泊。大家都沉默地走路,安靜地喝酒,肅靜地看著前面女孩們??茨敲看味加X著余味無窮的扭腰擺臀,現(xiàn)在合著酒水就更有些醉人了。

阿茸歪在隊伍里搖晃著身子前行,心里也泛起了搖晃。前面的女孩們在他的心里匯聚成了波濤洶涌的大海,而他的心則幻化成了大海里獨自航行的一葉扁舟,一葉被海浪無情拍打的扁舟,嶄新的甲板,裂開了一道道口子,搖搖晃晃地即將沉沒。

酒后大家的嘴巴和耳朵都懶了,沒人說話。大家都遵從傳統(tǒng)的做法,暫時封存了本次趕集的趣聞,期待發(fā)酵成下一次趕集路上的傳聞。即便是天生長一張導游嘴的余海山,這會兒也變得木訥,說了幾句美食的味道,美酒的價格,搖著咯咯笑的屁股晃過臺球廳的美女,便不再言語了。

余海山說的話,被他自己和聽眾的醉意,稀釋得含糊不清,引不起大家的興致。當然如果余海山真的想要再次樹立話題中心地位,其實并不難,他可以提“賺美錢”的事,激發(fā)大家針砭時弊的熱情。可是他不能也不敢提這事,這事在趕集的事件里并不光彩。趕集本來是來花錢的,他卻依靠臺球技術掙了錢,僅用一天時間就打進了近二十顆黑球。

大家悄悄地行進,遠處的夕陽,正在收攏山間的余暉。樹梢上一只鳥收起飛過整個白天的羽翅,監(jiān)視著路過的人群。夕陽押著人群向西方退去,幾聲女孩們的爽朗笑聲,輕柔又猛烈地吹彎了山路和行人。不管是前面的女孩們,還是后面的男孩們,都保持著不變的距離,這樣的距離。女孩們不想走得過快拉遠距離,男孩們不敢跟得太急拉近距離。一路上,阿茸根本管束不住大動的食指,放任食指反復進出瓶口。

走著走著,阿茸突然被遠處的景象怔住了(怔住的只是眼神,他早已失去對自己腳步的掌控),一棵香柏樹下,兩只野兔在打架,說不定是在求偶。阿茸想要加快腳步,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控制沉重的腳步。他心里非常著急,想要提醒同伴,可同行的人群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用沉默兜著他。這時,他才發(fā)覺自己和同伴都已經(jīng)醉了。

不能怪阿茸遲鈍,傈僳人醉酒的確難以察覺。傈僳人喝酒不喜歡勸酒,大家都很照顧自己的酒量,或豪飲或淺嘗。醉后也不說大話、不做大動作,稱得上是真正的酒中君子。也許全世界無數(shù)的喝酒人中,也就只有傈僳人,經(jīng)常醉酒卻從未酒后失態(tài)。

“剛才集市上我看見鄰村的兩個小伙子在酒吧里喝酒,還干杯呢”,余海山可能嫌一路無語,突然開腔。干杯并不是新鮮事,村里已經(jīng)普及多年,早從舶來品蛻變成了土特產(chǎn)。余海山用稀奇的口氣說出干杯,明顯是想喚起同伴的議論,顯然他很清楚干杯是爭議極大的話題。果然不出余海山所料,他的話音剛落,一行人就議論紛紛。有的人說喝酒可以在閑暇時喝,可以在農(nóng)活中喝,可以在家里、田野、山上、水邊喝,就是沒有必要專門跑到酒吧去喝。在酒吧喝酒除了喝酒就無法兼顧其他,那是喝酒誤事的人做的事。有的人說干杯就是對美酒的褻瀆,碰杯中將美酒任意潑灑和隨意吞咽,根本不顧自己幾斤幾兩,既浪費美酒,也無法享受到酒的美味和喝酒的樂趣。

阿茸很少考慮復雜的問題,唯獨對于干杯有獨到的見解,他認為在酒吧喝酒而且干杯,是一件極其荒唐的事。傈僳人喝酒是生活的一部分,從來不會因喝酒而耽誤了生活瑣事,跑到酒吧喝酒,明顯就是專門去喝酒,不僅沒有必要,而且十分荒謬。同時他對這些年村里逐漸流行開來的干杯習慣,感到深深的擔憂。自從干杯成為時尚以來,不熟悉酒的傈僳人就越來越多了,同樣增多的還有不熟悉山林的人,醉酒后在山林中摔成重傷的人越發(fā)多了。他不知道那些事是否存在必然的邏輯關聯(lián),事實是,干杯越是普及,村里的酒鬼明顯越多了。這些年村里的田間地頭、房前屋后都有過醉鬼酣睡的身影,就連青蛙產(chǎn)卵的水塘、牛羊避風的山洞、藏著四季和人煙的山林,也有醉鬼們枕著寒風。甚至有些醉鬼還睡到了別人家的豬圈、狗窩、雞籠里,嚴重影響了牲畜家禽的正常休息,最過分的還干擾了年豬的配種。

此刻山路上,每走幾里路,就有醉漢躺在路邊,阿茸一行人,沒人理會路邊的醉鬼,那些人爛醉如山路邊的泥土,永遠扶不起來。酒吧和干杯的話題還遠沒有結束,村莊和黃昏就已經(jīng)盡在眼前了,看著家家戶戶裊裊的炊煙,聞著和炊煙一起飄散出來的飯菜香味,阿茸頓時感到非常疲倦,如同放青歸圈的老牛,全身上下除了一閃一閃的眼睛,都背負著無力的沉重。此刻阿茸只想飽餐一頓母親做的飯,然后倒頭就睡。

