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中學(xué)
一
文慧付完錢下了出租車,一下子沒有空調(diào)冷氣罩身的她立馬被一陣熱浪襲擊,車內(nèi)車外簡直是冰火兩重天啊。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率先得到熱流的感應(yīng),立馬滲出一層層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特別是她的額頭上,小汗珠匯聚成大水珠,撲簌簌往下掉,似一陣突如其來的雨。
文慧就近站在人行道邊上,抬手?jǐn)]了一把汗。四周燈火通明,面前車來車往霓虹閃爍熱浪滾滾。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她背心已被汗水浸濕,站在那里顯得又怪異又突兀。
十年,故鄉(xiāng)巨變,并且成了別人的城市,她現(xiàn)在只是這個城市的陌生人。她悲哀地想。習(xí)慣了塞北天然空調(diào)般涼爽舒適的氣候,她已經(jīng)很不適應(yīng)老家類似“火爐”之稱的酒城。她想起小時候光著腳丫跑跳在滾燙的石板路上,炎炎烈日曬得身上的痱子又疼又癢,也抵擋不了她到處瘋鬧窮開心?,F(xiàn)在長大了,從小吃慣苦受慣氣的自己難道嬌氣了?同樣的氣候同樣的溫度卻受不了了?
“嘀”的一聲,她感覺手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掏出來一看,是常江發(fā)來的微信。
常江問她到了沒有。到了的話,他下樓來接她。
她沒有回復(fù),而是抬頭看了看矗立在眼前這棟高樓上嵌著的“伊麗莎白”幾個金光閃閃富麗堂皇的大字,心也隨著那幾個字閃了幾閃。末了,她朝更遠(yuǎn)一點的一棵樹下走去,仿佛是為了刻意躲避這棟高樓的華麗。
要不要上去呢?她在心里問自己。她明白常江怕她不習(xí)慣“伊麗莎白”的燈紅酒綠才要體貼地下樓來接她。她能想象這座高樓里面天堂般的另一個世界,經(jīng)過豪華裝修的每個包廂里,醉生夢死的癡男怨女們夜夜歡歌,金錢美酒,香車美人,有人花錢買醉也有人花錢收買青春夜夜做新郎,青春和金錢,在這里得到肆意的放縱與揮霍?!耙聋惿住敝谒统=瓉碚f,只不過都是這里的過客。她知道常江是好意,老同學(xué)十年未見,他知道她重回故里消息,說是無論如何都要為她接風(fēng)洗塵。但令她不解的是,常江選擇了這么一個地方?難道這里適合敘舊?
和常江聯(lián)系上,是在同學(xué)群里。不知是誰建的,卻是常江打電話讓她加了微信再把她拉進(jìn)了微信群里。接到常江電話的時候,她有些愣怔,有些不敢相信,更有些疑惑。常江和她同在一個鎮(zhèn)上長大,想通過她父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也不難。但天知地知,初中三年,常江和她根本就沒說過一句話,也談不上有多深厚的交情和友情。倒是還在穿開襠褲的時候,她和常江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直到上了小學(xué)她和常江沒有分到一個班里,就此疏遠(yuǎn)。初中卻陰差陽錯又被分到一個班里,她和常江還是誰也不理誰,平時見了面都是繞著走。初中畢業(yè)又各奔前程,再也不聯(lián)系。這次常江是怎么啦?那次,常江在電話里短暫急促地問候并客套了兩句,然后就是互加微信。微信上寒暄幾句后,她和常江依然保持沉默各不相擾。無聊的時候,她看同學(xué)群里聊得熱鬧,也進(jìn)去看看,不發(fā)言,更不說話,只是看。看他們時不時地搞個同學(xué)聚會,看那些學(xué)業(yè)有成事業(yè)有所成的男同學(xué)女同學(xué)意氣風(fēng)發(fā)光彩照人。有時也進(jìn)常江的朋友圈看看,無非是曬他自己的老婆和一雙兒女,看得出來,在鎮(zhèn)上自己開飯店的他小日子過得也挺滋潤。