簡單的告別,沒有勾肩搭背的拉扯,也沒有意猶未盡的相約,大家都回了各自的家里。這一次十街已經(jīng)圓滿結束,沒有必要不舍,下一次十街會如期而至,沒有必要約定。

阿茸剛到自家院子的圍欄旁,就一口喝掉了瓶中剩余的酒,然后把他這次趕集唯一帶回來的東西,放在圍欄上一個合適的缺口之中。暮色之下,原本低矮的酒瓶圍欄,僅僅只因多壘了一個啤酒瓶子,而顯得更加高大、更為威風。也許此時,新壘上的啤酒瓶子,甚至還想借著自己為高度和威儀所做的貢獻,炫耀自己,也未可知。

換好了衣褲,吃好了飯,和父母分享了集市見聞,預測了自家公雞的美好歸宿后,阿茸就上床睡覺了。早睡早起是好事,飯桌上父親已經(jīng)安排了明天的農(nóng)活。趕集之前的一天干輕活,趕集之后的一天干重活,是阿茸家和村里所有人家的傳統(tǒng)經(jīng)驗。

當月亮還沒完全蓋住村莊時,阿茸就進入了夢鄉(xiāng),連續(xù)做了兩個夢。一個是美夢,他夢到自己一直住在山上,與天堂為鄰,時常喝酒,偶爾趕集,過著和喝酒一樣簡單明白的生活。另一個是噩夢,他夢見自己住在城里,與名利為伍,偶爾喝酒,時常醉酒,過著和醉酒一樣復雜糊涂的生活。夢驚醒了阿茸,他看見月光透過狹小的窗戶,照在了離他不遠的火塘中,照亮了灰白的灰燼?;鹛晾?,他隱約看到了一張由灰燼和木炭勾勒出的人臉形狀,像極了阿木微笑的臉??僧斔屑毐嬲J時,那張人臉的形狀逐漸模糊,最后消失于明亮的月光中。阿茸想盡快入睡,他想做一個以阿木和自己為主角的夢。他越是想睡,越是睡不著,卷著被子蒙著眼睛,像一匹拉磨的毛驢,磨亂了木床的每個角落,直到不堪忍受的木床發(fā)出了吱吱的抗議,直至放棄了想要做夢的想法,才得以安然入睡。

隨著阿茸再度入睡,山里的村莊除去喜歡熬夜的明月和繁星,都已悄然入夢。即便是家家戶戶門前的土狗,除了不時對過于明亮的月光狂吠幾聲,以示警告之外,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閉目養(yǎng)神,全然沒有任何看門狗應有的戒備。

同一時間,山下的集市燈火通明,街上的車子多了,行人卻少了許多。臨街攤位和地攤,一半已經(jīng)收進了街邊的店鋪,一半已經(jīng)被趕集人帶回了家中。車水馬龍的集市失去了趕集人的熱鬧,顯得有些失落。街道兩旁整齊站立的路燈,每一束光都泛著輝煌,似乎是想要努力照亮出一個白天。少數(shù)固執(zhí)的臨街店面還在開著門,白天未能賣完的貨物,雜亂地堆放在門口,沒有整齊碼到貨架,似乎在等待著那些早已離去的趕集人,會方然醒悟,折返回來,買光積壓許久的貨物。就算是一天的集市中賺了很多錢的店鋪,也開著大大的門,黑洞洞的門里,一盞暗淡的小燈發(fā)著慘淡的光圈,只夠照亮枯坐于門口的店老板的大禿頭。整間店鋪,遠遠看去像是一口能吞噬一切的深淵。

離街市不遠的金沙江,看不出絲毫的不舍之情,一如既往地向東流淌著,只在被月光照射得恍如白晝的江畔和珠巴洛河簡單地交頭接耳了一陣,然后頭也不回地流過了峽谷,流進了更遠的月光里。

在江畔最漂亮的鵝卵石叢中,睡著同樣愛好流浪的“傻瓜達瓦”。他躺在一張青色的稍微平整的巨石上,睡成一個仰面的黑體“大”字形,仿佛睡在天地之外。他頭枕一顆比自己頭顱稍小的紅色圓石,圓潤的石頭和腦袋以同步的頻率,隨著呼吸輕輕晃動著。身邊散落著幾塊白色的石頭,投影著流動的月光和江水。明亮的月光照在他臉上,照出亂發(fā)之中一張比月光和江水還要明凈俊美的臉。那張臉不像流浪漢的臉,過于干凈,過于明潔。此刻,傻瓜達瓦正在做一個夢,夢里傻瓜達瓦夢到自己變得聰明了,如同普通人,也不再流浪了,甚至還夢到了自己沖上了白天文藝表演的舞臺上,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回了自己順手丟掉的兩塊硬幣。這樣的噩夢,足以嚇醒一個傻子,醒了之后的傻瓜達瓦,揉了揉自己臉上的月光和耳中的江水,傻笑著對著月亮和江水,傻叫了兩聲“達瓦……”,然后又倒頭入睡,只留下明亮的月光,伴著明亮的江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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