文慧常常想,全班同學(xué)也許就我混得最差吧!從南追到北,遠(yuǎn)在異鄉(xiāng),十年過去了,一事無成,也不過做了個普通的家庭婦女。
一想到這,她心里就有點痛,趕緊再想點別的,不讓自己難受,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有時候,常江會發(fā)給她一些照片,故鄉(xiāng)的山故鄉(xiāng)的水,春天的油菜花、桃花、李花,夏天的梔子和荷,秋天的菊,冬天從遠(yuǎn)方飛到故鄉(xiāng)過冬的稻田里的野鶴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鳥……更多的時候,最喜歡的,是常江路過她家門口時看似隨意拍給她的小視頻——她看到小時候自己親手種的紫荊花長高大了,她家的大黃狗還是那樣兇,每次都追著常江狂吠。她看到正擔(dān)著水的父親的背似乎又駝了一些……小時候陪著她長大的竹林更加茂密了……隔著千山萬水,身在北方的她一遍遍看著故鄉(xiāng)的親人們插秧打谷,澆地收麥,看著看著就笑了,然后又哭了,既高興又悲傷。
有幾年,她夜夜失眠,瘋了似的想一個人,想到骨子里,想得日日神傷。睡不著的時候,她就上網(wǎng),手機或者是電腦,瘋狂地想要知道那個人的近況或者一切??墒敲看嗡家粺o所獲。有一次,徒勞無益的她溜進(jìn)了常江的朋友圈,一條一條翻看常江的生活,或悲或喜。就在那晚,常江的朋友圈有一段文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常江寫給他曾經(jīng)暗戀的一個女孩的一段話,那個女孩被常江稱作阿玲。常江寫得很動情,回憶起了讀書時代的美好年華,那個女孩的一顰一笑,讓她也不禁懷想起青春與初戀的美好。鬼使神差,她給常江留了一條評論:我知道你曾經(jīng)喜歡的那個阿玲是誰。
不一會兒,常江就發(fā)來微信,問:你咋知道我說的是誰?原來你也是個夜貓子。
她答:反正我知道。又反擊常江:你不也是個夜貓子?
常江回:說來聽聽。
她說:咱們班只有三個女孩的名字有“玲”字,排除一個小學(xué)和你同班的那個鄉(xiāng)長的女兒,家庭條件差別太大你們也不是同路人。還有一個是從別的學(xué)校轉(zhuǎn)來的那個女同學(xué),活潑漂亮,她一來到我們班身邊就已圍了一大堆男同學(xué),她那嬌氣的樣子也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剩下的那個“阿玲”三年來一直和你保持著前后位置的關(guān)系,你們的個子都差不多高,她耐看,溫柔文靜,和你很般配。她寄住的親戚家正好是你的鄰居,有時候,我能看到你們一起上自習(xí)課,放學(xué)后自然而然走到一起。想想那個時候,真的很好。
常江答:文慧你太神了。初中三年咱倆就沒說過一句話,你咋那么了解我呢?是你太聰明還是洞察力太強?
她答非所問:在朋友圈發(fā)這樣的文字就不怕惹惱了尊夫人?
常江“呵呵”了一下,說,我老婆啥都知道,我也不瞞著她,只不過是暗戀人家,又沒實際行動過有什么要緊?有幾次阿玲從外地回來,我還特意去接來家里吃飯。她和我老婆相處還不錯,我老婆她很開明。當(dāng)然,我也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我們一家和阿玲都是好朋友。
她說,真好!
你知道嗎?常江繼續(xù)在微信里對她說:阿玲,我老婆,還有你,你們的身世都差不多,都是從小沒有母愛,令人心疼,所以我很疼惜我老婆,用以彌補她在童年里沒有得到的愛。對阿玲,我現(xiàn)在只有對過去的懷念和對她的同情,她現(xiàn)在又離婚了。
我可不需要同情!文慧在微信里冷冷地說。不再理常江。
二
“嗨,小姐,多少錢一晚……”
突如其來的刺耳聲音和污濁的酒氣把文慧嚇了一跳,她將飄遠(yuǎn)的思緒拉回到眼前,一個長相和打扮都比較猥瑣的男人噴著滿嘴的酒氣正不懷好意地把手向她伸來,她惡心得要命,下意識地罵了句“神經(jīng)病”后便驚慌地向“伊麗莎白”的大廳跑去。周邊幾個年輕的男男女女見狀則“哈哈”大笑。
把我當(dāng)站街女了?文慧氣得要死,啥世道?現(xiàn)在生活是比過去好多了,人卻沒有以前的善良質(zhì)樸了,人渣越來越多,是不是所有的改善和成長都需要付出代價?
她掏出手機,準(zhǔn)備給常江打電話,讓常江下樓來接她。慌忙之中,卻無意間點開了朋友圈,上面有常江剛發(fā)表出的一行文字:各位同學(xué),最近兩天有遠(yuǎn)在外地的同學(xué)回鄉(xiāng)“避暑”,為了表示歡迎,我在“伊麗莎白”坐等各位。并附有兩張圖片,一張是手機定位截圖,一張是他和阿玲比劃著剪刀手的合影,他們身后燈光閃爍,他們的表情是一副快樂自在的樣子。
文慧心里輕輕一顫,酸酸地想,那么巧?阿玲也從外地回老家了?看來,今天的主角還是阿玲,我不過是陪襯,是順便被邀而已。
恍惚間,文慧的手機攜一陣輕柔的鈴聲再次震動起來。應(yīng)該是常江打的吧?怕怠慢了她還是特意照顧下她的感受?文慧正猶豫要不要接他的電話,卻發(fā)現(xiàn)是個陌生號碼,于是她毫不猶豫地接了。
“你在哪?”不等文慧開口對方就已單刀直入。
“伊麗莎白……”文慧脫口而出。
“你在咱們酒城?”
“對,你是?”文慧根據(jù)對方的聲音開始在腦海里搜尋關(guān)于對方的記憶,既遙遠(yuǎn)又模糊,似陌生又熟悉。
“我想見你?!?/p>
“你——是——誰……”文慧一字一頓地說。
“……我……”對方忽然扭捏起來,吱吱唔唔了半天,忽而鼓起勇氣下定決心似的說:“我就是那個,那個‘催豬王’呀……”說完顧自先“嘿嘿”笑起來。
文慧卻忽然覺得眼前一片發(fā)黑,腦袋里一片空白,必須要找個什么當(dāng)支柱,扶一扶,靠一靠,否則她便失去了重心?!按哓i王”“催豬王”,這個殺千刀的,令她又愛又恨,讓她尋遍千百度而不得的人,忽而變戲法似的出現(xiàn)在她電話的另一端,又近又遙遠(yuǎn)。
“喂,文慧,文慧,你在聽嗎?”
隔了許久,文慧“嗯”了一下,聲音虛脫般無力。
“你在那里等著我,我馬上去接你,我到了再給你打電話……”
三
有次深夜,常江微信文慧:你有過初戀嗎?
有。
你老公嗎?
不是。
那是誰?
催豬王。
你這個壞蛋?!按哓i王”是豬飼料好不好?不帶這樣戲弄人的啊。
哈哈哈……
文慧把手機撂一旁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笑出了淚。
“催豬王”本名崔春華,文慧進(jìn)酒城讀高中時的校友,一個很好的名字,一個文質(zhì)彬彬玉樹臨風(fēng)的天之驕子,卻被一種推廣豬飼料的電視廣告摧毀得面目全非。那還是九十年代,只要你一打開電視,本地電視臺的廣告一準(zhǔn)是渾厚的男中音一個勁念叨“催豬王”“催豬王”“催豬王”,催肥增重王,催豬不吹牛,還我豬權(quán),還我豬權(quán)!廣告畫面是“催豬王”飼料旁邊配著的幾張小豬變大肥豬的圖片,簡潔明了,樸素易懂。大街上,到處掛著“催豬王”飼料的廣告條幅。那個年代,人們除了電視錄音機還沒別的娛樂,大人小孩有事沒事走到哪里都跟著念叨“催豬王”。崔春華的名字與“催豬王”頗有些接近,自然成了同學(xué)們調(diào)侃的對象。久而久之,崔春華變成了“催豬王”。文慧剛進(jìn)高中第一次聽到崔春華這個名字,也很容易地想起了“催豬王”牌豬飼料。幾乎所有的人都一樣。
文慧進(jìn)入高中學(xué)校那天,是“催豬王”離開高中學(xué)校要去大學(xué)報到的那天,在學(xué)校歡送大學(xué)生的辭舊迎新會上,“催豬王”那一屆的幾十個大學(xué)生是眾多新生心中的榜樣與偶像。但當(dāng)主持人念到崔春華的名字時,偌大的學(xué)校禮堂被突如其來的哄笑聲搞得危機四伏。那天,坐在最前排的文慧沒有笑,而是厭惡地用手捂住耳朵隔絕來自四面八方的口哨聲和哄笑聲,一邊扭身惱怒地盯著坐在她旁邊的那個惡意起哄的男生。就這樣,崔春華一眼便把這個女孩子牢牢記在了心里,連同他刻意打聽來的名字。
收到“催豬王”的信件,文慧頗感意外,但更多的是高興。那時侯都比較流行以書信聯(lián)絡(luò)并傳遞感情,也盛行以書信結(jié)交四海朋友。有幾絲文采的文慧很樂意有這樣一位優(yōu)秀的、愛好廣泛、文采飛揚還時不時在書信里關(guān)心自己的學(xué)兄,一來二去,他們聊得十分投緣。時間一長,他們在鴻雁傳書之余,有一種微妙的感情在兩人心里暗暗生長。一學(xué)期下來,兩人的感情越來越深厚,只要幾天不收到對方的來信,就會心神不寧,坐臥不安。最終,崔兄的甜言蜜語與海誓山盟成了文慧枯燥學(xué)習(xí)生活與沉重壓力的調(diào)味劑。生性要強的文慧又怕因這段感情影響自己的學(xué)業(yè)。因此,她以這份感情為動力,一邊拼命壓抑自己的感情一邊努力學(xué)習(xí),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追隨到崔兄所在的那座號稱 “塞北江南”的城市,那樣她才有希望真正和崔兄走到一起。
令文慧異常感動的是,“催豬王”了解到文慧因為家庭貧困差點輟學(xué)的情況后,自己勤工儉學(xué),將自己省下來的零花錢寄給文慧作生活費。撫摸著那一張張薄薄的匯款單,文慧看到的是一份深厚的愛,暖暖的情。還有誰對自己這樣知冷知熱?知根知底還敢于雪中送炭?敢于迎難而上?文慧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今生今世,有崔兄足矣。
遺憾的是,文慧最終沒有參加高考,每年只靠種地養(yǎng)兩頭豬為生的老實巴交的父親實在無力供她繼續(xù)上學(xué),崔兄的匯款單子也在減少,匯款數(shù)額也越來越小。文慧越來越擔(dān)心,也越來越疑惑,也越來越不甘心。她最終選擇以“只要肯干,不上大學(xué)一樣會有出息;只要是真愛,崔兄不會在意自己是否真上過大學(xué)”來安慰自己,給自己留一線縹緲的希望。
輟學(xué),打工,文慧只不是億萬人中的其中一個。她選擇了崔兄所在的那個城市。千里迢迢,五味雜陳的她在崔兄校園門口等到的不過是崔兄牽著另一個女大學(xué)生的手的情景,像極了那些所謂的狗血劇情,既俗不可耐又無比現(xiàn)實。有啥呢?世事不過如此,人心也不過如此,所謂的愛情,所有的海誓山盟,也不過如此。文慧在那一刻很冷靜,也是看清看透之后的絕望才有的慘淡。從此,她將自己的人生底色徹底劃定成灰色系,拒絕陽光與愛。只是,從不舍得叫崔兄綽號的她并沒有離開那座令她傷心的城市,她選擇了駐守,哪怕是隨便找一個人結(jié)婚生子,也還是固執(zhí)不動搖,連她也不知道遠(yuǎn)離故土守著這座城市是為了什么。只是時間越久,日子過得一地雞毛,婚姻慘淡經(jīng)營名存實亡,生活與枕邊的人,慢慢地就都有了對比,年少時的不甘心再次蟲子一樣撩拔她。她慢慢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懷想初心,開始回憶一些過往,開心的或悲傷的,那想忘卻始終沒忘的,始終在有意無意地噬咬她的心。她才明白自己至始至終小心守護(hù)的依然是最初的那份情感,那個實實在在地一頭扎進(jìn)她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人。
夜夜失眠夜夜思念,自我摧毀自我折磨。日子既漫長又痛苦。文慧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中不斷尋找崔兄,她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要尋找他,并且只限于網(wǎng)絡(luò)。
一年又一年,她始終一無所獲。
四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一些事情嗎?又是一個深夜,常江微信文慧。
記得。文慧侃侃而談:小時候我爸爸和你爸爸合伙開過大米加工作坊,我和你經(jīng)常在一起玩。一起去偷瓜子廠晾曬的瓜子,被人追打;一起去粉筆廠偷粉筆,油菜花開的時候,一起逃學(xué)……我們同歲,但我個子比你高些,從小就很野,我們在一起玩的時候,我欺負(fù)你的時候要多一些。有一次,咱倆為了搶液壓廠門口丟棄的釘子,我不小心打破了你的頭,從那以后,你再也不理我了……文慧打完上面的字,還在后面發(fā)了一個撇嘴的表情,這使她的記憶倏忽間又回到了多姿多彩的童年。生活的格調(diào)也因此有了幾絲明亮俏皮的光彩。
文慧發(fā)現(xiàn),成人的世界里,即使生活再苦,人生再復(fù)雜再坎坷再多的磨難,每每回首往事,每個人的一生之中依然擁有過最美好的東西,那就是純潔無瑕的童年與帶有夢幻色彩的青春時代。
我倒不記得這些了。常江在微信那頭說。
那你記得哪些?文慧追問。
我記得那件事,刻骨銘心,影響了我整個童年和青春期,還有以后的人生。
是嗎?文慧心里“咯噔”了一下,打出幾個字:我倒不記得有哪件事能夠?qū)δ愕娜松斐赡敲创蟮挠绊?。隨后配發(fā)了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常江又問。
真不記得。文慧回答得斬釘截鐵。
那件事情之后,我不敢再見你。更害怕看到你。常江繼續(xù)說。
呵呵。文慧打出那兩個字,退網(wǎng)。
五
當(dāng)滿心激動滿懷期待的文慧見到崔兄時,他們都被對方眼中的自己嚇了一跳。
崔兄體積似乎比當(dāng)初大了兩倍,大腹便便滿臉油汗,一走動,全身的肉都在松松垮垮地抖動,有點像笨拙的熊,又有點像日本相撲。褲子被一根名牌的皮帶掛在小腹之上,肚子傲驕地挺出來,讓人總擔(dān)心他的褲子會隨時掉下來。
不用照鏡子,文慧也知道這些年自己被北方的風(fēng)沙侵蝕,黑紅和粗糙代替了十年前的光潔如玉,還有熬夜和操勞帶來的熊貓眼磨光了她的靈氣。她是實實在在的一個黃臉婆了。
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啊,刀刀催人老。歲月的力量真大,能改變一切。
文慧忽然就想起了崔兄的綽號,想起了“催豬王”牌飼料,再看看崔兄今時之模樣,似乎果真是應(yīng)了“催豬王催豬王,催重增肥王,一吃就見效……”的廣告語。
文慧被自己這樣的想法弄得啞然失笑。
車倒是挺氣派,連不懂車的文慧一看也知價格不菲。她毫不客氣地坐上了副駕駛。崔兄轉(zhuǎn)動著方向盤,說,咱們?nèi)パ亟钒?,我?guī)闳ゴ到L(fēng)吃烤魚。
沿江路和濱江路都是情侶遛彎壓馬路的地方,不乏少男少女,以前是這樣,現(xiàn)如今更該是這樣吧。
車?yán)锢錃忾_得很足,隔絕了外面蒸籠里似的熱氣。文慧搖搖頭,懶懶地說啥都不想吃,只想睡覺。
那行,我?guī)闳ラ_房。話一說完,倆人都愣了愣。崔兄反應(yīng)快,說,不是累了嗎?累了就好好休息休息。立馬佯裝聚精會神開車的樣子,文慧的臉上掛著一絲機械的笑。
回來還習(xí)慣嗎?崔兄適時打破沉默和尷尬。
不太習(xí)慣,太熱了,熱得受不了。
這些年,你過得好不?
一般,你呢?
就那樣。
你怎么知道我回來了?還有我的電話號碼?
一直默默關(guān)注中。
包括我那千瘡百孔的生活?
……
他對你好嗎?
還行。你的她對你好嗎?
離了。
為啥?是你太花心了吧?
不,是性格不和。她太強勢。沒有你的溫柔懂事,還有乖巧隨和。
不,我現(xiàn)在已然也是“死魚眼”了。你不覺得我也變得敏感尖銳。
不,我知道,那是因為我……是我的過錯。
事到如今,又能……又能如何?文慧的心軟了下來,口氣亦變得傷感。
沉默,長久地沉默。
車拐了一個彎,駛?cè)胍患液廊A大酒店的停車場。
直到進(jìn)了豪華套房,忐忑拘謹(jǐn)?shù)奈幕垡廊蝗鐗粲我话?,完全不相信眼前的事實。但事實又由不得人不相信?/p>
與崔兄四目相對,又彼此閃爍地將目光游移開去。文慧隱隱嗅出身上散發(fā)出的汗味兒。立馬起身去浴室痛痛快快從頭到腳沖了一遍。
穿上酒店早已備好的絲質(zhì)睡袍,看著鏡子中黑黃瘦弱的自己,文慧有種灰姑娘穿上錦衣玉緞的感覺。既諷刺又令人沮喪。
好像是某種力量的牽引,亦或是只屬于他們倆人之間的默契或者是某種儀式或程序,崔兄也進(jìn)了浴室,他在浴室把水弄得“嘩嘩”直響,攪得文慧心神不寧。
文慧想起常江在某個夜晚對她說起“圓夢”一事。說是班上有好幾對戀人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最后沒能走到一起,在為人父為人母之后,回味起最初的戀情,竟然心生懷念和感慨,因此不辭辛勞沖破重重困難尋找初戀,從南到北,或從西向東,然后辦成了當(dāng)年沒有完成的事兒,了卻彼此心愿……文慧心神一陣恍惚,崔兄及時出現(xiàn)也是為了所謂的“圓夢”嗎?那么,常江和阿玲,今晚也會“圓夢”嗎?
想起常江,她趕緊掏出手機,給常江發(fā)了一條微信:臨時有事,去不了了,你和阿玲好好玩,我們改日再敘。
六
再次走到大街上,文慧心里一陣輕松。夜已深,有絲絲涼風(fēng)拂過,夜里的霓虹似乎也跟著飄搖起來,文慧內(nèi)心的波瀾也跟著泛起了光,帶著些希望,雖然有些遙遠(yuǎn)。
回過頭看看剛剛走出的大酒店,文慧的臉上閃過一絲嘲弄與不屑,但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傷。就在剛才,崔兄剝?nèi)ニ路臅r候,一直混沌不清的文慧突然有一絲慌亂和緊張,她想起了遠(yuǎn)方的孩子,她是孩子的依靠。也想起了那個在家相對無言但還算可靠的男人。她下意識地去制止崔兄忙亂的手,卻是徒勞。崔兄好像也不太自然,室內(nèi)盡管冷氣開得很足,文慧還是看見了崔兄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那汗珠兒“啪嗒”掉在文慧的嘴邊,滲進(jìn)文慧的嘴里,有絲絲兒的咸和苦,像文慧黑夜里流出的眼淚……他雙臂箍緊文慧,腦袋順勢靠在文慧的胸前,像一個討奶吃的大胖孩子……文慧忽然覺得嫌惡起來,“哎呀”一聲似疼痛又似驚嚇,借機用力推著崔兄。崔兄滿臉通紅,忽而氣喘吁吁起身奔向浴室,“嘩嘩”的水聲頓時充斥了整個房間,掩飾了一切尷尬與不恥。
崔兄離開文慧身子的那一剎那,文慧掃了一眼崔兄的襠部,使她立馬想起了兩個詞兒:疲軟與無助。她不無嘲諷地笑了笑。
崔兄忽然又從浴室跑了出來,大腿間那蔫黃瓜似的物件搖搖欲墜,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他竟然問正著急忙慌穿衣服的文慧道:還要嗎?
文慧沒有搭理他。穿著衣服徑直走向門口,崔兄趕上去,巴巴兒說:我覺得,咱們完全可以從頭來過,不是嗎?反正你也過得不好,我也離了。
文慧搖搖頭,腦海里閃出一句話:可惜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是哪位前輩說的?這話說的簡直是太對太經(jīng)典了。
獨自走向另一家小賓館的文慧突然想起常江曾經(jīng)說過的那件事,那件影響了常江整個童年還有青春期的事兒。其實那件事她也一直記得,近如眼前。她怎么可能忘記呢?
那還是小時候,她和常江在一個小土溝里一起 “過家家”。細(xì)泥土捏碎放在瓦片里當(dāng)飯,野草當(dāng)作菜,桑樹枝弄斷就變成了筷子,天地萬物就是家……文慧自然是要做媽媽的,她指點常江做一個家庭里的爸爸,他們一起“吃”過飯后,文慧指揮常江脫掉褲子,然后自己也跟著脫下褲子,文慧說,只有這樣他們靠在一起了才會有小寶寶……不巧的是,常江的母親剛好背著一簍子豬菜路過,潑辣的她見此情形,先是扇了常江一個耳刮子,然后指著文慧就是一通大罵,聲如滾雷,言語不堪入耳,下流骯臟至極。常江嚇得“哇哇”大哭,文慧不知所措,被常江母親的罵聲吸引過來的幾個婦女也不懷好意地對文慧指指點點。后來常江被她母親罵罵咧咧地拉扯著回家,他還三步一回頭看看同樣嚇得不輕的文慧。從此,文慧的腦海里經(jīng)常電影一般回放著常江母親低俗大聲的謾罵,還有另外幾個女人用食指劃拉臉頰時羞辱文慧的“羞羞羞”的動作和嘴里惡毒的詛咒。也是從那時起,常江和文慧變得陌生,好像誰也不曾認(rèn)識誰。哪怕分到一個班,也都是刻意保持距離。
該忘的沒忘,一切記憶還是如此清晰。文慧苦笑了下,甩甩頭,好像要把這些不愉快的經(jīng)歷甩掉。忽然,她又如夢初醒一般,昂頭大步向前走去。她想,不管是今生,還是來世,她和常江,和“催豬王”都不復(fù)相見!他們離她曾經(jīng)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呵呵,“死生不復(fù)相見”!她又馬上自嘲地笑了起來,死生不復(fù)相見,這多像哪部曾經(jīng)熱播過的電視劇里的臺詞?。『喼笔侵晾砻?。